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張神秘的圖畫

    我們停車的所在,在方沒路一爿醬園門前。霍桑下車以後,匆匆走過著園去。我瞧瞧手錶,恰巧七點半鐘。霍桑耽擱了六七分鐘光景才回上車來,我們的車子便繼續進行。
    我問道:「霍桑,你到普園裡去幹什麼?」
    他作簡語答道:「我打了三個電話。」
    「三個電話?給誰?」
    「一個給滬江旅社許邦英律師,一個給汪銀林。汪銀林卻不在廳裡,故而我重新打了一個電話給西區巡官毛谷村。」
    我一聽這話,我的緊張的情緒又增加了:「你為什麼通知汪銀林和毛巡官?莫非你就準備逮捕他們?」
    霍桑緊皺著眉毛,答道:「是的。不過這還是第二步。眼前我只想利用他們做一個證人。」
    「唉,現在我們往哪裡去?你準備有什麼舉動?」
    「我們往潤身坊去,準備向案中人開一次談判。剛才那位許律師既然打過招呼,我不能不通知他。他說他剛才回族館,此刻也正要到王家去吃夜飯哩。」
    我暗忖這件事的秘密雖已大部分揭穿,但要達到最後的結束,似乎還須度過一重難關。因為那許律師既然包辦著這件事,我們應付的方法當然不能不特別審慎。
    「霍桑,你此刻既要去和許邦英談判,不能不留意些。我料想這個人一定是一個老奸巨猾。」
    「正是,我也想到這點。」他又摸出紙煙來吸。
    我又遭;「據我看來,你雖已證實了棺材中一定是個無頭的屍體,但就我們的立足點說,似乎還不算得怎樣穩固。因為我們對於對方還沒有得到切實的犯罪證據。」
    霍桑旋轉頭來,瞧著我作疑問聲道:「你這話有什麼意思?人證方面,眼前雖還沒有下落,但物證方面……」
    我禁不住插口反問:「你不是說那個頭嗎?」
    霍桑將目中的紙煙拿了下來,眼光仍毫不眨動地注視在我的臉上。
    「是啊,你的意見怎樣?」
    「唉,我以為這頭是一個最危險的東西!」
    「為什麼?」
    「我問你。這頭現在什麼人手裡?這東西我們並不是從他們那邊搜查出來的煙、萬一他們反咬一日,豈不危險?而且這頭的發現,我也非常懷疑。」
    霍桑仍瞧著我,問道:一懷疑什麼?請你說得明白些、」
    我答道:「我以為這頭的發現,恰在許邦英到上海以後,這一點就值得研究。
    「你的意思可是說這頭起初本是倪氏母女藏匿著,後來聽了許邦英的指示,才故意讓王保盛發現,以便反咬他嗎?」
    我覺得霍桑的語氣中滿含著否定的意味,使我有些兒喂慌不能出口。一會,我答道:「是的,我確有此意。你以為不可能嗎?」
    霍桑直截應道:「是,我認為不可能。因為這裡有一個先決問題。請問他們母女倆如果因著謀奪財產的主權,或其他動機而謀害劉氏,為什麼竟至割斷劉氏的頭?割斷了頭,下棺時為什麼又將頭藏去而不一起放在棺內?若說為嫁禍反咬的地步預先出此,那豈非太不近情?」
    我想了一想,果真覺得不合情理。我的意思反而模糊起來。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樣一說,這裡面真是矛盾得厲害!謀財害命,論情理果然也用不著割頭。照你說,他們謀害的陰謀也根本起了疑問。但一方面他們私自棺殮的舉動,又明明有犯罪的表示。這豈不是矛盾得可笑?不但如此,這劉氏的頭又怎麼會憑空出現?而且——
    霍桑忽搖搖手阻止我道:「是啊,是啊。我早說過,這裡面本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合了節拍,他方面又有障礙,至今還不能貫通一致。現在我們的談判,就想攻破這矛盾的謎團。不過我的希望還沒有多大把握——唉,這裡已是犁園路了。包朗,等一會我們談話的時候,最好請你擔任一種記錄工作,行不行?」
    「那可以。
    這時汽車已在潤身坊弄口停住。霍桑首先下車,我也跟著下來。潤身訪的總弄口有一盞電燈,光力倒很強烈。弄口有幾個人出進,另有一個年紀在四十左右,穿一件發佈夾飽象管門人模樣的人,拿著一柄竹絲掃帚,似乎在掃除弄口鞋匠攤所遺下來的皮角碎屑。霍桑一直走到第一條橫弄的口,站了一站。我便搶前向右轉彎,向第二個石庫門口指了一指。霍桑便上前叩門。
    那門並沒有下閂。門上的錢環響動了一下,便聽得裡面有一個女子。接著,門開了,我便瞧見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伊身上穿一件立色闊條紋洋綢的夾旗袍,腰部瘦細,繫著一條白束腰帶,有一種天然的苗條姿態,一頭烏黑的想發,掩蓋著瓜子形的臉兒,這時臉上還薄薄地拍了一些粉,皮膚卻仍不見怎樣細膩。伊有兩條時式的細眉,一觀活潑的眼睛,美中不足的,伊的鼻子可惜略略平啟了些。伊向我們倆略一端詳,伊的身子便向後倒退,似乎有些地詫異。
    霍桑忙彎了彎腰,說道:「王小姐,我們是來拜訪許邦英先生的。他還沒有來嗎?」
    伊分明還不知道我們的來意,勉強現出些笑容,忙把身子一側,似讓我們進去。
    伊答道:「舅舅大概就要來了,先生們請裡邊坐。」
    我們踏進了客堂,我看見客堂中的陳設非常簡陋,正中的方桌上已擺好了杯模和幾隻葷盆,似準備宴請他們的貴親。霍桑在客堂門口站住,側著身子正要向保鳳談話,忽聽得一陣子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樓梯上下來。接著,我聽得王保盛高聲呼叫。保鳳一聽得伊的異母兄的招呼聲音,面色頓時變異。伊又抬頭向我們倆瞥了一瞥,使低下了頭,冷冰冰地走進客堂,推開了西面次間的門進去。我明知伊已知道了我們是保盛方」面的人,故而立刻表現出敵對的態度。
    王保盛走進了客堂,忙著奔過來和我們招呼,他臉上仍充滿著驚惶的神氣。他的眼光注射著保鳳的背影,凶狠狠地非常可怖。霍桑走到他的近邊,用兩手演做一個圓物的形狀,附耳問了一句「怎麼樣」,王保盛立刻會意,他點點頭,又舉著右手的食指向樓板上指了一倍。霍桑又湊在他耳朵邊上說了一句,王保盛又連連點頭。他道:「霍先生,包先生,請到樓上去坐一坐。」
    我們上了樓梯,便被王保盛引進了他的那間陳設簡單的臥室裡去。霍桑似防有什麼人偷聽,索性把房門開著。王保盛走到那只單人的鐵床面前將白竹布的帳子拉過一些,便彎著腰從床底下捧出一隻裝肥皂的板箱來。等到他把板箱放到書桌上面,開萬箱蓋,那可怕的人頭便赫然接觸我的視線!
    我從不曾瞧見過割掉了的死人頭。因為這種慘怖的景狀決不能在腦室中留什麼美感的印象,故而即使有可瞧的機會,我總願意放棄。不過這時候情勢不同,我不能不略瞧一瞧。那頭的面部和頸部大部分都經過了石灰粉的塗抹,面頰上薄薄的皮肉微微皺縮著,卻並沒有腐爛之象,雙目閉著,嘴唇卻微微張開,露出些殘缺不全的齒根。頭頂上還有幾根稀疏的頭髮,已幾乎完全給石灰染白。
    霍桑察看那人頭,真像解剖室裡的一個醫士,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並沒有驚懼,或憎惡的表示。他從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撕了半張,向那死人頭的面部和頸項部分抹試著。
    他低聲說道:「保盛兄,這樣子你瞧得清楚嗎?是不是你的媽?
    王保盛細細一瞧,便連連點頭,似表示這頭確是他母親的。他說不出話,他的臉上又籠罩著一重悲慘的神氣,同時用手指讀他的眼睛。
    霍桑又用手指在預項上斷割部分摸了一摸。這舉動一進我的眼簾,竟使我打了一個寒嫩,連忙把視線移到別處。
    霍桑又低低地詫異道:「原來如此!誰想得到呢?包朗,我已跳出了這個矛盾圈了!——對!對!——前半部是合理的,後半部是詭秘的!原來如此!
    我忙應道:「你的話什麼意思?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正是,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這樣子干?割掉了頭!他們又為什麼這樣子把頭送回來?包朗——我錯了!我錯了!
    「錯在什麼地方?
    「矛盾還是矛盾!我依舊不曾跳出這個圈子!包朗,這真是太複雜了!你且別問,我此刻也和你一般地迷們哩!
    這幾句反覆不定的話,顯示他自己也理解不得,我更完全摸不著頭腦。王保盛也在一旁發呆。但霍桑既有這樣的表示,當然不容我再隨意發問。我的牙癢癢的疑團只索性暫時悶在心裡。
    一會,霍桑定了定神,用白巾抹了抹手指,回頭向王保盛道:「你自己可已見過那位表母舅?」
    那少年點頭道:「見過的,我忘記告訴你了。他在一點鐘時到這裡,只和我敷衍了幾句,絕不曾談什麼有關的話。但他在我姨母房裡,卿卿咬咬地密談,足有一個多鐘頭。後來在四點過後,他又來過一次。
    「那時可曾和你談過?」
    「沒有。我不曾下樓,但聽得他的聲音。我彷彿還聽得另一個男子聲音,料想也許就是那個姓唐的。不過他們的進出,我都不曾瞧見。他們逗留的時間也不很久。
    當霍桑和王保盛低聲談話的時候,我隨時留意著房門,卻並不見什麼人偷聽。霍桑把那木箱蓋好,叫王保盛重新放在床底下,又低聲向王保盛說:
    「保榮不是住在亭子間裡嗎?我要進去瞧瞧。
    「他的房門鎖著啊。
    「那不妨,我有鑰匙。
    我們走出了房門,霍桑便在樓梯頭右側的亭子間門口站住。他先在門鈕上旋了一旋,隨即從褲袋中摸出一串鑰匙,揀了一個插進鎖孔裡去,旋了一旋,不能轉動,又拔出來換了一個。那第二個鑰匙一進鎖孔,果真應手而開。
    亭子間雜亂不潔。床上被褥亂疊,瞧上去很髒。椅子上堆了幾件衣裳,一雙塗著爛泥的樹膠套鞋橫在地板中央。那小鐵床面前有一隻半新的新式鏡台,台上放著些面盆,熱水瓶,鉛筆,紙煙罐,煙灰盆等類,都是雜亂無章。台角上有一隻小鐘,這時已停止不走。檯面上燒焦痕斑斑,紙煙灰也狼藉滿台,那煙灰盆反而有名無實地空虛著。我站在霍桑背後,瞧見了這種景狀,有一種不舒暢的感覺。並且那小窗也緊緊閉著,小間中的空氣也沉悶難受。我覺得瞧不出什麼,正想先行退出,忽見霍桑開了鏡台的抽屜,嘴裡喃喃的咕著。我因重新站住。
    「唉,這裡有狗票,回力球票——這是什麼?唉,這是搖攤的記錄,他還畫著一條線路,記得非常詳細,他真可算得一個賭學博士了。」他頓了一頓,他的手仍不住在抽屜中翻檢,「唉,這是什麼圖?」
    我忙走近一步,霍桑拿著一小方白紙,正在翻轉來瞧紙的反面。那紙上寫著:
    「諸葛亮唱空城計。
    這七個字是用鉛筆寫的,字跡也拙劣得不成樣子。那紙很薄,隱隱的顯出那一面還有圖畫。霍桑兀自注視著那七個鉛筆字呆想,卻不將那紙再翻過來。我不等他的應許,便從他手中拿過那一張紙。那是一張包紙煙的薄蠟紙,另一面果真畫著一個古裝人物。
    這圖像的姿態比例倒還不錯,分明是印摹而成的。但這人形並不是平劇或舊小說中所傳諸葛亮,和後面所寫的唱空城計似不相合;並且旁邊還有一個像田螺形的墨團,和一隻麼二牌。真是莫名其妙!
    我問道:「這個畫有什麼意思?
    霍桑的目光釘住在我拿著的一小方詭秘的畫圖上,似乎沒有聽得,接著他忽自言自語地咕喀著。
    「唉!莫非是這一套玩意?但怎麼又這樣子收場?唉!這又太矛盾了!
    我忍不住說:「霍桑,你在轉什麼念頭?這幾句話又有什麼意思?你能不能說得明白些?
    霍桑依然不答,仍在出神似地呆想。忽而他的眼珠轉了幾轉,又側著耳朵向樓下傾聽。
    他低聲道:「唉,大概是許律師來了。我們下去吧。
    我沒有得到霍桑的答覆,但也來不及再問。他對於這一張發現的怪圖似不很重視,並不向我索回。我就將這紙順手塞在我的袋中。
    那許邦英律師年紀在四十六七,穿一件鼻煙色的嘩嘰夾袍,上面罩一件玄色毛葛的馬褂,足上也穿著一雙黑紋皮的皮鞋。他的臉形狹長,下頜又特別尖削,高突的鼻子,配著一雙鷹目似的眼睛,上嘴唇上留著一撮卓別群式的短鬚,從外貌上觀察,倒像一個十足道地的新式官僚。他操著一口純粹的國語,見面時那種虛偽的禮貌,也足以證明他在交際本領上確有深造。他和我們倆剛才通過了姓名,還沒有坐定,那毛巡官也從外面進來。霍桑忙站起來介紹,卻並不說明毛巡官的職務。
    這時那開門和送茶的,都是那個江北媽子。保鳳仍躲在房裡,房門也已關上。伊的母親優氏更始終不曾見面。
    許邦英帶著笑容說道。「霍夫生。我此番到上海來,原是受了捨表妹的囑托,想把分產的事情和保盛談一談。不料我到這裡以後,才知保盛因著某種誤會,正在暗地裡亂撞。我想你們定是受了保盛的委託,已勞了好一會神。其實這完全是誤會的。」池旋轉頭去瞧著霍桑左邊的王保盛。「保盛,你也太多疑了,憑空裡勞人家奔走。好孩子,你真是神經過敏了。」
    王保盛坐在靠客堂門口的方凳上,他的發光的小眼睛,從深度鏡片後面向許邦英瞧瞧,閉著口不答,但他的眉宇間充分暴露出敵對的目光。
    霍桑也帶著笑容,應道:「許先生,你的見解我也有幾分贊同。我也相信這件事並不像保盛兄所意想的那麼嚴重,不過我們為職務關係,既然受了委託,不能不調查一下。況且這件事如果出於誤會,這誤會的疑障也應得早一些撤除。」
    許邦英忙著點頭,答道:「正是,正是。霍先生的高見我十二分贊同。但不知你們調查的結果怎樣,可否先請賠教?」
    霍桑緩緩答道:「我很慚愧,還談不到什麼結果。因此,我想與其在暗中摸索,反容易走入歧途,不如爽快些當面來談談。現在最好請令表妹出來,把經過的事情大家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許邦英的目光注視著方桌上的冷盆,嘴裡吐吸著紙煙,似在考慮霍桑的請求能不能接受。
    一會,他婉聲答道:「這辦法果真很好,不過捨表妹是一個舊式的女子,不會說話,見了陌生人更開不出口。霍先生如果有什麼疑問,我可以代表奉答。」
    「我想間接的未免會有隔膜。」
    「這倒不須顧慮。我剛才已把這件事的經過情形完全問明白了,一定不會有什麼隔膜。」
    「那末,許先生當真可以全權代表嗎?」
    「是的,我可以負責。萬一有什麼困難,我盡可以到裡面去問個明白。
    霍桑把紙煙拿下來彈去了些煙灰,低沉目光停頓了一會,似在考慮什麼。
    他點點頭道:「也好,既然如此,就請你先將劉太太病死和殯殮的情形說一說。霍桑說到末一句時,又把紙煙送到嘴邊,同時他的眼光向我瞥了一瞥。我記得他剛才曾叫我把這一次談判的說話記錄下來,這時他的一瞥分明是一種暗號,我因悄悄地摸出一本小冊放在膝頭,又握了筆準備記錄。許邦英的座位在霍桑的對面,我和他並坐在一面,中間還隔了一個毛谷村,故而我的舉動還不致引起許邦英的注意。許邦英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鬚,經過了一度靜默的考慮,便開始發表他的重要的談話。

《矛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