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余建芳突然提出來要調回老家元和縣工作,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計部長親自跟她長談了一次,希望她能夠安心在部裡工作,但余建芳鐵了心要走,最後組織上也只得讓她走了,安排到元和當了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余建芳走之前,一直悶著頭整理東西,和誰也不多說話,萬麗想跟她說些什麼,但又不知怎麼說才好,她擔心余建芳的走,可能和她那次說她犯錯誤有關係,萬麗還隱隱感覺到,這事情好像有什麼背景,好像不是件小事情,不說余建芳守口如瓶,連伊豆豆那張快嘴也緊緊地閉上了,這個問號就一直在萬麗的心裡存著了。
  這也正是萬麗最低沉的時候,余建芳的走,曾經又給她帶來一絲希望,但很快又破滅了,部裡把理論科的柳科長調過來,又把理論科一名副科扶正,另外又提了一名副科,可以說,大家都得到一些好處,唯獨萬麗什麼也沒有。好在萬麗最後還是讀了金老師的研究生。也果然不出康季平所料,同事們常常有意無意談到這個話題,找個機會跟萬麗說,萬麗啊,你讀研究生行的,也只有你行。也算是從艱難中給她找出了一點安慰。
  萬麗又回到原來的路上,將一顆心放回原處,將眼睛也收回來,一邊工作,一邊讀在職研究生,再也不抱任何幻想。過了些時候,婆婆那邊打電話來,孫國海的弟弟也有了孩子,婆婆一個人忙不過來了,這時候丫丫也到了上幼兒園的時候了,萬麗便將丫丫從婆婆那裡接回來。每天和可愛的女兒在一起,天倫之樂使萬麗的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但接踵而來的,就是家務繁忙了。
  首先的也是最要緊的,丫丫上幼兒園,每天的接送都得保證時間,夫妻倆比過去累多了,萬麗工作正常,不算很忙,一般都是她接丫丫,但也有碰到加班加點,或者出差的時候,就交給孫國海,孫國海卻常常指望不上。倒不是孫國海心裡不惦記丫丫,不心疼萬麗,孫國海也恨不得每天都由他負責接送丫丫,但有時候身不由己,實在抽不出時間來,就托付給別人幫著領丫丫,今天張三明天李四,倒是一個比一個認真負責,也從沒誤過事,接了還管飯管玩,丫丫也跟張叔叔李叔叔打得火熱。
  但幼兒園的老師不幹了,她們向萬麗提抗議,說這樣下去,丫丫的安全她們不能負責了,她們也想不通,怎麼丫丫的爸爸,一個機關幹部,會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朋友,有些人看上去,簡直像社會上的小混混,出口就是粗話,丫丫跟這些叔叔在一起,怕她學壞了。萬麗覺得幼兒園的老師說得不無道理,就跟孫國海約法三章,一定要他親自去接丫丫,孫國海一口答應,開始幾次,倒還真做到了,但幾天一過,毛病又來了,這回換了個女的去接丫丫,丫丫回來告訴媽媽,今天是阿姨來接我。萬麗說,什麼阿姨?丫丫說,是爸爸的阿姨。萬麗大怒,和孫國海大吵一架,孫國海趕緊認錯,保證下回再也不這樣了。但萬麗再也信不過他了。
  萬麗應付不過來,想到要請個保姆,伊豆豆知道後,便自告奮勇替她去物色人選,沒過兩天,人已經帶來了,是一位年過六十的農村老太太,但身體健朗,乾淨利索,是從元和縣農村找來的。萬麗也沒多想,因為急等用人,就留下了老太太,幾天下來,就覺得老太太人挺負責任,尤其對丫丫特別地疼愛呵護,不出幾天,丫丫就已經離不開她了。有一天萬麗提早回來,去接丫丫,丫丫卻說,阿婆呢,阿婆怎麼不來接我?我要阿婆來接我。萬麗雖然有點小小的失落,但一顆始終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萬麗才知道,伊豆豆托了余建芳,余建芳親自跑回自己村裡,把這位老太太動員出來了。
  這正是萬麗工作上最低潮最平淡的時期,工作一平淡,自然而然就把重心放在家庭上了,放在家庭上,其實更多的就是放在孫國海身上,放在對孫國海的要求上了。可是自從家裡有了保姆,後顧之憂解決了,孫國海就徹底鬆了綁,外面的應酬越來越多,回家一天比一天晚,夫妻間的摩擦和矛盾,不知不覺就愈演愈烈了。
  不久,根據部裡的指示,宣傳科承辦了一期國營企業宣傳幹事短訓班,雖然只有一個星期時間,但為了讓大家安心學習,特意把短訓班放到了郊縣。短訓班結束那天,恰恰又是冬至夜。這天傍晚,萬麗和柳科長一起帶著年輕的宣傳幹事們坐麵包車回南州,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情緒很高,但是車一進南州市區,機械廠的周強突然說,一個星期,眼睛一眨,就這麼過去了,唉——周強的這一聲歎息,頓時感染了所有的人,大家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過了片刻,國棉三廠的梁小鳳輕輕地哼起了《友誼地久天長》,她一帶頭,大家都隨著她一起唱起來,不一會兒,幾個年輕的女孩子,都眼淚汪汪的了。
  唱完了,柳科長說,好了,到家了,回去吃飯吧。不料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回去,我們要吃柳科長和萬科長的飯。柳科長回頭朝萬麗看,萬麗趕緊說,要請的,要請的,不過今天大家都累了。大家又異口同聲道,我們不累。有幾個人索性站到了萬麗身邊,等著萬麗表態,萬麗被圍著,有些不好意思,說,改日吧,改日吧。大家又堅持說,不改日,改日就沒有那一日了。連柳科長都被他們打動了心思,坐起來笑瞇瞇地等著萬麗,可萬麗硬是逃避開了柳科長的眼睛。柳科長說,孫國海在家裡等你吧?就坐下不再說話了。大家的情緒都有點低落,站起來圍著萬麗的幾個,都怏怏地回到座位上坐下了。萬麗知道掃了大家的興,心中慚愧,其實家裡也沒有什麼大事,她出來的這一個星期,保姆老太帶上丫丫回老家去了,今天還沒有回來,但偏偏孫國海昨天晚上跟她通了個電話,說今天晚上沒事,在家等她回來,好久沒有當廚師了,今天要露一手。
  萬麗到家,孫國海卻還沒回,家裡冷冷清清,碗櫥裡空空的,水瓶裡也沒有熱水。萬麗先把吊子坐上,把行李稍稍整理一下,水開了,沖了水瓶,孫國海還沒到,樓梯上倒是腳步聲不斷,都是急急匆匆的,不是孫國海,孫國海雖然人高馬大,上樓卻不緊不慢,穩穩的。萬麗正等得有些心焦,電話鈴響了起來,萬麗一接,是孫國海打的,說,啊哈,你回來了?萬麗說,你人呢?孫國海說,對不起,對不起。萬麗心裡一沉,說,又不回來了?孫國海低三下四地道,真是對不起,一千個對不起,一萬個對不起。
  萬麗捏著電話不作聲。孫國海說,剛要出門,被人攔住了。萬麗仍然不作聲,孫國海繼續解釋說,本來我都想了,到八味珍去買你喜歡吃的電烤雞,回來再做一道你喜歡的螞蟻上樹,可是,可是朋友托辦事情,請吃飯,不去的話,他們還以為我不願意幫他們的忙呢。萬麗說,不願意幫助又怎麼樣呢?孫國海說,唉,朋友的忙還是要幫的。萬麗說,老婆的忙是可以不幫的。孫國海說,你有什麼事情我沒有幫過?萬麗又不說話了。孫國海說,你別生氣,我今天一定早回來,吃過飯就回來。這幾個朋友,一般地應付一下就可以了。萬麗說,誰呀。孫國海說,大馬他們幾個。萬麗忍不住說,混子。孫國海說,我們就在星星酒店,一個小店,沒有卡拉OK,所以你儘管放心,既沒有小姐,也不會太遲。
  萬麗氣得把電話一掛,看著冷冷清清的家,心裡空空的,悶坐了半天,才起來下了一碗麵吃了。又把培訓班最後的合影照片拿出來看看,看到大家燦爛的笑臉,心裡不免後悔和自責。胡亂地想了一會兒,又看了一會兒電視,時間倒也過得快,看了看鐘,感覺孫國海的飯也差不多該吃好了,於是靜下心來等樓梯上的腳步聲,可一等再等,還是等不到。乾脆熄了燈睡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很快已是夜深人靜,聽得屋後樓下小街上偶有自行車來去的光啷聲響,也有人突地冒出一句歌詞,很快就遠去,留下的仍是一片寂靜。或者偶爾有一輛汽車過去,打出的燈光閃了一閃,又滅了。再過一會兒,又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吹著婉轉動聽的口哨過來了,吹的是《媽媽的吻》。那悠悠的曲調漸漸地近了,近了,又漸漸地遠去,遠去,萬麗的心終於漸漸地安逸下來,迷迷糊糊地入睡,似是而非好像在開始做夢,突地眼前一亮,孫國海回來了,站在床前,噴著酒氣,向萬麗賠笑說,床頭跪,床頭跪。
  萬麗看了一眼桌上的鐘,生氣地說,孫國海,你說話算不算數?孫國海趕緊又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萬麗說,你說吃過晚飯就回的,哪家飯店開到現在?孫國海說,我也沒辦法,吃過飯就想回來,真是想回來的,可是被他們拖住了不讓走,我沒有辦法。萬麗說,你好說話,你好人,誰不說你好?孫國海說,我其實也不想到這麼晚,我也不想喝那麼多酒的,煙熏酒泡,傷身體,也不好受,我也沒辦法,明天一早還得起來上班。萬麗說,原來你還知道要上班,我以為你當老闆不用上班了呢。孫國海一味地賠著笑臉,說,我跟他們說我老婆今天回來,可他們不讓我走。萬麗說,當然,朋友比老婆重要多啦。孫國海邊伸手去拉萬麗,邊笑道,嘿嘿,老婆是已經到手的。萬麗一推他的手,翻了身,背朝著他,孫國海站在床前愣了一會兒,又說,我總算還是回來了嘛,幹嗎這樣呀?萬麗一下子坐了起來,氣道,你大概以為能回來已經很不錯了是吧,你不回來也行。孫國海又愣了一會兒,轉到床的另一邊,看著萬麗,說,不回來你能饒了我?說著又笑,道,好了,好了,天天晚上鬥嘴,沒勁吧。說著就要把萬麗按進被窩。萬麗道,你別動。自己躺下了,忽地想起回來的路上大家圍著她的情形,心裡一酸,便流下了眼淚來,說,那麼多人拉我吃飯我都沒有去,巴巴地趕回來,就這樣?孫國海苦著臉說,誰叫你不去呢,你本來該去的嘛。萬麗說,你說誰叫我不去的?孫國海說,總不是我吧?我是一直希望你在外面散散心的。萬麗說,是,我活該。孫國海又沉默一會兒,好像沒辦法了,拿出一條煙來給萬麗看。萬麗說,一條煙就賣了自己。孫國海說,話也不能這樣說,有時候交朋友也就是幫助自己。萬麗說,我說不過你,你人又好,朋友又多,不像我。孫國海笑道,哪能呢,你可是機關裡的名人。
  萬麗沒有理睬他,也不再作聲了。孫國海道,餓了吧,我給你下碗麵條?萬麗冷冷地說,我回來自己下過了。孫國海說,那現在你想吃什麼?萬麗道,你看看幾點了?孫國海也不再多說了,洗漱了就睡下,只說了一聲,你放心,以後不這麼晚了。就沒了聲音。萬麗聞著瀰漫了一屋子的酒氣,久久地難以入睡,千思萬想,當初怎麼就聽信了康季平的話,跑到機關來,要不是這一步跨出去,後來的日子就會大不一樣,她也不會認得孫國海,也不會有向問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她也許會找一個同事結婚,平平安安地做一輩子中學語文老師,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了,再回頭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往前呢,前景實在是暗淡得很,無論是事業還是家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