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融作坊難苟安

  京興市雖然是中國經濟發達的地級市,但馬上找到一份適合自己的工作也是非常困難的。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找一份愛農銀行以外的體面工作,我查找青年報、晚報上面的所有招聘信息,毫無疏漏地參加所有商業銀行的招聘會。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參加合作銀行南郊支行的那次招聘,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次被重新面試。
  合作銀行南郊支行位於京興市城南的胡同裡。沒想到這家銀行的辦公樓竟然是租百貨商場的。由於屬於國營零售業的百貨商場受外資、民營超市衝擊得非常厲害,每每進貨,每每賣不出去,一年下來,虧損連連。於是,百貨商場的經理們硬是把一個三層的大樓一半租給銀行,一半開闢成小商品市場,把櫃檯全部租給浙江來的小商販。
  由百貨商場改建的南郊支行,一樓是光線昏暗的營業室,紅色的石地面、紅色的石牆圍,牆圍上面的白牆已經變色,發粉、發灰;櫃檯上的有機玻璃也已經老舊,仔細看時,有的地方已經出現了裂紋。整個樓沒有步行梯,唯一的一部電梯已經老舊,每上一層都很吃力地「嘎啦啦」響著。二樓是員工更衣間、休息室,黑洞洞的;上了三樓,沒有下樓梯的出口,迎面一塊大木板封堵住了去路,因為整個三層都歸小商品市場用,從堵住樓梯口的木板後面,清晰地傳來商販的叫賣聲。四樓,才是南郊支行的辦公區。樓口貼著一張白紙,上書「面試」兩個大字,並向進樓方向劃著一個大大的箭頭。
  出了電梯,迎面便是一個大廳,足有七八十個平方米,鋪著猩紅地毯,此時,才讓人感覺到了一點銀行的氣派。大廳裡側,用白色木板隔出幾個隔間,便是一般員工的辦公地。穿過大廳的第一間辦公室,很大,有二十幾個平方米,便是行長間。這兒就是我的面試地點了。
  支行的行長姓駱,叫敬業,乾瘦的身材,黑皮膚,是京興市土著居民,有一份電大畢業的大專文憑和一份不明不白、讓人生疑的黨校研究生結業證書。當他讓我談業績的時候,我除了拿出堂堂正正的碩士學位證書外,還拿出我在愛農銀行寫的一篇論文,描述了我對構建商業銀行經營理念的觀點,以證明自己的學識。他卻沒對此表示出任何的興趣,瞬間之後,便問:
  「甭說這些虛頭馬腦兒的!沒用!說說你是幹嗎的?」
  「啥子『幹嗎的』?」我不解其意。
  「就是拉過存款、放過貸款沒有。」駱行長直接提醒我。
  我忽然想起,其實我在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也不光只搞管理一類虛頭馬腦兒的事兒,也具體接觸過幾戶企業。於是,趕緊以此業務搪塞起來。我的話還沒落了音,氣也還沒舒過來,駱行長又問了:「這樣吧,咱們今兒來個痛快的!你直接告訴我得了,你手頭上有嗎大客戶?你到底有多少個大客戶?!」
  我簡直不明白他問這話的目的了,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啥子大客戶?」
  「大客戶你還不知道?!當然就是能給你存款,你能放出貸款的企業!」駱行長有些不耐煩了。
  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們所指的業績主要是存款和贏利!難道他們就不需要管理嗎?管理就不是業績嗎?記得馬克思曾經說過:當剩餘價值有50%的時候,資本家就會忘卻什麼是文明;當剩餘價值有100%的時候,資本家就會搶劫;當剩餘價值有200%的時候,資本家就會殺人越貨。難道駱行長的小商業銀行真的需要像資本家一樣進行殘酷的原始積累嗎?
  驚詫之間,情急之中,為了自己能夠在余主任面前掙得一點面子,我只得虛言道:「我在財大的同學,多如牛毛,總有一兩個能幫我。比如:孟老闆,遠飛集團天海公司的總經理!」
  「啥孟老闆?他報表上的貨幣資金是多少?」駱行長的眼睛泛起了一點點亮光,似乎對我也有了那麼一點點興趣,他將信將疑起來。
  見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另一個考官問:「當櫃員,搞個人儲蓄,業務不重,日均存款五百萬元就行。你願意不願意來?」他姓吳,單叫一個「疑」字,個子不高,胖墩墩的,軍人出身,是復員後到這兒當了副行長的。據說,他把拉存款視為打仗,每天都像戰士一樣工作,拼下命來,斬獲頗豐。
  「當櫃員?日均存款還要五百萬元?!」我雖然詫異,但終於沒敢脫口而出說:「不幹。」此時,我忽然有了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支吾道:「本來是想,到合作銀行可以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光拉存款,我恐怕‥‥‥」
  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話說到這兒,招聘者和應聘者彼此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的興趣了。但是,鑒於我自己目前的處境,我起身的時候,還是把論文送給了姓吳的副行長。不死心地想:京興市的金融業,不應該都成了一個個的小作坊吧!京興市的銀行家也不應該都成為小業主吧!
  我剛回到南郊的單身宿舍,我的手機就響了,對面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是吳疑副行長。他很委婉地告訴了我在合作銀行的失敗:「柳小姐,很遺憾,您的面試沒通過。但是,我個人很欣賞您。希望以後您踅摸到什麼大公司就職之後,咱倆能有合作的機會!」
  當然,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時過半年,我真的會到這家小銀行來工作!來這裡的直接原因竟然是因為我人生第二次因桃色新聞而沉淪!當然,這是後話。
  從南郊支行回來後,我又到幾家小的商業銀行應聘過,筆試無一例外地通過了,面試卻又無一例外地被淘汰出局,原因再簡單和現實不過了:就是我沒有現成的客戶,不能馬上給招聘的銀行帶來現成的存款,因此,也就不能馬上給銀行帶來利潤。
  終於有一天,我的手機響了,液晶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竟有一個招聘單位主動來找我了!電話是H人壽保險公司京興市分公司打來的,希望我馬上到保險公司面試。我聽說保險公司賣保險比小銀行拉存款競爭更邪乎、更不規範,便試探著問:「我原來在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工作,是個畢業不久的研究生,你那兒有管理崗位嗎?單純賣保險我可不怎麼行!」
  對面的女同志姓許,名美麗,很熱情地說:「我們在網上瞅見了您的求職簡歷,覺得您忒合適。我們公司才成立,管理、經營,有的是崗位!」
  我雖然對保險公司能不能給自己一個管理崗位依然是狐疑不定,但還是很高興,還是準備去應聘,去試一試。此時,彷彿落水人忽然撿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的心裡也有了一點點竊喜:看來,愛農銀行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H保險公司雖然也是金融行業,但是,卻沒實力入駐銀行聚集的市中心。他們在城邊的大街上,租用了一棟七層小樓,京興市分公司便租用該樓的一至二層。
  與我聯繫的許美麗小姐並不美麗:穿白襯衣、藍色制服裙,圓滾滾的身材沒一點身段,皮膚黝黑,臉上除了一邊一片桃紅,皮膚完全被凹凸不平的小疙瘩、小坑淹沒了,像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柴禾妞兒。她聽我自報姓名之後,很熱情地請我在簡陋的辦公室裡坐下。先把H公司保險產品的宣傳冊交給我看,而後,再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
  我拿了宣傳冊翻看半天,卻依然是雲裡霧裡的,便索性問:「H保險公司的管理崗都有啥子?」
  許美麗小姐一笑,眼底顯得賊白賊白的,肥厚的雙腮上幾乎露出一對酒窩:「你總提管理,其實我看中國企業的管理,還不都是湯事兒!」
  見我的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許美麗小姐趕緊接著說:「我們這兒與國有銀行不一樣,總經理以下的員工都是經營崗,同時,也是管理崗。」見我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傻樣子,許美麗小姐繼續解釋:「除了總經理,啥崗位的員工都得賣保險。您發展的員工就歸您自個兒管理,您還可以從他們的業務收入中拿管理提成!這還不能說,這崗位既是經營崗,又是管理崗嗎?」
  我滿腦子裡都是愛農銀行的組織模式,想著主任、科長、科員的序列:「那職位怎麼劃分的?」
  許美麗小姐解釋道:「誰賣的保險多,誰發展的員工多,誰的職位就高唄!」
  我心想:保險賣得多職位就高,那管理怎麼實施?誰聽誰的?嘴上只說:「其實,那還只有總經理是管理崗!他自己制定公司的經營計劃和管理辦法!」
  「我也不蒙事兒了,實話說吧,我們沒把管理和崗位看得那麼重!」許小姐提煉道:「其實,我們公司職務的不同,只有在提成比率上體現差別,其他啥都一樣!」
  我感覺這H公司與自己理想中的金融業整個一個風馬牛不相及,起身想走,但又感覺不禮貌,便又問了一句:「那如果我到你們公司,讓我幹嗎呢?」
  許美麗小姐則頗為認真地說:「我們公司人人平等,無論是多高的學歷,都要從賣保險幹起,當然是保險推銷員。但是,我們這兒,保管隨您蹦達!保險賣多了,員工發展多了,職位也就自然蹦達起來了。」
  我只好起身,告辭出門。
  許美麗小姐追到門口,繼續苦口婆心地挽留我這麼個人才:「您一個研究生,又在愛農銀行分行幹過,認識人多,一個月咋也能賣兩萬塊錢出去呀!這已經是好員工了!再發展點人幫您賣,您一準兒能蹦達起來!」
  我邊出門邊說:「這個崗位不適合我!」
  許美麗小姐繼續愛惜人才道:「我一個京興市的農村人都能作到業務主任一級,您這麼漂亮,又是城裡人,有啥不適合?肯定比我強!」
  我上了電梯,哭笑不得:「死肯書本我可能比你略好,賣保險我是絕對比不了你!」
  許美麗小姐盡最後的努力挽留人才道:「我們是按照您賣出保險的百分之三十五給您提成的!您自個兒發展的員工,他們賣出的保險,您還可以再提百分之五的管理費!您想想,您一個月賣兩萬,就可以提七八千塊錢呀!」
  許美麗小姐話音未落電梯已經開始關閉了,我只得對熱情的許美麗小姐擺擺手,同時,一臉的苦笑,心說:你們跟個傳銷公司、老鼠會似的,我一個在社會上無關無系的女孩子怎麼敢趟這道混水!
  後來,又有一個投資公司決定要我了,但是,他們卻沒有單身宿舍,每月一千塊錢工資,還要有三個月的試用期。鑒於我有愛農銀行京興市分行的工作經驗又有碩士學位,他們特決定:試用期內,我必需拉來一筆不少於五百萬元的貸款,否則,就不能簽勞動合同。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終於沒敢成為辭職人員,像余主任說的,浪跡江湖,靠本事吃飯。只得到位於中央商務區的天竺支行報到去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天竺支行的辦公大樓並不是一個低矮的作坊一般的建築,更沒合作銀行南郊支行那樣的陰霾與猥瑣,她異常氣派地高聳在京興市中央商務區的中心。雖然這只是一個支行的辦公樓,但是,這建築足有二十餘層,高佻直立的造型、進口理石貼面的外牆,再配之以綠色的鍍膜玻璃,依然是一坐豪華的摩天大樓。
  摩天大樓裡的人事科長姓張,年齡大約五十多歲,總是一副不嫩裝嫩的悄模樣。我感覺她是一個非常熱情的女同志,因為,她對初來乍到的我,一通地噓寒問暖。只是她審視我的眼神很讓我心裡劇堵,上一眼下一眼的,好像我是什麼怪物。我心裡明白,她一定聽說過那段我憑著一張美女的臉蛋、一副妖精的身段進分行的緋聞!我想她一定是在琢磨: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妖精?是怎麼把原來本支行的老行長、現在的分行副行長級幹部勾引下水的?最後,又是因為什麼被組織掃地出門的?
  辦完了調動手續,張科長臉上掛著一絲莫名其妙的微笑對我說:「小柳,我們新上任的章行長要見你一下!」
  「為啥子?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一般員工!」我狐疑著。
  張科長臉上繼續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咋說你過去也是分行領導,而且是有碩士學位的研究生!再說了,原來的王學兵行長也特地打過電話。」
  張科長的話把我弄了一個大紅臉,早知道分行的一個小女子對基層同志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就寧可失業、寧可跟許美麗小姐賣保險,也不來這兒丟分行和自己的臉了!
  張科長先在副行長室門口輕輕地敲門,聽到裡的應聲,才探頭進去,而後,再出來招呼我。
  章副行長瘦高個,臉窄窄的,一對圓眼睛,眼瞼有些下垂,穿著藍色行服,領帶打得很規矩。據說,他成為這個辦公室的主人只有兩個月。他名叫章亦雄,早先當兵,也打過仗,後來成了公務員。到銀行之前,是市政府經貿委規劃處的處長。據說,他是年近四十的時候,趁市政府精簡機構、裁減公務員的機會主動把自己精簡到愛農銀行來的,而且,據說他為了能到銀行來幹些實際的、具體的事兒,寧願給自己的職務降了半級。
  我進來的時候,章副行長還在埋頭於貸款卷宗之中,張科長招呼我坐了下來,他才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向我走過來。此時,我已經學乖了,急忙像一隻乖巧的貓咪,作受寵若驚狀,從沙發上驚起,謙卑的站著,宛如對待自己的衣食父母一般,只差沒有「喵喵」地撒嬌了。他似乎對我的憨態沒什麼感覺,擺擺手,讓我重新坐下來。指示張科長倒了兩杯茶,一杯給我,一杯給了張科長自己。張科長誇張了自己不嫩裝嫩的憨模樣,必恭必敬道:「章行長,您也喝一杯吧。」
  他再擺下手,一臉微笑地對我說:「歡迎分行同志到我們基層工作。」見我紅著臉不開口,一副逆來順受的可憐相,他便問張科長:「最後,小柳同志的崗位,是怎麼安排的?」
  張科長看一眼章副行長,再瞥一眼我,面露難色,像心裡憋著什麼巨大的秘密,支支吾吾地不肯開口。我明白,她一定是有什麼話,當著我的面不好開口。
  章副行長見狀,只得改口:「我們基層很需要你這樣有分行工作經驗的研究生!請你相信我,我們一定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施展自己才華的舞台。」
  章副行長話音未落,門外有了敲門聲,一個有著瘦瘦的尖尖的小白臉,戴一副金絲邊眼鏡,三角眼的男人走進來。我不覺心中一驚,來人竟然又是孟憲異!
  瘦男人見了我和張科長,沒馬上認出我,作客氣狀:「章行長,這是咋整的?您有客人!要不,等會兒俺再來?」
  章副行長熱情地迎過去:「孟總,請進!請進!」
  我自認晦氣,偏偏在我人生最倒霉、最尷尬的時刻又遇到了背叛我初戀情感的孟憲異!!!
  「咋是你?」孟憲異看我第二眼的時候,終於認出了我。他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睜大了驚異地眼睛,「你咋在這兒工作?咋不在分行?」
  章副行長詫異了:「怎麼?你們認識?」
  「認識!當然認識!俺們還是校友呢!」孟憲異腔調怪誕,「這是咋整的?這世界咋就這麼小!」
  我沒搭理孟憲異,直接對章副行長和張科長說:「你們談,我就開始工作去了。」
  章副行長詫異了:「怎麼不和孟總敘敘舊?」
  孟憲異詭異地笑了:「俺們有的是時間擺,現在就隨小柳同志的便吧!」孟憲異見我出門了,趕緊在身後補充一句,有意說給我聽:「不過,章行長,不管咋說,你也得對俺小師妹多照顧呦!校友關係,賊好使!」
  讓我始料不及的是,章副行長提供的那個施展我自己才華的舞台,不在天竺支行的大樓裡,而是在天竺支行大樓下面一個最簡陋的儲蓄所那不足兩米的櫃檯前,具體工作就是面對排著長龍一般隊伍的存款、取款的顧客,八小時無休止地點鈔票,而每月的工資卻不足一千元!而且,儲蓄所李主任對我數鈔票的能力頗為不信任,口口聲聲地嘮叨:「現在的研究生都是死啃書本的,自以為是慣了,根本不懂得社會是什麼!從來沒點過鈔的主兒,咋能一來就上櫃檯呢!」看來,她依然有理由讓我再從儲蓄所的櫃檯上下崗!!!無奈之間我成為了愛農銀行學歷最高而且還不稱職的儲蓄所出納員!
《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