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難堪女色寡婦娘

  這世界上,最痛恨女人的人,應該是女人。阮大頭的寡婦娘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早年的她,彷彿是與黃連為伴,的確是個苦命人。她不姓阮,而複姓諸葛,單名為秀。諸葛秀與丈夫老阮頭兒的祖籍同在北京遠郊的同一個村,是一個從土裡刨食吃不飽、靠果樹掙錢穿不暖的窮地方。可誰也想不到,即便如此之窮,不安分的老阮頭兒在解放前卻染上了一身富貴病。由於他每每進城賣自產的水、乾果的時候,總是忘不了悄悄地摸到京城胡同的窯子裡,偷偷地踅摸上一個要價最低的窯姐,沒出息地尋求一下新奇的刺激,無所顧忌地發洩一下額外的性慾,結果,淋病、梅毒全染上了。有病又沒錢治,在阮大頭才十一二歲那陣兒,老阮頭兒便在臥病數年之後,一命嗚呼,作了花下鬼。

  老阮頭兒的死讓原本就沒有性愛的諸葛秀成了一個真正的寡婦,而且還給她的神經帶來了強烈的刺激。自打老阮頭兒因性病發作一開始臥床不起,她就開始怕女人,就感覺女人很贓,而且贓得莫名其妙。等老阮頭兒作了花下鬼之後,她對女人的恐懼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甚至覺乎著天下的所有女人,包括她自己,全如污泥濁水一般不乾淨。大字不識幾個的她以為,男人一挨了女人,就保準兒要得病的。過去得的,不是淋病,就是梅毒,現在得的,更邪乎,還有愛滋病!於是,在阮大頭窮困潦倒那陣兒,一個個的柴禾妞兒被諸葛秀執著地從兒子的身邊趕走了;在阮大頭髮家致富之後,半個小蜜阮大頭也依然養不住。因為,諸葛秀一見到阮大頭身邊有女人,總會讓兒子不得安生,不是嘴裡嘮嘮叨叨個沒完沒了,就是索性當著阮大頭的面,昏厥而倒,什麼時候阮大頭身邊沒女人了,諸葛秀才什麼時候能夠從床上爬起來。對於中國人來說,從過去到現在,不論是有錢的,還是沒錢的,從來不把精神上的疾病當成病。雖然大家私下裡都把諸葛秀叫作神經病,雖然諸葛秀因為兒子也成了兜揣數百萬的富婆,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真的認為諸葛秀有病,更沒人想到、建議或敢於把諸葛秀帶到精神病醫院裡去做認真的檢查。因此,貴為至大投資公司董事長,腰纏億貫,又身為孝子的阮大頭,在懼怕女色的神經病老娘監護下,其實是一個頗為可憐的男人。混到了四十歲,他除了不斷尋花問柳般地在人肉市場上打野食之外,身邊連一個長期的女伴都沒有。但是,阮大頭不愧是阮大頭,做事兒不但很絕,而且總能把壞事兒變好事兒,把不利變有利。他順著老娘的坡,索性下了自己的驢。為了標榜自己是個孝子,同時不近女色,數年來,他的公司裡不但沒有女秘書,索性連一個女工也不僱用。這樣一來,老娘諸葛秀終於把一個破碎的心放進了肚子裡,真的省心了。而他阮大頭呢,一心只幹事業的美名,也在四里八鄉,不脛而走。於是,母子二人各得其所,相安無事了。

  左忠堂小姨子的丈夫的舅舅的妹妹,雖然確屬幾乎八桿子打不著的遠親,但畢竟屬於親戚的範疇。雖然她只是至大投資公司的一個小會計,但為了左忠堂的工作,硬是與諸葛秀搭上了線,硬是帶著他找到了諸葛秀的住處:北京市北郊的一片高檔別墅群中的一座三層小洋樓。據小會計說,這約見諸葛秀的過程也是一波三折的。第一次去說,諸葛秀以為只是小會計要來,立刻拒絕了;第二次去約,諸葛秀以為來的是一個女人,也斷然拒絕了;第三次把電話打過去,諸葛秀才聽明白,原來來的是一位乾乾淨淨的有在讀博士證書的男行長!於是,諸葛秀才欣然同意了。

  「聽說,你們銀行準備要兩層我的寫字樓?你們到底出個啥價?趕快說給我聽聽!」諸葛秀一見面,沒等左忠堂進門,就用蒼老的聲音快人快語地問起了價。

  讓左忠堂吃驚的是,阮大頭的寡婦娘雖然聲音蒼老,雖然人已經是七十有餘,但其既有農村婦女的硬朗,又有富老婆子的氣派。她穿一身乳白色的休閒衣;頭髮挺多,但很短,活像個尼姑;面部褶皺並不多,瞧起來卻像個五十多歲的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總是不肯閒著,不是在自己的臉上撓撓,就是在自己的腿上捏捏,一副十足的猴相兒,挺讓人鬧心!

  左忠堂見老太婆一開始就問了價格,害怕自己出的價離老太婆的心裡價位相差太遠,一下子便被老太婆拒之門外從而失去這次難得的拍馬屁的機會。於是,左忠堂便一臉堆笑,先隨著小會計走進門來,而後再以此生從來沒有過的對老太太的親暱,叫了一聲:「大媽!」。

  諸葛秀雖然已經當了多年的富婆,但依然沒有失去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村婦的純樸,被一句親暱的「大媽」,叫得心裡甜滋滋的。本來想在樓門口結束戰鬥的她,望一眼西服革履、文質彬彬的左忠堂,立刻改了主意,擺一擺老手,讓小會計帶著左忠堂進了屋。等小會計給大家做了介紹之後,諸葛秀又神差鬼使一般地請左忠堂在古色古香的明式紫檀木椅上就座,而且,競要親自動手為左忠堂和小會計倒茶。小會計早知道諸葛秀是個神經病,更知道老太太也許那根神經一被觸動,就要暴跳如雷,因此,哪裡敢享受這等待遇!?趕緊自己起身,神色拘謹地按照老太婆的指引,倒了兩杯白開水。

  「有人瞧過您的寫字樓嗎?」左忠堂試探著問,琢磨著先摸摸諸葛秀的底。

  諸葛秀一對老眼裡洋溢著太陽一樣溫暖的光,不但沒說謊,而且慈祥地笑了:「這棟樓,挨著野鴨湖,瞅著挺美,可卻在城邊兒上,好模樣兒的(註:地方話,意為:好好的),誰吃飽了撐的,願意到這荒地兒來呀?」

  左忠堂一聽老太婆的大實話,本來疑雲密佈的眼睛裡也像諸葛秀一樣泛起了太陽一樣明亮的光芒,他興奮起來了,心裡說:「這老神經病,看來不但不可怕,反而像是一張白紙!這還不任自個兒在上面,隨意畫最好最美的圖畫嗎!」心裡這麼想,可嘴上則一本正經地恭維著:「我們銀行可不這麼看!至大投資公司是我們的大客戶,為大客戶提供優質的服務是我們的辦行宗旨。那兩層寫字樓,我們作為辦公室之後,幾乎和至大投資公司合屬辦公了!這種寫字樓,對我們銀行來說,就是最好的寫字樓啦!」

  老太婆撓一撓自己的臉,突然「咯咯」地笑了。她的一對老眼裡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一個七旬有餘的老婦。她笑時,嘴咧得很大,幾乎讓人瞅見了全部的牙。這牙有假的,有真的;真牙烏黑,假牙雪亮,那慘不忍睹的樣子無情地暴露了她的衰老。左忠堂和小會計都被老太婆笑得不知所措,甚至感覺脊背發冷,真有一點兒毛骨悚然。

  「亮堂!聽你這麼一說,我這心裡,冷不丁兒就亮堂了!」諸葛秀雖然表情和語言明顯失態,可此時的神智卻是正常而清醒的。她勸大家喝了一次水,又嘮叨道:「當初大頭蓋這麼大個房子的節骨眼兒上,我就擔驚受怕的!好模樣兒的蓋一個差不離兒的,就得了,這多浪費!這麼大,沒用呀!」

  左忠堂本來想拿出他為老太婆買的關於攻擊女人為禍水的書籍和光碟,但是,見老太婆已經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了,那已經伸向自己挎包的手又收了回來,他要避免節外生枝,並當機立斷地主動出擊:「我們銀行願意出最高價!」見老太婆繼續讓大家喝水,對自己的話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左忠堂只得又叫了一聲「大媽」,而後又開口了:「我們看好這房子了,只是要麻煩您自個兒開個價!」

  「一千五百萬不多吧?」諸葛秀突然起身,她說話時,眼睛裡依然洋溢著熱情。

  左忠堂立刻張大了嘴巴,臉色驟變,眼睛裡的陽光也在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陽光消隱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在心裡罵道:「這麼瞧著,這老婆子真有神經病!一個農民房一樣的寫字樓,租金竟敢要一千五百萬?而且還說『不多』!可這個老神經病為什麼就神經得只往裡拐,就不神經得往外拐呢!?」

  小會計見左忠堂面色難看,便用腳尖碰一碰左忠堂的鞋,趁諸葛秀起身主動給大家沏茶的空擋,悄沒聲兒對他小聲嘀咕:「這麼瞧著,得你自個兒跟老太太談了!我先走,在小區大門口等你!」

  「為什麼?」左忠堂不解了。

  「老太太覺乎著女人贓,男人乾淨。留下你一個乾淨人,老太太一高興,要價不就下來了嘛!」

  「你一走,老太太不高興怎麼辦!」

  小會計詭笑了:「就假說有事先走唄!」

  左忠堂只得點點頭,因為至大支行出價的最高線是每年三百萬,還要包括裝修、物業和維護費,而諸葛秀的開價豈不太離譜了!他也只有聽從小會計的主意,再做最後的一搏,或者叫垂死掙扎。

  小會計剛要起身,又忽然坐下來,把嘴巴伸到左忠堂的耳邊,一字一頓地警告道:「我可提醒你,你可不許向老太太施美男計!如果老太太癡迷上你,犯了神經病,阮大頭饒不了我,可也饒不了你!」

  左忠堂感覺莫名其妙,心想:諸葛秀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寡婦,難道除了對女人怨恨,還對男人情有獨衷、感興趣嗎?

  但是,讓左忠堂萬萬沒想到的是,小會計一提先走,諸葛秀連一聲客氣話都沒說,就欣然同意了,而且還大大方方地說:「好!我自個兒和左行長談最好!」

  小會計剛一在小樓的門口消失,諸葛秀一邊端著一杯熱茶,一邊抿著老嘴微笑著,競真的姍姍向左忠堂的身邊走來!

  左忠堂除了仕途上的野心勃勃之外,不但對男歡女愛的事情沒興趣,而且一直是一個「妻管嚴」。如果不等自己施什麼美男計,這老婆子就主動像自己發動了富婆戰爭,那可怎麼辦?這樣一來,自己真的就是跳進野鴨湖也說不清了!

  左忠堂望一眼老眼裡洋溢著熱情和神秘的諸葛秀,毛骨悚然地站起身,驚得話都不會說了,只得結結巴巴地又叫了一聲:「大……媽!」

  諸葛秀熱情而甜美地答應了一聲「哎」,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先捏了捏自己的腿,再撓撓自己的臉,而後用一隻老手招呼左忠堂坐在她的身邊,親暱地說:「小會計走了好!我就不待見身邊有女人!」

  左忠堂聽老太婆這樣說,更驚恐了,他真想學習被獵槍驚出來的野兔子,寧可放著至大支行的破副行長不當了,立刻奪門而出,落荒而逃。但是,就在他琢磨等一會兒逃還是馬上逃的節骨眼兒上,諸葛秀此時此刻那一副顫顫巍巍、慈祥可親的樣子,終於讓他忍住了,終於讓他沒像野兔子一樣,逃之夭夭。同時,他把自己的手,急中生智地伸向了自己的挎包,摸出了苦心搜尋來的揭露女人是禍水的全部家當。

  左忠堂想起了自己在心中已經不知道演練了多少次的對諸葛秀進行公關的計劃,立刻照本宣科地開始公關了:「是呀!大媽,我也對女人沒一丁點兒好印象!」

  「贓!忒贓!女人別提有多贓啦!」諸葛秀望著乾乾淨淨的男人左忠堂,像是找到了知音,一邊品著茶,一邊用蒼老的嗓音說。

  「大媽!女人不光贓,而且古今中外的女人,大部分都還是禍水哪!」左忠堂背誦著自己肚子裡的公關手冊。

  「禍水?對!是禍水!早先我為啥沒想到這個?」諸葛秀的一對老眼珠,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變得賊亮賊亮的。

  「這不但是我和您的共同觀點,而且我這裡還有古今中外許許多多的故事哪!」左忠堂一邊說,一邊把書籍、光盤一水兒地放到茶几上,推到諸葛秀的眼前,「比如,千金難買一笑、亂點烽火狼煙的褒姒;比如,讓董卓和呂布都丟掉性命的貂蟬!多如牛毛,舉不勝舉!」

  「最可惡的是,女人都帶著病哪!越漂亮的女人,身上的病越多!」諸葛秀說著說著,老眼中不但溢出凶狠的光芒,而且還流淌出了淚水。

  左忠堂趕緊安慰道:「大媽,您別氣壞了身體!」

  「唉,可憐我那孩兒他爸呀……好模樣兒的就……」諸葛秀哭著哭著,競用一雙老手緊緊地握住了左忠堂也不算嫩的手。

  此時的左忠堂沒有慌亂,反而心平氣和了。他從諸葛秀慈祥的眼神裡,沒瞧見一星半點的色慾,反而突然感覺到了母親對兒子的那種依戀之情。這種感情沒有任何齷齪,而是純潔和動人的。對諸葛秀的過去,對老阮頭兒有病無錢治的不幸,左忠堂也突然有了悲憫之情。他幾乎就要陪著諸葛秀落下淚水來了。

  「大媽,您現在早就活得很滋潤了!何必總想過去呢!」左忠堂把諸葛秀的老手輕輕地拿開,站起身,拿起諸葛秀的茶杯,到飲水機前倒了一杯熱水,又送給了諸葛秀。

  諸葛秀擦擦一雙老眼,深深地歎口氣:「唉,人老了,好模樣兒的,就糊塗了。一陣兒一陣兒的,根本分不清眼前的這些事兒,那碼子是過去,那碼子是現在啦!」

  「大媽,您沒事兒的時候,就瞧瞧我拿來的這些光盤!心情就會越來越好啦!」

  諸葛秀一邊答應著,一邊用手撫摩著左忠堂帶來的書和光盤。

  左忠堂見按照預定的公關手冊已經對老太婆公關到位,立刻發動了租房攻勢:「大媽,您那房子的價格是不是太高了?」

  諸葛秀撓一把自己的脖子,依然用慈祥的眼光望著左忠堂:「孩子,那寫字樓上下兩層,將近一千平方米,賣給你們銀行,好模樣兒地一平米才一千五百塊錢呀!我現在這小樓,每平米還要一萬塊哪!」

  左忠堂如夢初醒了:「您原來是要賣,而不是租!」

  諸葛秀詫異了:「小會計說你們要高價收的呀!」

  「那您能不能租呀?」左忠堂依然抱著一絲希望。

  「可大頭那孩子一直要出租,是我攔著不讓,他才過戶給我,賭氣讓我自個兒賣的呀!」諸葛秀的眼睛裡沒有了慈祥,而泛起異樣的讓左忠堂認作藍色的光,一張老臉上,本來不多的褶皺也在突然之間如雨後春筍般地露出來,溝溝壑壑的,讓蒼老暴露無遺。那表情,只有堅定;那話語,態度鮮明,根本就沒商量的餘地。
《錯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