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在柏林(一)
    沿著大道走下去,是安靜的住宅區,湖水和白樺樹。鱗狀的瓦,在樹林間若隱若現,氣勢軒昂的圓柱,支持著那些樓台。偶爾能看見一二個曬太陽的人,但更多的時候,園林寂靜。只有狗在鐵柵那邊,嗚嗚地低吠著。上次看見星星點點的迎春花,這時候都明亮燦然地開了,一枝一片,讓人心動。
    哪兒都有迎春花,在我們山裡、島上、在北京。
    七三年我在濟南等車,覺得空氣忽然變暖了,心裡不安起來。從千佛山下來,我就看見了那一叢叢好像噴濺出來的迎春花。那麼乾燥溫和的土地,路那邊有水汩汩地流著。那時候我剛開始學畫。在山上,並沒有看見佛像。廟都關著,只有一個沒有門的小院子長滿荒草,石頭壘的牆,院子中間有一個銹壞了的搖柄,那是一口井,深不可測。
    我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看遠處。我什麼都沒有畫,那一天,只是想我要有一個家,在山上,有石頭的牆,有一百個台階,遠離村鎮,沒有人的影子投到我的地上。我要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築我的牆、我的城垛和炮台、我曲折陰暗的甬道。每個狹小的射孔都可以看見山下的叢林、河水、渡船、趕集回來的人群。沒有人能夠走進這個城堡。
    在城堡的後邊是叢林,山坡上落滿葉子,暗紅的房子,掛著垂簾。護牆在這裡變得流暢起來,沿山坡曲折而上,一直伸向山頂的塔樓。
    那有一個風標,一口鐘,幾隻黑色的鳥飛來飛去。我看著春氣濛濛的大地,沒有畫畫。
    雷,你在幹嘛呢?我開始學畫,你在上海上中學,十五歲了。英兒在北京的城根小學當她的班長,批判孔老二。一九七三年,她真的在批判孔老二。
    一塊方磚一塊方磚地延伸下去,我在想英兒放學的情形。
    她當班長才累呢,那會她正格得很,老覺得男孩在瞎鬧。
    就這麼走,過了白樺林就可以看見橋了。那個半人半獅的女人,被雕成夫人的形像。面容肅穆,Rx房渾圓,卻長著粗大的爪子,熏得暗黑。你覺得不可忍受。它是好幾塊石頭做成的,有灰泥的接縫,那麼肅穆的女人長著尾巴盤環過來趴在橋頭。
    遠處的水映著房子,紅紅白白,有暗藍的尖頂。要是過去我會喜歡起來,想修這樣一個城堡或拱門,現在心卻淡淡的。看看吧,都可以看看。有錢,這就是說有好多錢。
    雷,你說的好呢:「水波在船塢裡晃動。」雷,你說的好呢。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連船塢都帶著花邊,裡邊是水,晃著波紋。
    我們在北京一起看過畫報,和曉南一起。還有英兒。看那白柵欄後邊,一片片櫻花遮蔽著精緻的別墅,一條山溪,經過磨坊和原木築成的小屋,一道長長的迴廊,一片從教堂的小窗子裡看出去的淡色田野,所有木器都垂著銅環。
    「我要這個,」曉南說。「我們在這吃早飯。你們住那邊,那都給你們。咪可以在這早上摘花。」
    「英兒不喜歡這樣的房子。」沉重堅實的古典建築。她喜歡山坡上那些精巧有致的現代別墅,不要大石頭和突兀的東西,只要乾淨的小窗簾。從玻格家回來時,她拉著我的手指給我看,說她喜歡那樣的房子。我說咱們蓋吧。她說不要蓋。要現在就有。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我嫁人。
    她落在後邊的時候,還嘟嘟嚷嚷地說著:海男還讓我在新西蘭幫她找個牧場主呢。
    「不就是地主婆嗎?新西蘭牧場主、農夫,說了半天都是故事裡的詞。」
    螞蟻(二)
    又夢見那個島了。在超級市場裡我對人說,它就在大海對面。
    她在拿麵包的時候,我說它的好處。它的海岸是平坦的,有一片林子,還有條小河從林子裡出來。我像魯賓遜上岸的時候一樣,把那些東西放成一圈,包和木棍,我好像要住到樹上。我說這是我的房子,我在那挖過洞,你笑了,挖過煤。你說你什麼也沒有挖出來。因為要離開我就盡數他說那裡的好處,我說每一個人離開的時候,就像音符掉下來。
    我問你:我睡了多久?我要知道在多長時間裡做夢可以做一個山洞。
    光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螞蟻在那忙著穿過柳絮紛飛的影子,它們不會被那些影子弄得掠慌起來。隔著路可以看見螞蟻,這可真是希有的事情。一看見螞蟻就想起好多事情。小時候的、和英兒在一起的。
    我看那些螞蟻爬上圓石頭,在屋簷下等著。這上午的陽光多麼好啊。英兒回來了,提著一口袋東西。她看見我坐在石頭上等她,這是很少的一次。螞蟻成群結隊地忙著,它們好像只有一種心情,永遠是那麼振奮敏捷的樣子。可我真像是容器一樣,從早到晚,有不同的心情放在我心裡,有時候那麼惡劣,有時候又欣喜,又飽滿。
    太陽照在淡棕色的土上,螞蟻在那奔走。它們掀動葉子象掀起一隻木船,它們成群結隊爬向綠葉子下黃昏的影子。
    一個小徑上走過的人對你說;下午好。你對他說:下午好。一隻鳥兒在天上「嘎——」地叫了。那些疲倦的花,依舊保持著整潔的樣子,使我想起集上,賣干花的婦人,在集市散場的時候,有時候會過來送給我們一包干了的花瓣。
    我忙乎乎的日子,樓裡那麼多窗子依舊能聽見你的聲音,在樓上說話。再也聽不見她們和英兒說話了。英兒的聲音略略高起來,她總是有點著急,所以尖。
    後來的夢就很亂,但開始還是看見了她。她好像混在好多客人中,然後就沒有了。你也沒有了,我看見鄉伊在那,穿那些螞蟻咬過的樹葉。接著這個夢又連到另一個夢裡去了。
    我在車站上走,好像要找她,也好像是要找一輛汽車,是北京的。但是就是沒有要找的那一路車。有一個車用篆字寫著它的號碼。我輕聲笑著:可以呀,現在認得了。然後就往回走,過了景山,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島上咱們住的房子裡。
    家裡依舊是那樣,有木頭,有建築材料,甚至還要亂一些。我坐下來準備吃飯。這裡像是島上的房子,又像是我過去做木匠的地方,放著好些木頭。坐在案子上掃了掃刨花,準備吃飯,這時候來人了,說要找英兒。
    我跳起來,一下就忘了英兒已經沒有了。走到房子後邊找英兒,沿著房子前邊繞過去。英兒在一個挖得很深的地基的基礎裡,往那個溝裡澆水,不太高興的樣子。我好像記得還跟英兒有什麼芥蒂。
    我跟英兒說話,像對一個單位裡的人說話一樣。我說:英兒,這可不是我找你,上邊有人來找你。
    上邊來的人沒有跟我在屋子邊上走。他沿著那個挖得很深的溝,走到那個基礎那,找英兒。英兒依舊澆水,不說話,我慢慢的退下來,沿著房子,那人也往回走。
    我說:你找她有什麼事啊?
    他說:沒什麼急事。
    我心裡怒氣忽然起來了:沒什麼事你找她,我飯還沒吃呢。
    我跟他開始找茬。這時候他已經繞到了咱們屋子朝東的方向,我也走到了那個朝東的門泅。但是他在下邊,很深的地方。他的嘴動了動,像要回嘴。
    我問:你說什麼?
    我已經把幾塊小磚拿到手裡,三塊石頭。他繼續嘟嚷著,在下邊。我就把一塊兒磚,一塊兒小磚丟下去了。他躲到大石台下面,但不能夠全部躲起來,他變成了個綠色的琉璃磁像。我毫不留情地拿石頭打他。在我第三塊石頭丟下去的時候,它碎了一塊。後來我又拿了幾塊石頭打它,我走下去的時候,它已經碎了,變成了一塊磚,很奇怪。我把這塊磚砸成八塊,裝在懷裡。
    這個夢裡什麼也沒有,醒了,嘴裡有點苦味,還是在德國的黑夜裡,特利爾這個充滿水聲的山谷。這個轉動了好多年的磨坊,現在不再轉了。我想起剛剛彈過琴,那不祥的鍵聲,危險的高音,我想著。
    但是我的思想快又回到剛才的房子上面了。雷,那個房子。
    你要趕走我(三)
    我渾身累得麻蘇蘇的,但還是被英兒揪醒過來。
    「你要趕走我。」她說。我還沒太清醒,想抱住她,但她的小胳膊好像都變成了骨頭,身體象魚一樣,在睡衣裡扭來扭去。
    「怎麼了?」我的胸被撞了兩下子,終於被硌醒了。
    「你要趕走我。」她繼續說。「剛才你說的。」
    「什麼?」我問她,「我說什麼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臉就沉了,說:『你走吧!』,那麼狠。」
    「我什麼時候說了?…
    「你就說了,一句話,我就慌了,想找誰租房子去。我出去還帶著胖子,還想怎麼把胖子安排到哪去,得有一個小床。」
    「你做夢吧?」
    「反正你說了,就是你說的,你就是那樣。你要趕走我臉沉沉的,真無情。」
    她被這個感覺懾住了,到吃晚飯的時候,還在飯桌上說這個事呢。
    「我帶著胖子,往前走,好像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不是要走嗎?」
    「那也不能讓你趕走我,那麼狠。」
    晚上,燈柔和地亮著,我給她讀契訶夫的《愛情集》,是她從北京帶來的:「『你從柏加遼甫卡來的吧;對不?』他厲聲問鄉下人。
    『對了,從柏加遼甫卡來。』
    為了消磨時間,葉爾古若夫開始想到柏加遼甫卡,那是個大村子,座落在一個深深的峽谷裡,因此要是在月夜,人坐著車,順著大路走,往下看那黑暗的峽谷,再抬頭看天空,人就會覺得月亮彷彿掛在一個沒底的深淵的上空。這是世界的盡頭似的。下坡路很陡,又彎曲,而且窄,要是為了什麼流行病,或替人種痘,坐著車上柏加遼甫卡去,人得一路上提高喉嚨喊叫,或吹口哨才成,因為要是有車子迎面走來,那就別想過去了……」
    她起身抱住我,纏繞著,看我的眼睛:「你好一點吧,你總讓我心裡害怕。你會趕走我嗎?」
    我笑了、搖搖頭,把書放到一邊。
    「我不能讓你趕走我。」她恨得不得了,說。
    葉公主(四)
    臨走的時候,我忙極了,幾乎顧不得跟英兒說話。我把土從房子後邊挖出來,挖出一小塊平地,準備將來蓋廚房,上邊還要蓋兩個小臥室給你和英兒。
    我把挖下來的土,通過平台的滑槽傾倒下去,堆在房子前邊。又築起一道牆,用牆擋住那些土。這也是我們城台的一部分。我甚至在樹影下固執地挖出一個坑來,把一個舊澡盆放在裡邊,澡盆邊緣壘上好看的石塊。這是一個池塘,可以養魚,我在那構想。
    英兒不參加這些事,她總是繞過我的建築工地。但是她很高興做飯,她喜歡做飯。她做好飯以後就從樓上窗口伸出頭來叫一聲:顧城,吃飯。
    英兒大部分時間並不太關心這個房子,甚至覺得修這個房子是個瘋狂行為。在她那個學校出來的腦筋裡,根本就沒有自己蓋房子這一說。這一切都應該讓做這些事情的人去做。但是錢呢?這都是她的教科書上沒有寫過的事。
    「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她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含了氣聲在唱。
    生活好像是這樣的,工作、上學,然後擦擦玻璃。怎麼會是種土豆、澆糞水或者運沙土呢。很久很久,她確實不關心甚至忌恨我做的事。「誥」房子,她說。「誥」姑娘家。她把它劃了一個等號。她好像不知道這事也是為她做的。房子不應該是蓋的,是應該是通過什麼方法得來的,她喜歡乾淨雅致的樣子。不喜歡我臉上濺滿水泥。
    「大紫紅破樓惡夢」我知道她的意思。
    「學(音:xiao)生。」我用北京話對她說。
    她也知道我的意思。「你這個人夠純粹的。純粹是個山大王。」
    有時候她過來掐掐我說:「恨死你了。誰知道你是這樣的。就知道搬石頭,搬姑娘家,什麼也不懂。你哪是要修房子呀,你修的地方將來都得拆了。」
    晚飯是蝦仁雞蛋,是你蒸的,你做好,專門讓我不要動,給英兒留著。英兒做的是涼面,兩種,炸醬的和用麻醬黃瓜絲拌的。
    「和雷在一起就沒有吃過芝麻醬,每月二兩芝麻醬從來都不買。」
    「在北京夏天不吃芝麻醬?」英兒覺得怪。
    「我那是讓給別人吃。」你說。
    「我怎麼沒當上過這個別人?」
    「我們院裡的街坊夏天都找南方人,借本去買芝麻醬,二兩哪夠啊。」
    「我嫌芝麻醬粘乎乎的,和不開。」
    「那是沒打水。」
    「什麼?」
    「往裡加水啊。要不,有『沒打好』一說呢。」
    「就像和水泥……」
    「一聽你說話就上頭。」英兒說,「我這半邊頭老木。」
    「那叫神經官能症。」我告訴她「知識分子落下的毛病,一勞改就全好了。文化革命時候干校專治這種病。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每天提一百桶沙子吧。」
    「我又不是雷。」英兒狠狠他說。
    「噢,打水,怪不得發白,我才知道,英兒做的面好吃。」
    你還在說剛才的話。
    剛上島的時候,我就畫了一張圖紙給你,是一個漂亮的仰視的伊斯蘭堡。有尖形的拱門和吊橋,蜿蜒縱橫的堞垛,有飛廊橫在空中。
    我們一邊在山裡採石鋸木,一邊爭論這城堡房間樓梯的每個細節。三年過去了,我們築好了一些台階和牆基,一些護坡,三重梯田,擋住了山土的崩塌。我們的手上都是傷痕,照這個速度進展,我們的城堡需要五百年到八百年左右建成。「可汗,」你總結說:「你只是修了一點廢墟。你還是先讓屋子不要漏雨吧。」
    「叛徒。」我心裡說,嘴上卻說:「英兒和我哲學一樣。」
    她肯定會跟我一起搬石頭的。我能想像她看見這一石一木後,歡喜的場景。
    「英兒?英兒倒是挺好看的,可她小胳膊才那麼細。」
    「什麼?」我根本想不起英兒的胳膊有多粗,多細,因為我根本沒有注意這個。
    「那你等著吧。」
    「你在那笑什麼?」英兒老懷疑我在笑話她。我是在收拾過去在大學講課的一些材料。唐代宮廷,我告訴英兒。英兒說:「知道,知道。不就是三千寵愛在一身嗎?頂得住嗎?分散點多好。」
    「我不是笑這個,我是說唐代後宮有兩個名份挺可笑。一個叫『答應,,一個叫『常在』。」
    「你是想讓人家答應你幹活吧?雷都不著家了『經常不在,,我是『死不答應,,一輩子也不跟你一起『誥』房子。」「蓋房子,我在信裡都跟你說了。」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事啊。也不想想,人家林黛玉拿的是花鋤。拿鐵鍬就不能算是《紅樓夢》了。」
    「是啊,誰喜歡真龍呢。」
    至此以後英兒就自稱葉(四川音:shai)公主了。
    「愚公啊,愚公。」英兒看著我挖山就在邊上說。
    「智更都挺瘦的。」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她的胳膊確實很細。
    小滑輪嘎吱嘎吱響著,一桶一桶沙石沿著我裝的索道升起來,英兒從吊鉤上把桶摘下來,晃一晃倒進我的「魚池」裡。我讓英兒戴上手套,別把手磨壞了。
    英兒說:「沒事,反正跟著你也沒好。」
    「我會把這些收拾好的。」我詞不搭意,指著一地散亂的物件說。
    「你一走我就把這些給扔了。」
    黃昏的光在樹影後驟然明亮起來,這些沙石是我準備回來以後在門口做大平台用的。我要修一條灰石板的小路和台階,一個好看的浴室。
    我要做兩個台階給你們,上面用石片鑲著畫——我們未來的房子。
    彩票(五)
    上午下了雨,綠蔭谷霧氣濛濛。我把那些鋸好的柴,都拖下山來,把昨天夜裡的柴灰撒在柴柵附近,泥濘的小路上。我在伊麗沙白的園子裡做這件事,就聽見英兒在屋裡叫:「顧城。」
    「幹嗎?」
    「你快來。」她說。
    「什麼事啊。」我有點不情願地在鐵線草上擦著鞋上的泥。雨靴有點小,脫下來不太容易。
    「可能是好事。」
    「是結婚嗎?」我說,等著她下邊的話。她一定會說發昏吧,可她沒有吭氣,我有點意外。轉過門廳,發現她正在廚房裡,看一個紙片。餐刀放在一邊,白麵包上抹了果醬。
    「是結婚證嗎?」我又跟了一句。
    「是麵包裡的。」她說。她拿給我看,那張紙牌大小的紙片。上面畫著一輛汽車,還是吉普呢,下邊寫著四萬新幣。「你可能中彩了,這麵包吃得值。」
    英兒一來就學會了買彩票,趴在櫃檯上填那些數字。你也在那幫她,每次都要弄半天。我遠遠的站著,看大門外的海。英兒填完彩票總是很高興,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就說:「看給氣的。」
    上了汽車,我的氣色也沒太好過來。「別氣了。」她說。
    「我要贏了先給你娶媳婦,連房子一起娶。」
    「我才不氣呢。我不買就能贏,穩贏,填個數碼就贏。」
    「贏多少?」
    「兩塊。」
    「好像是真的。」英兒吃完飯在客廳裡翻字典。「上邊寫的是錢或者汽車。」
    「可以拉著你爹轉一大圈。」
    英兒看我一眼,並不回嘴。她不太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我知道她的小腦筋在不停地轉。
    「你去問問雷吧,或者利斯。」我給她出主意。
    她不吭氣,把彩票隨便一放就上工去了。我知道她是不動聲色地對待這件擺在門前的好事。
    整個下午我都在山上鋸一棵倒樹,把它伸向空中的枝條鋸斷。最困難的是那些被壓住的枝條,或者是架在別的籐蔓纏繞在小樹上的枝條。它們雖然早已經死了,但卻像彈簧一樣蘊涵著危險的力量。如果不注意,它就會突然彈斷,打在你的身上,至少把鋸夾住,讓你動彈不得。我特別喜歡鋸那些碗口粗細的枝條,因為只要鋸得長短適宜,就不用再劈了。
    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不知道怎麼老在想唐磊說的一句話。「蒙老外還不容易。」我沒聽見他說這句話,是跟他一起插過隊的人在英國告訴我的。可這句話就停在我腦子裡,甚至我連他說話時自負的笑都看見了。「呵」地一聲。
    出國以後,我們一直被窮弄得喘不過氣來,四面八方都需要錢。我們只能說沒有被錢擠住,過來了。英兒的運氣挺好,才出來半年就撞上了這樣的好事。這回好像可以鬆快點了,吃點什麼好東西,或者她因此走掉,我可不願意這麼想。這個事淡然得很,而且好像就沒有。
    我把木柴都拖到空地上的時候,英兒已經回來了。我從廚房的小窗看進去,她正在往冰箱裡放東西,我把鋸在牆上掛好,就坐在門口脫我的靴子。
    英兒出來扶著門框站著,一大群小鳥在竹林裡喳喳亂響,天快暗了。
    我問了問她給上帝老頭幹活的事。她說那老神父總是開一兩句玩笑,就縮到屋裡看聖經去了。「他也不知道信不信?」
    「看那樣挺隨便的。」她說。
    「你都給他做什麼吃的?」
    「就是豌豆火腿,或者雞蛋煎腸,換著來。」
    「他也不煩。」
    「他才不煩呢,他好像不吃什麼東西,按理說他應該給我二十塊錢買東西,也不知道是摳門還是忘了,這禮拜又沒給。他要自己買都是買小包的,特貴。我跟他說過這件事,但他總是覺得少買點就便宜了。土豆從來是我帶給他的。」
    我好像看見那個低著頭穿灰衣服匆匆走路的老頭。「他真瘦。」
    「我今天買了羊肉。半隻羊,二十二塊。」
    「你累嗎?」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給我柔柔頭吧,我腦袋發木。」她在門口的木凳上坐下來。那一條條木凳和房子釘在一起。凳子盡頭有一個大紙盒做的尖頂小房子,房主人的貓向這邊看著,它遲疑一下終於走過來了。
    「是這邊嗎?這嗎。」我在她的頭上按著,心裡忽然湧起一陣溫情,覺得她靈巧又單薄得很。我在她耳邊親了一下,貓在她腳邊彎過身來。
    「顧城。」她總是這樣有點陌生地叫我,「你說咱們那個房子修成這樣,要花多少錢?」
    「兩萬。」
    「兩萬夠嗎?顧城,要是真的咱們就修房子吧。」
    「你還是接你爹媽來轉一圈吧。」
    英兒看著我,又把眼睛低下來,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這個紙想了什麼?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太少了。我不讓我爹來,我修房子。」
    英兒對岩石灣的房子耿耿於懷,「惡劣、破爛。」英兒簡直想不出用什麼詞來表達她的感覺,屋頂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內牆板露出它陰暗的被雨水浸濕的部分。總之它幾乎成了一個象徵,象徵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飾。她那麼熱烈地攻擊這個房子,使人懷疑她是在說她的情敵。不過話說回來,她也確實被這房子嚇過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進城的時候這樣說。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說。
    一塊彎著背的大石頭,好像不情願地被一點一點撬起來,你好像可以感到它閉著眼睛要回去的那種力量。我讓你踩住鐵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剎那往它身下塞小石頭和圓木滾。我老覺得那鐵撬棍會打滑脫開,撞到我牙上。
    在下邊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條滾石道,直通山下我築牆的場地。兩邊靠樹都排放好了圓木,回轉的地方還加了更多的樹枝和樹幹,以緩和石塊滾落的衝力。石頭就可以沿著它飛滾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從來沒有撬起過這麼大的石頭,它一點點被我們從土裡抬起來,危險地向前探著。土裡的小蟲四下爬散,沒在土裡的部分透著潮氣是棕黃色的。我推推它,不知為什麼捨不得用鐵錘把它打碎。石頭因為大,顯出一種傲慢。它往前傾著,這時候我可以隨時改變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時候,它忽然真的開始向前傾動,離開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葉裡緩緩滾落一周,然後好像驚醒過來,搖動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滾石道的攔木邊,它忽然直跳起來,騰空撞斷兩棵倒樹,到樹林裡去了。
    我們都被這個意外嚇呆了,它離開我們連一聲叫喊都發不出來,就好像是活的,在樹林裡悶聲滾動。時而發出咚咚巨響。小樹倒了,大樹抖動著,驚飛了上面的群鳥。石頭到樹林裡去了。它像一個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滾越下去。
    我們丟開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飛快地下了那幾個台階。
    聲音一會兒有,一會兒又沒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們的地裡它依舊無影無蹤。
    山下裊裊炊煙停在空中,在細小的人語中,我們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經發生過了,唯一的問題好像就是那塊大石頭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軟了。」
    「後來呢?…
    「後來我在公路上嚷。『石頭在這呢,』」
    「那才叫一塊石頭落了地呢。大石頭就在公路中間放著呢。」
    「就是轉彎那吧?」
    「再往快樂單身漢家那邊一點。一輛車也沒有,它就在公路中間。我讓雷在公路上看著,我回來拿鐵錘。」
    「你信裡寫過這事,但想不出來這麼懸。」
    「我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大勁,幾下就把石頭打碎了。然後……」
    轟地一聲,屋子裡一片塵土,英兒直跳起來,掛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來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這哪是房子啊,這是祖宗!」英兒直著嗓子象北京小丫頭那樣叫著。她在門口站著,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看看鍋,你說「別動。」好像那裡邊的菜還能吃似的。
    「夠巧的,我剛剛離開一步,正好沒砸著。簸箕呢?」我仰頭看屋頂上那個長方形的大洞。蜘蛛網飄著,頂蓬上有那麼多蜘蛛網。
    「這回空氣流通了。」
    「純粹是祖宗。」英兒還站在門口嘟嚷呢。「別的地方不會再塌嗎?」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顧城!」她厲聲說。後來我們就都笑起來了。
    「趕上一回不容易。」我說。
    「恨死你了。」睡覺時候她又抖著牙咬我,好像真正拿我無可奈何。
    她給你打完電話,就上床睡了,她一個一個字母拼給你,我知道她有點當真了,她知道的單詞比你多,在北京的時候,她正經找了個小老師教她。可是她連不起來,我問起她的英語老師,她還專門瞪過我一眼。「是女的,比我還小呢。」
    「雷這兩天也買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燈關了。
    「買就買吧,有錢。」
    「人家中了。」
    「怎麼可能呢?」我一點也不信。
    「她中了七十塊錢。對上四個就能中,要五個就上千了。
    她老對三個。」
    「是啊,情場上失意,賭場上……」
    英兒把枕頭往我臉上一扔。「賭場?屠場吧。「
    「人家是為了胖子,你就知道弄個破房子,什麼也不管。」
    「我修。」
    「你那也叫修房?釘兩塊板,掉三塊板。瞢誰呀。雷剛才說,那邊地板又鼓起來了。地基下陷。一下雨,房子還帶歪的。」
    我不吭氣。
    英兒換上睡衣,把床頭的燈也關了。
    「哎,顧城。你轉過來,你要沒房子可修幹什麼呀?你肯定該拆了吧,那天你砸玻璃真可怕,要我就不理你了。雷還抓著你說『沒事沒事、,那邊破窗戶直灌風,也沒法洗澡了。
    冬天多冷。」
    「我拿塑料布給釘上了。我說買個新窗戶去,雷又不吭氣。」
    「廢話,再讓你砸。你不許轉過去,跟大石頭似的。」她慢慢把手伸下去「你以後會好點嗎?」
    夜裡我醒了,看著那麼長長的窗子透進對面山上的月光。
    英兒象小姑娘一樣,把頭埋在我身上。髮絲弄得我鼻子有點癢,我忽然覺得那麼安心,我想了半天,好像想不起什麼事來。就是覺得在這個乾乾淨淨的高屋子裡,日子會一直過下去了。
    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看著窗外婆娑的竹子。
    英兒已經起來了,洗完澡在廚房裡忙碌。
    「英兒。」
    「哎。」
    「你怎麼起得那麼早啊。」
    「早點出門子啊,昨天跟雷說好,趕集上去。你去不去?」
    「我?」
    「去吧,去吧。一人呆家,老那麼陰險。我回來還總是怕你死了嚇我一跳。」
    我想起英兒平常回來的時候,經常老遠地叫我一聲。原來是怕我死了嚇著她。
    「我不是供你們懷念用的嗎?」說著就走進浴室去了。
    「我們保證懷念你,保證寫一本書懷念你。」這還是英兒在岩石彎那邊說的,我忽然覺得那樣的日子挺遙遠的。好像站在岸上,看那些游過的海浪。我把水關上的時候,用毛巾擦了擦被水汽蒙注的鏡子。
    「你穿這件衣服嗎」一向不管事的英兒,站在那微弱地建議著「你的羊肉湯好了。」她把那些盤子和麵包都拿到客廳裡,平常早飯我們都是在廚房裡吃的。
    帶著海水涼氣的風,在山谷裡吹著。路邊的樹枝漫無目的地晃來晃去。我還沒看見花開它們就已經謝了;垂著的花使我想起小丑的帽子,山谷裡水聲飛濺。
    「我怎麼看什麼都挺新鮮的。」有聲有色的陰雲在前邊樹頂上飄著。
    「你又一個月沒出門了吧?」
    「今天可能下雨。」
    「下不了,哎,已經下了。」
    風驟然大起來。
    「你冷嗎?」
    「不冷,你想回去了吧?」
    「沒。」
    我們沿著回轉的公路,大步走著。不知怎麼我有點神氣起來,像軍人似的。皮靴一邁一邁;很快我們就看見海灣那邊賣熟肉的小店了。那個店老關著門,櫥窗裡放著一個彩磁做的小豬。
    「這個店得多少錢?」
    「得十萬吧。它怎麼老是關著門呢?」
    「你的手怎麼那麼熱呢。」
    「喂,」居然有人在用中國話打招呼。英兒給嚇得一抖,頭也不敢回。其實那個人在馬路對面,離她遠著那。,我們走過的時候,也沒太注意他。
    「你好。」他又說,是個亞裔,臉又暗又光個子細高。「你——們」他的話很奇怪「坐不坐車?坐去集上。」
    英兒這才緩過來,「他想讓咱們坐車。」她好像給我翻譯慣了,把那種難懂的國語,變成北京話,又說了一遍。
    「哈羅。」我不倫不類地打這招呼。
    「啊,哈羅、。不要請。」那人把手一揮,做出讓我們停止前進的樣子。我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他朝兩邊猛烈地看了兩眼,就急速鑽進車裡,車子開到後邊路口上,原地轉了個圈。又追上來停在我們的身邊。
    「請上車。」那個人把門打開了。
    「我們喜歡走路。」
    那人似乎是沒聽懂。
    「我喜歡邦邦邦邦一一」他的手在空中彈著。又歪著腦袋使勁說出兩個字「對,音樂。我知道你系中國死人。希呀,希人。啊,你的帽子,他們知道我知道。」
    英兒已經笑得嘴一癟一癟的,但還是盡量禮貌他說:「比英語難懂多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
    「您是不是紅糠來的?」我竭力就和著他的話和音調說。
    「紅糠?」他眼睛放出光來。「你們系紅糠?」
    「NO,」我用英語回答他:「批坑。」
    「國語。」他拚命點頭。「我系那個爸爸,十八歲——」
    開始在紙上亂劃。「紅糠找到。紐西蘭,一個月,姆?」
    我跟英兒說:「你求求他,還是讓他說英語吧。我汗都下來了。」
    英兒開始跟他說點英語,我終於透了口氣。車開動了,還真下起雨來。我只好死心塌地坐在他的車上。
    原來他是只去過香港一個月的華裔作曲家。他歡迎我們到他家做客,他喜歡中文,中國詩歌。他知道島上有一個戴帽子的中國詩人,太太很漂亮。
    我們在集上看見你的時候,你正在古拉安的大菜棚裡挑菜花呢。
    「今天菜花特別便宜。」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就是臉有點發白。
    小小的集市也挺熱鬧的。因為下雨大家都擠在一起,打著招呼。古拉安站在那,一副嚴肅的樣子,他的女兒和一些幫手都在那忙碌著。而他拿著一根長棍子,把蓬布支起來,趕水,透明晃動的積水滾到蓬布邊上就嘩啦一聲傾倒下來。
    「英兒和你一邊挑菜,一邊說剛才碰到的那個話音古怪的華人。
    「嘔,批坑。這麼說你們是講國語的羅?,英兒給你學那人最流利的一句活,學得挺像你就笑了。你把錢給英兒,然後你們各自付賬。
    紅白相間的大蓬布上下鼓飛,忽然太陽就出來了,照在潮濕的沾滿水珠的草上,集市上有人吹著小口哨。
    「可罕怎麼來了?」你還是那樣稱呼我。
    「他?」英兒看我一眼,好像不屑地樣子,可眼睛裡藏了笑影「他想出來逛逛街。」
    幾十台大電視,藍藍的閃動著,幾十個一模一樣的美國將軍,用一模一樣的口吻在說伊拉克的問題。這是島上唯一賣傢俱的商店,門口還擺著吸塵器。和降了價的剪草機,乾淨的綠地毯,散發著塑膠的氣味,一進門是一個裸體廣告,一個金髮女子伏在床上,很溫馨的樣子。意思是裝了這種暖氣,就不用穿衣服了。
    我看了看油漆刷子的價錢,中國出產的三塊錢新市,新西蘭出產的十三塊。
    「底下二樓是傢俱。」英兒說明,她有一點近視。看字的時候要瞇一瞇眼睛。
    我沒想到下邊竟是個廣闊的大廳,這家商店是依著海岸的坡地往下建築的。街邊卻只有一層店面,所以一進門就是商店的最高一層了。
    幾個華麗的大床擺在一邊,有銅的,也有羅可可式的帶金飾的木製床架,一排排梳妝鏡照著我們,一個人都沒有,我們說話聲音都很輕。
    「這個挺好看的。」英兒指著一個小床說。
    「我喜歡那樣的。」你指著另外一個大床說,你喜歡的東西永遠是最貴的。
    「這小床才三百塊錢。」
    「那我得吃多少麵包呀?」
    「撐死也白搭,壓根就印了三種號碼。相聲裡就有這麼說的。說是攢夠一百零八將的火柴盒就可以換一個彩電,人家總共就印了一百零七將。」
    「是,那回也是有獎購貨,說什麼幾個票對起來就能得什麼得什麼,買五十塊錢東西就給一張,雷當著她的面拿了一大打子,我回來在床上碼了半天,根本就對不上那個大號。有一種藍色的沒有,根本沒印。」
    「彩票還是不如彩禮呀。」這時候我已經把火生起來了。夜深了,英兒在樓下幫你鋪好床,就上來。客廳裡光影閃動,壁火正燒得好呢,我跟著英兒象影子一樣。
    「你跟著我幹嗎?今天你得好點。」
    我點點頭。
    「知道怎麼好點嗎?」
    我看著她。
    「不能這樣。」她把我的手拿開。「你得離我一丈遠。」
    「一丈遠是多遠?」
    「一丈遠,就是一丈夫那麼遠。」她得意了「行啦,去吧。」
    夜裡又下雨了,我起來,客廳裡爐火還是紅的。我輕輕地走,樓梯還是在地板上發出吱吱的響聲。我遲疑了一下,就去推英兒的門。門被關住了,她在裡邊抵了把椅子。
    我又用力推了推,她醒著,在裡邊發出低低的笑聲。
    綠蔭谷的冬天結束了,島上的日子也沒有了。
    從綠蔭谷回家的日子多好啊。我不管你們,你們也不管我。英兒開始專心地做她的春卷,你把她送到集上去,我還在一點一點修那個屋子。我鑽到屋子下邊,像地老鼠一樣的工作著,聽你們在地板上面走來走去,隱隱約約說話的聲音。
    蔓草沿了房子的空隙長到屋子裡去,就變成了天然的裝飾,在放碗的木架上纏繞。
    我用六個千斤頂把房子頂起來一點,我畫了條線,讓英兒在線那邊活動,我在地板下放水泥樁子,換掉朽壞的木墩。我那麼專心的做這件事,以至於會錯過吃飯,餓得幾乎走不上樓來。
    「要我就把這些板都換了。」英兒說,她總是對天花板憂心忡忡。
    「牆板也得換。」你說。
    「那壁畫怎麼辦呢?」鄉伊說。
    「最好另外蓋兩間出來。修還不如蓋呢。英兒一問,我一問。」
    「那時候我就把門一插。」英兒說「現在我沒門兒、沒辦法」
    「我給你做個門吧?」我說,「現在就能釘,做個拉門。」
    「不要。」英兒乾脆他說。
    停了一會她又想起來了,「其實也就兩萬塊錢,有什麼的呢?咱們一起幹活,一年肯定能攢一萬。」
    「那得出去掙錢。」
    第二次告別(六)
    英兒有時候在屋裡哭,然後她對你說:也不知道怎麼,有時候就想哭一哭。她站在平台上看著遠處,我們那時候已經定好了出發的日子。
    我忙著用掉最後的水泥,築牆,做那兩個台階,你在忙著安排胖子的事,讓工人來裝水、熱水器和電燈。好像越到最後,事情越多。我們的屋子一天天變得陌生起來,所有雜物都被埋掉了。築好的城台上撒著細細的石子。夜裡,燈可以照到山下停車的地方,室內處處燈光怪亮。我們好像裝了過多的燈,把這房子每一處損壞的地方都暴露出來,蜘蛛網和蛀蝕也都看得更清楚了。
    第一天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們漫無目的的四下走了好久,真的有點不太認識了。
    「是不是太亮了。」你看著破爛的囚壁說。
    「跟迴光反照似的。」
    「還有幾天呀?」
    「二十天。」
    「五四三二——一,發射,現在就點上火了。」
    「做平台三千,裝電兩千五,熱水器八百,浴室五百,浴室肯定修不完了。」
    「肯定修得完!」你說。
    車在熟悉的路上回轉著開向碼頭,我們一點不覺得這是要出遠門的樣子。你在向英兒交代剩下來的事。我看著英兒心裡一點也沒有別離的感覺。只是想著她說話時,嘴邊那種嘲弄的笑紋,意思是「你也能掙錢?」
    「我掙到兩萬就回來吧。」夜裡我對她說「我都不想走了。
    你說我去嗎?你現在說不去,我就不去了。」
    「我不管。」
    「那我不去了。」
    「還是去吧。」
    「那你怎麼辦?」我撫愛著她。不知道怎麼心裡有點木然。
    「我自己解決。」她笑起來「你是挺傻的。」她抓住我。
    「英兒、你聽我說:任何時候你要我回來,打一個電話我就回來。我什麼都不要。」
    「還是去掙錢吧,廢物利用。」她又開始說老笑話了。
    「是兩萬嗎?」我好像看見了那放著乾淨木器的小臥室、窗簾、廚房裡一排排懸掛的銅鍋和玻璃碗盞,英兒永遠喜歡收拾的小屋子,還有胖子的遊戲室。
    一年真不知道怎麼會過完,可這個新房子就在時間那邊。
    山和房子都過去了,海灣出現在眼前,是兩萬嗎?我幾乎無聲地問英兒,英兒笑了,三萬。不許漲價啊。車門開了,路邊的萱草在海風中熱烈的舞動著。英兒也下來。瞇起眼睛。
    我抱了抱她,心裡說「小人兒。」她好像有點尷尬地笑了笑說:「還挺洋氣的。」
    一直走到船上我才回過身來看碼頭。有一兩個趕船的人在奔跑,但英兒已經開車走了。
    小金魚(七)
    為了個房子就跑到柏林來了,我和上帝定約,再不向他要什麼了,只要和你們在一起。後來我還是要了,我喜歡她也就喜歡了她喜歡的東西,我喜歡房子。
    我第一次遇見英兒的時候多好啊,一心一意地看著她。什麼事都沒有,那才是真的。後來事就多了。我多笨吶,我以為愛是一個許諾。總要有更好的日子在後邊,其實那日子已經太好了,英兒都說。她從來沒那麼快樂過,「這日子神了」。
    什麼都不想的時候,或者沒法想的時候就好了。
    我們在平台上坐著看海景,說來說去,想不出還缺什麼,好像就缺兩萬塊錢,把屋頂漆成紅的。
    我到柏林來了,看著那個小房子,在時間對面,一年。一個有新窗戶,新的小櫃子,裡邊放水杯的房子。有小小的樓梯,真像玩具,英兒喜歡。我想一年,不管多寬闊,都會過去,後邊的日子是整潔的。應該是一個沒有盡頭的長廊。我閉上眼睛時間就會過去,我讓自己睡著,像一條河流,我老看見英兒站在台階上如時出現,穿著那件印滿花朵的小衣裳。
    我和你回家,穿過城市街道,穿過海就能看見她了。在那台階上,溫和的陽光照耀著,雷,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我們打開門,屋裡掛著衣服、被單,初夏的陽光都使我充滿願望。我輕輕地接住第一天、第一個日子,把英兒抱起來。我的心會那麼乾淨,好像粗糙的筍殼包含著春天的歲月。
    我那麼笨,拿著電話對英兒嚷:掙到錢了。英兒寫信誇了我,說那一聲嚷煞是響亮,讓人痛快。她不相信的事,我一定要做到。我在電話裡說了傻話,她知道我說了傻話。最後她只是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在她的音息淡漠的時候,我的不安已經告訴我了。但是我不去想。我只是想我和她渡過的每一分鐘,只是想多做一點,就見到她了,給她一個意外。
    愛是一個許諾,就像我離開北京一樣,我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我活著,就要和英兒在一起,哪怕過一天。我心裡這樣說過,到死也不會告訴她。後來我離開她忘記了這個許諾,我離開英兒難受極了,活像一個人被分成兩半。我情願忍受這件事,是為了償付我欠你們的,是為了更好的日子。
    我想像她是個勇敢的小人兒,在黑夜裡不怕打雷。不怕下雨,到處管事、種豆子,教鄉伊開車。我有時候走到街上都會笑起來,因為我們有一個小小的國上。
    波浪一陣一陣展開了,島一點一點的小了,英兒在那個島上。英兒沒有了,我恨她。不是因為我愛她,而是因為她說了錢的事,說了我們一起幹活。這不是命裡的事,不是我們向上天所求的事。我要的已經有了。我不要的為什麼又要了呢?現在這個事,只是被說了又說的小金魚的故事罷了。
    英兒沒有了,隔著大海和時間,我看不見她。我還可以看見原來的房子,木板上的釘子,屋頂塌下來又被我補好的地方。我什麼都看得見,可是英兒沒有了。那準備好的日子,永遠也沒有了。我第一次知道房子沒什麼用,地也沒什麼用。
    我在柏林狂熱的想那塊地,從山下想到山頂,想那房子每一個應該修理的地方。現在我才知道,它們都是災難,我可以看任何一塊地,住任何一個房子裡,在陽台上看我討厭的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間房子裡去了,那些記憶會讓我死的。
    有時候在超級市場買東西,一抬頭都覺得能看見那門外的大海,你和英兒在另外一邊買彩票,這樣的幻覺讓我安慰。做夢迴那間房子裡,總有英兒若有若無的在邊上,來了人她就幫我說話。她匆匆忙忙遇見人就笑起來,那日子像一條魚游來游去。現在它被剖開了,丟在岸上,我不能回去了,它會把我吃掉。我不能承受那些鋒利的記憶。沒辦法,我就像遊魂一樣到處飄著。
    一個從墓地裡出來的人會想什麼呢?它還想要房子嗎?他們都住了一陣就都到墓地裡去了,留下那麼多結實的帶花的房子,好多東西還擺在原處,就像我的錘子和李子酒一樣,英兒讓我幹的和不讓我幹的事。那個打壞的窗子,那會兒我還老擔心,這房子活得比我久,現在我做的事就是繞開它,它真正像一個野獸,要吃掉我。我身上都是它留下來的瘀血。
    我不怕英兒,不怕死。那一片墓地,草都是綠的,甚至綠得人心上發慌,他們在墓地上澆水,放一個小凳子。雷,你說得對,沒有了就沒有了。這個我不怕,因為都會沒有,只是有先有後,我們都會變得乾乾淨淨的。可是我怕,有的東西,怕那個房子,一天天太具體了。每一個缺損的鋸齒都還可以看見,我所有的努力和妄想都還可以看見,我搬回來的那棵大樹還丟在山下,被草埋了,被我們不知道的夏天曬過。
    我是準備回去,和英兒一邊說話,說這一年的日子,一邊燒這棵樹的。
    白楊樹一直向天上長著,像我小時候看見的一樣,這些老人到墳上,看一看他們的親人,又走回家去。這日子多安心啊。我沒有自己的土地了,沒想到就這麼連根拔起,像孤魂一樣到處飄流。我知道這日子不會太久了,我現在還在祈求上天。在我走向她的時候,不要穿過那間房子的樓梯。
    「這就是小孩睡的。」我說。「你不是有床嗎?」
    「那個床太大,耽誤事。」她走過去,在鏡子裡她又笑。
    你走到那頭,研究被套去了。一個被子也要六十塊錢。
    「雷你來。」英兒在那邊叫「你來看這個。」英兒正在看一個圍著八張椅子的素木餐桌,做得樸實可愛。上面的青漆青亮亮的。「還有這個。」英兒指著桌子邊上的酒櫃說。
    那真是個做得不錯的胡桃木酒櫃,誰看了那上邊的一排小欄杆都會喜歡的。太像童活故事裡畫出來的了。英兒抬著眼睛看,她是真的喜歡。
    「八百九十五塊。昨天還一千二呢。」
    「昨天?」我看了英兒一眼。
    「今天開始大降價,降一個月。」你說。「外頭寫著呢。」
    「你那屋裡只適合放一個梳妝台。」
    「放廚房裡。」英兒說。
    「廚房在哪呢?」
    英兒不吭氣悠悠然然地轉身走開。
    「那買吧。」我追上去說。
    「要買,我昨天就買了。」英兒抹頭就走「你就不會說點好聽的?」
    「你又怎麼氣英兒了。」你說。
    「英兒。」我叫她。
    「英兒什麼英兒?蘿蔔纓。」她又溜躂回來了。「喝咖啡不喝?」
    回到綠蔭谷,已經是藍天白雲了。島上的氣候變化就這麼快,一天可以下五場雨,出七回太陽。一塊雲把樹林遮住又緩緩離開。那裡的樹冬天仍然是綠的,樹葉上還飛繞著蜜蜂。客廳的大窗子透進陽光,桌上有一束假花,英兒又插了一束真的,誰也分不出來。
    「胖子呢?」
    「在玻格家,和艾瑪一起玩。」你接著看了看爐子裡的碳火說:「這真暖和。」
    然後你們把外衣脫了,掛在衣架上。又一起把買來的菜放進冰箱。
    「晚上吃魚吧。」英兒說「只有你會做。今天那麼冷,別走了,那邊破窗戶還灌風。」
    「胖子啊。」
    「讓胖子在玻格家睡。一天沒事,還暖和點呢。」英兒把電視開了。「今天晚上有《吸血幅》」
    「真的?那也得問問玻格才行。」
    「打電話吧。我來打。」
    「你說的那張彩票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英兒還是虛著說。
    你們在一起說話的時候,我又出去拿柴禾了。隔著玻璃看你們翻字典,然後笑。太陽快沉到樹林裡去了。屋子裡依舊是溫熱的。
    我挑了點好看的木柴放在爐邊的大銅盆裡,截面向外。這些柴段也足足有十幾年的年輪了。
    「是有一輛吉普車嗎?」
    「好像有一個粘輔,」英兒說。
    「這上邊說,你如果拿到了四張這樣的彩票,號碼是不一樣的,就可以得一輛汽車了。或者相當於四萬塊錢的禮物。」

《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