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胡婭沁對聶大躍還是有感情的,事實上,任何通過自由戀愛結婚的結髮夫妻都是有感情基礎的。胡婭沁後來還真的來的深圳,是請假來的,只呆了一個月就回去了。胡婭沁與聶大躍不一樣,胡婭沁是礦上的人,捨不得輕易放棄這個好職業,再說胡婭沁感覺黃榮發的這個電話機廠比稀土礦差遠了,連稀土礦的一個小車間都比不上,夫妻倆把一輩子的希望都押給它也太不理性了。於是胡婭沁到底還是回去了。回去以後的胡婭沁決定不辜負父母的殷切希望,繼續埋頭讀書,終於獲得了函授大學的大專文憑,也算是沒有虛度年華。
  取得大專文憑的胡婭沁並沒有拋棄丈夫,但是也沒有要孩子,因此他們的夫妻關係還是存在的,只不過存在得不徹底,算是邊緣狀態吧,要不是一次偶然的機遇讓聶大躍有了自己的事業,很可能他們早就離婚了。
  聶大躍的機遇發生在1991年,深圳發行新股,憑身份證抽籤,一個身份證只能購買一張申購表。聶大躍感覺到這是一個機會,但是一張表的中籤機會太少了,於是他很動了一番腦筋,最後決定跟黃老闆請假回去一次,理由是想老婆。
  黃榮發是過來人,理解男人想老婆的滋味。於是勸聶大躍不要太死心眼,廠裡面這麼多打工妹,個個水靈,不如就近找一個做女朋友算了。黃榮發的意思大概是含蓄地說聶大躍的老婆胡婭沁不水靈,但是沒有明說。聶大躍不說話,仍然說要回去,最後黃榮發只好答應他回岳洲探親幾日。
  聶大躍因此就感到了資本家的人情味。在內地,無論是國營單位還是集體單位,「亂搞男女關係」都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單位」的職能之一好像就是防止男女職工之間亂搞男女關係。因為國家的法律對「亂搞男女關係」好像還比較寬鬆,所以必須要單位這一環節來嚴防死守。那時候,如果像聶大躍這樣在單位做一個主管,跟下面哪個女工有男女關係了,除非單位不知道,一旦知道,輕者行政處分,重則開除公職,要是趕上嚴打,送去勞改勞教也未必不可。所以,那時候的女孩子或者是女人甚至是自己的老婆,遇上這一類的事情,威脅男人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鬧到他單位去」。只要一說「鬧到單位去」,男人馬上就就範。現在倒好,作為「單位一把手」的黃榮發,竟然鼓動聶大躍在打工妹當中找一個相好的,聶大躍只能從正面理解,理解成是資本家的「人情味」。
  聶大躍回去之後與父母和妹妹匆忙見了一面,丟下一些禮物,還沒有讓母親看夠,就趕到礦上,去見他的老婆胡婭沁。
  聶大躍大學雖然沒有畢業,但是畢竟在深圳做了幾年的主管,剛開始是主管人事,後來又管定單,現在更是管全面,而且他的半吊子電大管理專業和「師傅」般的動手能力,在黃榮發的港資廠居然得心應手,實際已經成為幾百號人工廠的「二把手」。這些年不但賺了一些錢,而且自信心更增添不少,所以,再去見岳父岳母也沒了往日的膽怯,相反,倒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慷慨。
  見到夫人,卻發現胡婭沁已經有了變化。而且是由外至內的徹底變化。
  從外部看,胡婭沁架起了一副眼鏡,很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從內部看,平坦的胸部上居然拱了起來。聶大躍非常驚喜,打開一看,原來拱起的不是Rx房,而是海面墊子。儘管如此,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倒是胡婭沁自己不好意思,說:「聽說生了孩子就好了。」雖然不能肯定這話能當真,但聶大躍還是決定嘗試一次,於是,他們共同努力,爭取完成這項早就該完成的光榮而艱巨的偉大任務。
  大約是心中有底氣的緣故,更有可能是現在交通發達了,聶大躍從城關到稀土礦有直達的中巴,不需要騎自行車,沒有被累「疲軟」,總之,這一次他與胡婭沁「配合」得相當成功。在「配合」過程中,聶大躍非但沒有小心謹慎,而且故意弄出響聲,恨不能讓岳父岳母聽清楚。
  這是聶大躍結婚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理直氣壯行使自己作為丈夫的權力,因此行使得徹底,行使的暢快淋漓。在這個過程中,聶大躍突然體味到為什麼夫妻雙方互稱「配偶」了。原來意義在這裡。配偶的關鍵字是「配」,交配的「配」。
  完成「配合」任務之後,聶大躍回到已經闊別多年的東方紅人民公社。儘管人民公社早就撤消了,但是「東頭」這個稱呼依舊。聶大躍在火車站租了一輛小麵包,直奔當年他插隊的那個村。
  聶大躍現在雖然算不上大款,但是算個「小款」綽綽有餘。
  村裡面見聶大躍是包著車來的,見面之後又是煙又是酒又是糖,於是活也不做了,全部集中到隊長家。按鄉下的規矩,見面有份。
  聶大躍說明來意。當然,他說的籠統,就說是要身份證辦公司用,沒有具體地說是要拿去抽籤買股票。老隊長見聶大躍專門孝敬給他的那一條香煙和兩瓶燒酒,當場就掏出自己和老伴的身份證,遞給聶大躍,說:「拿去,反正我要了也沒有用。」
  聶大躍接過來,又遞上五十塊錢。
  「這是什麼意思?」老隊長問。好像有點不高興,嫌聶大躍見外了。或者是假裝嫌聶大躍見外。
  「不是見外,」聶大躍說,「身份證您還是要有的,去鄉里面補辦一張,就說原來這個丟了,辦一張六塊錢。」
  「那也用不了這多呀。」
  「剩下的您老留著喝酒。」
  村民見有利可圖,奉賢踴躍,恨就恨消息突然,否則應該事先應該把親戚朋友的身份證多收集一些,說不定還能發筆財。
  當天下午,聶大躍就收集了一百多張,身上沒敢一次帶那麼多錢,要不然還能再收一些。第二天在城關叫了以前的兩個同學陪著來,直到把錢用光為止。
  這幾百張身份證後來全部參加抽籤,為聶大躍帶來了幾十萬的收益。其實當時他手中沒有那麼多的錢,還被迫賣掉一些中籤表格,否則賺得更多。
  人的思想其實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因為人的思想最容易受金錢的左右,身上的錢多了,思想就要發生變化。
  有了錢之後,聶大躍就不滿足於在黃榮發手下做「二把手」了,因為這是私營企業,一把手與二把手之間的距離太大,所以他想到了自己當老闆。
  幹些什麼呢?當老闆其實太容易了,如果成立公司是當老闆的標誌,那麼只要花上幾千塊錢,立馬就有中介機構幫你實現願望。如果說有間辦公室就是當老闆的標誌,那更容易,連中介機構都可以免了,直接租房子買傢俱,自己給自己按一個老闆台,當場就像大老闆。其實也不僅是「像」,深圳還真有人這麼做老闆的。但是聶大躍要當的不是這樣的老闆,或許他是勞苦命,這樣的老闆他也做不了。
  聶大躍當初的思想還局限在他那個圈子之內。
  聶大躍找黃老闆商量,希望自己開一個專門生產電話機塑料殼的工廠。
  在聶大躍給黃榮發打工的這幾年裡面,中國的電信業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以前在中國,電話還是一種身份的象徵,一眨眼,僅僅幾年就變成老百姓家的日常用品了。黃榮發原來那個完全是兩頭在外的電話機廠,早已經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電話機生產企業。受著香港經濟發展模式的影響,深圳的企業與以前中國內地的企業不一樣。以前中國內地的企業,大企業是大而全,小企業是小而全,不僅各個生產環節一個不少,甚至連學校、醫院、幼兒園都包括在內。深圳不是,深圳的企業不僅是「純企業」,而且是協作型的,或者可以簡單地理解成深圳的大多數企業是相當於把內地的企業按每個車間每個工序分開,獨立地建一個一個的工廠,分工合作,專業生產,以市場為紐帶,以利益為中心,共同發展。很多年之後,中國的國企改革提出「化小核算單位,實行內部銀行化管理」等等,其實就是這樣做的。
  聶大躍找黃榮發商量,他自己開一個塑膠廠,專門為黃老闆生產配套的塑料機殼。
  聶大躍在這個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可謂恰倒好處,因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生產的電話機老是遭到客戶的投訴,主要原因就是出在機殼上。聶大躍曾經陪著黃榮發多次跟供貨商交涉,但是收效不大。主要原因是現在電話機產量激增,深圳生產的電話機不僅滿足國內市場,而且供應國外市場,一時間電話機塑料殼供不應求,於是塑膠廠對客戶的投訴並不像以前那樣上心。前段時間,聶大躍還曾經跟老闆建議:不行我們自己上一個塑膠廠?老闆考慮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因為老闆自己不懂塑膠生產,特別是開模,需要用到點火花和線切割,老闆更是一竅不通,如果硬著頭皮上,將來這一塊必須全部依靠聶大躍,對於老闆來說,如果某一項業務完全依靠下面一個打工的,那將是相當危險的。黃榮發對於怎麼開模不懂,但是對於怎麼當老闆他比聶大躍懂,所以他遲遲下不了決心。
  當聶大躍將自己開塑膠廠的想法告訴黃榮發之後,黃榮發問:你讓我幫什麼忙?
  聶大躍說:第一是租用你那兩跨廠房,租金用貨款抵。
  「沒問題。」黃榮發說,「第二呢?」
  「第二是我只能付注塑機一半的款,所以需要你擔保一下。」聶大躍說。
  黃老闆沒有說話,他在想。
  「反正我的一切都是在你廠裡面,跑不了。」聶大躍說。
  「那也是有風險的呀。」黃老闆說,「說『跑』難聽了。可要是你失敗了呢?比如你生產不出合格的產品呢?那麼我損失一點房租到無所謂,但是注塑機那一半的錢不是要我替你背著?」
  「不會的。」聶大躍說,「您對我還不瞭解嗎?沒有把握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即使發生您剛才說的那種情況,還是我的損失比你大呀。」
  「所以我說有風險的啦。」黃老闆說。
  「那您說怎麼辦吧。」聶大躍問。
  黃榮發又不說話了。
  聶大躍再問。
  黃榮發說:「第一,你要用你的全部資產反擔保,第二,廠房租金免了,我佔百分之十股份。」
  「反擔保可以,」聶大躍說,「但是占股份不行。」
  「為什麼?」黃老闆問。
  「是你自己教我的。」
  「我教你什麼了?」
  「你說過,」聶大躍說,「你說朋友寧可合用一個老婆,也不能合做一單生意。」
  「哈哈哈哈——」黃榮發大笑,笑夠了之後,黃老闆問:「假如我不答應呢?」
  這一次該聶大躍笑了。聶大躍笑得沒有那麼張揚。笑過之後,聶大躍說:「我馬上辭職,找其他老闆合作。」
  「好!」黃榮發說,「我放心了。做老闆就是要有信心有決心有原則,該讓步的時候一定要學會讓步,該堅持的時候一定要堅持。你已經具備了做老闆的素質。你肯定會做的比我更好!」

《高位出局-透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