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春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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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世紀六七十年代,數十萬城市知識青年來到與金三角毗鄰的雲南邊疆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在他們中間,有狂熱的紅衛兵、幹部子弟、造反派,有權力場的失意者,站錯隊,劃錯線的保守派、走資派子女,也有被打入另冊抬不起頭來的「黑五類」、剝削階級子女等等,當然隨波逐流的廣大平民子女是大多數。毋庸置疑,那是個與壓抑、絕望、躁動和貧困為伍的年代,我本人作為一名背負家庭十字架的初中生,曾經不可避免地加入放逐者的大軍,成為這場轟轟烈烈又悲愴失落的中國二十世紀新青年運動的歷史見證人。
    在我長達七年的知青生涯中,曾經耳聞目睹不下數十起知青越境事件,這些年輕的逃亡者或公開參加緬共,或神秘失蹤異國,總之他們中的多數人跨過國界一去不復返。1991年我寫作《中國知青夢》,曾經大量查閱知青檔案,追蹤和調查有關當事人。據一位當年主管知青工作的幹部回憶說,僅他任職期間,這類事件所涉及知青人數,「……大約有幾千人吧。」他含含糊糊地說,過一會兒又補充道:「也許還多一些,後來回來一些人,總之弄不太清楚。」
    當時雲南有兵團知青和地方插隊知青之分,插隊知青人數更多,無人管束,他們是這類外逃和越境事件的主要製造者。一位曾經有過此類經歷的知青作家在回憶文章中說:僅1969年6月,就有六百多名(插隊)知青越過邊境參加緬共。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金三角並且一去不回,成為這場青春大逃亡運動的犧牲品和冒險者,未見檔案數字記載。有人保守估計為七八千人,有人說應為上萬人,也有人認為除去部分陸續返回國內,留在境外的實際人數不會超過數千人。
    1998年我隻身進入金三角,尋找這些逃亡知青的命運軌跡是我採訪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我與其說關注知青下落,不如說重新回首青春歲月,關注自己的人生走向,要是當年我的流浪生活沒有及時回頭,我現在會在哪裡呢?我會成為作家嗎?
    金三角採訪千頭萬緒,無數困難和障礙像高牆一樣包圍我,令我疲於奔命。最初一段時間,我居然沒有打聽到一個知青的下落。問了許多當地人,他們都茫然地搖頭,那種困惑的眼神,好像我在打聽外星人。
    但是我依然不肯放棄。
    我相信這些俱往矣的老知青,如同零落成泥的花瓣,他們中間有的活著,或者生如草芥,默默無聞,或者被當地人同化,成為土著。當然許多人已經變成冰涼的墓碑,孤獨的魂魄遊蕩在歷史歲月的深處,還有的不知所終,不知所往,變成當地人口中一段傳奇故事。在異國他鄉,這些一度發著政治高燒和狂熱迷亂的中國知青像外來的種子,被金三角土地所包容,所吸納,所接受,一切與自然生存法則相悖的偏見、信仰、理論、烏托邦很快煙消雲散,殘酷的叢林社會露出真面目。金三角就是金三角,好比狼就是狼,如果你不能變成一頭狼,你就將被狼群吃掉。
    我渴望走進這個未知的知青世界,渴望在這裡重新認識許多同齡人,他們在那個扭曲的年代走進國境另一端,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我關心的問題是,這些知青續寫的人生篇章究竟是什麼內容?天使,還是魔鬼?人性,還是獸性?血祭沃土,還是魂斷異域?總之在金三角這個充斥著毒品、戰爭、貧困和殺戮的舞台上,我有理由相信他們將演出一幕幕生生死死的精彩人生大劇。
    這是中國知青史上鮮為人知的特殊插曲。
    2
    結束猛薩之行回到美斯樂,我的石英手錶在關鍵時刻出了一點問題,它一天只工作幾小時,有點磨磨蹭蹭消極怠工的意思。旅店老闆是個華人女孩,二十多歲,卻精明能幹,她熱心指點我到村子拐角一個鐘錶匠那裡給他看看。
    鐘錶匠是個性格孤僻的人,他不喜歡說話,看上去面容枯黃,腰背佝僂,好像一陣風也能把他刮倒。我猜想他該有六十歲出頭吧,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頭髮雜亂,即使染過仍然掩蓋不住刺眼的白髮。在金三角,戴眼鏡的人比較稀罕,不像在城市裡,所以我猜想他應該有一些文化。他表情冷漠地同一個修手錶的村民說著泰語,那人扔下二十銖錢,他裝進衣兜又埋頭工作。我站在一旁看他修表,很快我發現他衣著古怪,趿一雙當地人的夾趾拖鞋,肥大短褲,上身卻穿一件老式藍布中山裝,衣領扣得緊緊的。這種四個兜很嚴肅的中山裝在六七十年代中國大陸佔據統治地位,後來幾乎絕了版,成為歷史文物。我的青年時代基本上就是被這種面孔呆板的制服包裝過來的,所以當我一眼看見中山裝,禁不住內心塵土飛揚,就像我爺爺看見長袍馬褂的心情。
    我想,這裡是金三角,居然有人穿中山裝。其實想想也不奇怪,都是漢人,炎黃子孫,中山裝顧名思義是孫中山倡導的服裝,因此也就表示理解。那人對我的普通話不置一詞,但是我從他的表情上明白他聽懂了。手錶換上一塊液晶電池就修好了,我問他多少錢,他生硬地向我伸出兩根指頭,我付他二十銖泰幣。
    這天中午,嚮導小米滿頭雨水,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他母親偶然提起,從前美斯樂確有許多大陸學生,後來陸續都離開了,但是有個教書先生一直留在村子裡。小米母親在學校門口賣了十幾年米粉,知道一點先生來歷。我禁不住欣喜若狂,終於找到一個老知青!我相信只要工夫深,鐵棒磨成針,找到一條線索,就一定能找到十個、一百個知青下落。
    老知青住在山腳一片低矮的棚戶區,與村裡那些大院豪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家基本上就是一間用竹子籬笆圍起來的鐵皮棚屋。當地人說住這種棚屋的人多是近年從緬甸老撾非法越境的難民,替人打工度日,像農村進城的打工仔。而當年的國民黨殘軍官兵,現在個個根深葉茂,財大氣粗者不乏其人。我想不出這位老兄怎麼混的,落到如此境地?
    一個男人應聲從黑黝黝的棚屋裡走出來,我大吃一驚,因為這位老兄就是上午我見過的修表匠,名字叫焦昆。
    焦昆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知青戰友反應冷淡,如果僅以外表,你完全無法把他同當地山民區別開來。我感覺他像塊石頭瓦片,生硬,冷漠,麻木不仁,毫無熱情,我在他家呆了兩小時,總算弄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焦昆確實是老知青,昆明人,與我同屬一個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我臨走留給他一本書,就是曾經在知青中引起轟動的《中國知青夢》。
    這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裡儘是焦昆無動於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對我那本書有沒有興趣,會不會將書扔在一邊?他為什麼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陸也屬於扶貧之列?他的冷淡是因為曾經滄海,心如死灰?他心底埋藏著一些什麼秘密,有過哪些鮮為人知的人生經歷,或者銘心刻骨大悲大痛的個人遭遇?我能啟開他塵封的心扉,走進那些山呼海嘯長歌當哭的歷史歲月麼?他願意幫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同齡人和老知青嗎?……
    ……
    我相信,在當過知青的整整一代人心中,無一例外淤集著人生歲月沉澱下來的某種共同情感,這種情感糾結起來,剪不斷理還亂,就像化石,成為靈魂的一部分,有人稱之為「知青情結」。我這本《中國知青夢》一度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那段時間我常常收到遠至北美、歐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東南亞、台、港、澳以及國內讀者雪片般來信,來信者大都是當年下鄉插隊的老知青,他們的認同使我強烈感受到同齡人的某種血緣關係。我與台灣作家曾焰就是因了這本書得以相識,後來遂成為鴻雁傳書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記憶和情感真的會死滅麼?譬如火,暴風刮滅,大雪壓滅,那些垂死的灰燼仍可能復燃。就算一個死囚,已經套上絞索,他的心靈還是有權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靈之火已經熄滅,心扉之鎖已經銹蝕,難道就沒有火種能將他重新點燃,鑰匙重新開啟嗎?即使心如死水,如枯井,就沒有重新掀起感情狂瀾的一天嗎?
    我與自己搏鬥,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陣很粗魯的拍門聲像強盜一樣闖進大腦,或者像一匹野馬踏破夢境,突然驚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頭剛剛露出魚肚白,時間剛好清晨五點多鐘,是誰這麼早來拍我的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我昨天見過的老知青焦昆。
    他臉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剛剛害過一場大病。他不等我邀請就自動走進屋子,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你是大陸作家,我還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談話,你見過豐會長,雷雨田也請你吃飯對不對?我知道你遲早要來找我,在讀這本《中國知青夢》以前,我已經決定不接受任何採訪,因為我沒有必要成為你的寫作材料。」
    我問他喝點什麼,他看看茶葉,又看看咖啡,自己動手沖了一杯很濃的雀巢咖啡,加進許多牛奶伴侶。我看他很虛弱的樣子,就趕快把餅乾貢獻出來,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乾糧。他也不客氣,把一盒巧克力餅乾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等他將杯子推到一邊,我才小心地說:「焦昆兄,你現在改變主意了?」
    他臉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氣。他在衣袋裡尋找什麼,我估計他是找紙煙,就把國內帶來的「紅塔山」扔給他。他點燃一枝,貪婪地吸了兩口,徐徐吐出一陣煙霧。他說:「媽的,這煙真好抽,好多年沒有抽過家鄉煙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願意跟你談談。」
    我大喜,衝動地站起來想同他握手,他卻把頭轉向一邊,弄得我很自作多情。他吐著煙霧說:「你當然知道是你那本書打動了我,這是一個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堅持寫詩。在金三角這個鬼地方,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壞事,包括吸毒抽鴉片殺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寫詩卻是一件令人費解的怪事,就像你精神不正常。沒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國血統,說漢話,不識一個漢字。昨天晚上,我從你的書中突然驚醒,就像一個人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應該鼓起勇氣面對自己,雖然我是一個已經很墮落的人。請不要吃驚,我會慢慢告訴你原因……我是憑直覺接受你的。」
    採訪就這樣急轉直下地開了頭,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老知青焦昆帶著他的一臉疲憊和滄桑風一樣闖進我的視野。他坐在我對面,如果說我是個辛勤的探寶人,他就是那座從未開啟過的寶藏之門,是上帝對我孜孜不倦的真誠信念的獎賞和回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如同那個著名的阿拉伯神話:「芝麻、芝麻,開門……」於是大山崩裂,寶藏洞開。
    此刻我無暇品嚐成功的短暫喜悅,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沒。焦昆好比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庫,他傾盡全力一點點啟動那道早已銹蝕的記憶閘門,於是渾濁的水流沖刷淤泥,漸漸地,洪峰呼嘯而至,驚濤拍岸的歲月洪水不時吞沒他的講述,當他那只承載過重的心靈小船被來自遙遠年代的痛苦記憶和悲傷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時,他的臉便扭曲了,忍不住發出驚天動地的悲號。哭聲驚動旅館的服務小姐,惹得她們驚慌失措地探進頭來察看。
    這天上午,講述猝然而止,老知青連連打起哈欠,跳起身來說有要緊事做,就像他的到來一樣迅速消失在門外。晚上他又來了,在我房間裡洗了一個澡,很舒服地坐在席夢思床上,我們的談話繼續進行下去。這期間除了吃飯,他總有幾次神秘消失,都是打著哈欠離去,就像哪裡失火一樣。感謝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開歷史之謎的鑰匙,我隨他潛入堅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撈被歲月封存的歷史碎片。
    在他的帶領下,我陸續認識了許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齡人:詩人劉舟、楊飛,編輯段學明,商人伊建、董明貴,失蹤已久的秦大力,還有那些已經去了天國的於小兵、劉黑子、郜連勝、姜小玲、余新華、李紅軍、張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國知識分子的一切品質,富有正義感,嫉惡如仇,他的感情一點也不麻木,面對金三角觸目驚心的貧富差別,他拍案怒斥道:「這些都是不義之財啊!喝兵血,走私毒品,賣軍火,窮了當兵的,肥了當官的!一將功成萬骨枯……長官發了多少財,誰也說不清,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華文報紙上發表幾首十幾首詩作,他將這些作品小心地剪貼成冊,引為自豪。他剛剛加入當地華人詩會,這是他內心的驕傲,他向我說起這些成就時臉上放著紅光,我看到中華民族「文以載道」的光榮旗幟在高高飄揚。焦昆說,他從小厭惡體力勞動,認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來在華文學校當老師,因為政府頒布法律,取消華文學校,所以他這個華文老師就失業了,而且活得很淒涼,只好去修修電子鐘表電器雨傘什麼的。我問他技術跟誰學的,他鄙夷地說:「學什麼?胡亂弄弄就是了。」
    我見過一次焦昆太太,她是個臉膛黑紅,健康、勤勞和吃苦耐勞的華裔婦女,性格直爽開朗。她最大功績是養育了五個高大健壯的兒子,和以辛勤勞動的微薄收入維持家庭生活。焦大嫂見我第一句話,竟然是拉住我悲憤呼號:「你來看看,你來看看……這個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確當地話中「嘎」是什麼意思,但是我能猜出決不是表揚。大嫂拖著我的手好像要讓我去看看什麼罪證,我看見焦昆的臉上立刻掛不住了,唰地一下赤紅。他訕訕地遮掩說:「她沒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見識!」
    大嫂後來送給我一袋她自己親手摘的茶葉,茶葉味道很好,打上商標就是台灣高山茶。焦昆說他太太靠給台灣商人打短工,種茶,採茶,制茶來維持生活。他愣了半天說:「是啊,我沒有本事,對不住她,她跟我過得很苦。」
    直到我結束採訪即將離開金三角回國,焦昆執著我的手,滿臉都是依依不捨。我問他:「焦昆兄,有事儘管說吧……你在昆明還有親人嗎?」
    焦昆歎口氣說:「我是不願意開口麻煩你。我出來整整三十年,至今沒有回去過,早與家人斷絕音訊……我有個妹妹,名字叫張琳,她跟我母親姓。父親『文革』出走,母親改嫁,也不知道還在不在?我妹妹最後一次是1972年托人帶信給我,說她在某技校唸書。」
    我記下這個線索,安慰他說:「你等著,也許會有好消息。我這人運氣特好,沒準能創造個奇跡!」
    回到四川,我立刻鞍馬不停,專程飛往昆明。但是該學校已遷走,單位撤消,我調動各種社會關係,好容易從原系統員工中找出九個叫張琳或者張玲或者張林的女性。一位朋友很負責任地替我電話查詢,口氣像個辦大案要案的戶籍警察。幾天後喜訊傳來,在若干叫張琳的小姐女士中,確有一位某技校畢業生,並且有個哥哥早年在邊疆當知青出走,至今沒有下落。
    我當即與張琳見了面。從這個妹妹臉上,我確信看見從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福,面色紅潤,沒有焦昆的憔悴和滄桑。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聯繫電話告訴她,這個電話很曲折,需要經過一系列國際中轉。當晚這對失散達三十年的兄妹終於通上電話,隔著漫長的歲月風雨和千山萬水,電波將骨肉的聲音傳向遠方,妹妹只來得及叫出一聲「哥啊!……」立刻放聲痛哭,淚雨滂沱。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能想像電話那一頭,那個海外遊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聲,被幸福和心酸的眼淚淹沒了吧?
    有件事我始終沒敢告訴這位妹妹。在清邁府,我採訪另一個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說:「焦昆麼?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煙!」
    我目瞪口呆,許久說不出話來。
    4
    戰爭以猝不及防的災難方式降臨新兵頭上。
    這是公元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天,北京紅衛兵於小兵剛剛扛上槍就遇上政府軍偷襲,當時山上下著雨,天空漆黑一團,槍聲突然穿過睡夢,像打雷一樣在人們腦子裡炸響起來。卡賓槍好像不是射擊,而是獰笑,咯、咯、咯……像魔鬼的晚餐。機關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許多怪獸在黑暗中瘋狂咆哮。很近的什麼地方,手榴彈接二連三爆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子彈在看不見的空氣中飛舞,你感到好像許多鋒利的刀刃在四周呼呼作響,一不當心就會把人的腦袋或者胳膊削飛出去。
    於小兵翻身滾下床,但是睡在門口的林建國動作比他更快,林建國從前是校田徑隊員,打破過中學運動會紀錄,他搶先一個箭步拉開門,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撲來,只聽見他「哎呀……」一聲就跌倒在地上。野佧班長連忙用中國話指揮他們:「不要從門口走,翻窗出去!撤退到樹林裡!」
    於小兵摸摸田徑隊員,覺得他身上濕漉漉的,好像從溫水裡打撈起來一樣。他試試鼻孔,覺得還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國身體軟綿綿的,好像一頭被剔去骨頭的牛,死沉死沉的。他急得大叫:「誰來幫幫我?——林建國負傷了!」
    敵人好像回答他,一串機槍子彈擊中門框,木屑亂飛,半邊門板倒下來。在這個緊要關頭,野佧班長匍匐著爬過來,在他耳邊大聲吼道:「你快撤!我來掩護你!」
    紅衛兵心頭一熱,覺得革命隊伍真好,革命同志萬歲!就像電影上一樣,關鍵時刻班長果然及時出現在面前。他連忙翻出窗戶,跟著隊伍撤退到安全地帶。等到天亮清點人數,傷員林建國並沒有出來,確切說並沒有被班長背到安全的樹林裡。他好像挨了當頭一棒,腦袋「嗡」地大了,結結巴巴問:「你……怎麼……扔給、敵人?」
    班長是個「野佧」,這是一種當地漢人的習慣稱呼。在金三角,佧佤有野佧熟佧之分。開化和文明的佧佤稱熟佧,野佧則指未經進化,仍然吃生肉,喝牛血,砍人頭的原始部落。野佧班長黑著臉,將一撮煙絲扔進嘴裡嚼,用生硬的漢話說:「他,已經死啦!」
    於小兵瞪大眼睛說:「我明明看見他還有氣,你怎麼說他死了?」
    班長嚼著煙絲無動於衷地回答:「我開了兩槍。」
    於小兵一拍步槍就跳起來,狂怒罵道:「混蛋!償命來!……你這個兇手!」
    新兵多半都是中國來的知青,一聽於小兵吵架就圍上來,野佧班長迅速操起衝鋒鎗,他警告新兵:「你們都給我放下槍!誰要動一動我就開槍……乾娘×!他活不成了,傷口有嘴巴大。」所有在場人目瞪口呆。班長打死林建國,把革命同志變成一具屍體,這真是聞所未聞的犯罪行為!田徑隊員明明活著,為什麼見死不救呢?階級弟兄,革命戰友,你要是不想救,也不能朝他開槍呀!你能下得了手嗎?你的階級感情到哪裡去了呢?很明顯,知青遇到教科書和革命電影中不曾遇到的新問題。
    班長卻教訓新兵說:「乾娘×!敵人要是抓住他,會把他的頭砍下來!……我要是受了傷,你們就打死我,這是命令!」
    營長趕來,把新兵訓斥一通,當場命令將於小兵關一周禁閉,以警誡所有目無軍紀的中國知青。營長說:「……我們是游擊隊,要是敵人比我們跑得快,我們就會被消滅!你要是受傷了,要麼你選擇自殺,要麼別人來幫你開一槍,總之我們不會把一個活人留給敵人。」
    於小兵在禁閉室裡悲痛一周之後,雖然感情上無論如何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現實,但是道理卻並不難想通。你想想,在戰場上打仗,翻山越嶺,與敵人賽跑,情況萬分危急,誰能背得動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國?他做不到,班長也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誰背上傷員就等於自取滅亡。既然你做不到,為什麼又要怪罪班長呢?與其傷員被俘,被敵人殺死,頭顱掛在樹上,不如讓他壯烈犧牲免受污辱。可是林建國畢竟是他的同學,戰友,一起來自中國的偉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國被班長打死,他就感到一陣陣揪心的疼痛,無以發洩,只好揪著自己頭髮像狼一樣嚎叫起來。
    雨季一過,政府軍旱季圍剿便開始了,戰鬥日趨頻繁。半年過後,於小兵已經當上班長,成為一個有戰鬥經驗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經穿過一顆子彈,臉上落下一道難看的刀疤,那是一個敵人用刺刀給他留下的終生紀念,幸好是輕傷,否則難免成為烈士。野佧班長在兩個月前被一顆炮彈炸斷腿,當時敵人正在進攻,他疼得在地上擰成一團,臉上五官全錯了位,只有那雙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來。班長其實並沒有錯,他打死林建國,那不是他的罪過,是戰爭使然。於小兵想通了,他抬頭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像口天真爛漫的陷阱。他不去看傷員,只將衝鋒鎗口向下壓了壓,扣動扳機……
    從前的紅衛兵於小兵就這樣被自己的子彈消滅了,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士兵,對子彈和死亡無所畏懼,心像石頭一樣冷酷無情。這期間游擊隊總是被敵人追擊,一道越境的北京知青犧牲好幾個:羅援朝是夜間行軍失蹤的,他失足掉下一座懸崖,只有風把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聲慘叫慢吞吞地刮向遠方。而另一個擔任偵察任務的江國慶則是被敵人迎面捅死的。他喝多生水拉肚子,剛剛從一棵樹後站起身來,來不及拉上褲子,一柄雪亮的刺刀迎面捅在肚子上。他死後姿勢很難看,糊了一褲子稀屎。
    一個太陽光金燦燦的日子裡,戰友聚在一起喝悶酒,都是北京知青,氣氛壓抑,情緒悲觀。於小兵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盯著大家說:「切·格瓦拉是怎麼死的?」
    李紅軍喝著糯米酒回答:「好像是被俘後犧牲的。」
    於小兵又說:「他為什麼不開槍自殺?」
    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切·格瓦拉是紅衛兵狂熱崇拜的精神偶像,他們都是讀過《格瓦拉日記》才投身國際共產主義革命的,但是沒有人能回答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於小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連連說來來,為活著乾杯。於是那天四男一女都喝得酩酊大醉,又偷偷吸了鴉片,吐了一地穢物。
    5
    被對立派通緝的打砸搶分子劉黑子剛到邊疆插隊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越過邊境參加反政府游擊隊。
    初中生劉黑子並沒有那麼多高尚的革命理想,他不喜歡讀書,不癡迷革命理論,更不知格瓦拉為何物,即使知道也決不會頂禮膜拜。他是那種下層平民子弟,出身低賤,父親拉三輪車,碼頭扛大包,子女缺少教育,靠本能生存。因為重慶武鬥打死人,為了逃避運動和對立派通緝,他與同夥才選擇了非法越境的道路。如果劉黑子擁有格瓦拉同志的地位和權力,他為什麼不好好享受而要自討苦吃呢?
    劉黑子說:「回去是不行了,我們都是打死過人的,日他娘!……打仗老子不怕,老子在重慶是出名的武鬥大王,誰見了不怕?那回在朝天門,老子一口氣打了一萬發子彈,槍筒打紅幾根!打活人靶子賭香煙,誰敢幹?所以我說,弟兄們好好幹,將來坐了天下,大家還不弄個省長市長幹幹!反正鬧革命,打死人不償命!」
    但是重慶的武鬥大王第一次上戰場就嚇得尿了褲子。
    那是一次遭遇戰,真正的戰爭,而不是重慶烏煙瘴氣的群眾武鬥。游擊隊正要開進寨子,正好遭遇政府軍出寨子,槍聲立刻噠噠地響起來,一顆大號達姆彈把碗口粗的樹幹攔腰擊斷,樹枝砸在劉黑子頭上,立刻鼓起一個大血包。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時候,一個人好像被風刮倒一樣重重壓在他身上,那人彷彿剛從粘膩的海水裡撈上來,渾身濕漉漉的,散發著一種新鮮海草溫暖而濃烈的鹹腥味。他感到海水還在順著那個身體往下淌,流到他的臉上和嘴裡,像小蟲子在爬,弄得他癢癢的。他砸砸舌頭,感覺海水是鹹的,不,好像是甜的,像小時候外婆熬的糊米水又濃又稠。
    一發迫擊炮彈在附近炸開來,幾乎把他的耳朵震聾,爆炸氣浪把他身上的那人掀開來。他使勁睜開被膠水粘住的迷糊眼睛,這才看清那人原來是他的同學陳倭瓜。陳倭瓜眼睛睜得大大的,樣子很怕人,肚子已經變成一個空洞。劉黑子趕快在臉上抹一把,抓到一手破碎的腸子和人胃,胃裡還有早飯和沒有消化的食物。武鬥大王一噁心,就趴在地上哇哇地嘔吐起來。
    槍戰激烈進行,各種武器的射擊簡直驚天動地,咚咚咚,光光光,卡卡卡卡,刀光劍影,死亡之神漫天舞蹈。每個人都在殺人和被人殺死,他們用生命進行賭博,雖然最後的結局尚未產生,但是不斷有痛苦的哀嚎和慘叫響起來,像屠宰場,反正那些人一定不是贏家。中彈的人像牲口一樣噗通栽倒,四腳朝天,有的痙攣扭曲,有的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一樣。許多紅彤彤的液體就從他們身體裡流出來,讓人覺得他們的身體本身就是一隻易碎的玻璃瓶子。
    武鬥是什麼?是中國無產階級的狂歡節,是成年人模擬的殺人遊戲。戰爭才是真正的死亡大餐。好比演員在台上表演收割舞蹈,悠揚而多姿,但是他們永遠學不會收割,而臉色黝黑的農婦在水田里幹活,只一下,那些水稻就直挺挺地倒在泥地上。軍人都是殺人專家,他們的職業就是收割死亡。他們甚至不用彎腰,手指輕輕那麼一動,生命就像水稻一樣紛紛跌倒在骯髒的泥地上。
    此刻來自山城重慶的武鬥大王劉黑子被一種深刻的恐懼和死亡氣氛所包圍,他把頭埋在泥土裡,身體像樹葉簌簌發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覺得好像有根鞭子在脖子上嗖地抽了一下,就那麼輕輕一抽,脖子上的皮肉就好像不結實的報紙一樣裂開來,鮮血四濺,他一下子看見自己的脖子斷了。「哦……我的腦袋要掉下來啦!」這麼一想,他的尿就不爭氣順著褲子汩汩地淌下來了。
    一顆手榴彈在不遠處爆炸,掀起泥土濺了他一頭一臉。他動了動,下意識甩掉頭上的泥土,這才發現腦袋依然結實地長在肩頭上,他的脖子也沒有因此折成兩段。這時他聽見一個走調的聲音在心裡急切地叫道:「你沒有死,你活著!……你得活下去!」
    一瞬間鮮活的生命和生存願望重新回到身體裡,血液依然汩汩地在體內流淌,他不顧一切地翻身滾進一條水溝。這一滾果然救了他的命,因為不久他就看見一排機槍子彈打在他躺過的地方。子彈優美地在空氣中打著旋,跳躍著,歌唱著,像一群快樂的小鳥,幸好他及時躲開了。子彈撞擊在石頭上,石頭立刻像朽木一樣裂開來,濺起一群五彩繽紛的火星。他虛弱地躲在岩石下面,大汗淋漓,像個初生的嬰兒。
    幸好政府軍不佔優勢,打了一會兒就主動撤退,游擊隊打掃戰場,在岩石下面找到負傷的重慶知青劉黑子。其實劉黑子也沒有負什麼重傷,只是擦破了一點皮,抹抹燒酒就好了。只是他的情緒恢復得慢一些,過了幾周才漸漸恢復正常。

《流浪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