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亂航

    下午的雪蓮灣顯得很灰暗。過一會兒就下雨了。海灘上豎著稀稀落落的船影,雨簾子在桅尖上斜斜地挑著,迷迷閃閃,淺唱不止。海面上泛起一線飄飄蕩蕩的灰光。被水泡得腫脹的機帆船上有一罩子馬燈,茲茲叫著。燈影裡晃動著兩張蒼白而惴惴不安的臉。
    「麥蘭子,你回去吧,有你這份心意,我就知足啦!」裴校長感激地說。麥蘭子焦急地說:「你不讓俺去,俺也不讓你去。」裴校長面露難色,焦急地說:「別說傻話啦,泥岬島上有咱學校十多個學生,他們是上美術課,為寫生才困在那裡的。天都黑了,還著下雨,他們還沒回來,我能不著急嗎?」
    「你一個書獃子,不會水,不會見風使舵,出了危險咋辦?」麥蘭子解釋說。裴校長想了想,倔倔地說:「反正我是去定了!」麥蘭子看他一眼,喃喃說:「那,咱就一塊走吧!不然,俺爺,俺太奶奶都會埋怨俺的。」裴校長心裡熱乎乎的,焦急地說:「美術老師是剛畢業的,她又沒有海上搶險經驗,她和孩子們已經困在島上一天了,晚上再不見吃的,會很危險的,你還是回吧!」麥蘭子的大眼睛一忽一閃的,想了想說:「噯,俺想了個好辦法。」她興奮地披上雨衣鑽出艙子,扭頭扔下一句:「俺去叫大雄,俺們不回來,你別走!」裴校長訥訥道:「那合適麼?」麥蘭子說:「咋不合適,俺叫大雄去,就讓他去吧!他是這裡有名的海碰子!你答應俺不走!」裴校長緊張地點了點頭。
    麥蘭子臉蛋一閃,擰著好看的腰肢撲進雨夜裡。
    裴校長就呆呆地盯著罩子馬燈想心事,白蛾子撞得馬燈叮噹作響。艙外風聲雨聲齊鳴,他耳朵裡灌滿喤喤的聲音。麥蘭子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猶如一團朦朧的白影,白影由著性子晃,讓他覺得遙遠、虛幻,一點摸不著邊沿兒。
    不長時間,一種「砰砰」的聲音就蕩進艙來。裴校長猛抬頭,看見大雄和麥蘭子急頭悻臉地來了,大雄身披紅海藻製成的蓑衣,像個大水怪穩穩當當地站在船板上。裴校長心一熱,說:「大雄,謝謝你啦!」大雄擼了一把水澇澇的腦袋:「別xx巴客套,都是自家人。」說著就甩著粗腿直奔舵樓子。
    「嘟嘟」一陣響,機帆船跌跌宕宕地鑽入夜海。走了一陣子,雨勢漸大,綿綿密密的雨點子砸得船板撲撲響。風雨瘋瘋地抽打船蓋,嚦嚦聲細碎且急促,潮聲越來越重濁。大雄不錯眼珠兒地盯著黑幽幽的的海面,忽然他眼神跳了一下,眼前有團黑疙瘩,駁駁雜雜,閃閃幽幽,很深很鬼的樣子,迷離得如打碎的桅燈。
    「亂航!亂航啦!」大雄悶悶地咕噥了兩句,船就匡啷啷一陣痙攣。他的手抖了。麥蘭子耳靈,火火地喊:「大雄,你喊啥哩?」她披上雨衣就輕盈地爬上船板。擰脖風刮得她一陣趔趄。大雄眼前又搖蕩著那團純粹的黑疙瘩。「狗日的!」大雄厲厲一聲吼,猛打左舵。船擰了個急彎躲過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船,是亂航的船。大雄嘴巴張大,臭口臭嘴地罵了一句,心咕咚咕咚跳著。
    「大雄啊——」麥蘭子一聲吼。大雄急打彎兒,船一個趔趄,麥蘭子雙腳一呲溜,被甩入海裡了。
    麥蘭子尖利的哀叫和落水的響聲是裴校長率先聽到的。裴校長蜇了屁股似的彈出艙子,啞聲啞氣地喊了句:「蘭子,蘭子——」一線灰光裡,大浪推了麥蘭子一下,又露出她黑淋淋的腦袋。她拚命地舞著雙手掙扎著,呼叫了一聲,在沒頂的一剎那間,強探頭,向裴校長投去深情淒愴的一瞥,留下無盡的愛戀。
    「蘭子——」裴校長喊了一聲,慌慌張張就跳下去了。他沒有水力,舞著雙手抓麥蘭子,卻被大浪拍懵了,張著嘴巴喊大雄,一陣一陣滿含腥澀的浪沫兒潑濺在他的頭上,渾身麻木,兩腿痙攣,身子忽悠忽悠打著斜墜兒。這時大雄聽著喊聲了,甩了蓑衣,迅疾滾至船沿兒,沉了一下,順手抓過躺在船板上的一桿長棍兒,嗖嗖甩過去,大吼:「抓棍子——」木棍的一頭恰巧落在麥蘭子的頭頂,麥蘭子糊裡顛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攥定,一下一下探著頭。大雄悠著勁兒拽過來,貼近船板。他一用力,挑了一下,劃一道水澇澇的弧光,砰一聲響,麥蘭子被拽到船板上。
    麥蘭子哼了一聲,顫顫索索弓起身子,鹹鹹的海水淌了一片。
    「蘭子,叭著別動!」大雄又吼一句,就一甩木棍,無力地擊著水,蕩起一道淡淡的交錯迷亂的影子。
    「大雄,裴校長他——」麥蘭子大聲喊道。
    剎那間,裴校長在海裡沒頂了。大雄慌了,屈腿,一個猛子扎進海裡。海水黑泛泛的,顏色有些慘。大雄的手臂在水裡東一抓西一甩的摸尋,不停地換氣。他終於抓住一個肉乎乎的東西。他拚命地頂起來,忽悠悠露頭時,見是裴校長,就竭力朝船的方向拽。一下,兩下,三下……漸漸挨近船舷了,大雄的餘光又驀地看見神神怪怪的黑疙瘩。他一拱一拱地將裴校長推了上去,自己也猴急猴急地向船上爬。爬了半個身子,大雄就覺得黑疙瘩像海鬼似地朝他撲來。「轟!」一聲脆響和一聲肉質的暗響過後,大雄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大雄,大雄哥——」麥蘭子和裴校長大聲喊著。
    麥蘭子拚命拽上大雄,他渾身血乎乎的。她就慌口慌心地跪在他身邊哭喚著。裴校長歪著頭吐出一攤綠水之後,就慢慢靈醒了。他睜開眼睛率先看見的是對面的黑疙瘩。那是一艘找不到航線亂跳亂鑽的船。那船忽忽地打著斜,慢慢和他們的船併攏了。那船艙裡探出黑腦袋:「喂,傷著人沒有?」
    麥蘭子帶著哭腔應:「傷人哩,傷人哩!」裴校長惶惶地撲向大雄千呼萬喚。一個漁人晃悠著瘦高的身子湊過來,驚訝了:「大雄,大雄……」大雄受傷的腿開始疼了,嘴巴一咧一咧。麥蘭子找了個布條子,趕緊包紮傷口。過了一會,大雄忽然撩開澀澀的眼皮子,認出眼前的漁人大麻桿,罵:「大麻桿,操你娘!咋駕的船?」大麻桿怯了聲說:「黑燈瞎火的,俺看不見哪!」大雄伸手摸一下右腿根粘答答的血,又吼:「大麻桿,你狗日的,快拿鐵絲給俺腿纏上!」大麻桿慌了。裴校長找來鐵絲給他纏上了,鐵絲勒進肉裡的聲音叫人心顫。大雄的眼一眨不眨,強撐著要站起來,「別起來,快回去上醫院!」麥蘭子說。大雄挺一下,歪歪咧咧站了起來,又噗嗒嗒地裁倒了。裴校長說:「快回,趕緊上醫院!蘭子你照顧大雄吧!」大雄蠻橫地舞著大掌:「大麻桿,你狗日的快點帶裴校長去泥岬島。」大麻桿支吾著:「這,黑天黑海的……」大雄火了:「你狗日的不去?那兒還有老師孩子們哪!」大麻桿急忙開船帶裴校長走了。大雄仰天狂笑,一路笑得聲音嘶啞,歇一陣,再胡亂笑一通,以解傷痛。
    大雄的右腿骨折了。好在治療及時,沒有殘。在打著牽引的病床上,大雄就昏昏沉沉地做著好夢。夢見自己發了大財,有錢有勢,連喘氣都比別粗,夢見把麥蘭子娶回家裡。當他笑模笑樣醒來的時候,正是掛滿雨後彩虹的黎明。他摸了摸打著石膏的右腿,呆呆地瞧,分明是驚顫了一下,目光就朦朧遲緩了。他的大喉結跳了跳,酸出淚來。麥蘭子和裴校長守護在他身邊。麥蘭子眼裡含著淚。大雄瞥了他們一眼,就伸了個勁道十足的懶腰,渾身骨骨節節仍舊一陣格格輕響。他又擺出一副無憂無慮力大無窮的賴樣子。他越笑,麥蘭子越是傷心。大雄淡淡地說:
    「蘭子,俺怎麼啦?惹你這番哭?哭得俺怪心疼的。」
    「天神哩,太不公平啦!」麥蘭子說。
    裴校長一臉悲慼:「受傷的,應該是我哩。」
    大雄大聲武氣地說:「咳,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麥蘭子仰起淚珠點綴的臉,說:「大雄,你還疼嗎?」
    「不疼,俺是大船師後代,金剛不壞之身。」
    麥蘭子苦笑了:「你呀,還是那個賴樣子。」
    大雄舒筋展骨般地拍拍胸脯說:「照樣一條好漢!」
    裴校長辛酸地點點頭。
    過午的日頭白秋秋的,又懶又醜,高高的燒在天際,又將一束一束的光插在海灘上,灼一片焦黑。灘上疏疏生出青煙。海鮮的氣息一層一層裹人。大雄瞇著眼呼吸著曾經那麼熟悉的氣息,如喝了烈酒。他把麥蘭子攙扶著挪到海灘上,他說今天要練練這雙腿。男人靠一雙腿立地,腿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片翻飛的鳥兒,鳴叫著,嘀嘀嗒嗒落滿老灘。濤聲稀薄下來,唯有不遠處的老河口依舊哇啦哇啦淺唱,大雄掙脫了攙扶他的麥蘭子和裴校長,朝大海好一陣張望。這是他住院以來第一次望海。
    麥蘭子和校長都默默地看著他。日影在他捂白的臉上貼了光,紅亮亮的,如塗一層紫褐色的油光。額頭上的血管和筋絡一根一根清晰無比,又有一種征服大海的慾望在血管裡汨汨湧動。他兀自嘿嘿嘿笑了。麥蘭子算計著他好久沒對著海笑了。大雄撲撲跌跌朝一條灰不溜秋的舢板船走去。船空空的,兩桿大櫓斜斜地躺著,他勾下頭,嗅到的濕濕的汗息和腥澀澀的臭魚爛蝦味兒。他長吁一口氣,又長吸一口氣,就拿傷過腿跺了一陣舢板,彭彭地響,心裡就十分美氣。還沒有好徹底,疼出一身汗,臉色變青了。麥蘭子和校長急煎煎奔過來要幫他。大雄喝住他們:「別管,看俺的!」
    「咚」一聲,大雄一躍身,跳進艙裡去了。他跌了一跤,躺著沒動,呼嗒呼嗒喘息著,臉色就一點一點變回來,雙頰又潤了紫紅,額頭也青筋暴突了。他咬了咬牙,身子一扭一拱,像個玩鷂子翻身的高蹺藝人,輕輕巧巧地站了起來。麥蘭子和裴校長都笑了。大雄又聽見海上蕩來圓潤而清涼的聲響。他的目光落在曬得發白的海堤上,海蟲們吱吱吱叫得很清亮。空寂的大海灘上的脈脈絡絡全看得清楚。他的喉頭癢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想像先前那樣野野地吼上幾嗓子,要讓狗日的海鬼知道,他大雄還硬生生地活著,無殘無缺地活著。
    大雄「噢噢呵呵」地吼了一通。
    大雄又感覺自己頂天立地高大無比了。他扭頭沖麥蘭子喊:「蘭子,去,給俺找張網來!」他指使麥蘭子就像指使自己老婆一樣。
    麥蘭子會意地朝不遠處的錨地跑去。
    少頃,當一張銀網唰唰作響地抖在大雄手裡的時候,他喜興得扭歪了臉相。他用腿快捷地挑起纜繩,小舢板咿咿啞啞溜進淺泓裡。他緩緩蹲下身,滿有勁勢地搖著大櫓,小舢板讓他揉得馴服了,在寥闊碧天下遠去。
    日頭好像也隨潮水退去,光亮弱淺起來,一群彩色海鳥紛亂地拍打著翅膀,鳴著嘹亮的哨音追逐著小舢板。小舢板載著大雄走向遙遠走向輝煌。一甩一甩的水聲在船頭捲著,漸漸平息時,大雄就硬挺挺地站起來,雙腳一蹭,甩了鞋,粗糙的大腳片子的趾頭叉得很開,牢牢穩穩地抓著船板。低低的海風,催得小船盡在顫抖中,大雄依然紋絲不動。日光白熾熾的,將他強悍壯美的身影塗在船板上,如一隻浴在陽光下的仙鶴。這時,他彎腰拽起這兜魚網。遠遠地,他扭頭膘了一眼麥蘭子,肩胛凸出來,在皮下一聳一跳的,好像隨時破皮而出。他重重地「嗨」了聲,就有一團銀網從他手裡飛出,嗖嗖生風,慢慢在空中拓展成一扇光環,圓圓的,亮亮的。光環輕輕向上一悠,就快捷、優美地下墜,嘩嘩沙沙地扣進水裡。他沉吟片刻,就一點一點拽網繩。「嘩」一聲,銀網水澇澇爬上來。沒有魚,他是試網呢。沒有魚他同樣歡心。他的額頭汗珠肥碩晶瑩,健壯的身子日照爛漫,額頭生光,身上物件都活了。他雙腿不動不停地撒網,網網溜圓優美,日光在他舞動的銀網下破破碎碎、閃閃跳跳。
    「大雄哥,太棒了——」麥蘭子興奮地喊。
    裴校長驚訝了:「真是條漢子!」
    「蘭子,俺大雄行吧?」大雄自豪地笑了一聲。
    大雄哼著漁歌子逛逛蕩蕩地把船搖回來了。大雄不用攙扶,氣勢勢走下舢板,嘴裡嚷嚷地嚼著一片海帶,嚼成筋絲,品咂出無窮海味來。麥蘭子讚歎地說:「大雄,你真行!還跟往日一樣壯!」裴校長默默地沒有說話。大雄笑道:「俺說過的,不算個啥。」裴校長拿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他們,聽著他們有滋有味地鬥嘴兒,心裡一片空落,身子也好像縮至無形。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站在那裡很無聊很沒勁兒了。他悻悻地垂著兩條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細微的軟弱的聲響。
    海灘愈加空寂,老船午睡正酣,四野一片茫白。麥蘭子身穿白衣裙楚楚動人地站在兩個男人之間,臉上潤了紅暈。她恍惚間覺得該是剎下心來驅散糊塗的時候了。「豆乾飯,總悶著,就會爛的。」她想。麥蘭子鼓了鼓勇氣,緩緩地走到裴校長跟前,拿咄咄逼人的俏麗目光壓著他:「裴校長,你說,日後俺咋辦哩?」
    裴校長縮了縮肩胛,臉苦楚地扭皺著。
    「你說話呀,哥。」
    裴校長的戀戀的目光在麥蘭子臉上滑了一下,就很空洞地盯著遠處,支吾說:
    「麥蘭子,日後我們還是好朋友……」
    「朋友?」
    「是朋友。」
    「俺問你,俺咋辦?」
    「你是他的人!」
    麥蘭子心尖顫了一下:「為啥呢?」
    裴校長蔫頭搭腦地說:「為我……」
    麥蘭子死盯著裴校長的白臉:「為你?」
    裴校長一歎:「都是為我啊!」
    「那俺是啥?」
    裴校長如斷了骨的傘蹲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轉身走了。
    麥蘭子望著裴校長的背影傷感地歎了口氣,一副失望的樣子。
    大雄沒有用心聽他們的談話,淡淡漠漠又毫無顧忌,一副無所謂的神態。他垂著頭,斜著肩膀子,拿腳一下一下砸灘上的螞蟻,貯滿了十分好聽的聲音。麥蘭子像團熱霧一樣移到大雄跟前,圓腚在白裙裡鼓鼓蕩蕩地柔韌著。「大雄,俺問你話呢!」她輕聲慢語地說。大雄挺挺直立,甩過頭來,目光很倔地射向她。麥蘭子的目光飄動著熱辣辣的純情:「大雄,你說往後俺咋辦哩?」
    大雄倔倔地說:
    「還用問麼,你是俺的人!」
    「你不怕俺飛嘍?」
    「你飛不了!」
    「你不怕俺變心?」
    「你變不了!」
    四隻眼睛醉在一起。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