一、哪個狗日的丟了槍?

  篇首語

  錯幣由於印刷錯誤不能流通,卻被收藏家所追捧。它無益於國民經濟,卻因價值不菲而暴富於持有者,因而,也成為一種損人利己商業行為的象徵。

  一、哪個狗日的丟了槍?

  在古老的京城,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的深夜,愛槍的譚白虎竟然在五一支行門口的一堆破報紙裡撿到了一把中國造的五四式手槍!

  起初,這個小保安也以為是天方夜譚,炸著膽兒也不敢信這槍是真的,因為,他曾經在北京玩具市場上瞧見並買了一把類似的仿真槍。可在家鄉的縣武裝部當過幾天民兵的他,屏住呼吸,忍住心跳,顫慄著雙手卸下子彈夾的時候,他差點兒魂飛魄散!那子彈沉甸甸、滑溜溜、金光閃亮的,一顆顆地退下來,整整有五顆,跟他過去在農村用過的,一模一樣,一丁點兒也不含糊!

  他狠勁兒地掐掐大腿,那痛感有如呼吸一樣真實,蔌地疼到了心底。此情此景,咋樣兒琢磨,咋樣兒確信不是做夢!

  「槍!哪個狗日的丟了槍?!」

  譚白虎想喊。這聲音如果喊出來,一準兒像狂風呼嘯裡的辣辣蛄叫,是顫慄的,是吭奮的,是生命之中的最強音。但是,他張了瘦嘴巴,卻沒喊出聲,本能一般地以做賊似的敏捷,把子彈重新上夾,推夾入槍,再把手槍用破報紙重新包裹起來,一下子塞進自己的懷裡。那沉甸甸的鐵傢伙立刻落到肚皮上,被腰間那條花五塊錢買來的假金利來皮帶撐住了。當鐵傢伙觸及自己肚皮的剎那,那涼冰冰的感覺,不禁讓他在驚喜之餘依然倒吸了幾口涼氣。

  私藏槍械就是犯罪,要被判處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這是中國的法律。雖然譚白虎現在的最高學歷依然是花五百塊錢從形跡可疑分子手裡買來的大專文憑,雖然他實際上依然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對於喜歡讀一切閒書、喜歡對啥子(地方話,意為:什麼)事情都瞎琢磨一氣的他來說,對現在行為的後果,依然心如明鏡一般地清楚。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譚白虎的老毛病。這毛病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咋樣兒改也改不了。這毛病發展到暗戀女人方面,就更是登峰造極、不可救藥了:明明曉得作為一行之長的美女龔梅,從地位、從模樣、從學歷、從金錢,從無論那個方面都屬於天鵝一類,可他這無論咋瞧、無論咋比,都只能算個癩蛤蟆的支行小保安,卻偏偏總想著有朝一日能親自吃一口天鵝肉,哪怕一口也行!

  走進五一支行營業大廳晶瑩剔透的玻璃門,譚白虎的心臟依然無法抑制地狂跳著。這時,一個黑影在冷不丁兒之間風一樣地從樓梯上飄下來,驚得心緒未平的他險些失足跌坐在豪華的大理石地面上。就在他的呼吸幾乎停滯的節骨眼兒上(註:地方話,意為:關鍵時刻),卻聽到了他熟悉、也迷戀著的女聲:

  「小譚?是你值班?」

  這熟悉的女聲像一針強心劑滋潤了譚白虎的心田,讓他終於緩過氣來。他的舌頭受強刺激的打擊,依然不會打彎,就結結巴巴地支吾著:「龔行(註:業內習慣於把龔行長叫為龔行,有親切及尊敬之意)!這麼晚了,您為啥子才下班呀?」

  龔梅風一樣地飄到玻璃門前,玻璃門裡映出的是她宛如清波中水草一般婀娜的身段,浮現的是她像晶瑩剔透的白玉一樣迷人的瓜子臉,閃爍的是她如同秋水一樣幽深的大大的杏眼。她小小的紅唇輕啟,用天籟一般的聲音先笑,然後再道:「工業部那五億存款,要跑!今兒晚上,速發銀行馬行長競請財司務施司長吃飯去了!」

  「速發銀行這一撮(註:地方話,意為:大吃),不是明擺著要挖咱們的牆腳嗎!?」譚白虎做出憂國憂民狀。

  「我不趕過去陪吃陪喝,嗆他們一槓子(註:地方話,意為:搗亂),不行呀!」

  一個「陪」字飄進耳朵,只當是一個「暖」字鑽進心窩兒,譚白虎撿槍的驚恐頓然之間飛入了九霄雲外,舌頭也利索起來。他受寵若驚地恭維道:「咱行都靠您啦,您沒日沒夜的,可太辛苦啦。」見美女行長飄飄速去沒有停留的樣子,也沒有被自己言語打動的跡象,譚白虎又上前一步,諂笑道:「這麼晚回家,康處長不會有啥子意見吧?如果他有啥子不相信您的地方,趕明兒我作證!」

  美女行長聽小保安在此時、以此種方式提到了自己的老公老康,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的細眉不自覺地揚起來,秋水一樣的杏眼中也泛起無限的哀怨。她沒說話,只是瞪了眼前的小保安一眼,就從他主動打開的玻璃門那裡,風一樣地飄出去,直飄到那輛白色的本田轎車前,才對跟過來伺候著她從車位裡倒車的譚白虎支應了一聲:「今兒,行裡行外的,沒什麼事情吧?」

  譚白虎正為自己馬屁拍得不是地方而懊惱,冷不丁兒聽美女行長問起五一支行安全的事情,不由得心裡一驚,他真想把撿到手槍的事情招出來,以此來博得美女行長的一驚,從而也博得她對自己的關注,但是,他的嘴動了幾動,最終忍住了,沒有出聲。他不假思索、幾近本能地撒了謊:「沒啥子事情!堂堂北京還能有啥子事情嘛!」

  美女行長在小保安的幫助下從車位裡倒出了車,才走出幾米就又把車停在了譚白虎的身邊。她放下車窗,對外邊的他吩咐一句:「你們可給我清醒著點!在北京搶銀行的,也不是一起兩起了!」

  「搶銀行?」譚白虎學著古裝戲裡小太監對待慈禧老佛爺的德行,躬著乾瘦的身子,連聲說:「不能!不能!不過……」

  龔梅見了小保安這副奴才相,像嚴冬裡撒來了一縷斜陽,紅唇上綻放出了一絲笑意。可譚白虎的一個「不過」立刻又讓她的笑容凝固,而後消失了。

  「不過什麼?」

  「剛才有一個大學生,拿了一張錯幣來兌換。順便還問起了辦助學貸款的事兒!」

  「錯幣?什麼錯幣?」

  「一張百元大票,那阿拉伯數字的一百愣是並列著印了兩排!」

  「拿櫃檯上給他換了!」龔梅麻利地脫口而出,「貸款是怎麼回事?」

  「這學生是京城大學的,好像叫什麼馬苦苦,想辦助學貸款,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德行!」

  「馬苦苦?怎麼叫這麼個不吉利的名?我不是早就說過嗎?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貸款,一律不放!讓他找國有銀行去!國有銀行舒舒服服地吃官飯,就應該負擔社會的這種責任!」龔梅痛快地甩出一句話。

  「不過,」譚白虎躬著的背像秋天裡一隻掛滿豐碩穗子的紅高粱桿兒,依然沒伸直,「我已經告訴他,那錯幣,咱這兒不能兌了!貸款的事,我倒覺得他挺可憐的!是個豁嘴!」

  不滿像一縷微光映現在龔梅的臉上,她瞥了一眼小保安,吩咐道:「錯幣,人家下次來,一定要給換!你也沒理由不給換!而貸款,越是兔唇越不能貸!一個豁子,畢業了找不到工作,貸款怎麼還?我這是辦銀行,是企業,又不是開福利院!」

  小保安見美女行長態度堅決,就趕緊謙卑著自己的嗓子,附和道:「成!如果這豁子趕上上班時候來,我跟櫃檯上的人說!堅決不貸!」見美女行長依然看著自己,他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他再拿錯幣來,立馬兒就換!」

  龔梅剛要升起車窗,忽然想起了什麼,關切地甩下一句話,撂給了譚白虎:「趕明兒,你也可以學點業務了,拉存款去!其實沒什麼難的,跟有錢的主兒搞搞關係,你一個大小伙子,又有大專文憑,足夠了!」

  龔梅不等小保安再說什麼「感謝領導栽培」之類的小話,轟一腳油門,白色本田便帶著一路的鳴叫,飛一樣地開走了。

  譚白虎在夜幕裡眺望著,直到美女行長的車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看不到半點尾燈的光亮了,才嚥一口口水,轉過了身。

  聽美女行長說讓自己學點業務、准許自己也去企業拉存款,他的心裡像放了一個節日裡才能夠放的大煙火,赤、橙、黃、綠、青、籃、紫,頓時同放光明,心裡心外都燦爛極了。

  由保安員到拉存款的業務員,對譚白虎來說,無異於人生的一大飛躍。他從進入五一支行的第一天就期盼著這一時刻!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希望在脫離農門之後,能夠出人頭地呢!只是他不曉得,美女行長今天的豁然開恩,是他對她一直卑躬屈膝加暗戀的原因,還是他不斷地找在分行有個閒散位置的老鄉任博雅說情的結果。

  他透過玻璃門的反光,照見自己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咋樣瞧咋樣覺乎著今天的自己豁然高大起來。他偷偷地按按肚皮前的鐵傢伙,再用乾癟的瘦手呼嚕一把沒肉而多稜、方而瘦的臉,壓低嗓音叫道:「狗日的,老子終於有出頭之日啦!」
《錯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