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封疆大吏

    如果說《大國之魂》記錄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抗戰軍人李彌,那麼十年之後我重新認識的李彌則是一個走下坡路的倒霉將軍。同一個李彌,松山之戰腥風血雨,親自帶隊衝鋒,與日寇大小數十戰,不可謂不忠勇,虎虎有生氣。但是一舉揚名,官場得意,躋身國民黨兵團司令高官,養尊處優,炙手可熱,成為蔣介石最器重的愛將之後,這一切全都發生變化。我注意到如下一個事實,即松山大戰之後的李彌從此與勝利無緣,他再未打過一次像模像樣的勝仗,當然他也不再帶領突擊隊衝鋒,只會把一支支裝備精良的兵團葬送在戰場上。難怪老頭子對他失望已極,讓他到台灣坐冷板凳。
    其實李彌也有委屈難言之隱。作為個人,在歷史的大趨勢面前能有多少作為呢?難道他不想打勝仗?難道他不會打仗了?比如德國著名元帥隆美爾,他在北非戰場打了許多勝仗,最後失敗是因為他不會打仗?不努力?日本軍隊無法阻止盟軍進攻,是因為皇軍對天皇不夠忠誠?很多年後李彌隱居台北大坪林,他對來訪老友慨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勢所趨啊。我理解,這是一個經歷徹底失敗的老將軍內心淤積的複雜心聲。何況台灣彈丸之地,達官貴人多如牛毛,他一個雲南人,平民出身,一沒有皇親國戚作靠山,二不是天生的浙江人,部隊扔在緬甸,他靠什麼本錢立身呢?
    當李彌在台灣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之後,報紙上一則不起眼的消息再度改變了他的命運。這則消息轉引自海外報道,稱一支國軍部隊在緬甸山區擊敗優勢兵力的緬甸政府軍,引起仰光震動,云云。關鍵在於,這則消息引起台灣國防部重視,繼而蔣介石火速召見李彌。據說老頭子大動肝火,大罵李彌「娘希匹!為什麼把這樣一支會打仗的部隊扔在緬甸?」
    時值亞洲局勢複雜多變,韓戰爆發,美軍迅即出兵朝鮮半島,緊接著北京作出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的強硬反應,宣佈組建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在即。美國人看到緬甸的潛在價值,而蔣介石則看到從緬甸那塊三角形地帶升起的希望曙光,在共產黨的背後插上一把尖刀,這不是反攻大陸的最好機會麼?
    挨了一通臭罵的李彌終於得到撫慰。蔣介石親自委任他兩個頭銜,一個是「雲南人民反共救國軍總指揮」,另一個是「雲南省政府主席兼雲南綏靖公署主任」,也就是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命令他立即返回緬甸,去把他的隊伍召集攏來,建立反攻大陸的前沿陣地。
    半個月後的一個雨天,一位戴黑禮帽穿西服的中年男人登上開往香港的客輪,他輕車簡從,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他將經香港、曼谷到金三角,最後目的地是猛薩。他就是國民黨陸軍中將李彌。此時李彌重任在身,他終於要告別台灣的冷衙門和冷板凳,去到一個遙遠的戰區重新統帥兵馬。
    古代把這種執掌關防大印的統帥稱為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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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親歷親見,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金三角赫赫有名的猛薩就是這樣一座灰土飛揚的骯髒小城。街上人來人往,鋪面鱗次櫛比,趕牛車馬車的很多,做生意的也很多,也有妓院和賭場,但是決沒有城市的繁華氣象,像中國內地某個喧鬧集市。偶爾有汽車經過,揚起經久不息的塵土。
    錢大宇解釋說:因為遭受戰亂,猛薩鎮多次變為廢墟,國民黨殘軍全盛時期的遺跡已難尋覓。比如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比如殘軍司令部,軍火庫,反共抗俄軍事大學舊址等等,均已毀於戰火之中。我望著雜亂無章的猛薩城將信將疑,我相信這片土地曾經承受過太多變遷和苦難,但這決不是使它停步不前的理由。
    在猛薩,吸毒是半公開行為,我親眼看見有人躺著抽鴉片,也有人偷偷問我要不要「四號」(海洛因)?因此我相信底下販毒集團一定很活躍。錢大宇警告我說,這裡比不得你們中國,犯罪很嚴重,你千萬不要隨便出門,尤其晚上不要單獨出去。
    我說晚上有什麼風景可看麼?錢大宇咧嘴一笑,呲出幾顆大黃牙。他說,晚上是男人享樂的時候,嫖妓,賭博,吸毒,你想試試?我說還有搶劫殺人?他回答是的,特別是外來人,也許有人盯上你的錢包,也許有人覺得你形跡可疑,是政府的奸細,那麼你都有可能付出最大的代價。
    我越發來了興趣,我說嫖妓賭博都免了吧,我想試試吸毒。錢大宇嚇了一跳,他嚷道:你要玩女人賭運氣都由你,幹嗎要碰那玩藝兒?我主意已定,我說晚上你帶我去,「四號」就算了,聽說那東西特厲害,一沾就上癮,我試幾口鴉片好嗎?
    好說歹說,他勉強同意我的懇求,天黑以後,他給我換了一身撣族打扮,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可笑極了,不倫不類,好在是晚上,別人看不清我的狼狽樣。
    我們悄悄來到城外一幢竹樓跟前,這是家地下煙館,主人認識錢大宇。我看見屋子裡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都不說話,躺著身體並排吸煙。那些煙具很像我小時候見過隔壁婆婆的水煙槍,只是大些,煙管粗些,他們用鐵釬挑起一個個作響的煙泡,放在煙燈上烤,然後邊烤邊吸。
    我只吸了半顆煙泡就頭暈目眩,沒有絲毫快感,只覺得控制不了自己,心慌想嘔吐。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驗我們的祖輩如何被鴉片毒害的滋味,我覺得跟抽勁很大很猛的北方莫合煙味道差不多,只是勁上來得更快,暈得厲害,人一下子就給打倒了,立不起來。我躺在蓆子上悲觀地想,我不行了,一下子就給毒品打倒了。要是我變成個大煙鬼,今後怎麼完成這部金三角作品?
    那些人看見我不像吸煙的人,紛紛拿懷疑的眼光看我,我在朦朧中也能感到,他們的目光是威脅的,不友好的。錢大宇連忙用撣族話對他們說些什麼,我估計是解釋我的身份,然後那些人才又安心躺下吹自己的煙泡。我至少躺了半個多小時,跟個醉鬼一樣被錢大宇攙扶著,搖搖晃晃地往住處走去。山區冷風一刮,我一陣噁心,就蹲在地上哇哇大吐,把胃裡什麼東西都倒出來。
    這時我們身後響起腳步聲,聽得出是有人快步向我們走來,而且我憑本能意識到來者不善。我剛剛叫出一聲「有人!」錢大宇動作敏捷地閃到路邊,掏出一把手槍,朝來人大喊了一句什麼。
    來人是幾個當地打扮的男人,我看清他們確實是亡命之徒,有的手中拿著木棒,有的提著長刀,看樣子是想打劫。我心往下沉,要是他們一齊撲上來,錢大宇也寡不敵眾的。沒想到錢大宇朝他們吼了一通當地撣族話,那群人竟然一聲不吭,連忙慌慌張張地轉身逃掉了,像挨了打的狗一樣。
    我很奇怪,問錢大宇,你究竟對他們說些什麼?錢大宇淡淡地說,沒什麼,我用黑話警告他們。我說什麼黑話?錢大宇看我一眼,說你別刨根問底好不好?不管白道黑道,規矩總是有的。在金三角,規矩就是法律,人人都得遵守。我聽得有些心驚膽戰,我懷疑地說:喂,朋友,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他笑笑回答,我幹什麼與你有什麼關係?得了老兄,你抓緊做你的採訪,別惹麻煩就是了。
    我越發覺得這個錢大宇是個神秘人物。這一晚初次抽了大煙,又受到驚嚇,搞得神經很興奮,腦子裡出現許多幻覺,一夜沒能睡好覺。3
    經過多方打聽,我們意外得知,猛薩城外石頭山有位武姓老者,居然是李彌的副官長(一說是參謀長)!
    老人住在石頭山的一座漢人寨子裡,其實也是一座難民村。他家的經濟狀況看上去不大好,木板房破舊不堪,鐵皮瓦也銹跡斑斑。老人有八十歲高齡,卻眼不花耳不聾,真是個奇跡。我想是不是回歸自然的原因,得益於金三角空氣清新的自然生態環境?
    老人是雲南玉溪人,話不多,基本上一問一答,當然他沒有拒絕採訪就是萬幸,所以我準備了足夠耐心來與他周旋。他說他並不是什麼副官長或者參謀長,那是外面訛傳,他不過是李主席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幕僚。
    幕僚!按現在時興的話說就是智囊團,也就是說,他比執行具體命令的軍官參與更多內幕。我興奮地說,李彌接管金三角達兩年之久,請問武老,您是不是一直都在為李彌出謀劃策?
    老人回答:說不上出謀劃策,李主席幕僚很多,有幾十人,你說不清他會聽誰的主意。
    我說您參與策劃反攻雲南那次行動了嗎?
    老人忽然警覺地看我一眼,他慢吞吞地說:我沒有去打共產黨,反攻雲南是台灣命令,以後我還要回大陸去,你可不要斷了我的後路啊。
    我連忙向他保證:我不會直接報道您的話。我需要瞭解歷史真相,與個人無關,我向您保證。再說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五十年,大陸早已改革開放,我相信不會有人再計較。
    他這才稍稍放了一些心。我說那次反攻雲南,李彌為什麼屯兵不前?他是因為這個才被台灣撤職嗎?
    老人搖搖頭說:這件事講起來就複雜了,不是一時半時說得清的。官場上的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說您什麼時候退出國民黨軍隊?
    他眨巴眼睛說,大約是……民國四十二年(1953年)秋天吧。
    我說您為什麼不去台灣呢?
    他憤憤回答:李主席在台灣被軟禁,我去那邊幹什麼?
    幾天後在另一處叫做曼塘的難民村,我有幸採訪了另一位當年歷史風雲的見證人和親歷者李崇文將軍。李將軍的家同樣儉樸,鐵皮頂平房,泥土地面有些潮濕,同所有當地人一樣,他的客廳裡也供奉一尊觀音菩薩。他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雲南人,而且是滇西方向人氏,因為我曾在那一帶當知青。果然他介紹自己是雲南臨滄人,十八歲投筆從戎,黃埔軍校五分校十六期步兵科畢業。二十七歲任上校師參謀長,二十九歲兵敗廣西,混跡難民逃至香港。後遇李彌,被說服去金三角組織隊伍反攻大陸。
    在公元1951年那次著名的反攻雲南行動中,李崇文任第十三縱隊少將司令,一度踏上他家鄉雲南臨滄的紅土地,當然那次返鄉之路注定是短暫和失敗的。他經歷和參與了李彌時代金三角發生的所有重大事件和戰役,直到國民黨殘軍大撤台,李崇文因對內部爭鬥和前途悲觀失望,選擇解甲隱居的道路,從此在金三角這座小山村一住就是將近半世紀。李將軍再次踏上家鄉的紅土地已經是大陸改革開放以後,他以華僑身份回鄉祭親,臨滄政府和人民以友好態度歡迎遠方遊子歸來。李將軍沒有加入外籍,他始終堅持自己是個中國人。
    七十九歲的李將軍個子不高,滿頭白髮,耳不聾眼不花,依然像軍人一樣腰板挺直,他的兒女分別在台灣和美國定居。我問他為什麼不去台灣或者美國?他回答人老了,還是在山裡安靜。
    我向老人提出一個縈繞心頭的疑問:據說蔣介石懷疑李彌謀反,把他軟禁在台灣,李彌真有這個意圖嗎?
    李將軍歎道:李主席在劫難逃啊。如果他要謀反,依當時他在金三角的聲望和實力,台灣是鞭長莫及的。可是即使他有這個反骨,下面的將軍敢嗎?柳元麟、李國輝,還有多數縱隊司令,恐怕都不會跟他走。
    我說,是台灣找的借口嗎?
    李將軍搖頭說:也不全是吧。多半是美國人在其中搗的鬼。你們年輕,不知道美國人幹了多少壞事,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吧。
    我再次目瞪口呆。在我後來的採訪中,我不止一次聽到這些前國民黨將領對美國人的深刻揭露,他們對於美帝國主義的仇恨遠甚於我這個大陸新生代,所以我想,這大約是一種歷史真實,還原歷史真實很有必要,提醒我們認識帝國主義的醜惡本質。
    李將軍是個豁達和開通的老人,對於我的提問,他不僅以自身經歷和回憶一一作答,還讓我參觀一些珍藏的歷史照片。我幾乎屏住呼吸,因為我看見一組真實的歷史畫面,一隊活生生的軍人從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向我走來,走進五十年後一個大陸作家的歷史書卷裡……
    4
    (從台灣來的李彌接見了李國輝、譚忠等人,責令他們交出指揮權,然後就到曼谷遙控金三角的復興部隊。李國輝從此淡出歷史舞台,李彌開始大權獨攬。)
    5
    (反共救國軍成立當月,指揮部收到台灣國防部發出的密電指示:
    「大總統示諭,著你部全力反攻雲南,先攻取一地或者數地,使共軍首尾不能相顧。然後相機佔領昆明,光復雲南乃至西南諸省。反攻計劃盡快電告國防部……」云云。
    3月,一場代號為「火炬」的大反攻拉開序幕。)

《流浪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