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2節

  賀老二怒髮衝冠地找到賀三家的時候,賀曙光並不在家,他正在考場上考駕駛執照。
  賀曙光聽取了大佬張的建議,決定考一個駕駛執照,但考駕駛執照比較麻煩,要單位開證明。賀曙光沒有單位,假如硬要開證明,那也只能請七叔公給開一個村委會的證明。賀曙光不知道村委會算不算「單位」,村委會的證明是不是管用,即便能管用,也麻煩。首先他不願意去求七叔公,上次在村民大會上的事情,他自己並沒有覺得什麼,但是把他媽媽嚇得不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他面前哭了幾回,求他下次再不要這樣亂說話了,還要賀曙光無論無何要去向七叔公認個錯。賀曙光答應下次不亂說了,但是向七叔公認錯他沒有答應,因為七叔公是戚福珍的老豆,賀曙光平常見到他都能躲就躲,哪裡還願意找上門認錯呢。再說,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麼錯,怎麼認?不但沒有錯,相反,他認為自己說得非常好。不好,管理區王主任怎麼還當場表揚他呢?所以,賀曙光不但沒有去找七叔公認錯,還希望七叔公主動表揚他,像管理區王主任一樣表揚他。不用說,七叔公一直沒有來表揚他,他也更沒有去找七叔公認錯,母親趙蘭香一逮到機會,就還要對賀曙光嘮叨這件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他能找七叔公去開什麼證明嗎?另外他不想鬧得滿城風雨。如果他去找七叔公開這個證明,七叔公有可能給他開,因為畢竟,學開汽車不是什麼壞事情,村委會行個方便沒什麼。但是,也有可能不給他開。七叔公要想不給他開也是有理由的。按照羅沙村的習慣,像找村裡開證明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由小孩子出面的,而應當是由一家之主出面,像賀曙光家,就應當是賀三出面,賀三出面找七叔公,說他兒子要考駕駛執照,請村裡給開一個證明,那麼,七叔公才會給開,而如果是一個小孩子找七叔公開村委會的證明,任何證明,七叔公一般都是不會照辦的。當然,對賀曙光可能例外,因為賀曙光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超過十八歲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了,七叔公不能把他當小孩子,但是至少,七叔公會問,誰讓你去學的呀?你老豆和你媽媽知道不知道呀,等等,最後,不管是七叔公給他開證明了還是沒有給他開證明,這件事情肯定會鬧得全村都知道,麻煩,為了一張還不知道是不是管用的證明,去找這個麻煩不值得,所以,賀曙光就沒有去找七叔公。
  但是,沒有單位證明就不能考駕駛執照,怎麼辦呢?賀曙光遇到了難題。
  他本來是準備對戚福珍說的。自從那天在木棉樹下他們相互擁抱相互撫摩還相互做人工呼吸之後,一下子嘗到了甜頭,現在經常趁天黑的時候找地方做這種事情,所以,如果賀曙光想對戚福珍說,肯定有機會說。但是,他最後還是沒有說。怕戚福珍誤會通過她走後門。賀曙光不想通過戚福珍走後門,更不想讓戚福珍誤會他想走後門,所以就沒有說。
  遇到難題沒人說是難受的。
  賀曙光後來還是對人說了,這個人就是802團的大佬張。
  賀曙光那些天總是跟大佬張泡一起,目的就是想多開車。雖無駕駛執照,但他已經會開車了。既然會開了,而且還沒有執照,原則上不允許開,所以就特別想找機會開。大佬張豪爽,膽子也大,換上其他人,賀曙光就是再拍馬屁,也不一定能撈到開車的機會。畢竟,工程公司是基建工程兵集體轉業的,雖然現在歸地方了,但多年部隊生活養成的組織性紀律性沒有一下子喪失,大多數人還保持著在部隊時候的習慣,不敢隨便違反制度把車子交給賀曙光開,只有大佬張大大咧咧地,一講起義氣來,膽子比天大,敢把車子給賀來順開。如此,賀曙光和大佬張成了好朋友。這一天賀曙光對大佬張說到政府將要向他們征地的事情,大佬張說好啊,一征地,你就有錢買車跑運輸了。賀曙光則說,他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光有錢買車不行呀,還必須有駕駛執照呀。說著,賀曙光就把自己遇到的難題對大佬張說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大佬張是個熱心人,他馬上就幫著賀曙光四處打聽,打聽看能不能幫著賀曙光搞一張證明。但這件事情比較難,任何單位的證明都不能隨便給別人開,特別是對於集體轉業的基建工程兵,更是嚴格,誰敢給老百姓亂開證明呢?
  雖然證明沒有開成,但大佬張的熱心還是得到回報。
  大佬張嘴巴大,到處廣播,終於,廣播到了司務長那裡。司務長說:不用開證明,找培訓中心就可以。
  「什麼培訓中心?」大佬張聽不明白。
  司務長先伸手在大佬張口袋裡摸一根煙,然後才向他透露:湖南一個城市的有關部門在深圳專門辦了一個駕駛培訓中心,不要證明,給錢就行。
  大佬張相信司務長神通廣大,什麼行情都知道,於是,又捨了一根香煙,進一步問清楚了地點和費用,第二天一見到賀曙光,先賣了一陣子關子,等賀曙光急了,求他了,才像報喜一樣把昨天打探到的情況說一五一十地說了。這不,現在賀曙光就在那個培訓中心考試辦證。
  賀老二沒有找到賀曙光,火氣更旺,感覺著這時候賀曙光已經在管理區向政府匯報他們臨時搶挖魚塘的事情了,於是,衝著賀三倆口子就一頓狂罵。
  賀老二罵的是客家話,趙蘭香來羅沙村十幾年了,但是對客家話仍然不能完全聽懂,特別是這時候賀老二比較急,罵得非常快,而且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平常說不出口的髒話土話,趙蘭香聽得不是太懂。但她知道二伯伯生氣了,生大氣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賀老二發這麼大的火。
  賀三脾氣好,蔫,對發火有一定的免疫力,人急他不急,所以,面對賀老二的發火,他很鎮靜,不但不害怕,反而認真地給趙蘭香當翻譯,告訴他:賀曙光跑到政府告狀了,檢舉揭發,說村裡人弄虛作假,想多得幾個賠償費,臨時搶著把水田挖成魚塘,犯眾怒了。
  「啊——」
  趙蘭香一口起沒有啊出來,暈倒了。
  趙蘭香一暈到,事態馬上就發生了重大轉變,賀老二突然像是怒氣消了,忘記了發火,趕緊救人。但大伯伯對弟媳婦不便動手動腳,所以,一面指揮賀三掐人中,一面急得團團轉,最後終於忍不住,嫌賀三慢手慢腳,不利索,他親自動嘴,抿一大口涼水,對著趙蘭香的臉上一噴,才沒鬧出人命。
  等趙蘭香醒過來,賀老二的怒氣已經發生了轉移,從賀曙光頭上轉移到了賀三的頭上,責怪賀三亂傳話,聲明自己並沒有說賀曙光已經跑到政府檢舉揭發去了,而是擔心他會這麼做,所以趕來說清楚,打個預防針。
  趙蘭香情緒緩過來不少,但淚水沒有少淌,感歎自己命苦,活蹦亂跳的丈夫說死就死了,改嫁之後,賀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好不容易打出來一個,還是歪屁,把別人說的懷疑硬翻譯成已經發生的事實,再想想曙光這孩子確實不是個省油的燈,上次村民大會上的事情還掛著賬,今天又要惹出新麻煩來,別人家家挖魚糖,就他像個大財主,不在乎這幾個補償費,還一天到晚往外跑,不歸家,就是回村了,也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在村口磨蹭,磨蹭著跟戚福珍鑽到荔枝林裡,天知道在荔枝林裡幹什麼。村裡村外那麼多姑娘他沒看上,卻偏偏看上七叔公家的小人精,七叔公是那麼好講話的人嗎?七叔公這門親是那麼好攀的嗎?這不,八字還沒見撇呢,就已經放出話,要找上門女婿,如果曙光做了七叔公家的入門女婿,那我們這一大家老的老小的小怎麼過?趙蘭香是越想越傷心,越哭越傷心,竟然搞得家門口圍了一堆人在看熱鬧,以為他們家發生了什麼天災人禍。
  賀曙光那天回來得比較早,心情也非常愉快。雖然駕駛執照還沒有到手,但考試已經順利通過,該交的錢交了,該辦的手續也辦了,就等著過幾天領執照了,所以,他很開心,從培訓中心回來沒有去802團,而是直接回羅沙村,想盡早見到戚福珍,盡早把好消息告訴她,與她一起分享快樂。
  賀曙光遠遠地就感到今天有什麼不對勁,因為在村口木棉樹下等著的不是戚福珍,而是母親和二叔婆。她們倆等在這裡幹什麼?難道是等我?為什麼等我?難道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家裡能發生什麼事情呢?如果家裡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們不在家裡處理,跑到村口等我幹什麼?難道家裡發生的事情與我有關?或者只能由我來處理?
  賀曙光非常疑惑。
  果然,母親和二叔婆是等他的。因為她們看見賀曙光後,遠遠地就迎上來。
  賀曙光下了自行車,先跟二叔婆打招呼,然後跟母親打招呼,並問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趙蘭香不說話,臉色不好。
  二叔婆的臉色好一些,問他到哪去了。
  賀曙光本來不打算把自己考駕駛執照的事情對家裡人說的,起碼在他告訴戚福珍之前不說,不過,既然她們問了,賀曙光就實話實說,說自己去北崗那邊去考駕駛執照去了。
  「你沒有去找政府?」母親問。
  「找什麼政府?我找政府幹什麼?」賀曙光莫名其妙。
  賀曙光這樣一反問,反而把母親和二叔婆給問住了。一時間她們也不知道怎樣回答了。過了一會兒,二叔婆問:「別人家都挖魚塘,怎麼就你不挖?」
  二叔婆這樣一問,趙蘭香就使勁地點頭,彷彿終於找到她也想說的話了。
  「沒用,」賀曙光說,「我問了,他們這樣挖沒用,大佬張說了,新挖的不算。」
  「大佬張是誰?」二叔婆問,「他說話能算數嗎?」
  「802團的,他戰友管這個事情,他知道。」
  「可靠嗎?」二叔婆又問。
  「應該可靠吧,」賀曙光說,「再說我計算過了,不合算,就是新挖的算數也不合算。一畝魚塘要挖幾百立方土,就算每畝多給兩千塊錢,每方土才合一兩塊錢,不合算。」
  趙蘭香和二叔婆不會算帳,不知道一立方土是多少,以及挖一立方土掙一兩塊錢到底合算還是不合算,但是,有一點她們是清楚了,就是賀曙光並沒有到政府去檢舉揭發,他自己不挖魚塘也不是為了將來檢舉揭發,而是怕挖了不算數,就是算數也不合算。
  「不管怎麼講,」趙蘭香叮囑道,「你千萬不要向政府揭發村裡人的魚塘是新挖的。」
  「我揭發什麼呀,」賀曙光說,「我也不是猶大。」
  「什麼猶大?」二叔婆問。
  賀曙光愣了一下,然後向她們保證,自己絕對不做這種出賣鄉親的事情,母親和二叔婆才放心了。

《三十年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