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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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成都登機,抵泰當天便在曼谷機場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其中最大麻煩就是語言不通。泰國人自然聽不懂漢語,也不懂英語,在我聽來,他們的語言更像一鍋加了牛奶椰汁的稀粥,讓人越聽越糊塗。比如打電話,我買「Telephonecard(電話磁卡)」,窗口怎麼也不肯賣給我。一連跑幾處均如此。我傻眼了,我付錢,你賣東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全世界一樣,難道還有什麼特殊規矩不成?他們居然都搖頭拒絕,問題出在哪裡呢?後來好容易找到一個懂漢語的人才搞清楚,原來泰國電話磁卡分為不同面值打不同電話,比如國際長途,國內長途和市話,而這些磁卡是不能互相兼容的。因為我說不清楚買哪種磁卡,他們用泰語解釋我又聽不懂,所以他們不肯賣給我。為了弄清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足足花去我兩小時時間,讓我急得滿頭大汗。還有叫出租車、談價錢、轉車、吃飯,找街道、地址、人名等等,幾乎每個細小問題都足以讓我身陷絕境,我變成聾子、瞎子,或者說像個外星人,在這個無法交流的外國城市寸步難行。我深深體會到,半個多世紀前,美國作家斯諾隻身深入陝北蘇區採訪,他那時不知道要克服多少難以想像的困難啊!
    這一切困難在我見到我的泰國翻譯兼嚮導小米之後迎刃而解。
    小米是那位允諾支持我到金三角採訪的豐先生的小兄弟。小兄弟是中國人的客氣說法,香港話就是馬崽,跑腿打雜的小夥計。豐先生向我介紹,這孩子姓米,也是金三角出來的,小難民一個,由他陪同我全程採訪。按照慣例,由我支付他全部費用和佣金,換句話說,我是僱主,他是僱員。我抬眼看看他,這位嚮導兼翻譯正在悄悄打量我,他的目光很躲閃,一碰上我的眼睛,就趕快垂下頭,不說話,一副很懂事很謙卑的樣子。
    當時我身穿一件多口袋攝影背心,斜挎一架俗稱「掌心雷」的微型家用攝像機,一架全自動照相機,還有一隻多用途採訪包,裡面裝著美元、人民幣、泰銖、護照和採訪本。那種武裝到牙齒的模樣,簡直像架無堅不摧的「阿帕奇」直升機。不知道這副行頭在小米眼中產生了何種印象,總之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對我很是敬畏,甚至都有了崇拜的意思,於是我自己很滿意這種效果。當然後來我才徹底明白,這不過是我的錯覺,我用大陸人的思維和價值標準來判斷這位已經徹底異國化的年輕華人,真是自作多情大錯特錯了。
    小米個子不高,眼球略微有些外突,不知是不是患有輕度甲亢,總之同當地人相比模樣還算清秀。他的皮膚又白又細,像江南女孩子,一看就知道不是金三角土著。他告訴我,今年十九歲,懂得泰語、緬語,因為是華人,近年中國大陸旅遊團激增,所以他就出來做導遊。他還沒有取得導遊資格,也就是說是個非法打工的「野導」。他沒有學歷,也沒有學習過任何導遊課程,唯一優勢就是懂中國話(不會讀、寫),有些利潤較低的團隊就讓他這樣的「野導」去帶,賺取一點微薄薪水。
    我問他為什麼不上學,好好學一門本事?他老實告訴我,沒用,除非到外國去唸書,泰國人不喜歡唸書,活著就拚命掙錢享受。
    小米留著現代都市青年流行的中分頭,穿長袖襯衣,長褲,領口袖口都緊扣,唯一裸露的是一雙赤足,穿拖鞋。曼谷天熱,大概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在曼谷下層青年中很流行。他的行李極簡單,簡單得令我瞠目,一隻空空如也的塑料旅行包往車上隨便一扔,裡面幾乎沒有東西,連換洗衣物和漱口潔具也沒有,至少後來的旅途中我從未見他漱口和打掃個人衛生。
    小米屬於性格內向的人,話不多,常常從眼角看人,如果你的眼光偶然與他對視,他就趕快躲開,像只受驚的老鼠。如果你不說話,他也不吭聲,影子一樣跟著你,所以你一定得先開口他才說話。我不知道他怎樣當導遊,總之我想像不出一個不愛說話的導遊如何才能使一大群遊客滿意。泰國是個自由經濟國家,文化背景不同,沒有政治思想工作和領導關懷,沒有開會學習和各級黨團組織「五講四美」,到處是寺廟、吸毒、妓女和性病,小米這樣的年輕華人,放任自流會造成一種什麼後果呢?就像搞胎胚移植或者研究新品種,至少我對這個話題是抱有濃厚興趣的。
    當晚我們租用一輛開往泰北金三角的通宵汽車,小米頭一歪,靠在我身邊就睡著了,夢中發出很響的磨牙聲。
    2
    小米實在是個有趣的青年。
    他的有趣之處在於,我們始終處在一種貓捉老鼠或者老鼠玩貓的連環遊戲中。進入金三角頭一天,他徑直把我領到美斯樂,拜會曼谷豐先生的父親豐老先生。晚上我被安排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山頂,叫「美斯樂麗所」的花園旅館下榻,旅館建在樹林裡,空氣中瀰漫著陣陣草木潮濕和雨季發霉的陰冷氣息。初來乍到,我像個瞎子,聽憑小米安排。他把我領上一座山頂,我覺得不妥,提出要住在村子裡,他卻表現得異常固執,堅持要我住在山上,我只好屈服住下來。晚上我才發現,這座偌大的山林旅館居然只有我一個客人,黑夜包圍樹林,安靜得能聽見蛇在樹枝上絲絲游動,而村子的燈火好像遠在天邊。我不禁打個寒顫,這不是等於把我隔離或者囚禁起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高處不勝寒,我來金三角是為了隔離嗎?我估計小米的年輕大腦產生不了這樣老謀深算的主意,不知道那些人用意是什麼,總之不是好兆頭,但願是我庸人自擾。
    第二天我單獨採取行動,自己搬下山去,住進一家叫中央旅社的小旅館。接著我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瘋狂激情開始採訪工作,足跡遍及方圓數百里山區,追蹤歷史線索,採訪各種人物,實地考察調查,內容無所不包。有時一天要採訪十多個人,考察若干處重要歷史遺跡和紀念地,早上五六點鐘起床,深夜才能休息。小米的職責是提供嚮導和翻譯服務,我認為他還是個稱職的僱員,他向別人借了一輛小摩托車,常常天亮就開來,先載我去飯館吃早飯,然後按照當天計劃出動採訪。如果去附近地方,就由小米載我去,如果出遠門,則包租司機小董的汽車。如果我工作未完,或者因採訪耽誤吃飯,小米就會耐心地等在我的門外,也不催我,等我工作完畢然後一道吃午飯或者晚飯。
    漸漸我知道小米不喝酒,也不抽煙,只對吃飯看得很重要。「民以食為天」,這是個重要真理。他家住在美斯樂村子裡,一間普通的鐵皮房子住著三代人。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有個母親,是個寡婦,父親在他幾歲時去世。爺爺從前也當兵,死得更早,還有一個老奶奶,也是寡婦。母親每天到村口學校賣豌豆粉,掙一點微薄收入,他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所以日子過得很苦。因為他的飯錢和工資由我出,所以他很在乎吃飯這件事,不止一次他來催我吃午飯或者晚飯,結果我發現他已經很有氣魄地把一群狐朋狗友邀請到飯館裡,圍著桌子坐起來,只等我這個僱主到來付飯錢。我看出這個舉動於他很有面子,所以常常也就慷慨地成全他。
    小米向當地人介紹我是作家,他為我工作,言語間流露出自豪,讓人覺得我是個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時間,他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替我介紹採訪對象,安排日程、行程和車輛,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又很像我的秘書。他似乎特別樂意這份秘書工作,很慇勤,也很賣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發現他替我付的車費,價錢至少是當地市價的兩倍。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我很快便弄明白,凡他經手的開銷,價格均居高不下,我雖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從中做了什麼手腳。經過短暫思想鬥爭,我決定對此繼續裝聾作啞蒙在鼓裡,小不忍則亂大謀,我不願意在關鍵時刻影響採訪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種無產階級的氣質,我從沒有見過他的口袋裡裝過一分錢,連上廁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費。他似乎隨時都處在一種赤貧的恐慌狀態中。他受雇於我大約一周之後就開始向我借錢,每次他向我開口借錢都顯得心神不寧,臉色潮紅,喘著粗氣,彷彿借不到錢立刻就會去自殺。我嚇了一跳,顯然懾服於他這種危險情緒,怕他幹出什麼蠢事,所以滿足他的要求。錢一到手他立刻飛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見蹤影,可是等我再見到他,他又一貧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錢都拿去幹什麼,如是者三,我終於忍無可忍,警告他說:再這樣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谷了。他顯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來,被稱作「作家」的人應該有花不完的錢,於是把目光偷偷投向我的採訪包。前面說過,我的護照和錢幣都裝在採訪包裡,我看見他的目光老是隨著採訪包打轉,心裡就加倍警覺起來。有一天他在我的住處睡覺,我送老知青楊飛出門,採訪包就放在寫字檯上。剛走出大門,一種本能,或者說不祥之兆使我驀然一驚,意識到可能會出事,連忙奔回房間,我看見這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已經沒有躺在床上,他俯在寫字檯前裝作整理頭髮,而採訪包的拉鏈已經被打開。
    不管怎麼說,只要金三角採訪順利進行,只要努力工作,這種暗中進行的勾心鬥角都屬於茶杯裡的風波,我們大方向一致。貓兒河谷回來,滿星疊發生槍戰,我決定前往採訪,本來這是他的份內工作,他還可以如法炮製從車旅費飯錢中賺一筆,沒想遭到他斷然拒絕。
    「我不去!」他一反常態地搖著頭,臉色驚恐,大聲反對道:「那個地方很危險,決不能去。」
    我企圖說服他,我聽說他小時候曾在滿星疊外圍的回棚生活過,對那一帶很熟悉。我說:「你得去,這是工作,我不怕你怕什麼?」
    「不不,我不去。」我看見他眼睛裡閃爍一種恐懼的光,頭搖得像撥浪鼓。他幾乎哀求地說:「大哥,你饒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我真的不能去……決不能去!」
    我看小米可憐巴巴的樣子,真是搞不懂他為什麼不肯去。我想他畢竟只有十九歲,還是個大孩子,並且已經快要哭出聲了,所以只好無奈地放棄說服他的努力。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拒絕工作,而在別的時候,他的表現還算不錯。我認為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否則一個僱員沒有理由讓僱主難堪。
    後來我從錢大宇那裡果然聽到一個石破天驚的故事,我立刻原諒了小米。因為這個悲慘故事的主人公還包括小米和他的一家人。
    3
    錢大宇說,考科考牙之戰結束,漢人自衛隊也就是前國民黨殘軍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煥年事已高,不能親臨前線打仗,他們執行一條親政府的和平路線,事事隱忍,對政府百依百順,引起以錢運周、楊維剛、米增田為首的少壯派軍官強烈不滿。他對我說這番話是在從考科考牙山返回美斯樂的途中,當時他抽起一枝煙,眼睛裡佈滿陰雲。
    我插嘴說是不是因為少壯派打了勝仗居功驕傲,權力野心膨脹?
    錢大宇搖頭回答:他們是為全體漢人的利益作出自我犧牲。
    我沒有說話,聽他繼續往下講。
    這年雨季剛過,有風聲從山下傳來,政府要追究漢人自衛隊謀反罪,因為他們在考科考牙拒不服從命令,公然打死政府軍營長和多名官兵。在軍隊,謀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將被送上軍事法庭,然後上絞刑架。很顯然,這是上次陰謀的延續,許多人認為政府必欲置漢人自衛隊於死地而後快。
    在這種形勢下,外界壓力加速內部分化。少壯派多次召開秘密會議研究對策,與會者在是否武力對抗和發動兵變這兩個重大問題上看法分歧。武力對抗意味著和平終結,重開戰事,兵變則意味著內部分裂,自相殘殺,因為這個決定過於重大,每個陰謀分子都能體會它沉甸甸的份量。
    當其時,自衛隊名義上尚有兩千餘人,錢運周是參謀長,控制其中將近一半部隊。團長米增田對政府軍耿耿於懷,提起來就咬牙切齒,新仇舊恨湧上心頭。他是激進的反政府派,主張馬上兵變,理由是雷公公(雷雨田)一味順從政府,盡讓漢人吃啞巴虧。趁有槍在手趕快造反,重新進山打游擊。
    師長楊維剛也站在米團長一邊。他憤怒宣告:「我們堂堂中國人,誰受泰國人的欺負?在金三角,有槍就是草頭王,那些政府軍能打什麼仗,還不是靠了我們弟兄賣命。可是這些龜孫子反過來倒咬一口,那麼多弟兄死得不明不白,他們在地下能閉眼嗎?你們再看看張家軍多風光,他們能幹大事,咱們為什麼不能幹?」
    兩人眼睛都望著錢運周。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紀最輕,三十出頭,師長楊維剛不到四十歲,就是老資格的錢運周也不過五十歲。錢運周是少壯派的旗幟,主心骨,他們都等待錢運周拿主意。楊師長還鼓動說:「參謀長,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兵變就兵變!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就把老東西幹掉!」
    這是決定金三角命運的又一個關鍵時刻,歷史在這裡定格。我關心的問題是,既然和平來之不易,再起戰爭豈不斷送金三角數十萬漢人難民的和平前途,把他們再次推入戰爭血泊之中?這是否符合大多數人的根本利益?而錢運周們的動機大可懷疑的是,他們再起烽煙究竟是為大多數人謀利益,還是滿足自己的野心,爭權奪利,為一己謀私?
    據說當時錢運周久不說話,他的內心矛盾重重,猶豫不決。這不是優柔寡斷,錢運周是個有魄力的指揮官,而是這個問題實在事關重大,關係戰爭與和平的大局啊!如果依了軍官的主張,馬上發動兵變,包圍總指揮部,逼迫雷雨田辭職,然後改組自衛隊,對政府採取強硬態度。即使兵變不幸失敗,將隊伍拉走,反正槍桿子打天下,也不信打不出一條活路來。打仗倒還簡單,無非再當一回李國輝。問題是此時的錢運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跟隨李國輝的小小情報科長,他是金三角決策人物之一,他想到自己身後還有幾十萬漢人難民,他們願意接受戰爭的殘酷現實嗎?
    正是這種超越軍人的憂患意識,也就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民族憂患意識徹底埋葬了他的希望。
    我對錢大宇說,也許你父親的全部悲劇,就因為他不僅僅是個軍人對嗎?
    錢大宇被我問住了,一路無言,直到汽車返回美斯樂旅店,他才悶悶不樂地對我說:你說對了,他明知不能代表全體漢人的利益,因為戰爭要將金三角變成一片焦土。可是他不能不選擇打仗,因為他生來就是軍人,手中有槍,血管裡流動軍人的血液,所以哪怕放下槍也不會變成一般意義上的平民。
    我說我明白了,謝謝你。作為你父親的兒子,能有這樣反省態度真讓我感動。我認為你父親反叛只是反叛一個平民時代的到來,反叛作為軍人的自己。他們是金三角最後的軍人。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他們以自己毀滅換取和平的真正到來,和金三角漢人難民從軍人向平民的本質轉變?就像鳳凰涅一樣。至此,和平之花才在這片血沃大地上真正開放?
    錢大宇把頭扭向一邊沒有回答,他的臉被痛苦扭歪了。但是我相信他是同意我的看法。
    兵變就是戰爭,就是流血,就得人頭落地,所以哪怕一個小小的疏忽都得付慘重代價,包括許多人頭落地。中國歷史上不乏政變兵變先例,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其中一個決定因素就是民心所向。大多數人站在哪一邊,同情或者支持哪一邊,歷史的天平往往就往哪一邊無情傾斜。
    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機遇,是與必然性對應的偶然性。如果暗殺希特勒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戰不是可以提前結束麼?成千上萬生命不是得以挽救麼?如果紅軍長征途中張國燾取代毛澤東的陰謀實現,1949年10月1日天安門城樓上那一聲莊嚴宣告會被推遲多少年或者乾脆夭折呢?
    這兩個至關重要的歷史因素都沒有落到錢運周頭上。也就是說,歷史的天平沒有倒向反叛分子,儘管他們都是漢人自衛隊中最優秀最勇敢的軍官。總指揮雷雨田很快聞到一些風聲,他畢竟是金三角的政界元老,城府在胸,立刻調兵遣將嚴加防範。錢運周得知消息走漏,被迫倉促起事,打出兵變旗號。不料自衛隊官兵大多不願意內訌,更不願意重進深山老林打游擊,他們都有老婆兒女,幾十年吃盡打仗苦頭,戰爭使他們流離失所血流成河,所以錢運周總共只號召了幾十名響應者。這樣一支小隊伍,不要說與雷雨田作對,更不要說對付政府軍圍剿,就是遇上土匪也難免被一口吃掉。
    因為東窗事發,一時無路可去,就像當年著名的林彪事件,那樣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倉惶之中也不知道該上哪裡去,最後只好落得機毀人亡的可恥下場。米增田提出投靠張家軍,向坤沙尋求庇護,因為坤沙受到政府軍圍剿打擊,損失較大,張家軍高級軍官基本上都是漢人,都是前國民黨殘軍的職業軍人,所以坤沙收留他們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
    錢運周無計可施,只好同意投奔坤沙。退一萬步說,即使坤沙不肯容留他們,總不至於對他們翻臉,錢運周從前好歹還是張蘇泉的長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投靠坤沙成為這些陰謀敗露反叛分子的權宜之計。
    他們連夜逃出美斯樂,經過交涉,一個軍官終於同意讓他們在滿星疊外圍一處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暫住,等候坤沙回話。
    4
    許多人對我說,反叛者必死無疑。
    說這些話的人顯得支支吾吾,就好像議論一件不該議論的事情。其實錢運周陰謀敗露,危機並沒有因此過去,我們將會看到,金三角是個整體,戰爭與和平是牽一髮動全身的大事,所以金三角各方勢力都圍繞這群不安份的叛亂者而緊張活動起來。
    前面說過,我與華人少年阿祥經過回棚時看見那裡有個漢人村寨,門楣上都貼著中國對聯,但是僅僅幾年前這裡還是張家軍的前哨陣地,有許多工事和地堡,據說當年坤沙會見美國議員伍爾夫先生,向美國總統提出那個著名的毒品收購計劃就在回棚山頭上。我看見回棚除了這座幽靜小村子,四周沒有樹林,有些低矮灌木,其餘都是光禿禿的紅土山坡。
    但是時光倒退二十年,這座大山除了亂石和灌木叢,連人影也沒有,錢運周和他的反叛部下就在這座荒山安營紮寨。歷經滄桑,這位年過半百的將軍兩鬢平添許多白霜,我想像他不可能不憂心如焚,就像著名的伍子胥過韶關,一夜白了滿頭青絲。因為他是多方關注的焦點,是颱風中心,是關鍵人物,所以他的動向和態度就格外引人注目。但是一個曾經加入叛亂的士兵——我聲明他已經得到赦免——悄悄告訴我,錢運週一直顯得非常平靜從容,好像一切結果都在意料中。他甚至多次對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屬不被追究罪名,他願意承擔一切後果。可惜這些話已經不被接受,決定他們命運的已經不是他們的態度和立場,而是金三角政治、形勢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一個多月後,命運的黑色陰影終於籠罩在他們頭上。
    自衛隊兵變的消息被通報政府,國防部發出指令,堅決消滅叛軍,不使其流竄進山。但是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是另一個問題: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錢運周,那麼這場戰爭就勢將演變成美斯樂與滿星疊之戰。金三角最大的兩支漢人軍隊一旦兵戎相見,自衛隊未必有取勝的把握,除了讓外人坐收漁利外,這同室操戈結下的仇怨不知何時能了結?
    雷雨田登門拜訪李文煥。李文煥患偏頭疼,並有輕微中風跡象,他曾經是坤沙老長官,在金三角沉浮數十年,當然諳熟個中三昧。他意味深長地打個比喻說:如果我是坤沙,我就會做個順水人情,把這群人當禮物送給最需要他們的人。投桃報李,得罪鄰居是件危險的事情。退一步講,如果坤沙默許我們自己動手,這也不失一種合作之舉,可為中策。當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錢運周,我們只好報告政府,說叛軍逃進滿星疊,請政府軍進剿。我們決不能與坤沙開戰,否則兩敗俱傷,這是下下之策。
    雷雨田豁然開朗。最後還有一個不是障礙的障礙,那就是平息叛亂之後如何處置錢運周。錢是國民黨殘軍三朝元老,李國輝時代的開創人之一,對金三角漢人生死存亡立下汗馬功勞,據說這個問題令所有指揮官黯然神傷。儘管他們個個都是軍人,打了一輩子仗,不知道見過多少死人,消滅過多少敵人,他們還是對這些從前的生死戰友心懷同情和敬重的惻隱之心。因為錢運周畢竟是真正的軍人,他們終究還是為了維護漢人軍隊的尊嚴和驕傲,為了不肯被打斷脊樑骨才奮起反抗的。當然他們有野心,行為過激,但是誰又沒有犯錯誤和過激的時候呢?這些人被消滅之後,誰還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反過來說,反抗政府不就意味著戰爭嗎?只有當脊樑骨打斷後,永久的和平才會來臨了。為了永久和平,為了子孫後代永久不流血,他們只好流著眼淚舉起刀棒,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樑骨。
    據說一切雄性動物的好鬥本能皆出於雄性激素,所以只要劁掉也就是閹割它們的睪丸,就能使動物安份下來。漢人自衛隊的睪丸就是錢運周。
    據說下達圍剿命令時,連一向令人生畏的總指揮雷將軍也動了感情,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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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黑風高的金三角之夜,叛變分子像鬆軟的沙丘一樣徹底崩潰了。
    各方力量都在對付叛亂的問題上利益一致地聯合起來,共同行動,潮水般的軍隊從四面八方包圍回棚,叛亂分子的末日來臨了。
    一切的陰謀、爭鬥、屠殺、流血都在夜幕掩護下進行,就像東非大草原的斑馬群遭到食肉動物肢解。槍炮響成一片,山頭火光沖天,到處都是戰場和屠場,叛軍無處逃遁。等到天色終於放亮,天光四溢,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如往常一樣從地平線上露出臉來,回棚槍聲早已平息,山頭空無一人,如同曲終人盡的劇場。只有空氣中殘留著濃重的硝煙和硫磺味,地上彈坑纍纍,火燼未滅,到處散亂著血肉模糊的屍體,這些屍體還有體溫,表明不久前剛剛發生過一幕血腥殺戮的人生慘劇。
    新聞界發佈消息:擊斃境外流竄武裝毒販若干,繳獲毒品多少多少,云云。
    自衛隊內部傳出非正式消息如下:叛亂順利平息,叛亂分子若干已經擊斃,考慮叛亂者從前有過戰功,決定免於追究罪責,家屬依照作戰陣亡發給撫恤,不予歧視。等等。
    坤沙集團則宣稱:錢運周等人內訌,互相殘殺,餘眾哄散,不知下落。
    據說那些不幸的家屬後來被同意上山收屍,他們找到的親人屍體大都面目全非無法辨認,許多屍體已經被野狗啃得支離破碎。也有部分被鐵絲捆住手腳,說明不是戰死,而是屠殺。當然從根本意義上說,怎麼死都一樣,死亡本身並無差異。家屬無處伸冤,也無冤可伸,誰叫你的男人或者兒子去當叛軍呢?在金三角,生存的法則是,要麼成功,要麼死亡。
    米增田老婆抱著剛剛過完兩歲生日的兒子小米來給丈夫收屍,她一找到丈夫屍體就乾嚎起來,然後昏死在山頭上,醒來之後就去撞樹,幸好被人拉住沒有死成。最後還是兒子哭聲提醒她記起責任,於是這位婦女擦乾眼淚,埋葬丈夫,頑強地活下來並把子女撫養成人。1998年我在金三角看見這位令人起敬的漢人寡婦時,她已經是個滿臉皺紋的乾瘦老太太,正蹲在美斯樂中學門口賣米豆粉。小米在我身後小聲說,母親每天早上三點鐘就要起床推磨,煮米豆粉,十幾年從未中斷……
    據說回棚山頭成了所有遇害者親屬的禁地,只有一年一度清明節帶上香蠟紙錢才可以去磕頭。米團長的兒子小米長大以後自然也遵循這條家規,拒絕走近那個方向,據說誰要是聽見那些孤魂野鬼的哭聲要倒霉一輩子。
    最後懸念是指揮官錢運周下落不明,他好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樣,遁入空氣無影無蹤。錢大宇說他和母親找遍回棚附近每一座山頭,每一條山溝,仍然沒有蹤影。這是個謎,活見人死見屍,一個活人被蒸發是不符合常情的。當然他基本上不可能逃走,也沒有希望突圍,所以他應該做了俘虜,被秘密關押在什麼地方,或者即使被槍斃,遭到極刑,也應該告知家屬收屍呀!問題是他確實失蹤了,沒有下落,他變成一個問號長久地烙在親人心中。
    我歷來認為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錢大宇說,他母親瑞娜成了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這位前猛薩大土司的千金小姐一生都在飽受厄運折磨:戰爭頻仍,家道中落,父親貧困而死,丈夫謀反失蹤。總之這一切災難都與若干年前那支兵敗大陸的國民黨漢人軍隊闖入金三角有關。打個不大恰當的比喻,瑞娜一家好比偶然搭上國民黨殘軍這艘過路的破船,他們把命運交給船長,船長就是錢運周。現在船沉了,她該怎麼辦呢?
    錢大宇說,因為沒有屍體,所以母親心中留著一線希望,堅信父親還活著,這是個殘酷的希望,老人一生都為這個希望所折磨。錢大宇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紅了眼圈。我腦海中出現這樣一幅感人畫面:無論天晴下雨還是電閃雷鳴,母親瑞娜的眼睛都是半睜著的,雖然她已經什麼也看不見。她像老鼠一樣警覺地說大宇你去門外看看,是不是你父親回來了?或者老人根本就沒有睡覺,她徹夜等待那個令人驚喜的時刻神奇降臨,就像幾十年前那樣,穿軍裝的丈夫輕輕敲響窗戶,把她和孩子接走,遠走高飛……
    錢大宇說,老人家眼睛早已哭瞎,哭了將近二十年,什麼樣的眼睛不會變形,被銹蝕被磨穿呢?
    我的眼淚猛然像泉水一樣湧出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種銘心刻骨的等待更偉大,更驚心動魄的愛呢?孟姜女哭長城,長城為之傾塌,她不過哭了幾天幾夜,可是這位母親和妻子已經哭了二十年!在金三角,這樣的母親和妻子幾乎到處都是,還有許多許多……
    錢大宇終於要說再見,他要回曼谷「做生意」去了,我們分手時候像兄弟一樣親熱擁抱。我問他最後一個問題,我說以你現在能力,難道無法調查父親下落?他搖搖頭說,我只能做我應該做的事。歷史是一本舊賬,不該由我來清算,再說金三角至少有數百個公開和秘密的土洞,那是通往地獄的大門,沒有人能夠指望活著出來。
    我說在你心目中,你父親,就是那個在金三角眾說紛紜幾經沉浮,讓人莫衷一是褒貶不一的神秘人物錢運周,你如何評價?
    他毫不猶豫地吐出兩個字:——英雄!
    一瞬間,我順著兒子的目光看到一個偉岸的高大身影,這便是父親,兒子心目中的父親。我相信父親永遠活在兒子心中,這就足夠了,父親將在天堂或者地獄默默地注視兒子走向一個新的世紀。所不同的是,兒子走上一條與父親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是一條為捍衛人類神聖而戰的正義道路,我相信父親在天之靈也會為此欣慰,「淚飛頓作傾盆雨」!
    需要鄭重補充,我從金三角回國不久,中國新華社轉引泰國消息,泰緝毒組織在金三角連續獲得重大勝利,繳獲海洛因和其他毒品達一百多萬克,為近年來破獲數量最大的販毒案。消息沒有詳細披露破案時間地點,以及參加破案的有功人員,但是我寧願相信這裡面也有我朋友的一份心血結晶。本書接近完稿時接朋友來信,告訴我錢大宇已經公開身份,不再從事秘密緝毒工作,所以聰明的讀者不難猜到,那天晚上我在滿星疊的驚險之旅,那個神秘出現的人物就是錢大宇。
    我在中國為這個遙遠的朋友默默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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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便說說,我與小米最後分手是在曼谷國際機場。他顯得很著急,呼吸不勻,慌慌張張的樣子,眼睛盯牢我的採訪包,有種孤注一擲的瘋狂表情。他一再催促我去換錢,兌換泰幣,我告訴他不用擔心,因為我已經沒有理由再花錢了。這時候他就顯得很絕望,眼珠發紅,有些像狼,或者像輸錢的賭徒。可是他沒有理由同我爭吵,因為他早已經從我這裡預支了比他全部薪水還多的泰幣。
    我本來還想同他談談什麼,他卻沒有耐心,好像一門心思要從我這裡討回公道。本來我同豐先生並沒有協議,一定要支付嚮導多少薪水,我體會豐先生的意思,多少給一點飯錢即可。像小米這樣沒有執照的「野導」,一月能掙下飯錢就不錯了,何況他已經預支幾千泰銖和天知道做了多少手腳的回扣。我想他畢竟才十九歲,從小失去父愛,家裡很窮,我想到他那位在學校門口賣米豆粉的寡婦母親,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在我金三角之行中畢竟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我把身上那個令他饞涎欲滴的採訪包打開,向他公開全部財產秘密。我告訴他,我只是個作家,不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作家與富翁不是一回事,所以我的全部財產還剩下不到三千銖泰幣。我決定除留下機場出境所需費用外,其餘錢一分不剩全部送給他。我想這大約很出乎他的預料,這是一個沒有想到的結局,或者說在他短暫的人生經歷中還沒有這樣的經驗,當客人已經不需要他,也就是解雇他的時候把所有錢全部送給他。年輕人顯然感動了,面部表情起了極大變化:先是吃驚,呢喃,困惑,不可理解,當他弄明白我沒有欺騙他的時候,他臉色漸漸緩和下來,顯得放鬆,接著出現我所熟悉的柔和、滿意和謙卑的神情。他一再向我彎腰致謝,態度友好、慇勤和恭順,像個稱職的僕人。我突然想到一句話,這是我一直想問他而難以啟齒的,我果斷地抓住的機會。我說:「你想過沒有……報仇?」
    他大吃一驚,好像被人當場抓住吸毒把柄一樣。他驚慌地申明:「不不!……我現在是泰國人,佛教要講因果報應……不不,不是你們那個意思。」
    我有些失望,又感到欣慰。因為我看出來,米團長的這個唯一的兒子已經徹底洗盡了殺伐之氣。他的氣質更像個懦弱的泰國商人,可是當一個商人為什麼不比當一個鐵血殺手和殺人不眨眼的復仇者更好呢?哪怕一個不成功的三流導遊,也比整天生活在血腥中的刺客槍手好一萬倍。
    從這個十九歲的也許還染有某些惡習的金三角第三代人身上,我意識到,金三角的殺戮時代確確實實是結束了。
    我們友好和親熱地互道再見,然後我像我來時一樣,獨自踏上返回我的國家的行程。當巨大的波音飛機騰空而起時,我俯瞰地面,不知道剛才那個小米生活在這個偌大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我默默地祝福他走運。

《流浪金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