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萬麗一回到南州,市委組織部的通知就來了,讓她去組織部談話。因為組織部是電話通知,通知時沒有說清楚應該去找誰,接電話時宣傳部辦公室馮主任也沒敢多問,所以萬麗也不知道誰會跟她談話。她先到了組織部辦公室,問了一下,辦公室的一位同志站起來和萬麗握手,說,噢,是萬麗,我是辦公室副主任,你就叫我老鄭好了,向部長在辦公室等你。萬麗心裡猛地一跳,就慌亂起來,老鄭不由分說就帶著她往前走,萬麗的腳根本不聽使喚地往前挪著,一瞬間她希望向部長的辦公室遠一點,再遠一點,好讓她有個思想準備。可是,走了幾步,就已經到了走廊盡頭,老鄭輕輕地敲了敲門,向問在裡邊說,請進。
  老鄭輕輕地推開門,並不進去,只是半躬著身子站在門口,輕輕地說,部長,萬麗同志來了。萬麗雖然跟在後面,但也已經看到了向問,向問的表情很正常,笑也笑著,但卻始終是那樣一種平淡得幾乎看不出笑意的笑,嘴上說,好,萬麗來啦,進來坐吧。老鄭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讓萬麗進去,自己跟在萬麗後面,等萬麗在沙發上坐下,他泡了一杯茶端到萬麗面前,仍然輕輕地跟向問說,部長,我,走了。向問點了點頭,他就退出去了。整個動作連貫熟練有板有眼,身子基本上是半躬著的,說話的聲音始終只在嗓子口上,又輕又柔。他退走以後,萬麗緊張的心情更緊張了,感覺手心裡都出汗了。
  向問開始也不說話,目光一直平平和和地看著她,好像要在她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看了半天,向問忽然說,萬麗,考慮過自己的工作安排沒有?萬麗原以為向問會跟她拉幾句家常。細細一算,從向問離開南州到今天已經四年多快五年了,向問回來後,萬麗去黨校前雖然見過向問一兩面,但沒有說話,甚至連起碼的問候也沒有,所以,今天的相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久別重逢,向問怎麼也應該噓寒問暖說幾句呀,哪料他一開口就已經在談工作,萬麗心裡一酸,但是忍住了,知道向問在等她的答覆,就老老實實地說,還沒有想。向問點了點頭,說,也是,剛剛才回來嘛,哪有像我這樣性急的,是不是?
  萬麗剛想放鬆一點,向問卻絲毫不給她時間,馬上又說,現在有個位子,三種可能,想聽聽你自己的想法,一個是留在宣傳部,宣傳部的同志也很歡迎你回去,好處呢,你也可以駕輕就熟一些,再說了,作為一個女同志,在宣傳部工作還是比較合適的;第二個去處,現在就調一個單位,到政府那頭,旅遊局缺一個副局長,你過去,與你的專業可能不太一致,但也可以學起來嘛;第三呢,市裡正在籌建舊城改造指揮部,趙副市長兼任總指揮,建設局劉局長兼第一副總指揮,你如果去當他們兩個的副手,行不行?
  不等萬麗有任何想法,向問又說,指揮部雖然放在建設局,但級別上與建設局平級,歸市委和政府直接領導,正處單位。你看如何?萬麗心頭亂成一團,臉上發熱發燙,眼睛都不敢看向問,以萬麗對機關幹部任免制度的瞭解,恐怕很少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組織部長拿出三個位子讓她挑選?
  萬麗慌不擇詞地說,向部長,我,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向問點了點頭,但態度仍然平靜,平靜中略帶嚴肅,說,我理解,我並不是現在就要你作決定,但也不能拖太長時間,三天,三天行了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和——他忽然停頓了一下,又說,自己好好考慮,最後給我一個答覆。萬麗掙扎著說,那、那向部長您、您的意見——向問忽然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真正的笑容,說,你倒來將我一軍啊,我現在是聽你的意見,我要是已經決定了我的意見,還聽你的意見幹什麼?萬麗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向問的辦公室的。
  萬麗回到宣傳部,恍恍惚惚地坐下來,她雖然已經是副處級,但現在的職務還是宣傳科的科長,離開崗位去省委黨校半年,宣傳部也沒有免去她的這個位子,副科長是她去黨校以後從人事科調過來的江平,原來是科員,過來就提副科了,另外又增加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也是女的,叫金小紅,金小紅看到萬麗,十分崇拜的樣子,說,萬科長,我一來就聽說你了,今天才見到,真是名不虛傳啊。
  萬麗也不知道金小紅說名不虛傳傳的是什麼,只是笑了一下,江平卻認真地對金小紅說,小金,萬麗可不是科長了,她早已經是副處級幹部了,而且,而且,很快就——他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金小紅就慌了,趕緊說,對不起,萬,萬——她顯然不知道應該稱呼萬麗什麼了,尷尬得不行,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瞭解情況,對不起,對不起。萬麗說,江平,你跟小金亂說什麼呢,喊什麼都不要緊,喊名字更好。
  江平笑道,喊什麼是不要緊,但是事情要搞清楚嘛,是什麼就是什麼,名不正言不順怎麼行呢,小金,機關跟社會上還是有所不同的呀。金小紅還在緊張慌亂中,萬麗實在看不下去,趕緊打岔說,小金,你這件衣服哪裡買的,式樣很別緻。不料小金更慌了,都有點語無倫次了,說,我,我,是人家的,人家送的,我知道穿這樣的衣服上班不大好,但是,但是,其實,其實,我本來今天就不想穿的,都怪我姐姐,硬說這件衣服好看——說著說著,眼淚都快下來了。萬麗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剛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會是這麼一個膽小怕事的人,想自己當年進機關,雖然也是小心謹慎的,卻還不至於到這一步。眼前這個金小紅,實在有點過分,如果機關都是這樣子的,進機關還有什麼意思,真不如不進,更何況,今天的時代,與萬麗當年進機關的時候,也大不一樣了,現在的大學生,都敢在學生宿舍裡做愛了,相比起來,這個金小紅簡直就像是從上個世紀、至少從六七十年代回來的,比當年的余建芳還要苛求自己,太不可思議。後來等金小紅一出去,萬麗就跟江平說,這個金小紅,怎麼回事?為件衣服緊張成這樣?江平說,嚇的吧?萬麗說,誰嚇的,你嚇的?江平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這樣子,嚇她也嚇不住呀。
  萬麗說,那怎麼回事,她進來多長時間了?江平說,剛進來沒幾天呢,才畢業的嘛。萬麗說,你跟她談過話?江平說,談話是你的事情,我哪敢越俎代庖啊?萬麗道,那要是我一直不回來呢?江平道,不是知道你要回來了嗎?萬麗不說話了,不管向問那裡怎麼急著要給她安排新位子,但至少這三天中,她還是宣傳科的科長,跟新來的同志談話,是她的工作,也是她的責任。
  當然萬麗也完全可以把這件事情拖一拖,沒有人會催她,她完全可以拖到新的任命下來,就不用跟金小紅多說什麼了,可萬麗內心,卻很想跟金小紅談一談,在她進婦聯的頭一天,許大姐談過以後,就是余建芳,余建芳說,別看我們人手少,我們的工作很重要,說完就埋頭看材料了,也不給她交代工作,也不作任何的指點。萬麗正想著,就聽到江平問,去過組織部了吧,定了嗎?到哪裡?什麼時候走?萬麗心裡猛地一驚,才回過神來,向問那裡,還等著她的答覆呢,怎麼一下子就被一個金小紅牽走了魂魄?趕緊收回胡思亂想,說,還沒有定呢。江平笑了一下,說,那還不是只要寶寶開口的事情。萬麗想反駁他,但話卻沒有說得出來。
  金小紅再進來的時候,已經把那件衣服換掉了,萬麗看了實在來氣,冷冷地說,金小紅,你這件衣服不對頭,還是那件好。金小紅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可憐巴巴地看著萬麗,萬麗本來還要說她幾句,但看她那樣子,心裡很煩,實在不想再理睬她,便拉著臉不吭聲了。倒是江平說了一句,萬麗跟你開玩笑的。萬麗冷冷地丟下一句話:我沒開玩笑,就走了出去。
  萬麗回到家,難得孫國海已經先到家了,一見到萬麗,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隻精緻的女式手機,放到萬麗面前,萬麗說,你買的?孫國海得意道,憑我,需要買嗎?萬麗聽了就不高興,憑你,憑你怎麼了呢,弄個手機回來就了不得了,真是目光短淺,只見芝麻不見西瓜。心裡雖這麼想著,但畢竟知道孫國海心裡是念著她的,還想到替她弄個新潮的手機,也就把不高興忍了下去,拿起手機看了看,說實在的,她也挺喜歡這個款式,情緒漸漸好起來,問道,誰送你的?孫國海說,大龍。萬麗問,大龍是誰,沒聽你說過。孫國海說,我跟你說過的,你可能沒往心上去,就是林場的那個大龍。萬麗道,連林場的人你都認得?孫國海說,那是,要不怎麼叫我孫半城呢。
  萬麗頭一次聽孫國海說這孫半城,差一點笑出來,說,半城?皮厚不厚你?孫國海說,半城還是客氣的謙虛的呢,孫大半城都可以當仁不讓呢。說著指了指桌上的手機,說,不說別的,就說這手機,你知道的,我前前後後都丟了三次了,用了四個手機,哪一個是我自己掏錢買的?萬麗說,聽你的口氣,丟手機是一種光榮?孫國海道,嘿,光榮也不是光榮,但今天丟了,明天就有弟兄給我送新的來,也夠牛的吧。他見萬麗皺了皺眉,又趕緊說,不過你放心,保證不犯錯誤。萬麗說,那些犯錯誤、犯罪的人,又有誰會說自己在犯錯誤在犯罪呢。孫國海說,反正我的弟兄,都有辦法操作的,再說了,我的手機又不是一個人送的,就算有人去查,查到送一個手機又算得了什麼。
  萬麗本來看到這個手機還挺喜歡的,但聽孫國海說話,不知怎麼,句句都是不中聽的,剛剛好起來的情緒又漸漸地低落了,怎麼也扭轉不了,便把手機推到了孫國海面前,說,我不要。丫丫跑過來,抓起手機說,爸爸給我,爸爸給我。孫國海趕緊從丫丫手裡奪了回來,說,丫丫別搗蛋,這是給媽媽的,媽媽工作忙,有個手機就方便了。丫丫說,丫丫知道,媽媽就可以給丫丫打電話了。萬麗心裡一動,但還是堅持著沒有收回想法。孫國海說,你是不喜歡這種款式吧?我重新替你搞,你相信,這點本事我有。丫丫的念頭還在那個手機上,拍馬屁說,爸爸有本事,爸爸有本事。阿婆過來抱了丫丫走,說,丫丫我們看電視,爸爸媽媽談事情呢。
  丫丫走開後,萬麗說,真有本事就在工作上做出點成績來,給自己設定一個進步的目標,今天弄個手機,明天混個飯吃,算真本事嗎?孫國海說,那也不是人人能夠做到的,要說工作成績,你以為我沒有嗎,我的成績,不要太大噢。萬麗說,在哪裡呢?我怎麼看不見,別人怎麼看不見?孫國海說,看不見是別人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萬麗知道又走進老圈子了,下決心不跟他說廢話了,自己的事情還在心裡七上八下,想把向問找她談話的經過告訴孫國海,把三種可能也說出來,聽聽他的想法,可幾次話到嘴邊,不知怎麼又說不出來,但不說吧,心裡又堵又亂,沒著沒落似的難過,最後便迂迴著說,如果我有機會動一動位子,換個單位,你覺得我幹什麼更合適?孫國海不假思索地說,你的水平,機關裡誰不知道?幹什麼都行嘛,要叫我說,干個市委書記副書記也不會比他們差。萬麗氣得說,你這叫什麼話?孫國海說,心裡話。
  萬麗氣得不想理他了,孫國海卻主動問道,是不是向問找你談話了?萬麗說,你別向問向問的。孫國海「嘿」了一聲,說,是向部長,向部長怎麼說?萬麗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孫國海聽了,只是「嘿嘿」地笑,老是不說話,萬麗說,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孫國海還是笑,最後笑著說,嘿嘿,嘿嘿,向部長。萬麗說,跟你商量,跟根木頭商量也差不多。孫國海說,那可不一樣,木頭沒有思想,我有思想。萬麗說,那你的思想呢?孫國海說,既然向問對你這麼好,你何不要求到他組織部去?有他直接罩著你,升個副部長也是很快的事情。
  萬麗氣得差點噴血,緊閉了嘴,一言不發,去房間裡把丫丫抱出來,讓保姆老太去忙晚飯。孫國海見萬麗沒話說了,趕緊站起來道,我得走了,朋友約我吃飯呢,都遲了。萬麗說,那你這時候回來幹什麼?孫國海說,回來送手機給你呀。本來你一回來我就要走的,看你臉色不大好,就留了一會兒,現在你心情好了,我走了啊。
  萬麗悶得喘不過氣來,孫國海居然說她現在心情好了,萬麗實在不知道他是有眼無珠沒心沒肺,還是為了逃走假裝不知,不由無力地朝他揮了揮手。孫國海如獲大赦,趕緊往門口走,走了幾步,又退回來,抱起丫丫親了一口。丫丫說,爸爸不喝酒,爸爸喝酒打呼嚕。孫國海邊說,小丫頭,你懂什麼打呼嚕?邊走了出去。丫丫對著已經被關上的門說,爸爸早點回來。萬麗感覺出丫丫對孫國海的深厚的依戀,她不由有些奇怪,孫國海一直忙於應酬,有時候連星期天也得去趕場子,和丫丫在一起的時候很少,帶丫丫出去玩的機會更少,但丫丫對爸爸的感情,卻一點也不受影響。
  保姆老太做好晚飯出來,看萬麗情緒不高,勸她說,隨他去吧,不管怎麼說,孫同志對你還是很忠心的,他很看重你的。男同志嗎,在外面就是要個面子,出個風頭。萬麗說,我不管他,隨他去。保姆老太說,不過,該說的話也還是要說的,老不說他,他就覺得他老在外面是應該的,你都沒意見,他就樂得不回來了。萬麗說,我懶得說他,說了也沒有用。
  丫丫拿小手摸著萬麗的臉,乖巧地說,媽媽,以後讓我來說他,我來幫你教育他。萬麗正要說什麼,電話鈴響起來,丫丫從萬麗腿上滑下來,過去接了電話,說,找萬麗嗎?我喊她來接電話啊,請你稍等。萬麗見丫丫小小年紀,學著大人的樣子,心裡喜愛得不行,過來接電話時,臉上都是忍不住地笑。萬麗一接電話,丫丫就懂事地跑開了。電話是康季平打來的,說,萬麗,本來想約你出來吃晚飯的,但你剛剛回來,總要和家人團聚團聚,就改變了主意。萬麗早估計到康季平這兩天會找她,也沒有多囉唆,就說,那我晚飯後出來。康季平也很簡潔,說,好,我們到和美茶社喝喝茶。
  萬麗到茶社時,康季平已經先到了,定了一個二樓的小包間,木樓梯很窄,走上去吱吱嘎嘎響,像老電影中的情形,萬麗小心翼翼地上了樓,進包間一看,包間很小,就一張小桌子,兩張椅子,四面不通風,燈光也比較暗,萬麗猶豫了一下,康季平說,要不到大廳去?我看大廳裡人多,吵吵鬧鬧的,就要了這個包間。服務小姐也很坦誠地說,還是包間好,包間安靜,說話什麼方便些,不受干擾,一個小時才加三塊錢。萬麗就再沒說什麼,坐下來,服務小姐泡上茶,端上小吃,退出去的時候,手指了指牆,說,這裡有按鈴,有什麼事可以按鈴叫我,不按鈴我們不會隨便進來的。出去的時候,隨手帶上了門,動作很隨意,很輕巧,也十分自然。
  萬麗卻十分不自然,半天沒有吭出一聲,康季平勉強地笑了一聲,居然也笑得有點尷尬,這對他來說,可是不多見的。本來找個安靜的環境,是為了說話方便,不受干擾,結果環境是安靜了,也確實沒有來自外界的干擾,但內心的干擾卻生了出來,而且越生越大,大到讓他們都感覺不自在了。
  幸虧還有茶,可以說說茶,康季平道,要的是龍井,你喜歡龍井的。萬麗點了點頭。康季平又說,看這顏色,茶還是不錯的。舉起杯子晃了晃。萬麗說,你成茶專家、茶博士了?康季平說,不是沒話找話嗎?萬麗說,沒話我們來幹什麼?兩人都笑了,氣氛開始融洽放鬆,正在這時,就聽到隔壁的包間傳來一陣壓低的笑聲,笑聲夾雜著的,又是奇奇怪怪的動靜,包間與包間的隔音很差,細微的動靜這邊都能聽見,萬麗頓時神經緊張,臉都變色了,大氣都不敢出,下意識地瞥一眼康季平,康季平說,走吧,我們換個地方。
  萬麗說,大廳不是很多人嗎?康季平說,不應該帶你到這地方來。說著就按了牆上的按鈴,服務小姐進來了,康季平說,我們結賬。小姐不明白,趕緊解釋說,你們放心好了,我們不會進來的,不會有人進來的。萬麗臉通紅,心慌得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都不敢抬眼看服務小姐的臉。服務小姐還在解釋,說,真的,我們有規定的,我們的制度很嚴格的,你們儘管——康季平擺了擺手,又說了一遍,結賬。小姐說,那也得按一小時算了,還有兩杯龍井,你們喝都沒有喝,可惜了。結了賬,康季平在前,萬麗在後,往外走的時候,經過一樓的大廳和賬台,萬麗恨不得鑽到地洞裡去,頭一直低到了自己的胸前,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議論著她,一直到了門口,她才稍稍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沒有一個人關注到他們,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服務員在服務,客人在喝茶聊天打牌,誰也不知道這兩個人白白地泡了茶浪費了。
  走出了茶社,兩人不由相互對看了一眼,才放鬆地笑起來,康季平開玩笑說,常常在小說和電視劇裡看到這樣的台詞:天下之大,居然沒有容我們坐一坐的地方。今天居然也被我們的現實證實了,還真有這樣的事情。可惜的是,人家是想幹什麼事情的,我們就冤了,又不想幹什麼事情,就是想談談工作,心虛什麼呢?萬麗被他這麼一說,臉又紅了,說,誰心虛,我心虛?你要是不心虛,你為什麼要出來?康季平說,我才不心虛,我是看你六神無主了,才出來的。萬麗說,你厲害,你來事,你喜歡這樣的地方,常去吧!康季平說,常去也沒那麼多功夫,但去也是去過的。
  萬麗沒料到康季平這麼說,愣了一愣,有點賭氣地說,所以你很習慣嘛。康季平說,這有什麼不習慣的,不就是坐下來喝喝茶,談談工作?可是,偏偏沒有人認為我們是談工作的,你看看那位服務小姐,都急了,差不多要賭咒發誓了,不會進來的,不會進來的,有規定的,有規定的,她以為我們覺得那裡不夠安全。你說慘不慘,冤不冤?現在的人,怎麼腦子裡只有那一根筋呢?萬麗說,我怎麼知道。康季平說,現在你想怎麼樣?就這麼邊走邊談,不也一樣會被人看見?到我家去吧,姜銀燕受不了。萬麗不吭聲。康季平又說,到你家去吧,你家孫國海又要不高興——萬麗說,孫國海不在家,就到我家去吧,還有丫丫和保姆老太在呢。康季平說,你不忌諱什麼?萬麗說,老同學串串門也是正常的嘛。康季平道,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反正這裡離你家也不遠。
  他們回到萬麗家,丫丫剛剛睡下,保姆老太出來開門時,看到萬麗帶了個男同志回來,似乎有點吃驚,但那種疑惑從她的眼睛裡只是一閃而過,再也沒有表現出來。康季平說,萬麗,你們這位老太太,是個聰明的老太太。萬麗說,她不認得字。康季平說,老話說,不認字,有飯吃,不認人,沒飯吃。萬麗道,你覺得他認出你來了,你是誰呢?康季平說,我是萬同志的朋友嘛。保姆老太替他們泡了茶,說,我哄丫丫睡覺去。就進了屋。康季平說,老太太倒和茶社的服務員差不多,很敬業也很有規矩。萬麗說,別亂開玩笑了,我一回來,向部長就找我談了,要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康季平說,你以為我真能掐會算嗎?我又不是大仙,連半仙也不是。
  萬麗就把和向問見面的大概情況說了,說過之後,就靜靜地等著康季平說話了,康季平笑道,怎麼,這回不想自己給自己作主了?萬麗說,我作不來了。康季平說,萬麗,我喜歡你,也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不作假。上次葉楚洲來找你,你給自己作了一回主,你是作對了,但這一次的事情,你要是作的話,很可能會犯錯。萬麗說,不是犯不犯錯的問題,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康季平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萬麗說,因為我心裡沒有底,我不知道向部長是怎麼想的。康季平道,萬麗,你開始成熟了,在這件事情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揣摩出向部長的想法。萬麗說,可是我從他的口氣中,實在聽不出他的意向,最後我忍不住就直接問他了,他卻又給我推了回來。康季平說,這也是他考驗你的一個方面,一個內容。萬麗說,我也感覺到了,所以我覺得我的選擇很重要,我不敢隨便說話。康季平說,你又成熟了。這確實是一個很關鍵的時刻,既要揣摩出向部長的意思,又要給自己找個好位子,這不容易啊。萬麗說,你覺得呢?
  康季平說,我給你分析分析,要揣摩向問的想法,首先要從向問的個性出發,他是一個什麼樣的領導,他是很喜歡你,很重視你,這毫無疑問,假設他是一個家長,那麼你覺得,他是那種對孩子一味溺愛型的家長嗎?萬麗立刻搖了搖頭。康季平說,你的感覺是對的,他是屬於相信棒頭底下出孝子的那一類的家長。萬麗說,你的意思,向部長是希望我去幹實事?康季平說,對了,你再想想,實事哪裡都有,不能說旅遊局和宣傳部就不是實事,但這些實事中,哪個更艱難,哪個更不好搞?萬麗脫口說,那還用問,舊城改造指揮部,一方面,這個部門剛剛成立起來,誰都還摸不著頭腦,更主要的,南州是個老城,要改造老城,又不能破壞老城,這個難題,可不是一般的難!康季平說,對了,我的看法,向問就是希望你到舊城改造指揮部去。萬麗說,我也想到過這一點,但是覺得太難了。康季平說,這正是向問真正的意圖,他是真的要讓你成長,讓你吃苦,讓你歷經艱難險阻,讓你到第一線鍛煉,他不想照顧你,不想讓你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不想替你遮風擋雨。
  萬麗點著頭,又說,但是趙市長和建設局的劉局長,都是鐵腕人物,我跟他們配合,做他們的副手,我很擔心,怕——康季平說,這大概也是對你的考驗之一吧。萬麗說,我自己怎麼做,我是可以努力把握好的,可是趙市長和劉局長,這兩個人的個性都很強,當初趙市長上的時候,劉局長就是他的競爭對手,一個上了,一個沒上,這裡邊的疙瘩恐怕一直都沒有解開,我不明白市委為什麼還會有意把他們安在同一個部門一起工作。康季平說,聞舒也是用心良苦嘛,他急於做好舊城改造的大事,才這麼下決心的,一團和氣的地方,往往建樹不大,變化緩慢,而矛盾,往往會成為前進的動力。
  萬麗說,這我也同意,但我怕自己夾在他們中間,不好做人,不好工作,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副總指揮,如果還有一兩個,我的壓力就會小些。康季平說,不可能,舊城改造就是你們三個人的事情了,我覺得,這就是向問鍛煉你的方式方法。他不是要給你減壓,而是存心要給你加壓,什麼叫棒頭底下出孝子?說著,定定地看著萬麗,好像這是頭一次見她,看了半天,說,萬麗,黨校到底是黨校,你這半年,沒有白學,你在黨校的經歷對你幫助很大。萬麗不解地看著他,康季平又說,你進步了,成長了,你——長大了。萬麗說,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康季平道,絕不是隨口說說的,你變了很多,不說換了一個人,至少,至少——萬麗說,至少什麼?康季平道,至少你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你的猶豫越來越少,你的信心越來越足,你堅定了信念。萬麗說,你說得也許有點道理,我從聶小妹的身上,也從她這次畢業典禮發言的事件中,考慮了許多問題,一個人,無論進哪個圈子,總是想著要進步的,這無可非議,但如果只是把目光盯在自己一時一日的陞遷上,那眼光就太短淺,就會變得患得患失,經不起一點點風浪,產生投機心理,使自己步子走不遠,路走不寬,會把自己束縛住——萬麗話還沒說完,康季平忍不住打斷了她,說,果然的吧,我說的吧,黨校把萬麗培養出來了。
  說了半天,分析了半天,萬麗紛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一直模模糊糊理不清的思緒也漸漸清晰起來了,她不再猶豫,不再患得患失,想通了,說,我明天就給向部長答覆。康季平說,不必的,他說三天,你就第三天答覆他,不必表現得太急吼吼,任何工作都是來日方長的事情。萬麗想了想,覺得康季平的考慮是對的。
  康季平忽然說,喲,光顧了說話,老太太泡的茶都涼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說,這茶葉不怎麼樣啊。萬麗正要說話,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孫國海回來了,康季平和萬麗都站了起來,就在這時候,保姆老太也從屋裡出來了,拿了水瓶給他們的杯子加水。孫國海噴著酒氣,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哈,有客人啊。萬麗說,是康季平。康季平和孫國海握了握手,康季平說,時間也不早了,我走了。孫國海說,再坐坐吧,你們談你們的嘛。康季平說,也談得差不多了。孫國海笑道,那以後多來坐坐。萬麗送康季平到門口,康季平就下樓去了。
  萬麗關了門,回過身來看到孫國海怪怪地看著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孫國海就陰陽怪氣地說,他怎麼又來了?有什麼事?萬麗就不高興,說,怎麼,沒有事就不能來看看老同學?孫國海說,看看老同學?老同學多得很,他怎麼不去看別的老同學?萬麗說,你怎麼知道他不去看別人?他看人要向你匯報嗎?孫國海說,我一看就是黃鼠狼看雞的樣子,我的老婆,老是要他看什麼看。
  孫國海開口一個我的老婆閉口一個老婆是我的,令萬麗十分反感,不由得想起當初頭一次見面,撞碎了她的熱水瓶,一迭聲說不是我撞的不是我撞的,不就是個自私鬼嗎?萬麗忍不住說,你的老婆你的老婆,你怎麼像個農民似的自私狹隘?孫國海說,我本來就是農民嘛,老婆本來就是我的嘛,我學不來你們的高尚偉大,可以心甘情願把自己的老婆給別人看來看去。萬麗說,你瞎說什麼,要是你的同學來,我這麼說你的同學,你心裡怎麼想?孫國海說,要是你晚上回來,看到我和一個女同學坐在家裡,你又會怎麼想?何況這個女同學,過去還對我有意思。萬麗臉一冷,斷然地說,我不想說了,休息吧。孫國海說,為什麼不想說了,心裡沒鬼的話,說什麼都不怕。萬麗說,我累了。孫國海說,跟別人聊天不累,看到老公一回來就累。
  萬麗跑進臥室,脫了衣服就上床,又氣又傷心,眼淚就止不住地淌了下來,孫國海跟進來,看到萬麗淌眼淚,就躺到她身邊,扳著她的肩說,哭啦?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啊。康季平,哼,我還不知道他?萬麗一翻身坐起來,問道,你知道什麼?孫國海還是躺著,撇了撇嘴說,看他樣子就是個沒能耐的人,病殃殃的模樣。有賊心也無賊力,想花女人也花不到,花到了也是沒用。萬麗心裡不由得有些奇怪,她不知道孫國海從哪裡看出康季平是病殃殃的模樣。在萬麗眼裡,康季平永遠是意氣風發的,永遠是樂觀豁達的,萬麗說,孫國海,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粗俗?孫國海卻不生氣了,說,我不是說你的啊,你不會的,要是你會被他花著,也早就花著了,還等到今天?大學畢業你們就可以成一對了嘛,那也沒有我的份兒了,對不對?萬麗說,那你明知這樣,還來氣我幹什麼?孫國海說,天地良心,我可沒有氣你,我是氣不過他,明知人家不愛他,還老是來看你幹什麼?
  話題又繞了回去,萬麗一骨碌爬起來開了抽屜翻起來,孫國海說,你找什麼?萬麗沒好氣道,睡不著,找安眠藥。孫國海趕緊爬起來,說,安眠藥還是不要吃,吃了會上癮的,拿不掉。萬麗說,誰說的。孫國海說,我媽說的。萬麗不理他,找出兩片安定。孫國海說,要不就吃一片吧。萬麗仍然沒理他,想去倒水,孫國海已經跑出去,一會兒端了開水進來,端到萬麗面前,有些擔心地看著萬麗把兩片安定吃了,又說,唉,女人就是想得多,少想點事情,就不會失眠了。萬麗背對著他,緊緊地閉了嘴,把思想也閉上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孫國海帶丫丫上公園去玩,萬麗一個人呆呆地坐了半天,心始終安定不下來。昨晚和康季平談的時候,似乎已經非常堅定地決定選擇去舊城改造指揮部,因為她和康季平的想法一致,深知向問是希望她選擇那個部門的。但是今天回過神來再細想一想,這副擔子,她能挑得起來嗎?舊城改造牽動的方方面面太多,將涉及到的許多問題的複雜性,更是難以預料,行動還沒有開始,指揮部還沒有成立,群眾來信都已經到了中央,反對的呼聲已經震動了古城。但是向問和康季平偏偏要讓她為難,萬麗內心深處不可避免產生了委屈的情緒,憑什麼別人都可以穩穩當當順順利利地升職升上去,輪到她了,就要讓她吃苦挑重擔?他們難道忘記了她是一個女同志,他們根本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女同志,他們對她的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一點?
  心念至此,萬麗忽然想起當初剛進婦聯時,寫過一篇當代女性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的文章,還被向問批評過,說她觀點模糊,不確定,是因為她的內心,對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左右搖擺,看不到出路。這麼多年過去了,此時此刻,面臨關鍵的抉擇,萬麗的內心,仍然在左右搖擺,仍然不能確定。對舊城改造指揮部這個尚未正式成立的部門,萬麗心底深處有一股莫名的畏懼情緒,她還沒有給向問答覆,還沒有進入這個部門,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隨波逐流地動盪、漂浮了。她把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會被舊城改造這股強大無比的激流衝到哪裡去,最後會衝出什麼樣的結果,她心裡完全沒有數。說到底,那是一個男人的天下,是男人的戰場,是男人衝鋒陷陣的地方,是要讓女人走開的地方。萬麗要進去,就得忘記自己是個女同志。
  這個心念一產生,卻讓萬麗愣怔了好一會兒。這麼多年來,無論在哪個方面,萬麗從來就沒有在男同志面前示過弱,「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能辦到」,正是這樣的信心,伴隨著萬麗從小到大,伴隨著萬麗一天天地成長。可是到了今天,她卻猶豫了,她覺得委屈,覺得向問對她的要求太高。如果她留在宣傳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連向部長自己都說,女同志放在宣傳部門工作還是比較合適的。萬麗心裡反覆問自己,如果選擇留宣傳部,向問會怎麼樣?既然這三個方案都是向問提出來的,那麼,選擇哪一個都是有可能的,向問都會有思想準備,也都會接受的。
  但是,萬麗再怎麼委屈,再怎麼有想法,再怎麼畏懼,她知道自己最終還是會選擇去舊城改造指揮部。
  中午飯前,孫國海帶著丫丫回來了,說又有朋友請他吃飯,就走了。丫丫告訴萬麗,今天跟爸爸玩得很高興,還去劃了船,阿姨也幫我們划船,我想划船,爸爸不讓我劃,就爸爸和阿姨劃。萬麗因為心思不在這上面,開始並沒有聽明白,後來才忽然被「阿姨」兩個字驚了一下,趕緊問,阿姨?阿姨是誰?丫丫說,媽媽真笨,阿姨是誰都不知道,阿姨就是阿姨,漂亮的阿姨,阿姨喜歡我,喊我小寶寶,我說我叫丫丫,她就喊我丫丫寶寶。萬麗心裡一陣一陣發緊,說,丫丫,阿姨和你們一起划船嗎?坐在一個船上嗎?丫丫說,是呀,阿姨力氣小,爸爸力氣大,阿姨劃不過他,船就歪過來了,後來爸爸就輕輕地劃,阿姨用力劃,船就不歪了。萬麗愣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保姆老太在旁邊都聽在耳裡看在眼裡,趕緊把丫丫抱起來,說,萬同志,丫丫這麼小,她的話你可不要當真。萬麗說,我不當真。丫丫卻不高興了,說,就是真的,就是真的,阿姨說,下次還要帶我划船呢。保姆老太抱著丫丫要走開,萬麗卻說,別走,丫丫,媽媽問你,那個阿姨你見過嗎?丫丫想了想,覺得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但她已經開始懂得媽媽的緊張了,所以自己的小臉上也有點緊張。保姆老太於心不忍地說,萬同志,丫丫才幾歲。萬麗沒有聽她的,又問丫丫,那個阿姨是什麼時候碰到你和爸爸的?是在河邊等你們,還是後來上船來的?丫丫又想,但仍然想不出來,也許她想出來了,但她不知道怎麼表達,她的腦力還不夠用,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也還不夠用,但又覺得媽媽問她話,她是要回答的,就說,阿姨就把我抱到船上了。
  萬麗還要問,保姆老太說,丫丫要「嗯嗯」了,小孩子不能憋的。抱了丫丫進了衛生間。萬麗悶坐了一會兒,抓起電話就打孫國海的手機,孫國海說,什麼事?萬麗說,你回來!孫國海說,咦,我說了朋友請吃飯,還沒到飯店呢。萬麗說,你回來!孫國海說,出什麼事了?萬麗仍然說,你回來!孫國海愣了一會兒,說,現在?到底怎麼啦?萬麗說,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孫國海一聽急了,趕緊說,好好好,我馬上回來。
  過了一會兒,孫國海一臉莫名其妙地回來了,萬麗說,你說吧,公園裡划船怎麼回事?孫國海說,咦,划船就划船,有什麼事?萬麗鐵青著臉說,你說有什麼事,我又沒有去公園,是你們去的公園。孫國海先是茫然地四下一看,接著似乎想到了什麼,說,哈,是丫丫告訴你的吧?萬麗說,告訴我什麼?孫國海說,我不知道丫丫告訴你什麼啦,你說是什麼呢。萬麗氣得抬手指著他的鼻子,說,孫國海,我想不到你是這麼個無賴的人。孫國海說,我怎麼無賴啦,我做什麼啦?萬麗說,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裡清楚?孫國海說,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最搞不懂了。
  他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自己說出來,萬麗本來是存了心跟他繞,想逼他說出來,哪知孫國海的繞勁比她強多了,怎麼繞他就是不沾那個字,萬麗終於熬不住了,說,好,你不說,我替你說,你和別人約好了去公園,還帶上丫丫做擋箭牌?你無恥不無恥?萬麗一說出來,孫國海似乎反倒鬆了一口氣,道,噢,繞了半天,氣了半天,就是為了方梅呀。
  萬麗一聽方梅,更來氣了。方梅從小和孫國海是鄰居,後來也到南州來工作了。他們還在老家的時候,孫國海當兵走了,兩家的家長曾經想給他們結親的,孫國海也沒有明確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接下來孫國海轉業來南州,碰上了萬麗,就沒有方梅的事了。早幾年婆婆住在這邊的時候,曾經跟萬麗說起過方梅,說起過這事情,當時萬麗心裡就不高興,不知道婆婆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一直梗在心裡許久。後來她問過孫國海,孫國海有些得意地說,方梅可能有這個意思吧。萬麗氣得不輕,說,你媽媽說給我聽,是不是覺得她兒子來事,大家搶呢。孫國海嘿嘿一笑,說,當媽的看兒子,總是樣樣來事的嘛。萬麗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說,都怪我橫刀奪愛。孫國海說,你看你看,說著玩的,你又不高興了。萬麗說,我搶得你這麼個寶,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孫國海又嘿嘿笑了。萬麗說,你們現在還來不來往?孫國海說,你說什麼呀,我當兵後就沒再見過她,現在就更不可能了。婆婆回去後,有一年過年孫國海帶著萬麗和丫丫回老家,在老家的院子裡碰上了方梅,方梅還沒有結婚,不僅年輕漂亮,還很妖嬈。萬麗回去和婆婆說,我看到你說的那個和孫國海青梅竹馬的方梅了,果然很漂亮。婆婆笑了笑,說,方梅也有男朋友了。萬麗就不好再說什麼,她總覺得婆婆的厲害,是內在的,暗藏的,是那種笑瞇瞇的厲害。
  許多年過去了,方梅早已經從萬麗的生活中淡去了,可有一次孫國海的弟弟弟媳來南州玩,跟萬麗說起老家的一些事情,無意中提到方梅,說方梅早幾年已經調到南州來工作了。萬麗一聽之下,心裡一愣。後來問孫國海,你一定早就知道她到南州工作了吧,你們經常見面吧?孫國海說,哪裡經常見面,忙都忙死了,有一次老鄉聚會,她也來了,她丈夫的部隊調防到南州,她就跟過來了。萬麗冷笑一聲,說,到底還是找了個部隊的,恐怕是有什麼部隊情結吧。孫國海說,這我哪裡知道。萬麗說,她調到南州,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怕我知道?孫國海說,幹嗎怕你知道,你跟她又不熟,告訴你你也未必聽得進去。萬麗愣了愣,這句話孫國海說得倒是有道理,因為孫國海外面交往太多,開始的時候,萬麗也還關心關心是些什麼樣的人物,但時間長了,也實在懶得再去打聽和過問,孫國海呢,開始的時候也還要向萬麗吹噓吹噓,可漸漸發現萬麗根本沒把他的朋友放在心上,慢慢地也就不多說了。
  方梅雖然來了南州,但出現在萬麗生活中的機會畢竟不多,孫國海也從來不主動提起她,如果萬麗哪天問起來,孫國海總是說,很長時間不見了。還有一次說,聽說部隊又調防了,說不定都已經走了。萬麗說,不會吧,她要走的話,會不跟你告別?孫國海說,這個人,老是沒頭沒腦的,也難說的。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方梅再次從萬麗的生活中淡去,萬麗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心頭的那一點疙瘩也消解得差不多了,哪裡想到,忽然間方梅就冒了出來,冒到了孫國海的船上,兩人還一起划船逛公園,萬麗心裡哪能不驚不氣,說,孫國海,男子漢做事,敢作敢當,你約了她逛公園,就別抵賴。孫國海說,我抵賴什麼,我根本就沒有約她,我都不知道她在哪裡,到哪裡去約她?萬麗說,你是要我相信,你們正巧在公園碰上了?孫國海說,事實就是這樣的嘛,就是在公園碰上了。
  萬麗「哼」了一聲,說,是夠巧的,你這位青梅竹馬也夠浪漫的,大星期天的,一個人逛公園?她也是為人妻為人母的人了,會早早的一個人去逛公園嗎?孫國海說,你誤會了,方梅不是一個人,她和老公兒子一起去公園的。萬麗更是冷笑一聲,說,你覺得你這樣說能說得通嗎?她和老公孩子一起逛公園,碰上你,就丟開老公和孩子,到你的船上陪你和你的女兒玩?孫國海說,正是這樣的。萬麗說,你騙鬼呢?你當我什麼,耍我?孫國海急了,說,我怎麼會耍你,事情就是這樣的嘛。萬麗說,怪不得一到家就急急忙忙要走,什麼朋友請吃飯,幾個朋友啊?孫國海說,多著哪,我都說不清。萬麗「哼」了一聲,說,是女朋友吧,一個女朋友,先逛公園,再吃飯,多浪漫,多有情調。孫國海說,你不相信,我立刻打電話叫他們跟你說。萬麗說,這不就是你們的慣用手法慣用伎倆嗎,你們這些人,互相掩護,互相包庇,什麼謊話說不出來?
  孫國海沒轍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們上岸後,方梅的老公和孩子就過來了,他們一起走了,不信你問丫丫。萬麗說,我為什麼要問丫丫,丫丫懂什麼,是你做的事情,就要問你。孫國海說,問我就是這樣的事實,他老公就帶著他們的兒子去遊樂場玩,她就跟我們划船了。萬麗說,你說到天下去,說到天上去,會有人相信嗎?方梅的老公是個什麼人呢,他眼看著自己老婆丟掉自己和孩子跟著別人上船去?孫國海,我告訴你,以後說謊,先編圓一點再說。孫國海說,但是事實真的就是這樣。萬麗急白了臉,說,孫國海,你還覺得你嘴裡吐出來的是人話嗎?
  萬麗這話一說,孫國海也急了,本來還一臉「反正我就是這樣你信不信拉倒」的樣子,現在臉也急白了,說,萬麗,我就是和方梅一起劃了一次船,還有丫丫在,你這麼盯著我幹什麼,你想幹什麼?萬麗反問道,你說我想幹什麼?孫國海說,你自己的事情你怎麼不說?萬麗氣得鼻孔裡直往外哼氣,說,我有什麼事情,你說清楚,我有什麼事情?自己幹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你還想往我頭上潑髒水?孫國海說,你沒有和別人坐過船嗎?你和康季平,帶著康季平兒子,沒坐過船嗎?
  萬麗如雷擊頂,魂飛魄散,半天回不上一句話來。雖然是大夏天,萬麗身上卻一陣冷似一陣,她萬萬沒想到孫國海早就知道了這事情,而且這麼多日子,一點都沒有表露出來,連試探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想到這兒,不由脫口說,孫國海,想不到你城府這麼深,這麼陰險,你這個人,太可怕了!孫國海想說什麼,手機響了,他對著手機態度很凶地說,我有事!不僅掐斷了電話,而且還關了機,萬麗說,你關手機幹什麼?你態度這麼凶,不怕人家生氣啊?孫國海說,我怕什麼,吃什麼飯,吃他娘的死人飯。孫國海急得罵起人來。
  孫國海罵了一通人,沉默下來,萬麗也不說話,兩個人僵持地坐著,家裡的電話又響起來了,孫國海坐著一動不動,好像沒有聽見,萬麗僵了一會兒,還是僵不過他,過去接了電話,是孫國海的朋友打來的,聽到萬麗聲音,開口就是一聲嫂子,萬麗說,誰呀?對方報出了名字,萬麗並不知道,對方又說,嫂子,你可能不知道我,我們可都知道你,你可是國海的驕傲啊!萬麗有點尷尬,說,哪裡。對方說,那可半點不假,我們哪次碰面,不聽他念叨你幾句,還經常代表你向我們敬酒呢——哎,這會兒他在家嗎?我們等他吃飯呢,手機剛剛還開著,怎麼這會兒關機了呢,電話裡還在囉唆,萬麗把話筒朝孫國海伸過去,孫國海接了,說,你們先吃,我有事情,等一會兒過來。電話那頭還在嘰嘰咕咕,孫國海已經把電話擱下了,眼睛看著萬麗,萬麗扭過臉去,但心卻已經軟了下來,說,你去吧。孫國海好像不敢相信她的話,又怔怔地看著她,萬麗說,不去你是過不去的。孫國海疑疑惑惑就起了身,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我走了——你別亂想了,我早跟你說過方梅,是個沒腦子的女人。
  孫國海走後,萬麗的心情也漸漸地平息下來,至少這一頓飯孫國海沒有說謊,回頭想想自己也有點神經過敏,如果孫國海和方梅真有什麼事情,卻還帶上丫丫,這不是不打自招嗎?丫丫雖小,但已經能說會道,他們恐怕不會傻到這一步吧。慢慢地想了一會兒,萬麗已經能夠將孫國海划船的事情拋開一些了,雖然心頭還是有些作梗,但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失控了,她漸漸地把心思拉回到自己面臨的選擇上來,這才是她的頭等大事。
  孫國海去了大約半小時,又打電話回來,在鬧鬧哄哄的背景聲音裡說,萬麗,有人要和你說話。萬麗剛「哎」了一聲,就聽到那邊換了一個人,說,嫂子啊,我們都很羨慕國海啊。萬麗心裡煩,但還不得不裝出熱情的聲音,說,你們又喝多了吧?那邊說,我們是喝多了點,但是我保證,國海我們都保護他的啊,我們都醉趴下,也不能讓他醉著了。萬麗實在不想和這些人多囉唆,趕緊說,你叫孫國海聽電話好嗎?
  電話果然轉了手,但不是孫國海,又是另一個朋友,又是似醉非醉的一通胡話,說,嫂子,國海吹起你來,簡直就沒個數啦。萬麗強壓著不快,盡量客氣地說,請你讓孫國海聽電話行嗎?這樣轉了好幾轉,最後才轉到孫國海手裡,孫國海說,萬麗,他們一定要請你吃飯,要是你不來,他們就罰我的酒。萬麗冷冷地道,沒這個必要吧,我又不認得他們。孫國海說,可大家都知道你呀,你是我的太太嘛。電話又被一個人搶了去,大聲地說,嫂子,他說錯了,應該說:孫國海是萬麗的先生,誰叫他有這麼能幹的老婆呢。孫國海又搶回了手機,對萬麗說,這些傢伙,喝多了,喝多了。萬麗說,孫國海,跟你說了多少遍,叫你別在外面亂吹亂說!孫國海說,我沒有吹,是他們起哄呢。萬麗應付說,那下次再說吧,硬掛了電話。
  到了下晚的時候,伊豆豆突然打來電話,開口就說,萬姐,恭喜你啊。萬麗心裡一跳,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伊豆豆又說了,你可別跟我裝不知道啊,快告訴我,到哪裡高就?萬麗只得老老實實地說,談話是談過了,還沒定呢。伊豆豆說,聽說有好多好單位讓你挑哇,不要太幸福噢。萬麗說,你聽誰說的?伊豆豆說,這機關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到處都是透風的牆,你以為你是機密,不知道背後人家都議論翻了。萬麗說,反正誰調動工作都會有人議論的。伊豆豆說,這倒也是的,你說還沒定,我相信你,但有一點你得答應我,一旦確定,你得第一個告訴我!萬麗說,為什麼?伊豆豆說,我得看看我有沒有機會跟著你升天啊。萬麗說,你活得比我逍遙自在多了。伊豆豆說,逍遙自在只是表面現象,你怎麼知道我心裡的苦啊。萬麗忍不住「嘻」地一笑說,你苦你苦,你苦大仇深。伊豆豆說,不說了,走吧。萬麗說,上哪裡?伊豆豆說,上哪裡也比你一個人悶在家裡胡思亂想強嘛,妍姿美容店見。萬麗也沒來得及反對,伊豆豆的電話已經掛了。萬麗想,也好,與其在家裡悶著,不如出去散散心,就往妍姿美容店去了。
  妍姿美容是一家美容連鎖店,老闆就是原來在市委辦公室當打字員的小周。起先是小周的老公下海開店,後來做大了,硬把小周也拉下海,小周哭著鬧著不肯離開機關,老公下了最後通牒,不下海就離婚,才把老實的小周嚇了出來。後來他們的店越做越大,已經開到了上海北京,老公經常到外地督陣,小周就留守在南州的店裡,曾經給機關裡一些要好的女同志都送了一張免費美容卡。
  萬麗家離得比較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伊豆豆到了,兩人一起進去,丰姿綽約的小周就迎了過來,可不是從前那個在辦公室大氣都不敢出說話結結巴巴的小女孩了,一張嘴,早已練得能說會道,見了萬麗和伊豆豆,就說,嘿,現在的人就是這樣,越美的人越想美,不美的人也就拉倒了,正說笑著,一個躺在美容床上、臉上塗著面膜的人說,你們也來了?萬麗和伊豆豆一聽,同時說,哈,陳佳。陳佳已經做好了,一會兒就洗淨了面膜,露出一張光鮮的臉,朝她們笑著。伊豆豆對小周說,你乾脆改名叫機關女同志美容店算了。陳佳說,是呀,你給我們送了這麼多的免費,你還賺什麼錢?小周說,這些問題,我在沒有經商的時候也和你們想的一樣。至於現在是怎麼的不一樣,小周沒有說,但大家都明白,小周已經不是從前的小周了。
  伊豆豆說,陳佳,你的臉做得這麼漂亮,也得有人天天看才合算嘛。陳佳說,你要看的話你天天來看就是了。伊豆豆說,呸,我才不要天天看你,你得趕緊找一個能夠天天看你的人哪,你的動作怎麼這麼慢啊?陳佳笑道,你急什麼?大家知道她們說的是陳佳的婚姻,陳佳進機關好些年了,已經三十四五歲,還沒有結婚,一般這樣的女同志,都會比較敏感,比較脆弱,提不得這個話題,但陳佳卻不在意,有人提起來,她總是笑瞇瞇的,有時候還會陪著一起說說。伊豆豆道,你不急,我們都急死了,再等下去,我們牙口都不行了,吃不動你的喜酒了。陳佳說,唉,誰讓我取了這個名字呢,陳佳陳佳,天天被你們成家成家地喊,就喊得成不了家了。伊豆豆說,那你改名,叫不成家。天天不成家不成家地喊,不就成家了嗎。小周說,哪有姓不的,還是改成姓魏,未成家。陳佳說,好,我回去就找派出所改去。
  說笑了一陣,陳佳完成了自己的美容程序,就先走了。這天晚上,伊豆豆告訴萬麗,陳佳到老幹部局後工作十分出色,上上下下早就有意思提她到副局長的位子上,前一陣組織部研究幹部的時候,有位新來的分管幹部處的副部長隨手翻了翻陳佳的材料,有些奇怪地說,咦,未婚?這位女同志,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婚呀?就這一句話,使大家都愣了一愣。本來提一個副局長,也不是什麼大難題,再說陳佳的條件也都是無可挑剔的,無論從學歷,從工作能力,從群眾關係,從老幹部對她的反應,從其他方方面面看,陳佳提副局長都應該是無可爭議的事情,但偏偏這位副部長這時候說了這麼一句話,他新來乍到,根本就不認得陳佳,更別說對提陳佳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完全只是看材料時隨口一說而已。大家在愣了片刻之後,有位同志含糊地說了一句,是呀,陳佳條件很不錯的嘛,也搞不懂她。另一位同志笑了笑說,正因為條件好,可能眼界就比較高吧。大家都笑了笑,幹部處一處施處長說,今天要討論的同志比較多,要不陳佳先放一放,等會兒再議。就這樣放了一放,就放過一次機會。本來什麼事情也沒有,新來的副部長從農村基層上來,可能沒見過三十五六歲還沒有結婚的女幹部,也只是一時好奇,多了一句嘴,並沒有任何傾向性,但是這一次提陳佳的事情就這麼耽擱了。
  這段故事後來在機關裡傳出來了,陳佳自己倒還沉得住氣,但是幾位特別喜歡陳佳的德高望重的老幹部氣不過,跑到聞舒辦公室,說了一些很不中聽的話。事後聞舒向組織部瞭解情況,不找部長副部長,直接找到施處長,施處長見聞書記親自過問,不敢胡亂應付,只得說了實情,聞舒一聽,也生氣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女同志不結婚,是不能提拔的理由嗎?施處長冤得很,說,聞書記,情況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她沒結婚,只是那一天要討論的人比較多,陳佳就先擱了一下,可是後來就來不及討論了,本來是打算等下一次提出來討論的,可幾位老領導性子也太急——聞舒說,老領導急,你們就不急,你們對自己的提拔也是這麼不用心不著急的嗎?施處長說,好,好,聞書記,我們這個星期就安排時間研究。哪料這下子聞舒更火了,毫不客氣地說,施處長,我簡直懷疑你有沒有水平有沒有資格當這個幹部處長,難道你們考查和提拔幹部,是根據某個人或某幾個人的意志行事的嗎?老領導性急,是他們對陳佳的厚愛,我今天來瞭解情況,是對你們工作的調查,與什麼時候再研究幹部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我今天電話一來,你們明天就研究討論,後天就公佈出來,那你們這組織部,你這個幹部處乾脆姓聞算了,也用不著你們這麼多人天天在那裡上班下班了。一番話把施處長訓得完全不分東南西北了,不知道聞舒到底是要提拔陳佳還是不要提拔陳佳。
  聽伊豆豆說到這兒,萬麗不由脫口道,換了我,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了。伊豆豆說,但當時我就想,恐怕黃了,至少又要等一等了。萬麗說,為什麼?伊豆豆說,你也不想想,如果馬上提了,等於是被老幹部罵出來的,而且,這可不是罵的別人,罵的是聞舒啊,老幹部雖然高興了,但聞舒的臉往哪裡放。萬麗說,聞書記的胸懷還是足夠寬廣的。伊豆豆說,胸懷再寬廣也沒有用,這不是胸懷問題,這是一個不能突破的口子,這件事情上讓了步,以後無論老幹部小幹部,都去效仿,聞舒還有什麼威信可言?萬麗不吭聲了,伊豆豆又繼續說,果然不出我所料,下一次研究幹部前一天,組織部把陳佳的材料退回了老幹部局,讓補充新內容,如果沒有新內容,這次就不討論,等老幹部局趕緊補了新材料送上去,第二次的討論已經結束了。萬麗說,可剛才你跟陳佳談起她的事情,她還跟你開玩笑,一點也看不出她有這樣的遭遇,伊豆豆說,陳佳成熟得很快嘛。
  晚上萬麗回到家裡,從陳佳聯想到自己,心裡不免起了一點波瀾,細細品味,這波瀾是美滋滋甜滋滋的,但品過甜美之後,不免也滋生出一點擔憂,有一點不安,向部長找她談話的事情,怎麼弄得人人皆知了呢,伊豆豆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到處都是透風的牆,但這風到底是從哪裡透出去的呢?
  三天以後,萬麗再次來到向問的辦公室,說,向部長,我想去舊城改造指揮部。向問說,為什麼?萬麗稍一停頓,說,原因是各方面的,但主要覺得,這個崗位更能鍛煉我。向問點了點頭,他的滿意是藏在內心深處的,萬麗看不到,但是能夠感受到,萬麗剛剛在心裡偷偷地鬆了一口氣,向問的臉忽然就板了起來,聲音低沉而嚴厲,萬麗,我找你談話,是想聽聽你的想法,徵求你的意見,不是讓你滿世界去宣傳的!
  萬麗一聽,腦子「轟」的一聲,立刻想到伊豆豆的電話,除了自己和向問之外,還有誰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一個是康季平,康季平是絕不會說出去的,另一個就是孫國海,萬麗一想到孫國海,頭腦裡再一次「轟」了一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但向問的臉色反倒好了些,語氣也恢復了正常,說,你也別太緊張,我瞭解你,也相信你,你不是個膚淺的嘴碎的女同志,但在機關工作,有時候,該保密的還是要保密,哪怕是自己的親人,最知心的朋友,說話也要注意分寸。萬麗點著頭,眼淚含在眼眶裡。向問說,好了,你去吧,回去準備一下辦移交吧,明天組織部就發文了。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四指揮部正式成立,聞書記會到場。說到這兒,向問露出難得的笑容,又補了一句:萬麗啊,我也要動一動了。萬麗心裡一動,早在黨校時她就聽高洪說過向問可能要動的事情,不由脫口說,向部長,聽說您——向問笑著朝她擺了擺手,沒有讓她說下去。
  這是向問多說的話。向問平時從來都是一字千金,尤其是重新回到機關以後,不必說的話,不該說的話,一字一句都不會從他嘴裡吐出來,這在南州市機關也是眾所周知的,但今天向問多說了一句話,而且是笑著說的,萬麗明白,向問是真的很看重她,很喜歡她,萬麗心裡感動著,但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她也知道,只有用自己的出色的工作成績才能報答向問的關心。
  從向問辦公室出來,萬麗等不及回自己辦公室,更等不及回家,拿出手機站在路邊就給孫國海打電話,滿肚子對孫國海的憤怒都快要爆炸了,但是等她聽到孫國海在電話那頭「嘿」一聲時,卻突然間像是失了語,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卡」地掐斷了電話。孫國海趕緊打了過來,問道,萬麗,什麼事?萬麗滿肚皮要爆炸的氣已經在剛才的一瞬間裡莫名其妙地洩掉了,懶懶地說,沒事。孫國海倒急了,說,沒事你怎麼打我的手機,到底怎麼啦?萬麗說,對不起,我打錯了。再次掐斷了電話。

《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