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知青火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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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知青郜連勝是個自視清高和不大容易合群的人。他出身在北京一個中學教員家庭,據說其父是個抱負遠大卻鬱鬱不得志的知識分子,因此郜連勝從生下來就繼承了父親的全部缺點。他熱愛空想,癡迷於書本和理想主義,憤世嫉俗,看不起小市民習氣的廣大同學,而這些同學大多都是紅五類工農子弟。他刻苦攻讀馬列主義的結果是對中國國情更加一無所知,更加脫離群眾,正是這種孤芳自賞的毛病促使他嚮往並投身到國境外面的革命洪流中。
    外國的月亮並不比中國圓,尤其是金三角的月亮。他不僅沒有找到理想中的革命隊伍,反而變成一個可恥的偷渡犯,關押在緬甸牢房裡。後來事情的發展繼續走向願望的反面,他不得不墮落到與國民黨殘軍和走私馬幫為伍的地步。關鍵在於,在這個硝煙瀰漫的金三角,他像隻老鼠一樣渺小和身不由己,他一旦離開這支說漢話的軍隊,立刻就會被不知道什麼人逮了去,關在牢裡或者當場打死,比之豬狗命運還不如,所以他在保全生命和拯救靈魂的兩難選擇中放棄後者。
    郜連勝像個懸浮在半空中的人,他當上國民黨護商隊員是出於迫不得已,因為他無路可走,不得不屈服於命運安排。但是他又不肯甘心墮落,因此他的精神常常要起來造反,反抗眼前的一切,這就使他性格分裂行動反常。在外人看來,他的行為舉止常常是古怪和難以理解的:心高氣傲,卻精神萎靡;嫉惡如仇,卻難以親近;與世俗享樂為敵,拒絕嫖娼,不吸鴉片,所以只好落得離群索居落落寡歡的下場。
    一次護商途中,他親眼看見劉黑子和於小兵把一包沉甸甸的東西藏在馱子下面,他向黃隊長揭發了這件事。但是黃隊長似乎不大相信,並不積極主動去捉拿贓物,待到過幾天磨磨蹭蹭去指認,贓物早已經不見了,長官為此賞了他一頓耳光,並罰他扛了三天重機槍腳架。
    長官的耳光並沒有把郜連勝打清醒,北京知青是個堅持真理的人,他決不肯輕易服輸,何況他認為自己決沒有做錯。為了捍衛自己的清白人格,他更加認真地監視劉黑子,決心抓住他們的罪證。這時劉黑子已經拉攏隊裡所有知青為同夥,他們在郜連勝挨打的時候都很幸災樂禍,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情。也就是說,郜連勝已經被自己的知青戰友和同齡人孤立起來了,成為大家的敵人。回程途中,夜裡發生一起子彈走火事件,有人不當心拉槍栓走火,將一串子彈不偏不歪地打在郜連勝睡覺的帳篷裡,只因當時他碰巧蹲在外面解手,才得以倖免變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走火事件之後,郜連勝魂飛魄散,自知無路可走,就想法調離護商隊。正好學校來人在知青中選拔先生,郜連勝寫得一手相當不錯的毛筆字,並且對繁體漢字也不陌生(金三角使用繁體漢字),就被選拔來到總部所在地美斯樂興華學校教書。
    這時候他碰見昆明女知青姜小玲。
    他們原本在臘戌拘留所同過患難,彼此見過面,姜小玲是因一念之差出境的。她與一道插隊的女知青搞不好關係,大家就異口同聲誣陷她偷了五斤糧票,為了該死的五斤糧票,她一怒之下就出了國境,以此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現在看來,這個錯誤的念頭是多麼幼稚,多麼荒唐可笑,問題是當時的女知青姜小玲只有十六歲,以我們今天的憲法解釋屬於未成年人,尚不具備自主能力,正是幼稚和容易犯錯誤的年齡,所以後來事實證明,她還要為自己的年輕幼稚付出沉重代價。
    在金三角,漢族女人是希罕物,來自國內的漢族姑娘更是稀少,而念過書有文化的女學生就是寶中之寶,所以姜小玲被安排在軍隊醫護所做護士,身價百倍,可以肯定沒有人再為幾斤可憐的糧票誣陷和折磨她。在臘戌拘留所,姜小玲長得又黑又瘦,胸部平板,像個沒有發育的初中生,郜連勝根本沒有把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裡,所以當他在美斯樂見到護士小姐姜小玲時,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在金三角這個到處都是穿軍裝的男人社會裡,護士小姐一身雪白,好像出於污泥而不染的白衣天使,娉娉婷婷地出現在你面前,吸引許多羨慕而好奇的目光。護士小姐戴著口罩,顯得高貴而神秘,只露出一雙黑黑的大眼睛讓你去胡思亂想,所以當這位護士怯怯地喚了郜連勝一聲,他不僅沒有反應過來,而且張著大嘴,那種樣子真是又驚訝又傻氣。
    姜小玲不得不取下口罩,露出藏在口罩後面的廬山真面目,她原先已有思想準備,如果郜連勝對她態度冷淡,她就不跟他說話,反正這裡想對她獻慇勤的男人多的是。問題是這回郜連勝不僅沒有從前的清高傲慢,而且還從喉嚨裡發出一種接近窒息的「哦、哦……」的響聲,不知是讚美還是驚歎,總之跟一隻被扼住頸子的鵝差不多。
    「你不記得我了嗎?」姜小玲說:「在臘戌,我們關在一間牢裡。」
    「是的,我們關在一起。」北京知青說:「那時候……我們就認識了。」
    「你現在還好嗎?」護士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說。
    「還好還好。」北京知青也低下頭,也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我現在做了教書先生,就在醫院對面的學校裡。」
    女知青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說:「做先生,真好啊,祝賀你。」
    男知青也看她一眼,連忙說:「哪裡哪裡,還是你好,救死扶傷,跟白求恩大夫一樣。」
    從此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兒就走到一起了。
    2
    金三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凡是知青的事情,再遠也會傳開來。
    沒多久這件事傳到劉黑子耳朵裡,他把青龍幫弟兄找來商量,說:「聽說那個傢伙,跟醫院女知青搞上了,不能讓他們好。」
    秦大力不解地問:「他們好,管我們什麼事情?」
    劉黑子橫他一眼說:「我就是不許他們好,不讓他們高興。郜連勝把我們事情捅出去怎麼辦?」
    余新華說:「我老婆從前跟那女的關在一起,叫姜小玲,脾氣很古怪,不大理人。」
    焦昆本想去教書,不想位置被郜連勝搶走了,心裡也很不平。他憤憤地說:「去攪散他們,叫他們好不成。」
    劉黑子看他一眼,搶白他說:「就派你去,怎麼樣?」
    焦昆比較懦弱,關鍵時刻常常派不上用場,他屬於那種動口不動手的白面書生,就囁嚅著嘴不說話了。秦大力自告奮勇地說:「我去揍他一頓,讓他放明白些。」
    沒想到郜連勝根本不買「青龍幫」的賬,加上有了女朋友,勇氣倍增,竟與秦大力當場撕打起來,打落對方兩顆門牙,自己腫了一雙眼睛,眼圈黑黑的像大熊貓。秦大力回來把經過加油添醋地說了一遍,尤其說到「他說要把你們全部告上軍事法庭,槍斃你們」時,焦昆說,他看到劉黑子臉如鐵板,眼睛裡冒出殺氣。
    於小兵看大家一眼,說:「既然如此,也就留不得他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有他沒我,有我沒他!」
    秦大力說:「將那女的一起幹掉,省得她多嘴。」
    過了許多年後,當事人焦昆回憶說,這個近乎瘋狂和殘暴的殺人舉動幾乎沒有經過多少預謀,簡單得好像宰一隻雞,一條狗,事情就決定了。準確說兩個同齡人,兩個「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知青命運就被另一群知青決定了。他們找了一個根本不能成為借口的古老借口,「捉姦」,於是這群從前的老紅衛兵,在幫主劉黑子帶領下,氣勢洶洶地闖進郜連勝住處。郜連勝是個有騎士風度的男青年,他一看對方來者不善,連忙用身體護住女朋友。劉黑子年輕的臉上掛著一絲沉著和開心的微笑,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槍口來看看,還輕輕地吹去槍管上看不見的灰土,然後慢吞吞指向比自己大幾歲的北京知青,手指動了動,連開數槍。焦昆看見郜連勝臉上立刻呈現一種驚愕和疼痛的怪異表情,身體像蝦米一樣蜷曲起來,他沒有掙扎,而是從喉嚨裡輕輕歎息一聲,然後重重地跌落在桌子下面。劉黑子冒煙的槍口本來已經抬起來,但是當他看到女知青豐滿的身體時,又臨時改變主意。
    「……老子要跟你玩玩,婊子!」他用槍管撩起嚇呆的女知青衣服,不懷好意地說:「你跟他睡覺很舒服是嗎?老子今天讓你過足癮!」
    他揮動手臂,狠狠打女知青耳光,打她的臉,然後要強xx她。於小兵攔住他說:「不行大哥!你要麼殺掉她,要麼娶她!」
    劉黑子很掃興,罵罵咧咧地出門去了。於小兵對秦大力使個眼色,後者朝癱在地上的女知青開了一槍。
    3
    知青火並事件沒有受到認真追究,或者說基本上沒有人追究。在金三角,民風野悍,武鬥械鬥事件時有發生,在外人眼裡,這是一起爭風吃醋的桃色事件,屬於知青內訌。據說有人將此事匯報給最高指揮官段希文,段將軍當時正在抽大煙,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告訴他們,不許胡鬧!」
    郜連勝和姜小玲的屍體被草草掩埋。他們都是性格孤僻的人,沒有什麼朋友,親人遠在大陸,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血淚冤屈,所以這對孤男寡女就只好沉入地下相依為命。後來我提出希望給他們墳墓拍張照片,不料焦昆領我在山上轉了許久,到底也沒有找到哪裡是他們的歸宿之地。
    紙終究包不住火,知青走私的風聲漸漸傳出來,於是有消息說總部很快要派人來追查。這個消息非同小可,因為私自夾帶鴉片與盜槍都是死罪,劉黑子心一橫,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拖了十幾條人槍連夜悄悄下清邁去了。拖走人槍更是頭等大罪,等於「反水」,事件立刻報告總部,據說段希文發了脾氣,拍著桌子大罵,說這些小王八蛋,都是養不家的狼崽子!錢運周命令特務大隊派人去追,這些知青到底不是山裡人,他們居然在夜裡走迷路,被追兵趕上,於是發生戰鬥。余新華被當場打死,劉黑子打傷一條腿捉回來,其餘人逃脫追兵,不知去向。
    我問焦昆:你怎麼沒有跟著他們下山?
    焦昆說,也是命中注定吧。當時我已經頂替郜連勝進學校當先生,你看見我這人一介書生,身體瘦弱,不適合行軍打仗,得知劉黑子要拉人走的消息,我心裡七上八下,畢竟都是知青,不走怕受牽連,跟他們走吧,誰知道今後是個什麼命運?思來想去,覺得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就找個借口推托他們。
    我問他們後來命運怎樣?老段我知道了,他在清邁當編輯,還有另外其他人呢?
    焦昆直搖頭,臉色比哭還難看。他說:劉黑子被馬拖回來,關在土洞裡,我悄悄去看了他。他自知難逃一死,還打起精神安慰我說,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劉黑子不會供出任何人來。後來我聽說,他是掩護其他人逃跑才被抓住的。
    我懷疑地問:你說關在什麼地方……土洞?是土牢吧?
    焦昆慘然地說:你不知道,土洞是金三角最殘酷的刑罰,犯大罪的死囚犯都關在裡面。土洞有干洞和蛇蠍洞之分,干洞把人慢慢折磨死,蛇蠍洞只消一兩個鐘頭,就把活人變成一堆骨頭。
    我大感興趣,急忙問:什麼土洞,現在還在嗎,帶我看看好嗎?
    好說歹說,焦昆才不情願地答應了。
    關於另外幾人的下落,簡要補充如下:余新華死後,他太太周招娣被當地一個殘軍支隊長霸佔,後來遠走他鄉,不知下落。於小兵秦大力打入清邁黑社會,一度成為一方霸主,仍稱「青龍幫」。但是好景不長,幾年後青龍幫在黑吃黑的火並中慘敗,於小兵被殺,據說是被火焰噴射器活活燒死的,應了「強龍難壓地頭蛇」的老話。秦大力僥倖逃過黑社會追殺,十幾年來一直過著隱名埋姓的逃亡生活。
    我盯著焦昆說:你一定知道秦大力的下落對不對?我要見見他。
    焦昆看著地上,慢吞吞地說,我沒有地址啊!我們早就失去聯繫。
    我馬上戳穿他的謊言。我說:不對!你們是好朋友,都是昆明知青,又是患難之交。求求你,讓我見見他!我保證不把他的秘密洩漏出去。
    他猶豫不決地把脖子扭來扭去,最後終於點點頭。
    4
    我相信,如果不是因為焦昆的及時拯救,我完全可能因為絕望而發瘋。這便是我所經歷的最恐怖的土洞體驗之一。
    所謂土洞,我想像無非類似中國北方的地窖,或者枯井,我曾經參觀過重慶渣滓洞白公館的地牢,劉文彩的水牢,日本鬼子的集中營,以及西藏和平解放前奴隸主的秘密牢房,等等。我甚至在日本鬼子關押英美盟軍戰俘的新加坡炮台監獄和德國法西斯的波蘭集中營留連徘徊,我相信如果人做了囚犯,那麼就意味著他的命運跟一隻可憐的小動物,比如老鼠、雞豬狗差不多。
    一面淺淺的山坡上,蓋著幾間鐵皮房,房子低矮破舊,從外面看不出什麼異樣之處。焦昆走在前面,他輕輕推開門,那面竹子籬笆就嘩啦地倒下了,地上騰起一片嗆人的灰土塵霧來。我看見房屋裡面空空如也,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地上有塊大石板。正要問焦昆,他卻彎下腰來,吃力地把屋子中央這塊石板掀開來,然後指著下面對我說:這就是土洞!
    我探頭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洞裡不知有多深,不知有多大,反正黑森森的,什麼也看不見,像傳說中的無底洞。黑暗容易激發恐怖聯想。我說:下面有沒有……毒蛇?我聽見自己聲音有些不爭氣地發抖。
    焦昆回答:這是干洞。蛇洞在隔壁。
    我腿開始打顫,這是心虛和膽怯的生理表現。我認為自己是個感情衝動的人,但決不是個勇敢的人,因為我現在就有可能打退堂鼓。我勉強鎮定自己說:洞……有多深呀?裡面有沒有水?焦昆邊為我準備下去的粗繩子邊說:這是南坡上,不會有水。洞有多深不好說,恐怕一二十米吧,也不算太深。
    我的頭「嗡」了一下,真他媽的!相當於七層高樓還說不算太深,你下去試試看!轉念一想,這事明明是我自己一定要來,還逼著別人來幫忙,關焦昆什麼事?所以我只好語塞,硬著頭皮下洞去。
    焦昆將一條粗繩子繫在我腰間,把我蹬著洞壁一點點放下去。因為我需要徹底體驗死囚的感覺,聽說當年那些死囚都是光身一人關在洞裡,所以我也光身一人,沒有帶電筒火柴一類照明工具。天漸漸黑下來,洞口那一點點光線懸在頭頂上,離我越來越遙遠,很快就成了一枚貼在窗戶上的剪紙月亮。我腳下終於咯登一下,到底了,焦昆按照事先約定,把繩子收上去,再把洞口石板蓋上。月亮消失,一切聲響、光線和生命之物離我而去,我被獨自留在地心七層樓房深處,一口枯井,不,準確說是一座真正的墳墓中。
    黑暗如潮水,四週一片死寂。我想世界上最深的海底也不過如此吧,當一個人把手放在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眼睛已經失去作用,他就會感到恐懼。人是需要光明的動物,黑暗讓人想到死亡。
    我用手四處摸索。我估計這個土洞大約有四五個平方米大小吧,我的腳下不時踩到一些磕磕絆絆的東西,但是我不敢用手去摸,我估計是死人骨頭。這個想法令我頭皮發麻,四肢冰冷,我咬住嘴唇才沒有叫出聲來。我竭力把自己想像成當年的死囚犯,如果一個將死之人,一個自知沒有好下場的人還會懼怕這些死人骨頭嗎?我努力說服自己不去想像那些令人噁心的骷髏,而把自己精力集中起來,調整呼吸,坐下來心無旁騖,就像做氣功打禪一樣。
    這樣我就漸漸沉入狀態,變成一個真正的死囚。我看見曾經也關押在這個土洞裡的劉黑子,他向我抬起頭來,我看見他滿臉都是鬍髭,像關在死牢裡的宋江。
    我坐在那個垂死的老知青同齡人身邊。
    5
    我問劉黑子:你為什麼殺人?這不是罪有應得嗎?
    他回答是的,重慶武鬥我打死不下十多人,那時候我還不滿十六歲,還是個中學生。在我一生所受的教育中,唯一成功的本領就是……朝人開槍。
    我說你後悔嗎?假如你有機會懺悔的話?
    他搖頭說,不,我不懺悔,如果我不殺人,別人不是也會殺我嗎?如果大家都沒有槍,我也就沒有機會殺人。我相信我沒有做錯什麼,我只不過做了當時我應該做的事。
    我憤怒地反駁說,你在重慶武鬥打死人,然後沿著錯誤道路越滑越遠,非法越境,走私毒品,槍殺知青等等,這是一個新中國青年應該做的事嗎?
    我明明看見他笑起來,但是沒有聲音,所以這個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說,你急什麼?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重慶武鬥,我就不會在武鬥中打死人,也就不會非法越境,不會走私毒品,當然也不會打死那兩個知青。事情的發生和發展總是有因果關係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學嘛。
    我驚訝地發現他很會辯論,像個哲學家。我說你自己就沒有責任?
    他說我當然有責任,那次下山我不該講義氣掩護弟兄,應該他們主動掩護我才對。我是大哥,又是幫主,但是一到關鍵時刻,他們都變得很自私怕死。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楊紅艷,眼看被那些緬兵按倒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麼悲慘下場,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嗎?不是也不敢動彈,也只顧自己活命嗎?
    我覺得他應該流一流眼淚,但是他沒有流。我說你就不總結一點什麼教訓嗎?
    他惡狠狠說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
    我嚇了一跳,當然這決不是我真的遇見什麼超自然奇跡,與死魂靈對話,而是作為某種體驗,與歷史對像進行精神探索。當時做了階下囚,關在土洞裡的老知青劉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連翩,或者後悔,或者大徹大悟已經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離我們今天的時代列車已經十分遙遠,就像我們的祖輩已經變成歷史塵埃一樣。然而當我一旦沉入(準確說是被一根粗繩子吊入)這個黑森森的土洞裡,時空倒轉,我相信那個生活在太陽下面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作家鄧賢消失,而許多年前的死囚犯劉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復活。
    大地無聲,萬籟俱寂。在這個沒有時間的空間裡,我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完全迷失方向。沒有時間(我沒有戴手錶),沒有聲音,沒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濕的腐爛氣息包圍著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塊擠壓大腦,我聽見自己心臟在劇烈跳動,血液在血管中響亮地流淌,我聽見自己關節和骨骼因為銹蝕而發出遲鈍的格格聲,眼睛耳朵因為寂靜的壓迫而產生許多幻覺,這時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麼活著就是你的唯一障礙!
    本來我與焦昆約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後就離去,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後來接我,我需要充分體驗死亡感受。但是這時我突然後悔了。我想,要是那個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記土洞下面還有一個活人就行了,於是我就只好快速腐爛,被空氣和黑暗蒸發掉,這個土洞就是我的墳墓,永遠的歸宿之地。從此以後,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名字叫鄧賢的大陸作家,而這個謎團永遠也不會有人解開。
    我難過得哭起來,小聲抽泣,好像這個災難已經變成真的一樣。我發現人真是很脆弱的東西,有時不用別人來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給消滅了。比如自以為得了癌症,就把自己給嚇死了,其實可能什麼癌症也沒有。我為了堅持下來,不斷給自己提問:你能堅持多久?十天,十五天?還是一周?我認為自己最少能堅持一周以上,我會喝自己的尿來維持生命,所以這個答案使自己增加一點信心。
    忽然間,我聽見一點什麼異響,真的,因為死一樣寂靜,我的聽覺變得格外靈敏。我的神經頓時繃緊了。那聲音變得大起來,穸穸簌簌,在我頭上什麼地方慢吞吞游動,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飛魄散,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我像瞎子,什麼也看不見,這就等於毫無反抗之力。要是隔壁土洞那些毒蛇蠍子嗅到氣味爬過來,我該怎麼辦?萬一天長地久,這些土洞有什麼裂縫間隙相通,我就只好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後悔莫及,我真傻,為了達到百分之百真實體驗生活的目的,我拒絕攜帶手電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說我現在自作自受,沒有任何防禦能力,就像一頭束手待擒的軟體動物!
    我終於嚇出聲來,不是吼,而是尖叫,慘叫,是垂死前的哀嚎。出乎我的意料,在沒有聲音的地心深處,我喉嚨裡滾出來的聲音是如此之大,簡直像火車汽笛鳴叫,把我的耳朵快震聾了。我想,也許會把那些恐怖的東西嚇退吧,反正吼聲也是武器。但是我轉念一想,要是聲波把土洞震塌下來,我不是被活埋了嗎?不是等於自殺嗎?七層樓高的地下,誰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後千辛萬苦地把我刨出來,也是一具屍體,只能開追悼會,這樣一想,立刻又把聲音給嚇回去了。我在心裡暗暗祈禱:天啦,焦昆你快來救救我吧!洞子千萬別塌,蛇也千萬別來,我一點點熬吧,反正一定要堅持住!
    說也奇怪,那響動真的沒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吼叫嚇住了。我想也許是蚯蚓吧,蚯蚓在掘土呢,根本不是什麼蛇蠍。這樣一想,至少覺得神經沒有那麼緊張。我發現人還是需要麻痺自己,太敏感的人常常沒有好下場,比如飛機失事,你先心臟病發作,結果飛機迫降成功,沒有與你同歸於盡。我已經想好對策,如果再有聲音,我還是要吼兩聲,裝出很兇惡的樣子,動物界是弱肉強食。但是千萬不要把土洞震垮……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是醒著還是睡著了,總之在黑暗中人是分不清真實與幻覺,思想和現實的區別的。頭頂有一道細細的光亮射進來,洞口一點點打開,隨後那輪明亮的圓月亮高高地升起來,出現在我的天空上。我掐了掐自己大腿,覺得有些知覺,有些疼,又扇自己一巴掌,一股火辣辣的痛感從臉頰上蔓延開來,這時我才相信自己醒著,這一切都是真的。也就是說,我得救了!我突然覺得世界上什麼最好,那就是有亮光,有太陽,活著會呼吸,有人同你說話,生活在與你一樣的人類中間,而不要生活在蚯蚓和死寂中間……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子流下來,嚎啕大哭,就像大難不死,劫後餘生……
    爬出地面,我至少癱了半小時才恢復力氣。我發現自己變得很癡呆,思維混亂,並且疑神疑鬼,弄不清楚時間和方位。焦昆繃緊臉對我說:什麼一天一夜!告訴你,才過了六個鐘頭,我怕你熬不住……當年劉黑子那麼野,第三天就自殺了,活活咬斷手腕動脈!
    6
    經過種種周折,我終於在金三角一座邊境小城見到隱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門嘎吱響了一下,一個男人探頭向外張望,他的神色顯得有些過敏。直到把我讓進屋子,他還是很不放心地向後面看了一陣,這才仔細關上門,轉過身來,於是我的面前就站著這個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以我第一印象,他的頭上生著許多參差不齊的灰髮,好像落下許多不乾淨的紙煙灰,這是時間給一代人留下的路標。當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輕一些,比如染染髮什麼的,我知道他的實際年齡應當不超過五十歲,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個破落小販。他的這座被稱為家的竹房相當簡陋,鐵皮頂,竹牆到處開裂,一望而知屬於貧窮範疇。因為屋子蓋在河邊,時值雨季漲水,我聽見河水在屋子後面嘩啦啦流過。秦太太是泰國人,按當地習慣向客人合十問候,沏了一壺茶之後就再也沒有露面。
    我迫不及待地問他:「你在清邁逃脫追殺之後一直住在這裡嗎?」
    他淡淡地說:「到處躲藏罷了。」
    我說:「傳聞你挾裹青龍幫的黑錢逃走,有這樣的事嗎?」
    他苦笑一下說:「你看我活得這副模樣,像洗黑錢的人嗎?」
    我認同他的說法。我說:「你現在怎麼看待青龍幫的事?」
    他回答:「團結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誰?」
    我說:「這麼說,你認為選擇暴力是一種必然?」
    他答:「無所謂吧。」
    我說:「現在世界上有三億人吸毒,中國也有數目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們參與販毒,搞黑社會那一套就沒有關係?你後悔嗎?」
    秦大力沒有回答。我看見他俯下身來,小心地將一粒大煙泡從煙盒裡挑出來,填在一支粗糙的緬甸雪茄頭上,然後就目光專注地吸起來,屋子裡很快充滿鴉片獨有的香甜煙霧。他的面部表情變得很滿足,很輕鬆,直到吸完這枝雪茄,這個從前的昆明知青才望著牆上的裂縫回答:「其實後來我才明白,人有沒有知識都一樣,知識並不能拯救靈魂。」
    我說:「那麼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作家,你怎麼看?」
    他閉著眼睛不回答。我又說:「還有焦昆,他寫詩、教書,自食其力,可見得知識還是有用吧?」
    他睜開眼睛,那種怪異表情把我嚇一跳。他簡直是獰笑著說:「你以為焦昆是天使嗎?錯了,我們都要下地獄的,都一樣。告訴你,劉黑子拉隊伍下山,他為了劃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賣知青,向總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灌耳,目瞪口呆!焦昆,這是我認識的膽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嗎?他為什麼要出賣知青?劉黑子臨死前他還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轉念一想,他不這樣做又怎麼辦?他也許活不到現在,早就扔下土洞,這不也是一種生存競爭嗎?我換個輕鬆話題說:「你出來該有三十年了吧,昆明變化很大,明年要開世博會,想回去看看嗎?」
    秦大力搖搖頭。我問他:「你沒有親人?」
    他沒有說話,表情淡漠。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裡面臥室掛著一張發黃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兩個戴紅衛兵袖章的中國男孩與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說:「三十年了,沒有音訊,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說:「至少兄弟還在吧,我可以想法尋找他並替你轉告口信。」
    他斷然地謝絕我的好意,堅定地吐出一個否定詞:「不!」
    我當然不能強迫別人接受我的意見,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後來我告辭出門,那個替我輾轉聯絡的朋友告訴我,秦大力至今是個沒有國籍的難民,既不算中國僑民(需正式國籍證明),也不是泰國人緬甸人,所以他只能算個金三角人,在國境之間的空白地帶生活,並且還時時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場清邁黑幫火並的驚嚇。
    我心裡突然很難過,就像丟失重要的東西。也許這些偷越國境的老知青注定永遠漂泊,永無歸宿,他們的命運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國人常說:人生無處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們的青山在哪裡呢?

《流浪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