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單位裡受了金美人的氣,萬麗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跟孫國海訴起苦來。孫國海雖然也同在一個機關大院,卻不是個伸長耳朵聽是非的人,關於接待處的大名鼎鼎的金美人,他以前也聽別人說過,但與己無關,聽了就忘了,現在萬麗一說,孫國海就跳了起來,什麼東西,她什麼東西?萬麗趕緊說,你別急,又沒有什麼大事情。孫國海說,她對你說什麼屁話!萬麗又趕緊解釋,她就那樣的脾氣,辦公室大家都知道她的,都不跟她計較的。孫國海說,可是你剛剛進這個單位,她不說照顧你一點,一進去就對你這種態度,分明是和你過不去。萬麗說,你誤會了,她不是專門針對我的,她跟誰都這樣,她還敢罵書記呢。孫國海說,她罵別人我不管,我不能讓她欺負你,哪天看到了,我倒要問問她。
  見孫國海這麼較真,萬麗倒有點急了,怕他真的去跟金美人囉唆,萬麗趕緊又把話收回去,說,這事情算了,就算我沒有說過,好不好?你別掛在心上了。但是她的話已經到了孫國海心上,她是收不回了。孫國海道,萬麗,人不能忍氣吞聲地生活,你忍讓她一回,她就會欺你十回百回,最後爬到你頭上拉屎撒尿。萬麗語氣加重地說,你誤會了,她沒有欺負我,一點也沒有!孫國海說,沒有最好,不過我碰到她,還是要跟她說一說,提醒她一聲。萬麗急得說,孫國海你怎麼就盯住了不肯放呢,我只是隨便跟你說說閒話,沒有要你做什麼,你千萬不要去亂說什麼,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孫國海道,這跟你沒有關係,是我的事情。萬麗急得直跺腳,孫國海,我在外面受了氣,回來還要受你的氣?孫國海愣住了,想了半天,好像想不明白萬麗是什麼意思,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怎麼是氣你呢,我是替你抱不平。萬麗更不能接受了,她的語氣更加激烈,聲音也尖厲起來,孫國海,我不要你替我抱不平,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
  這是他們婚後頭一次爭執。在戀愛結婚的這一段過程中,在大大小小的問題上,他們也有過各種不同的想法,對某一件事情,對某一個決定,哪怕是購買某一件傢俱,也都會有不同的觀點,但是萬麗都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矛盾,孫國海也不是個很固執的人,雙方都是願意讓步的人,這架就吵不起來,氣也生不起來,統一了想法以後,就更覺得恩愛的甜蜜。但這一回萬麗卻真的氣起來,而且氣得不輕,她平時最看不慣有些女同志的做法,和丈夫有了什麼矛盾,就鬧到丈夫的單位去,找組織;或者丈夫在單位遭到什麼不公正待遇,她也會吵出去,替丈夫出頭,萬麗自己是絕不可能這樣做的。但是現在孫國海反過來要干涉她的工作,干涉她和同事的相處,萬麗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萬麗一生氣,就再不跟孫國海說話,也沒有洗漱,就上了床,背對著孫國海。孫國海並沒有注意到萬麗情緒和行為反常,他自己照常洗臉洗腳,然後上床,跟萬麗親熱,卻扳不動萬麗的肩,奇怪道,萬麗,怎麼啦?萬麗不吭聲。孫國海更奇怪了,說,剛才還好好的,一會兒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萬麗「哼」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心裡不舒服。孫國海認真了,急道,心裡?哪裡?是心口還是哪裡?要不要去醫院?萬麗冷冷地說,問你呀。萬麗這一說,孫國海才知道萬麗
  不是真的生病,而是不高興了,但他一時不明白她為什麼不高興,想了想,也還是想不明白,就不說話了,躺下,過了一小會兒,他就睡著了。
  其實孫國海躺到身邊,萬麗心裡的氣也已經消了一大半,只等孫國海再好言勸她兩句,只要孫國海答應不去跟金美人囉唆,本來也不是多大個事,也就過去了。哪知孫國海自己先睡去了,把她一個人扔在邊上,不聞不問了,萬麗一氣,把孫國海推醒了,說,孫國海,你竟然睡得過去!孫國海被驚醒,一眼看到萬麗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嚇了一跳,以為出什麼大事,急得問,怎麼啦,怎麼啦?萬麗你怎麼啦?萬麗看著他懵懵懂懂的樣子,氣更是不打一處來,說,你把我氣得睡不著,自己卻倒頭就睡,你心裡根本就沒有我!
  孫國海還沒有完全清醒,但萬麗這話他聽得懂,不服地說,你說別的我認,你說我心裡沒有你,我不承認的。萬麗道,那你明知我不高興,你也不勸勸我,就自己睡了?孫國海說,我媽告訴過我一個訣竅,一個人生氣的時候,旁邊的人不一定立時三刻就要去勸他,如果勸得不恰當,反而會火上澆油,讓他自己一個人冷靜一下,說不定反而會平靜下來,所以我就想,我先睡了,讓你自己平靜一下。萬麗氣道,這叫夫妻嗎?這應該是夫妻之間的做法嗎?是你媽教你這樣對付我的嗎?孫國海說,我媽怎麼會讓我對付你,我小時候就聽我媽這麼說的。萬麗說,你媽的話就是聖旨,我的話就什麼也不是。孫國海說,也不是的,其實剛才我也想勸勸你,叫你不要不高興,但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我怎麼勸啊?
  萬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那裡跟他爭執了半天,互不相讓,最後他竟然說什麼他不知道,萬麗已經不再是氣,覺得很荒謬,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連連地冷笑幾聲。孫國海也看得出萬麗真的很生氣,趕緊說,萬麗,你先別氣,別急,有什麼事情,說出來我替你分析分析。萬麗朝孫國海瞪著眼睛,怎麼看,她也看不出孫國海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孫國海滿臉的焦急和真誠讓萬麗不能不相信他,所以萬麗只得重新說過,剛才,我跟你說金美人的事情,你說要去找金美人說話,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孫國海「啊哈」了一聲,說,你就為這事情不高興?還睡不著覺?嘿嘿——萬麗說,你還笑,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說要去,你就是跟我過不去!孫國海說,我不是跟你過不去,我只是跟你說個道理,要不是因為你,什麼金美人,我看都不要看的,去找她說話,也是給她面子!萬麗說,我不要你去!孫國海說,我又不怕她的。
  萬麗心裡憋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嗓門不由自主又抬高了,你繞來繞去還是不肯聽我的!孫國海委屈地說,我聽你的,我哪樣不是聽你的?結婚那時候,我媽在老家已經請好了客人,訂好了酒席,你說不去了,不就沒有去嗎,硬是叫我媽把酒席退了,把客人回了。萬麗說,是我不想去嗎?你也知道,正好在趕年終的總結報告,能走得了嗎?你當時是支持我的,叫我要以工作為重,現在倒來怪我了。孫國海說,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想說明,我是聽你的。萬麗道,其實你心裡是有疙瘩的,你一直放在心上,你覺得我不應該,讓你媽沒了面子……不說了,我不想跟你說了。孫國海說,那就對了,好好地睡吧。
  萬麗哪裡想睡,根本是氣得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憋了一會兒,忽然又拍打了孫國海一下,孫國海剛要迷糊過去,被拍醒了,就聽得萬麗劈頭蓋臉地說,孫國海,我們將心比心,如果反過來,要是你回來跟我說說你單位的事,我就衝到你單位去跟他們吵架,你受得了嗎?孫國海說,你去好了,沒關係的。萬麗道,孫國海,你這個人,有沒有腦子,講不講道理?孫國海說,是我不講道理嗎?他哈欠連天,萬麗卻不讓他睡,也有點煩躁了,但又不敢朝萬麗發火,便衝著金美人去了,大聲道,什麼金美人,醜八怪,老太婆!萬麗急得說,孫國海,你怎麼罵人?孫國海道,我就罵她了,我碰到她,當面也敢罵她,她不要來惹我,她要是惹我,我揍她都敢!
  萬麗費盡口舌,差不多都要嘔出血來,為的就是讓孫國海明白,以後不要干涉她在工作單位的事情,她自己會處理好工作中的問題包括單位的人際關係,更何況,金美人跟她,也扯不上什麼人際關係,她們雖然同在市委辦公室,但具體工作卻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沒有任何的利害關係和利益衝突,說到底,也就是萬麗剛進新單位,在大大的順利中,受了一點點小委屈,回來向丈夫訴訴苦發個嗲而已,本來小事一樁,孫國海哄她一哄,勸上兩句,或者不輕不重地貶金美人兩下,事情也就過去了,哪知孫國海說的話,句句是不中聽的,甚至句句都像在跟她過不去,萬麗就憋上氣了,非要把他說明白過來,可是折騰了半個晚上,孫國海卻越發糊塗了,最後竟然要揍金美人,把芝麻大的事,要弄得驚天動地了。
  本來他們是躺著說的,到這時,萬麗「噌」地從床上跳下地,凶神惡煞般地站在床前,手指著孫國海,尖聲叫道,孫國海,你要是敢去找金美人,我就跟你、跟你——離婚!從萬麗嘴裡蹦出「離婚」二字,如萬里晴空突然地響了一個驚天的霹雷,把孫國海炸暈了,大急之下,他也彈了起來,臉色鐵青地坐在床上仰視著萬麗變了形的臉,急切地問,萬麗,到底出什麼大事了?金美人到底怎麼你了,把你氣成這樣?!萬麗想對著他大喊「不是金美人把我氣成這樣,是你,是你!」但她看著孫國海焦急擔心甚至是很無辜的臉色,一口氣終於徹底地憋住了,再也透不出來,也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她頹然地坐下,怎麼也忍不住,兩行眼淚緩緩地淌了下來。孫國海和萬麗結婚以後,還是頭一次見萬麗這麼難過傷心,卻又摸不準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敢再說什麼,也不敢再睡,只是坐在萬麗身邊,耐心地等著她的進展。
  萬麗已經心力交瘁,再也進展不動了,悶坐了一下,便躺下了,拉了被子蓋上。孫國海沒有敢馬上躺下,又坐了好一會兒,見萬麗平靜了,才躺下去,不一會兒他又睡著了。萬麗卻一直沒有睡著,眼前儘是剛才最後看到的孫國海滿臉無辜的模樣,後來漸漸地也覺得自己這麼和孫國海鬧,是不大應該。孫國海平時並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大家都說他待人和氣,單位裡要是群眾投票選個什麼先進之類,孫國海的票常常是最高的,比領導都高,這說明他在單位群眾關係也相當的好。所以,說到底,孫國海也是為了她,因為愛她,心疼她,才會說出那些無理的話來,但自己卻被他的愛氣成這樣,是不是過分了,是不是小題大做了,萬麗反省了一陣,又覺得孫國海也是有問題,其實他只要說一聲,只要你不願意我做的事情,我就不做,你不要我去找金美人論理,我就不去,但孫國海偏就不說這句話,萬麗思前想後,還是不能明白孫國海是有意不說,還是不知道萬麗希望他說這句話。在這兩者之間,萬麗一會兒覺得孫國海其實是個明白人,很聰明的,一會兒又覺得孫國海太老實,太笨,不能明白她的心思。想到前邊的那個孫國海,她心裡就氣,想到後邊的孫國海,她心裡就充滿了甜蜜,最後連她自己都暗笑起來:難道寧可喜歡一個呆瓜,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個明白人?
  幾天後的一個休息日,萬麗和孫國海逛街,迎面碰到了金美人,萬麗一陣緊張,怕孫國海用什麼不好的言語去冒犯金美人,她拉著孫國海的手,示意他往旁邊走,想假裝不見,但孫國海卻不領會她的意思,還搖著她的手提醒她,萬麗,是你們金處長哎!萬麗趕緊跟金美人打招呼,孫國海也朝金美人點頭,微笑,金美人笑瞇瞇地朝他們揮了揮手,說了聲小兩口逛街啊。就匆匆地過去了。萬麗虛驚一場,回頭才感覺手心裡都汗津津的了,差一點對孫國海說「你對她態度蠻好的嘛」。但話到口邊,硬是嚥了下去。
  下個星期上班,萬麗在走廊裡和金美人打照面,金美人特意停下匆匆腳步,說,萬麗,你家孫國海怎麼樣?萬麗頭皮一麻,說話也結巴起來,怎、怎麼,他怎麼了?金美人道,萬麗,這件事情上,你倒是有眼光的,你家孫國海,是個好人,心地很不錯,給你選准了。萬麗一口氣鬆下來,趕緊說,我回去告訴他,金處長誇他呢。金美人說,我幾次看到他,對清潔工都很友好,還給他們香煙抽,還跟他們聊天,站在那裡,一聊能聊老半天,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品德來。
  萬麗心裡高興,表面上還謙虛,說,金處長你說他說得這麼好,他哪有這麼好。金美人的臉說嚴肅就嚴肅起來,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說他好,只是一面,他的群眾關係是好,但是在機關裡,僅僅群眾關係好是不夠的,這一點,他可能還沒明白。她稍一停頓,又補充一句,人一定要弄明白,什麼重要,什麼更重要。萬麗沒想到金美人會說這樣的話。孫國海比萬麗早進機關,在司法局工作也有好幾年了,仍然是個科員。萬麗進機關比孫國海遲,倒已經提到副科,但萬麗不想拿自己的例子跟他比,因為大家都認為是向秘書長器重她,才進步得快。可是孫國海自己單位的例子更多,比他遲進司法局的人,也有好幾個提了副科,還有一個已經是正科了,雖然群眾也有議論,也有人覺得看不過去,但無論群眾怎麼看,對於孫國海的提拔和進步,是沒有絲毫的作用的。萬麗知道金美人這是真心實意關心她、關心孫國海,心裡不由一陣感動,眼眶都有點濕潤了,點著頭,說,謝謝金處長。
  回家萬麗忍不住把金美人的關心告訴了孫國海,她最後說,所以,對一個人的瞭解是要慢慢來的,一開始我對金美人的印象真是不好,現在,慢慢地,就開始改變了。哪知孫國海不領情,說,我明白不明白,輪得著她來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嗎?萬麗說,你真是不識好人心。孫國海說,我看見她圍在領導身邊奔來奔去的樣子,我就不要看。萬麗說,那是她的工作,她搞接待,不這樣怎麼做得好工作?孫國海說,我不管她工作不工作,我不要看的東西就是不要看。萬麗又氣起來,不客氣地說,孫國海你沒道理。孫國海說,我沒道理就沒道理好了。萬麗說,機關裡人家都說你脾氣好,待人和氣,怎麼跟我說話就這麼不講理呢?你存心跟我作對?孫國海說,怎麼是跟你作對呢,說的是金美人嘛,又不是說你。萬麗道,但金美人是我單位的,就跟我有關係。孫國海說,但我就是看不慣她!萬麗血湧到臉上,臉通紅的,咬牙切齒地說,孫國海,我再跟你提金美人,我就爛舌頭!
  孫國海不解地看著萬麗,茫然道,為什麼?為了一個不搭界的金美人,跟我生這麼大的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麼?萬麗聽孫國海這麼說,也在心裡問了問自己,到底為什麼,跟孫國海一談起金美人,就覺得話不投機,問題到底出在哪裡,萬麗迷惑之間,忽然想起金美人說的話,好像一下點亮了她內心的那塊昏暗不明的地方,金美人說,人一定要弄明白,什麼重要,什麼更重要,孫國海確實不明白,他一直只是按照他自己的那一根筋在思考,在行動,沒有明白什麼是重要,什麼是更重要,更沒有明白重要與更重要之間的關係。萬麗覺得,她自己是有些明白了,至少已經開始明白,那麼,她就有責任去幫助孫國海一起明白一些事情,萬麗終於調整了自己的紛亂的思緒,她找到了方向。
  萬麗想到了章一程。章一程原先在一個區的司法辦工作,因為工作上的來往和孫國海認識後,三天兩頭有事沒事往孫國海這裡跑,孫國海又是個喜歡交朋友的人,兩人便成了哥兒們,後來靠了孫國海的關心,章一程結識了孫國海的科長,又結識了局長,最後終於如願以償地調進了市局。為了罩著點章一程,孫國海還腆著面子請求局長把章一程放在他們科裡。章一程自是對孫國海感激不盡,乾脆管孫國海叫孫大哥,到處說,沒有孫大哥,就沒有我章一程的今天。但後來孫國海引進來的章一程反而先於孫國海提拔了,做了他們這個科的副科長,可孫國海從來不喊章科長,人前人後都不喊,我憑什麼喊他科長?孫國海說,他還是我一手弄進來的呢。人多的時候,孫國海會當著大家的面,拍著章一程的肩,道,小章,去幫我拿包煙來。常常弄得章科長很沒面子。章一程當面還是笑瞇瞇,背後卻忍不住向局長訴苦。局長開會的時候不點名地批評了這種現象,局長說,雖然我們說人人平等,但在機關裡,上下級關係還是存在的,這是事實嘛,一個單位要想做好工作,就得有規有矩,如果人人沒大沒小沒上沒下,那就亂了套,不成方圓了,那這個單位的工作是必定做不好的。
  大家知道局長說的是孫國海,也知道是章一程去匯報的,都以為孫國海會跟章一程急,但是孫國海卻好像滿不在乎,也不改正,仍然要拍章一程的肩,仍然叫他小章,也仍然對章一程指手畫腳的。好像局長的話是放屁,甚至比屁話都不如。不光章一程拿他沒辦法,連局長也拿他沒辦法。惹不起就躲,過不久,章一程就調了一個科。
  其實一開始萬麗並沒有很把章一程的事情放在心上,本來她自己單位裡的人際關係,已夠她操心的,孫國海的事情,她顧不了那麼多,但這會兒卻突然想起了章一程,萬麗覺得,提章一程的事情,可以刺激孫國海,她要談的話題也就可以單刀直入了。
  為了讓單刀直入的談話更具震撼力,萬麗一開頭就有意篡改事實,說,孫國海,聽說章一程已經是正科了?孫國海不屑地拿鼻子「哼」了一聲,正科?他正科,阿貓阿狗都可以當局長了。萬麗道,但不管怎麼樣,他比你出息嘛,本來他是在你後面進來的,現在人家跑到你前面去了,你就不跟他比比?孫國海道,我跟他比?怎麼可能?萬麗說,為什麼?孫國海說,他也配跟我比?我什麼水平,他什麼水平?萬麗愣了愣,又說,你的意思是,他水平低你水平高?那他本來是在你底下的,現在這樣,你心裡就不難過?孫國海說,難過?什麼難過?你是說我會不會嫉妒他?笑話了。萬麗說,為什麼?孫國海道,這還用問,我水平比他高得多,不在一個檔次上。萬麗道,那怎麼不提你,提他呢?孫國海道,我想要當官,早就當上了。
  萬麗哭笑不得,一時沒了下文。一開始覺得自己準備得很充分了,但沒想到第一個回合就被孫國海打了回來,她悶住一口氣,過了片刻,緩了緩神,又換了一個方向,說,但不管怎麼說,人家章一程現在是副科長,你就得把他當科長,不能老是小章小章地叫。孫國海道,叫他小章還是給他面子呢,我就是不叫他,不理他,又怎麼樣。萬麗說,那就是你沒道理了。一看孫國海馬上要說「我怎麼沒道理啦」這樣的話了,萬麗趕緊說在前面,你要弄明白,這是在機關,不是在別的什麼隨隨便便的地方。孫國海說,機關怎麼樣呢,我就不叫他科長,能拿我怎麼樣?萬麗說,不拿領導當領導,那你還想進步,還想提上去?孫國海道,領導?什麼領導,才不在我眼裡呢。不如我的領導,我就不把他當領導。
  萬麗每說一句,孫國海就答一句,答得快,答得不假思索,好像是早就準備的,而且他的口氣一點也不激動,很心平氣和,好像一直在和萬麗拉家常,但他說話的內容卻是強硬的,滴水潑不進,萬麗跟他說著說著,自己先沉不住氣,惱了,聲音也強硬起來,說,孫國海,你怎麼句句話跟我彆扭?孫國海這次稍稍停頓了一下,好像不太明白地想了想,說,哪有啊?不是好好的嗎,我跟你鬧什麼彆扭。他的態度很正常,很自然,完全不是裝出來的,但正因為如此,萬麗再次被悶住了,跟他談不出個所以然來,跟他惱又惱不起來,因為他自己根本不惱不生氣,他覺得一切正常。哪怕今天章一程提的不是副科,是副處,副局、哪怕是正局,他也一樣是這個心態,刺激不著他。
  萬麗的情緒一下子就跌落下去,沒精打采地說,那你就準備當一輩子小科員吧。這句話說出來之後,萬麗才覺得份量蠻重的,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如果她自己不是副科級,那倒還好一些,關鍵她自己是副科了,說這樣的話,就不太妥當了,而且還在科員前面加了個「小」字,萬麗說了以後,也有一點後悔,哪料孫國海卻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沒覺得受到什麼刺激,反而笑瞇瞇地說,你別著急呢,我會出息的,我會有大出息的。孫國海笑瞇瞇的一句話,卻說得萬麗差點掉下眼淚來,頓時覺得自己是有點過分了,不就是因為章一程提了一個副科嗎,犯得著這麼大動干戈窮凶極惡地去刺激孫國海嗎?眼光也太短淺,目標也太低了一點,對自己看中的人這麼沒信心,實在是太不應該,幸好沒怎麼傷害著孫國海,這麼想著,一股溫情湧上心間,忍不住過去摟住了孫國海。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