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絮將車泊在機場侯車坪裡,那個車位正好處在當地一個著名白酒品牌的廣告牌下。她沒有下車,但給賀桐重複著發了三次信息,告訴了他她的車牌號碼和泊車位置。
    這使柳絮的接機行為一下子具有了曖昧的意味,像地下黨的活動似的。
    柳絮主要是怕碰上她和賀桐共同的熟人。她不得不替賀桐考慮,怕他會有什麼顧忌。
    飛機准點到達。過了大概二十分鐘,柳絮透過車窗玻璃看到了向她走過來的賀桐,就賀桐一個人,這使柳絮的心「砰」地跳了一下。按照常理,法官是很少一個人出差的,何況賀桐還是副院長,他應該至少有一兩個隨行人員。
    就在賀桐快到車子跟前的時候,柳絮從車上下來了,繞過車頭走到賀桐跟前,想接過賀桐的行李箱。賀桐笑笑擋住了她,親自把它在尾箱裡安頓好了,見柳絮朝他笑盈盈地伸著手,便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兩隻手拍拍,好像剛才放行李時把手弄得多髒了似的,這才把雙手一齊伸過來,把柳絮的手握住了。
    兩個人上車後仍然沒有說一句話。賀桐個子很高,先把身體蠕了蠕,探索著把座位往後調了調,總算坐舒服了。
    旁邊的柳絮歪著頭,眼睛微微瞇起來看著他,見他弄完了,這才淺淺一笑。
    賀桐說:「對不起,我得先打個電話。」接著,很熟悉地撥了一個號碼,告訴裡面的人,他已經下了飛機,但暫時還不能回家,中午和下午都還有點事。
    等賀桐打完電話,柳絮問:「你太太?」
    賀桐點了點頭。
    柳絮說:「賀哥去哪兒?我送你。」
    賀桐這次沒有望柳絮,他兩眼直視著前面,搖了搖頭,說:「你說去哪兒好?」
    柳絮吃了一驚。眼睛瞠了瞠,望著賀桐。一下子沒找到話。
    賀桐說:「我記得上次你說過要帶我去吃農家菜的。飛機上的免費午餐太差勁了,我可是一點胃口都沒有,這時候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
    柳絮知道賀桐偷換了概念,上次在碧雲茶莊喝茶,柳絮提過一個建議,就是找個週末大家一起到城外的農家樂去玩一玩,而不是專門去吃什麼農家菜,但賀桐既然這麼說,柳絮也就不好意思去更正。她今天還有重要的事要跟賀桐談哩。
    柳絮慢慢地把車從車位裡倒了出來。她還真不知道哪裡的農家菜好吃。
    賀桐說:「要不然,我們去白鶴湖高爾夫球場吧,隨便吃點東西,如果有時間,可以打打球。」
    柳絮說:「賀哥打球一定打得很棒。」
    「你呢?你打得怎麼樣?我好像聽其樂說過柳總以前是學舞蹈的,你們這種人身體協調性好,球肯定打得也不錯。」
    「不行,我都打了兩三年的練習場了,斷斷續續的,我估計,我可能打不了一百碼。」
    「沒有關係,如果你打得好,你教我,如果我打得好,那就我教你,好不好?」
    「聽賀哥的。」
    既然將打球作為主要項目定了下來,吃飯便顯得很隨便了。賀桐說:「為了節約時間,我看是不是就到機場附近的餐館吃點算了?也算是農家菜。」
    柳絮說,「今天下午我反正沒事,就隨賀哥安排好了。」
    兩個人要了一個小包廂,進去一看,儘管裝修簡陋,卻也還乾淨。賀桐一坐下來就點了一份土雞煨湯和一份農家小炒肉,還點了一份蒜蓉炒空心菜,想了想,要服務員把蒜蓉改為了清炒。又把菜牌遞給柳絮,要她也點個主菜。柳絮將菜牌看了看,抬頭問:「你請客還是我請客?如果是你請客,我可要好好地宰宰你。」賀桐說:「你請客,我買單。你就好好兒地宰我吧。」柳絮說:「那好,你吃不吃田雞?來一份爆炒田雞怎麼樣?」賀桐說:「已經來了一份土雞煨湯了哩,還要吃田雞嗎?」柳絮笑了笑,說:「田雞跟土雞不是一回事吧?」賀桐說:「算了,田雞是保護動物,是人類的朋友,我們不能吃朋友的胳膊和大腿吧?」大概認為這話比較幽默,自己先很響亮地笑了起來。柳絮也就陪著笑,說:「行,那我們就不跟朋友過不去了,改吃公雞蛋吧,怎麼樣?」賀桐一聽就笑了,說:「公雞蛋好,公雞蛋好呀。」這話一說,就有了點冷場。
    柳絮惦記著流金世界裙樓的事,但要是一開口就談這些,倒顯得太現實了。賀桐說話的興致倒是很高,他拿出手機,翻弄了半天,說:「有個段子我一直存著,是關於高爾夫球的,你來看看。」並不把信息發給柳絮,而是把身子朝柳絮那邊靠了靠,直接拿手機讓她看,柳絮一看,果然是一條高爾夫守則,說:一到球場就立刻揮桿入洞,常被視為沒有運動精神的表現,有素質的運動員,則通常會先到球場四處遊走,對於突起的高地及草叢,會特別予以注意。
    柳絮是過來人,當然明白這個笑話是什麼意思,卻不敢太笑,又不好不笑,便把嘴唇淺淺一抿,身體朝外面偏了偏,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賀桐說:「柳總真是一個優雅的女人,你這樣子,像詩一樣。」柳絮只好馬上抬起頭來,說:「賀哥你就別誇我了,把我誇飽了,你好吃獨食?」賀桐說:「豈敢豈敢,我不想吃獨食,能有口湯喝就知足囉。」
    白鶴湖高爾夫球場風光漪泥。因為不是週末,打球的人並不是很多。賀桐問柳絮要不要下場,柳絮說她的水平不行,像挖土一樣,真的是鋤禾日端午,汗滴禾下土。賀桐很機智地插了一句,說那咱們就不是打球了,是耕耘播種。柳絮臉一紅,飛了賀桐一眼,正了正色,說球場不會讓她這種人下場的,提議打練習場算了。
    賀桐一看就是高手,他做了幾下熱身活動,然後站位揮桿,球發出一聲脆響,嗦地直向前方的球網飛去。
    柳絮在旁邊不禁叫起好來:「哇,賀哥打得這麼棒,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動了。」
    賀桐笑著擺擺手,又乾淨利索地打了幾個球。
    柳絮站在他身後的球道上,也打開了,並且慢慢地找到了感覺。她第一次打球是跟何其樂兩口子一起來的,同來的還有黃逸飛,那時一誠公司剛剛做完那場藝術品拍賣會,那也是柳絮熬過了只出不進的幾個月之後賺的第一筆大錢,大家在海內海鮮酒樓撮了一頓,餘興未了,又跑去打球了。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多麼幸福、快樂的兩對,就連邱雨辰也是竭力撮合黃逸飛和柳絮,看兩個人能不能被鏡重圓,柳絮背著黃逸飛,用兩句話回復了邱雨辰:狗改得了吃屎的本性嗎?你希望他在我的傷口上什麼時候再來一刀?
    柳絮的思緒被賀桐打斷了,賀桐說:「不錯不錯,柳總打球的動作很有觀賞性,真的不錯。」他揚手叫來服務生,讓她去拿一副手套。服務生一看就是新來的,問:「請問是先生用,還是小姐用?」賀桐朝她笑了笑,說:「你說呢?」服務小姐吐了吐舌頭,又搖了搖頭。賀桐說:「當然是這位女士用,你難道看不出我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看你長得甜,順便教你一個小訣竅,今後碰到這種你拿不準的情況,你別問客人,可以多拿幾副過來讓客人隨意挑選。你把客人服務得滿意了,就會給你寫表揚信,還有可能直接給小費。」小姑娘笑著說了聲謝謝,一扭腰枝走了。柳絮停了手裡的動作,望著賀桐笑笑,說:「難怪大家都說賀哥是個平易近人的領導,就這幾句話,小姑娘要受益一輩子哩。」賀桐說:「也不見得,也要看她會不會聽話。」
    賀桐又讚揚了柳絮幾句,說她的動作既有陰柔之美,又有雕塑感,很有韻律,不禁讓人浮想聯翩。柳絮說:「賀哥今天讓人刮目相看,詞彙這麼豐富。你這是表揚我嗎?我的手和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賀桐說:「表揚你是為了批評你,你的動作好看,但不是十分規範,比喻說你上桿的動作……」賀桐邊說邊走到柳絮旁邊,用一隻手輕輕地托著柳絮的胳膊,讓她藉著他的力慢慢地往上台,定住了,又用兩隻手在她腰部輕輕地束了束。
    柳絮的心象被什麼觸了一下似的。
    賀桐的假公濟私做得行雲流水。從今天中午兩個人見面開始,他身上再也沒有半點省高級人民法院副院長的影子,倒像一個大獻慇勤、溫柔體貼的情人。他身材高大,站在柳絮身後就像一堵牆,他微微躬下身子對她說話時,聲音細細的,軟軟的,微熱的呼吸把她的耳朵根和脖子吹得直癢癢。
    打了不到一百個球,賀桐停下來了,裝摸做樣地捶了捶腰,問柳絮累不累,柳絮說:「有點兒。」賀桐說:「那好,我們到貴賓室去休息一下吧,他們這裡有上好的碧螺春。」
    賀桐用的是不庸致疑的口吻,柳絮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
    她知道貴賓室其實就是客房。
    他們是暮色四合的時候開始返城的。柳絮沒有想到賀桐居然是那種特別能戰鬥的人,很講究那條所謂的高爾夫守則。柳絮稍加抵抗,便乖乖就範了。她發現賀桐臉龐紅紅的,像喝了酒似地血管賁張。柳絮一邊懷疑賀桐是不是吃了什麼藥,一邊積極主動配合著他,兩個人就做到了水深火熱的境界。
    從始至終,關於流金大世界的事,柳絮一個字都沒有向賀桐提及。
    一路上,賀桐一直都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憩,下午的體力消耗實在太大了,這使他跟幾個小時以前的口若懸河比,簡直判若兩人。
    柳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賀桐直接送到省高院的宿舍,見賀桐一直在閉目養神,也有點不想打擾他。她想了想,還是在離省高院宿舍不遠的一家大型超市前把車停住了。
    賀桐馬上就張開了眼睛,說:「那一萬塊錢,我明天退給你。」
    柳絮過了幾鈔鍾才反應過來,她不知道賀桐幹嘛一開口就說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賀桐說:「跟你一起打球,真是太痛快了。錢你拿回去,你的事,我盡力。」
    柳絮張張嘴,剛想說什麼,被賀桐搖手打斷了,賀桐說:「打球的事,說不清楚,別人要說只會自找麻煩。錢的事,嗯,我想我們之間沒必要那麼……那麼……,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柳絮紅著臉點了點頭。
    賀桐說:「你會不會還想跟我一起打球?」
    柳絮這次沒有客氣,伸出手在賀桐胳膊上使勁地擰了一下。賀桐伸手把柳絮的手按住,然後把頭埋下來,輕輕地親了一下。
    賀桐讓柳絮直接把車開到院裡去。賀桐說:「我知道院裡不少人認得你的車,但他們即使看到我從你車上下來,估計也不敢說什麼。如果我在這裡下車,看到的人,反而會說我做賊心虛。」
    柳絮原來就送過賀桐,對他住哪棟哪門記得非常清楚。
    車停好了,賀桐努力做出深情款款的樣子,望著柳絮。柳絮想起幾個小時以前他那副特別能戰鬥的樣子,不禁有些臉紅,又不想讓他看出來,便把頭低了。
    賀桐似乎有些不想下車,他把頭撂在座位的靠枕上,向空中吐了一囗氣。
    雖然夜幕降臨,柳絮還是不想在院子裡停車太久。她瞟一眼賀桐,又抿嘴一笑,說:「其樂……」故意把話嚥了回去。
    賀桐的眉毛在後面一挑,問:「怎麼啦?」
    柳絮笑出聲來,說:「沒什麼。他太太是個律師,想認識你。」
    賀桐說:「怎麼,這麼快就跟我拉皮條了?」
    柳絮說:「你敢,你想再被擰一下是不是?」
    賀桐說:「不是,開句玩笑。嗯,你女兒上次生病好了沒有?我準備送她一隻串串,是京巴和博美的結晶。你不知道,雜交品種往往最能去粗存精,最能吸收父母的優良品性。不要養薩摩耶。薩摩耶當著人的面乖得很,又黏人又聽話,但只要家裡沒人,就會亂咬東西。」
    柳絮已經習慣了賀桐這樣前言不搭後語地談狗,但也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她說:「你太太這會兒沒在院子裡溜狗吧?」
    賀桐對著柳絮一笑,並不回答這個問題。他下了車,又在尾箱裡取了行李,便頭也不回的上樓去了。
    李明啟到底沒有忍住,過了兩三天,見何其樂沒有來電話約他,便跑到了省委大院。
    李明啟特意挑選了時間:晚上九點半鐘,他知道,那時何其樂正在省委大院休閒中心陪陸海風書記打最後一局保齡球。
    何其樂一見李明啟,就知道他來這兒是為了堵自己,卻不得不裝出一副偶爾遇見的樣了,揚手打了打招呼。陸海風正好打了個全中,有點興奮,扭頭見了李明啟,也就笑笑點了點頭。李明啟馬上快步走了過來,向陸海風問好。陸海風還需要投第二次球,拿布擦了擦一隻十磅的綠色球,持球來到預備位置,雙膝、雙腿略曲併攏,一手握球,另一手托住球,定定神,向前助跑幾步,動作瀟灑地把球推了出去。這一次他擊中了七個瓶。李明啟早已笑得滿臉如花似朵,在身後迎著,說:「書記的球打得真好,夠專業水準。」陸海風把手稍微一攤,表示還要打一球,就不跟李明啟握手了,說:「這也叫專業水準?李大記者的標準太低了。」笑著搖搖頭,又用手指了指李明啟的腳。李明啟有點慌了,忙說:「我來這裡等一個朋友,忘了換鞋了。我這就去。」何其樂笑著望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李明啟不敢提議跟何其樂一起把陸海風送回家,抽空給了何其樂一個眼神,暗示他自己會在保齡球館等。一會兒兩個人通了電話,李明啟說他開了車,半道上把何其樂接了,要拉他到藍天碧海洗浴中心去洗澡。何其樂說:「你今天已經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了,還要拉上我去犯第二個錯誤?」
    李明啟說:「你是領導,看見你太激動了,就忘了球館裡的規矩。海風書記對我的印象是不是不太好?」
    何其樂就故意逗他,反問他:「你說呢?」
    李明啟臉上做出如喪烤妣的表情,肩膀卻聳了聳,說:「海風書記抓大放小,不會太在意這些細節吧?」
    何其樂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用手在李明啟胳膊上碰了碰,說:「要不然你先送我回家。等我洗了澡,再出來找個地方喝茶,怎麼樣?」
    李明啟說:「還是去藍天碧海吧,那裡能洗澡,能喝茶,還能釣魚」。
    何其樂問道:「釣魚?釣什麼魚?」李明啟說:「放心吧,不是美人魚。藍天碧海可不是色情場所。正規得很。上次我在那裡還碰到了你太太、我的小師妹邱大律師哩。」
    兩個人泡過了澡,又找了間包房,準備做韓式鬆骨。穿著韓式服裝的服務生上了冰鎮銀耳,又問他們喝什麼茶,說這裡的綠茶是免費的。李明啟連忙擺手,說最近有報道,酒店、服務場所免費送的茶葉有問題,含致癌物質。服務生想辯解,又被李明啟一隻手直擺直擺地堵了回去,讓她去拿兩瓶礦泉水。服務生臨出門之前朝兩位鞠躬,說技師馬上就到。
    等兩個人躺好了,李明啟朝何其樂側過身子,說:「其樂你別怪我,離單位投票不到一個月了,我心裡沒底,才急著找你討主意。」
    何其樂說:「我這兩天也是抽不開身,對不起了。」停了停又說:「你們報社歸省委宣傳部直接管吧?你做了哪些工作?」
    李明啟說:「問題就在這裡,都是些七拐八彎的關係,沒有直接說得上話的人。」我還是看重你這一邊。我想請宣傳部的方部長、組織部的言部長吃餐飯,再請海風書記和你到到場,你說事情是不是就成了一大半?」
    何其樂連忙搖搖手,說:「你太抬舉我了,先說兩位部長誰去請吧,如果不打海風書記的牌子,你請不請得動他們?如果請得動,你不妨直接單線聯繫。如果請不動,要靠海風書記的面子,我只能勸你先斷了念頭,我是沒有這個能耐的。」
    李明啟笑著望著何其樂說:「這事難不難,主要是看你方不方便。你既然這麼說,我也不好為難你。這個辦法沒有創意,卻可能最直接最有效,哪怕是在飯桌上什麼也不說。好好好,你別搖頭,既然你為難,我把這個念頭放下就是了。上次你說要幫我策劃運作這件事,你有初步想法沒有?」
    何其樂剛要開口,正好聽到技師在外面輕輕敲門,也就閉了嘴。李明啟皺了一下眉頭,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讓她們進來了。
    何其樂是那種敏於事而訥於言的人,見有外人在場,便不再言必稱海風書記,他略為斟酌了一下說:「師兄你知道,搞這些事不是我的強項。實話跟你說吧,老闆的牌子我不敢打,我也不想為你的事欠別人的人情。你知道,這種人情是要還的,不會有免費的午餐,我怕我還不起。我這樣說,你心裡別不高興,我把我的難處告訴你不是搪塞你,是想看看這步棋到底該怎麼走。」
    李明啟說:「你有你的難處,這我能理解,我當然只想在你不為難的前提下幫我,否則,太勉強了,你不樂意,我也達不到目的。」
    何其樂說:「你理解我就好。事情繞來繞去,可能還是得回到老闆身上,如果有機會讓老闆覺得你是個人才,情況就好辦多了。」
    李明啟說:「那我們就不是搞關係了,而是憑真本事。可是,怎麼能讓老闆覺得我是個人才呢?」
    何其樂說:「謀財不害命,巧取不豪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關鍵是還要不露痕跡,不能讓老闆有什麼察覺,你看,這事倒搞得有點像見不了人似的。」
    李明啟說:「其樂你是不是已經有主意了?」
    何其樂說:「前些日子我陪老闆到下面轉了幾天,一直就沒揣摸透他的意思。老闆帶著我和小劉跑了幾所學校,看了幾家監獄,還參觀了一個民營企業家辦的幼兒園和養老院,我把那幾天的行程串起來一琢磨,好像有點明白了。」
    李明啟說:「怎麼說?」
    何其樂說:「你先別管我怎麼說,這只是我的感覺。我要是告訴了你,就有一點主題先行的意思,你可能會先入為主,反而不利於展開思路。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有時間,你是不是也到我剛才說的那幾個地方去跑一跑?」
    李朋啟一下子沒聽明白,他把頭扭向何其樂,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何其樂沒有重複剛才的話,他示意技師暫停一下,與李朋啟對望一眼,說:「現在的人很現實,生活目的很明確,用八個字可以概括,就是陞官發財,男歡女愛。可是,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光這樣是不行的。人總得要點精神,要點信念、理想和追求。比喻說,現在抓黨員的保先教育,可咱們的報紙、廣播電視樹了幾個有血有肉的正面典型?相反,三天兩頭都是抓貪官的報道,難怪老百姓以為當官的都是些貪官污吏。」
    李明啟歎了一囗氣,說:「現在的正面典型可不好樹,一是這種人難找,二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們也不一定相信,相反,還有可能覺得肉麻,覺得是官員在做秀,會連記者一起罵。」
    何其樂說:「我只是隨便舉個例子,以此說明,咱們的輿論和媒體是不是有失偏頗?如果這個判斷能夠存立,那麼,你要是能夠查漏補缺,情況會怎麼樣?」
    李明啟說:「怎麼樣?」
    何其樂說:「那就會證明,你比別人有思想有眼光,我估計老闆總有一天會注意到你的。老闆要是注意到了你,比我幫你從中周旋,安排吃飯呀送禮呀,不強到哪兒去了?到時候不要說報社的副社長,就是師長旅長的,也有得你幹。」
    李明啟說:「對對對,這個思路很好,老闆有了想法,我們把它具體化,老闆不欣賞這種人欣賞誰?只是……會不會時間太短,一口氣吃不成一個大胖子?」
    何其樂說:「你在報社報選題沒問題吧?你要有了文章,可以放一份在我這裡,有機會我直接拿給老闆看。真要象咱們猜測的那樣,你要有幾篇文章對了老闆的心思,說不定真會接見你。如果老闆大會小會都提到你的名字你的文章,方部長、言部長能不對你刮目相看?當然囉,你們的業務我不懂,只是給你一些建議,也不知道有沒有操作性。還有,就是你這邊該做的事還得做,也用不著停下來嘛。」
    李明啟說:「一想到工程這麼大,有時候真想放棄。可是,現在大家都知道我報了名,如果中途停下來,就是臨陣脫逃。沒辦法,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何其樂說:「你們的報紙不是說嗎?文化是國家的『軟實力』,是民族的靈魂,當今社會,缺的就是這個,好好琢磨一下,有文章可寫呀。」
    兩個人做完了韓式鬆骨,李明啟埋了單,下得樓來,便看到了那座魚池。李明啟問何其樂要不要玩一玩,何其東說算了吧,擺明了是騙人的,何必上人家的當?再說時間也不早了。
    何其樂搞不清楚李明啟怎麼會對這種項目感興趣。魚池在進大門的左邊,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但如果他和李明啟煞有其事地到那邊去釣魚,誰知道會不會被熟人看見?玩這種遊戲,也太不成熟了吧?
    李明啟卻似乎有些遺憾,兩個人上了車,他還在說釣魚的事,他說:「其實到這裡釣魚很有意思的。魚鉤上沒有魚餌,必須把魚釣垂放到魚嘴裡然後用手一拽,把它釣住。這是一難,另外還有一難,就是魚很大,沒有小於一斤的,線卻很細。按照規則,只有將魚扯出水面,才能用手去撈。撈上來以後魚歸你,不要你一分錢,線要是斷了,你就得賠三十塊錢。上次我玩這遊戲,一共用了五根釣桿,每次都是把魚扯離水面的時候斷的線,賠了一百五十塊錢,連半條魚也沒撈著。明明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心裡還老是不服氣,玩得越久,賠得越厲害。我怕這次競爭上崗也會是這樣。」
    何其樂見他把話題又繞了回來,一笑,說:「可你還是想搏一搏。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李明啟說:「也許是汽車變摩托,但我就是不信邪。上次我問這裡的服務員,有人鉤上魚來過沒有,她們信誓旦旦,說當然釣上來過,說釣魚是個慢活,魚上鉤以後不能馬上把它扯離水面,得在水裡不停地悠它,等你把它弄得精疲力盡了,再沒有力氣掙扎和反抗了,才有可能把它釣上來。問題是誰有那個耐心呀?耗上大半天釣上條把魚來,哪有什麼成就感?走捷徑鑽空子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才叫爽。」
    何其樂說:「有些事是急不得的,都想走捷徑,用最小的成本獲得最大的回報,容易把人的心態弄得浮躁。」
    李明啟說:「理論上說這是對的,但在操作過程中,情況會很複雜,上次到這裡釣魚,就有人乘著服務員不注意下水捉魚的,有的魚,嘴巴上掛了好多個魚鉤,半死不活的,把手伸到水裡就能捉住,只要服務員對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本撈回來也是容易的。」
    何其樂說:「這已經失去了遊戲的本意。半偷半搶,畢竟不是君子的行徑。」
    李明啟說:「後來,我想呀想呀,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你猜猜,那是個什麼主意?」
    何其樂說:「我對那玩意兒沒研究,你說出來聽聽。」
    李明啟說:「魚線為什麼會斷?就因為線太細而魚太大太重,但是,如果用兩根魚桿、三根魚桿、四五根魚桿呢?雙方的力量不就發生變化了嗎?幾根魚桿釣一條魚意味著增加了魚線的承載量,勝算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好幾倍,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何其樂說:「有道理,那你試過沒有?」
    李明啟說:「還沒有。其實試不試都一樣,幹任何事情,都得整合資源。你剛才出的主意很好,叫重走……老闆之路,如果真能弄出幾篇有影響的文章,得到老闆的常識,能夠跟老闆直接對話,那就更好了。問題不僅在於我是不是老闆的紅人,還在於別人是不是把我看成老闆的紅人。不過,其樂你別嫌我煩,在這之前,我也還是想通過你打打老闆的牌子。」
    何其樂說:「你說吧,看我能不能做吧。」
    李明啟說:「請你幫我弄一幅老闆的墨寶,上次我來送照片,看到的那幅就成。」
    陸海風辦公累了,會鋪上宣紙,練練字,何其樂有時候技癢,也會在陸海風的鼓勵下寫上幾筆,陸海風常說中國書法博大精深,越琢磨越能參透人生的許多真諦。他曾經就這個話題考過何其樂,問他能不能用一句話或幾個字來概括中國書法之精妙。何其樂一連說了幾個答案,陸海風都只是搖了搖頭,最後還是自己提筆寫了幾個字,讓何其樂看,又馬上用濃墨把它蓋了。何其樂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又頻頻點頭,一副若有所悟的樣子。何其樂還算聰明,沒有借陸海風的題目任意發揮,通過買弄自己的聰明來拍陸海風的馬屁。但他從內心裡覺得陸海風的感悟真的非常獨特,有哲學的深度,也有禪意,而且妙就妙在這道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多說一個字,就是俗。後來,何其樂多次用陸海風寫的那幾個字去看別人的字,去捉摸周圍的人和事,每次都有心得。言為心聲,字為心跡,著筆的輕重緩急,橫豎撇捺的疏密佈置,等等等等,似乎都可以歸結到那幾個字上去。
    上次李明啟看到的是「厚以載德」四個字。
    李明啟看似輕鬆隨意提的這個要求,給何其樂的感覺,卻決不是即興而為,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何其樂想都想得到,如果李明啟把這幅字裝裱好了掛在辦公室裡,那麼所有看到的人,也許都會忍不住猜想李明啟跟陸海風到底有何種私人關係。「厚以載德」四個字不是隨便說的,人們也許會進一步猜想:陸海風似乎還很器重為之題字者的人品。
    這恰恰就是李明啟希望的效果。
    問題是,對於何其樂來說,這卻是一件不能做的事。
    都知道陸海風的字寫得好,但真正見過他手跡的人沒有幾個,陸海風從來不拿自己的字輕意示人,也幾乎不給企業和下屬題字,他練字純粹是自娛自樂,而且給何其樂定了一個規矩,就是每次務必把他練筆的字處理掉。何其樂膽子再大,也只敢偷偷地用廢報紙捲了帶回家,並把它們藏到書櫃的最底層,要讓他再轉手送人,他想都不敢想。東西如果真的到了李明啟手裡,他怎麼利用它誰還管得著?這事要是傳到了陸海風耳朵裡,說不定會從人品方面給何其樂投否決票。何其樂當然不會為了李明啟去幹這種不成熟的事。
    何其樂轉過身體,盡可能直視著李明啟,然後搖搖頭,微歎一聲,感慨說:「師兄呀,你又給我出難題了。老闆給我是定了紀律的,他的字一律不准出辦公室,每次都要用碎紙機碎掉,他說他不想讓自己的字去臭大街。老闆這樣說當然是謙虛,他在書法方面真的很有造詣,唉,怎麼說呢?他既然有言在先,我又怎敢抗旨?你的想法我明白,可是,別說弄不到老闆的字,就是弄到了並且在你的辦公室裡掛了出來,是否能對你的陞遷直接起作用?也不一定。畢竟,這有點兒拉大旗作虎皮的意思,別人要是故意裝傻,不買這個帳又怎麼樣?」
    李明啟說:「正因為老闆從來不給人提字,如果我能弄到一幅,別人不敢說,起碼我們單位的那些頭兒,就不敢藐視我,作用是不言而喻的。我想,你是擔心我會到外面去炫耀吧?我會那麼傻嗎?」
    何其樂一笑,說:「你要不炫耀,有沒有那幅字又有什麼區別?
    李明啟怔了一下,一下子沒找到詞,只好「嘿嘿」地笑了兩聲,邊笑邊把頭低了。

《紅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