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遊戲開始實施的最初兩天,韓潔茹竟然有了一種掙脫了什麼的快感。白天上班的腳步是輕捷的,下班回到家裡,獨自看看電視,看看書,彷彿獲得了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平和。走在大街上,儘管天氣很熱,她卻覺得陽光溫和而舒服,射在身上有一股暖洋洋的醉意,眉梢上掛著喜悅和溫柔。她弄不清了,她和金家林都在潛意識裡等待著什麼呢?
    醫院婦產科的同事悄悄發現,韓潔茹的手腕上戴上了木念珠。這個城市有個習俗,凡是獨身的女人,都喜歡戴上木念珠。難道她們的韓主任與金家林離婚了?韓潔茹手腕上的木念珠在七月的陽光下放射著灼人的黑色光芒。她也經常看見,城市豪華的購物商場、露天公園的水上世界,會目睹戴木念珠女人的身影,衣衫飄飄,長髮紛披,纖纖弱弱的手腕上戴著一串串沉沉木念珠,上前一問,大都是獨身或分居女性。韓潔茹偷偷購買了一對,當初沒有想到與金家林分居,她是覺得喜歡。喜歡木念珠並不都是都市拜物教的狂熱分子,而是她們的精神世界裡頑強地殘留著田園意識、自然情結和山野芳香。在城市和家庭沉重的生活中渴求放鬆的一個象徵。
    醫生項曉芳的手腕早就戴著木念珠。為此,韓潔茹幾次給她介紹對象,試圖給她摘下木念珠。項曉芳看見韓潔茹戴上木念珠時的驚喜,幾乎把韓潔茹的肩膀搖爛:「韓姐,你跟我們一樣啦!」韓潔茹淡淡地笑著,沒有回答她們好奇的提問。她們猜測歸猜測,她不能從自己嘴裡違約。韓潔茹逃避男人的潛意識裡,是嚮往田園野趣的,內心深處暗藏著在山野水邊與真正的情人銷魂一生的遐想。
    這個情人是誰?韓潔茹說不上來。但絕對不是金家林。
    金家林哪裡不好呢?他已經走進成熟男人的黃金季節。他是中日合資企業天方藥業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兼任工程師。每月能拿來兩千美元的工資。追求他的女人很多很多。韓潔茹說不出厭煩他的理由,也許這說不出口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
    韓潔茹與金家林是一條街道的鄰居。上學時金家林比她高一屆。韓潔茹在學校時是響噹噹的校花。她是最後一撥插隊的知青。在知青點裡,韓潔茹就被隊長派做了村赤腳醫生。一天深夜隊長媳婦難產,隊長又不在家,韓潔茹用她瘦弱的身子背著隊長媳婦去了公社衛生院,整整爬了二十里山路,保住了隊長的兒子。隊長出於感激她,在那批工農兵學員裡,保送她上了北京的醫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全市最好的醫院當了醫生。她每天用血淋淋的手迎接第一聲啼哭的嬰兒,心也是嬰孩兒般純淨。
    當時的金家林在城裡的新華製藥廠當技術員。是老院長保的媒,才讓韓潔茹與金家林見了面。韓潔茹對金家林的第一印象一般,回話給老院長,說考慮考慮再說,言外之意就是黃了。誰知男方特別的心甜,金家林看上韓潔茹這個美人了。老院長每天給韓潔茹做工作,韓潔茹這才知道金家林是烈士的後代,他的父親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光榮犧牲了。金家林的母親為了烈士的榮譽,沒有改嫁,一直照顧著兒子。老院長緊緊抓住這一點,把韓潔茹的愛與不愛上升到階級的高度。讓他們慢慢接觸,果然是老院長預料的那樣,她與金家林慢慢產生感情了。最初打動韓潔茹的是一個雨夜。韓潔茹在醫院值夜班,快下班的時候,滂沱大雨就落下來。金家林站在醫院的門口,等著給她送雨衣。有人說他是默默地站了三個小時了,韓潔茹問他為什麼不進去?他只是憨憨一笑,沒說話,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韓潔茹把金家林領到自己的家裡,讓父母看看金家林。韓潔茹的父母對金家林十分滿意。父母誇獎金家林說,這個小伙子一看就是個忠厚人,人品好,有知識,身體壯,咱還圖個什麼呢?於是,催促她們結婚成為老人的一個永不休止的話題。韓潔茹的確看不出金家林的什麼缺點來,可她冥冥中感到他們的愛情還缺少什麼。她還沒有怎樣的激動,就結婚嗎?
    老院長曾這樣勸她:「在婚姻問題上,尋找激情是愚蠢的,最大的善良和公道,是上等婚姻。人是由水和火組成的,激情是火,理智是水,激情作怪還要求助於水呢!你們革命的婚姻,會很幸福的!」
    韓潔茹被老院長的忠告帶進了一個怪圈,無論朝著哪個方向走,好像都沒有明朗的天空。
    一個幽靜的夏夜,韓潔茹的父母去老姨那裡,只留下她一個人看家。母親不放心,還把金家林叫來給女兒作伴。韓潔茹默默地看著一本小說,不跟金家林說話。
    金家林呆得無聊,看著她優雅地端坐在那裡,就用胳膊支著身子,把腦袋探到韓潔茹的脖頸處,也偷偷看著她手裡的小說。韓潔茹身上的香氣熏染著他,使他的身體有點發軟。特別是他居高臨下的眼睛,很清晰地看見她的乳溝,以及乳溝兩側的雪白的Rx房,Rx房很堅挺,隨著她的呼吸,像兩個白貓腦袋歡快地拱動。金家林一陣衝動,很費力地嚥了一口唾沫。韓潔茹耳畔男人熱呼呼的氣息使她的身子也倏地一抖。金家林緊貼上來,抬手試探地碰了一下她的Rx房,韓潔茹沒惱,他就用力摟住她灼熱的身軀,她開始想掙扎,可他手臂已經壓緊了她,不容許她掙扎了。事實上,她沒有掙扎的力氣了,那壓迫的熾熱使她暈眩。她從臉頰到胸脯都微微泛紅。金家林也是十分的慌張,親吻她的動作很粗魯,甚至將她的薄嘴唇都咬下來。
    韓潔茹酥軟地倒在了床上,像是躺在柔軟美麗的沙灘上。她的心臟瘋狂地敲擊著,眼前是要多浪漫有多浪漫的景象。金家林急切地去扒韓潔茹的長褲,扒至半截兒,金家林就挺不住了,褲帶卡在她的膝蓋上,他將褲帶頭壓到一邊,猛撲上去,慌慌張張地把他們想了好久的神秘之事做了。金家林失魂落魄地看著她,眼神既幸福又羞怯。韓潔茹馬上恢復了理智,發現身下的小說濕了好幾頁,隱隱約約有一些紅的東西。韓潔茹彷彿突然醒悟到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羞愧地低下頭,眼睛憋著淚水,憋得眼眶都有些緊迫的酸脹感。這樣神聖的事情,怎麼被他做得如此狼狽、粗糙?在她的幻覺裡,男人的骨架應該是英偉的,呼出的氣息應該是熟悉的,親密的愛撫應該是溫柔的。男人應該將她包裹起來,愛護起來,一點一點將她護送到快樂的巔峰,使她的心靈和肉體掙脫世俗,走進超凡入聖愉悅裡。
    然而沒有!
    韓潔茹用手背擦著被淚水凝結住的睫毛。後來,她才慢慢感悟到,這些想法是不現實的。婚後的生活,應該說是甜蜜的,雖說這種甜蜜浸透著疲勞和苦澀,可那溫暖的小家庭還是不斷補償給她說不出來的安慰。後來他們因為瑣碎的事情吵架。她呢,就十分頻繁地嘮叨,辛苦伴隨著嘮叨。再後來,女兒長大了,韓潔茹就不再與金家林繼續抗爭,緊張的抗爭一鬆懈,隨之而來的是對生活的懶散。夫妻之間一但變得懶散,愛與恨也就同時被稀釋了,相互之間也就缺少了關懷。
    每人都有自己初戀。初戀往往是不成功的,可它留下的印痕很美。韓潔茹每每不順心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第一個戀人。她在知青點,同去的知青張小偉,就是讓她心動的男人。不過,他們只是拉過手而已。在韓潔茹離開知情點以後,她與張小偉斷絕了聯繫。是張小偉主動斷絕的,他怕自己連累了她,因為他的出身不好。韓潔茹畢業後曾獨自來到知青點來找他,可他不在了。在這裡,她遺失的東西太多了,她的初戀,她的歡樂與夢想,還有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情感。留下的是一團迷濛的霧氣,她呼吸急促地想捕捉這鄉下的霧氣,可是連霧氣也沒能捉住。當時她就斷言,這種感覺今生此世恐怕不會再有了。
    見到男人,韓潔茹常常是拿張小偉來比較。
    晚上,丈夫金家林打來了電話。金家林關心地問:「潔茹,怎麼樣?習慣嗎?」
    韓潔茹從電話裡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
    韓潔茹說:「很好,你的感覺比我還好吧?」
    金家林說:「要不要我過去看看你?」
    「不用啦!我很想看看書!」韓潔茹淡淡地說。
    「難道你就沒有跟我交流的願望?」
    「剛剛兩天,還不到時候!真的!」
    「我問你,你在單位是不是暴露啦?」
    「沒有,我不會違約的!不會!」
    「不對勁兒,你們院長來電話問過我。」
    韓潔茹有些好奇地問:「我們院長怎麼說?」
    金家林笑著說:「她問,你和小韓是不是鬧意見啦?我問她發現什麼可疑跡象啦?她說你們婦產科的人跟她反應的!說你戴著木念珠呢!」
    韓潔茹非常開心地笑,笑得差了氣。
    金家林說:「你戴木念珠幹什麼?這可是你先暴露的!」
    韓潔茹問:「這有什麼呢?你怕暴露嗎?」
    金家林說:「你們女人不怕,我怕!」
    2
    為了保密,金歡並沒有將鍾濤姐姐鍾霞出事的噩耗告知自己的父母。她此時最大的心願就是替鍾濤分擔一份痛苦。鍾濤的痛苦是因為他失去了親人。鍾濤的躲避是出自對她的愛,他不願意看見快快樂樂的金歡在即將成為新娘的日子裡悲傷。「鍾濤,你說,是不是這個意思?」金歡默默地呼喚著。她心神不定,是那麼渴望見他,不然自己會在這種情緒裡死掉了。
    金歡從床上爬起來,赤裸著小腳,打開紅色窗簾,張望著樓下的花園。花園裡的石凳上,出現鍾濤彈吉他的身影。怎麼突然就消失了呢?剛才是錯覺嗎?一個模糊的影子,好親近,好遙遠,思戀的路總是那麼漫長。她驚懼中屏息靜思,有誰在耳邊說話嗎?是誰?是鍾濤?他的聲音是那麼的急迫,那樣的無助,像是來自地獄裡的哀聲:「歡歡,你為什麼不來看我?我要跟姐姐走了!」金歡張大眼睛巡視著,惶恐地回應著:「鍾濤,別怕,我來了!我來了!」她踉蹌了幾步,跌到在地毯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窗外的花園上空,有一道彩虹靜靜懸掛著。太陽慢慢將這道彩虹融化。
    金歡不知道鍾霞的住所,她是剛剛搬的家。她詢問蔡翔,蔡翔更是對鍾濤忠心耿耿,所以,金歡只能自己去尋找。在第三天的時候,金歡自己摸到了鍾霞家的地址。
    這個秘密是金歡從歌星唐百靈那裡得來的。最初,她怎麼就沒想到唐百靈呢?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與鍾濤的情緣還是唐百靈給牽的紅線呢。金歡開車來到唐百靈的家門口的時候,看見醫生正從唐百靈的別墅裡走出來,走進唐百靈的紅色寶馬汽車。寶馬汽車緩緩駛出國泰花園別墅區。金歡截住寶馬車,從司機嘴裡得知唐百靈患病了。金歡想了想,又把吉普車開回,到百貨大樓買了一些水果、罐頭和補品,再次走進唐百靈的家。
    國泰花園別墅是全市最豪華的別墅區。每家佔地有兩千平米,草坪、游泳池和車庫設施齊全。三層小樓的使用面積是五百平米,可是唐百靈的丈夫馬溫又常年在外。唐百靈一個人能不寂寞嗎?金歡想著,走進鮮花遍地的甬道。這裡的傍晚總是寧靜的,鵝卵石鋪成的小路被陽光炙烤得有些燙腳,造型精美的假山石噴湧著水柱,牆上睡著墨綠色的爬山虎和紫滕花,看不見的狗尾巴草彷彿要脹破那低矮的圍牆。
    唐百靈見到金歡還是很熱情的。唐百靈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讓小保姆給金歡送來冰鎮的三合一飲料。唐百靈臉色格外的蒼白,她穿著米色的真絲襯衣,更加映襯得她臉色白裡有黃。頭髮鬆鬆散散地披在肩頭,像是好久沒有梳理,有些發銹。可她那十分性感的眼睛和嘴唇,以及修長豐腴的體形,依然富有風騷少婦的魅力。她的腰很細,柔韌的曲線攏住渾圓而結實的屁股。金歡馬上聞出房間裡充斥著法國奈兒香水的氣息。金歡知道,唐百靈在電視台舉辦的通俗歌手大賽獲得第一名之後,就被本市的服裝大王馬溫看中了,馬溫把她娶到家裡的時候,就趕上全國服裝行業疲軟,關閉了工廠,變賣了設備,又在廣州承包了一家大型服裝廠。馬溫還來不急將妻子帶過去,可能唐百靈也不願意去南方給他創業。她是享樂型女性,屬於有福能同享有難不能同當一類。
    唐百靈說話時高挺的胸脯一挺一送,身體也是擺動如柳。她說:「金歡,你是來找鍾濤的?」
    金歡聽著不對頭,忙改口說:「你,不是到這找鍾濤的,我是向大姐打聽他的下落!大姐不是他的朋友嗎?」
    唐百靈笑笑說:「你知道吧?本來呢,我也是想參加你們的婚禮的!可鍾濤壓根兒就沒通知我,他呀,眼裡越來越沒有我這個大姐嘍!」
    金歡點點頭:「唐大姐,你別怪他,他時常念叨你的好呢!」
    唐百靈冷笑著:「他這個傻小子,能念我的好兒?唉,當初他進劇團那陣兒,好多人都欺負他,還不是我唐百靈給他撐腰?就說,北京進修的事吧,那個吉他進修班,團裡的人選不是他,是我找團長將名額挪到他的名下。還有——」
    金歡連說:「是哩,鍾濤說過!」
    唐百靈將臉對著梳妝台的鏡子照了照,拍拍亮潔的額頭:「唉,我不是爭長道短的,他真是處處迴避我。這不,我都病了兩天了,也不來看看我,呼他也不回話!」
    金歡這才知道鍾濤與唐百靈真的沒有聯繫。她疑惑不解的是,鍾濤為什麼不把她們結婚的事告訴唐百靈呢?她趕緊解釋說:「唐大姐,你不知道,連我呼他都不回話呢!不然怎麼找你呢!」
    唐百靈罵著:「這個東西,搞什麼名堂呢?」
    金歡說:「不,我從他同學嘴裡得知,鍾濤的姐姐出事啦!」
    唐百靈驚訝地瞪圓了眼睛:「鍾霞?出什麼事啦?」
    金歡沉痛地說:「鍾霞的出租車被歹徒搶了,人也被殺了!鍾濤瞞著我,給他的姐姐守靈。唐姐,你知道他姐姐的新住處嗎?」
    唐百靈被擊呆了一樣,倚著茶几一晃。
    金歡將唐百靈扶到床上去。
    唐百靈躺在床上唏噓不已,眼睛紅了:「怎麼會是這樣?我知道鍾霞的新家,我們去看看鍾濤。」
    金歡眼睛一亮:「唐姐,你身體行嗎?」
    唐百靈搖搖頭,踉蹌著站起來。
    唐百靈引路與金歡找到鍾霞的家。走到樓梯口,金歡和唐百靈就隱隱約約聽到了憂傷的吉他聲。金歡再也抑制不住,嘶著嗓子喊了一聲:「鍾濤——」就覺得一陣熱浪沖進了眼眶,滿腹的悲傷被勾動了。
    唐百靈眼裡的淚水也下來了。
    金歡撲進房間,看見鍾濤靜靜地坐在鍾霞的遺像前,十分投入地彈著那支黑吉他。那是一支安魂曲,曲調舒緩,痛苦的思慕,使人的靈魂慢慢顫慄。他的直直地端坐著,眼裡一點神兒也沒有。他瘦瘦的,身體幾乎有點脫形了。他沒有扭頭看人,只是喃喃著:「別鬧,姐姐正跟我說話呢!」
    唐百靈靜靜地站在鍾霞的遺像前默哀,不時地用手帕擦著紅紅的眼睛。
    金歡再次想搖晃他的肩膀的時候,她看見唐百靈的眼神。唐百靈的眼睛告訴她,鍾濤需要安撫,靜靜地安撫。金歡強忍住激烈的情感,慢慢坐在鍾濤的身旁,聽著他憂傷的吉他。
    金歡頭疼得厲害,額頭像是勒著一根繩子。她看著鍾霞遺像美麗的笑靨,彷彿走進了夢裡。鍾霞很喜歡金歡,她為她的婚禮買了很多的禮品。比如那張豪華的床。鍾霞逢人就誇獎她年輕的弟媳婦,誇她聰明伶俐,善解人意。金歡的確是這樣的女孩,她出現在哪裡都帶著好人緣,她水靈靈地出現,與男女老少都能應酬,摸摸小孩子的臉,捶捶老人的背,挽住男性的胳膊,拉住女伴兒的手。鍾霞總是護著她,有一次,鍾濤將他的同學蔡翔叫到家裡來玩,金歡與蔡翔合了一張影,金歡毫無顧忌地摟住蔡翔的脖子,樣子要多親密有多親密。照片洗出來後,鍾濤臉色十分難堪,批評她以後別這樣。金歡爭辯說,這是你的朋友啊!鍾濤狠狠地罵著,是我的朋友,可他是男的!男的!金歡說男朋友又有什麼?這不是當著你的面嗎?鍾濤再次使脾氣的時候,卻被姐姐鍾霞制止了。鍾霞批評弟弟,都什麼年代了,你腦子裡還有那麼強烈的封建意識!然後金歡與鍾霞合夥圍攻他,那是多麼開心的事啊。鍾霞那張俊俏而慈善的臉,倏地消失了。她對鍾濤的悲傷是理解的,他的父母去世以後,鍾霞像母親一樣愛護著鍾濤,姐姐是最愛他的親人了。可是人死不能復活,她要用加倍的愛,使鍾濤走出傷痛的陰影。
    金歡越想越傷心,嘴邊咬出一道齒痕。
    鍾濤的吉他聲突然停止了。
    3
    韓潔茹發現丈夫金家林偷偷與一個女人約會。
    那是一個細雨迷濛的傍晚,韓潔茹剛剛接生了一個難產的嬰兒,嬰兒的父親是市裡搞房地產的老闆,老闆為了表示對韓潔茹等人的感謝,請她們到全市最高檔的明星酒樓吃飯。剛剛坐好,韓潔茹去洗手間洗手,忽然把目光定在一個角落,她看見了丈夫金家林與一個女人有說有笑地吃飯。韓潔茹先是一驚,繼而眼花繚亂,頭暈暈的。她憑著女人的敏銳,將那個女人的面貌大體看清了。
    女人的身材和服飾都很標緻,五官長相一般,可她的臉形很俏麗,整體也很洋氣。由於牆壁的壁燈是粉紅的,反映出一片暈紅,使女人的臉色很健康。韓潔茹看見金家林的情緒很好,與這個女人頻頻碰杯。女人將他的笑容都喚出來了,高聲談話,豪邁之氣終於開發出來,平日籠罩在他眉宇之間的沉鬱神色,已經一掃而空。韓潔茹有些惱怒了,本想走過去,給他們一個尷尬,可又一想,眼下不是與他離婚遊戲嗎?不是還有交流匯報這個程序嗎?回去看看金家林會不會跟她交待,即使金家林假戲真作,也要給他一個面子,以後隨時可以揭發他。韓潔茹慢慢走回到自己的餐桌上。喝酒的時候,韓潔茹還不時地朝那邊張望。
    不知是金家林發現了韓潔茹,還是他們有別的活動,韓潔茹發現金家林與那個女人匆匆地走了,她還看見兩人爭執買單的情景。韓潔茹神不守舍的樣子使同桌吃飯的老闆有些茫然。老闆笑著問:「韓大姐,你不舒服嗎?」
    韓潔茹的眼睛裡總是丟不開那個女人。老闆的問話,將她的思緒拽到飯桌上來。她支吾說:「沒,沒有。」
    老闆很有興致地給韓潔茹敬酒:「韓大姐,我敬你一杯!感謝你對我們的幫助!」
    韓潔茹談談一笑:「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老闆說:「給紅包都不要,現如今,像韓大姐這樣的好人不多了。大姐,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說這愛情與金錢是什麼關係?」
    韓潔茹被老闆給問住了,什麼愛情與金錢?
    老闆的問題總是很實際,與他的切身感觸相連。他說:「就說我愛人吧,我們是大學時候自由戀愛的,我們感情很深。現在我們做了買賣,掙了大錢,我們的感情就淡啦!她不珍惜愛,為了錢可以出賣我!不著這次給我生了個兒子,我們怕是要離啦!」
    韓潔茹笑笑說:「愛情的事兒,大姐可說不清。但我知道人一旦迷戀上了金錢,情就像紙那麼薄了,心也像硬幣那麼硬啦!」
    老闆點頭,意思是她說的有道理。
    韓潔茹家裡後院起火,沒有心思跟老闆談論愛情與金錢。她想著回家後去審問金家林。晚飯後,老闆用車將韓潔茹送到自家居住小區的路口。韓潔茹走在寂靜的小街裡,心裡不那麼燥了,對金家林的怨氣不那麼重了。她悄悄走到老房子前,又猶豫起來,沒有上樓,轉身走向河邊的女兒的新房。
    今天韓潔茹連續接生,有四個孩子從她手中呱呱落地。過緊的神經一旦鬆弛,她就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她想歇一會兒,斜斜地靠在床上,朦朧的眼光凝住那張放大的金歡和鍾濤的結婚照上。女兒的結婚照很特殊,不像當年他與金家林結婚時,拍了一張肩頭挨肩頭的半身照,嘴唇和臉頰的紅色都是後塗上去的。女兒的婚紗照,並不是兩人擁在一起的。而是相隔很遠的,金歡穿著白紗裙,身子倚著一棵小樹,向遠處深情地凝視著。遠方有鍾濤彈吉他的身影。兩人雖說很遠,可讓人感覺到愛的暖流在悄悄流動。那幻想,那激情,那躍躍欲試的相望脫穎而出。這哪裡是結婚照?純粹是一個愛的故事。韓潔茹漸漸有了睏意。合上沉重的眼皮,那些幽怨,那些無奈,那些幻想,彷彿離開了她的身軀,浮游在房間的上空。
    門鈴響了,沒等韓潔茹起身去開,金歡就用鑰匙將門打開了。
    韓潔茹看見金歡,高興得睡意全無。她焦急地問:「歡歡,這幾天你怎麼不回家?可急死我啦!」
    金歡將小皮包往沙發上一扔,仰著身子,重重地躺在床上。
    「鍾濤怎樣啦?你怎麼不說話?」韓潔茹問著。
    金歡喘息著:「我媽哩,你讓我喘口氣兒好不好?這幾天,可把我累死了,還有空兒看你們?」
    韓潔茹一愣:「歡歡,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金歡眼睛紅了:「媽,鍾濤的姐姐鍾霞死了。」
    韓潔茹吃了一驚。等金歡將事情的原委說給韓潔茹,韓潔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儘管沒見過鍾霞,可她知道鍾濤對她姐姐的感情,也知道鍾霞在女兒心中的位置。
    室內一陣沉寂,沉悶的空氣令人窒息。
    韓潔茹傷感地歎息一聲:「太殘酷了,歡歡,你可要照顧好鍾濤,你勸他不要太難過。人死是不能復生的,讓他振作起來吧!」
    金歡坐了起來:「媽,他會好起來的,可這得有個過程。」
    韓潔茹說:「鍾濤沒有親人了,你讓他到家裡來,我們住在一起熱鬧,興許會沖淡一些的。」
    金歡痛苦地說:「他不會來的!」
    韓潔茹問:「為什麼?」
    「他要推遲婚期啦!」
    「你們這些年輕人,該守規矩的不守,不該守的瞎守!」韓潔茹看著女兒,「他是怕沖喜嗎?」
    金歡疑惑地說:「他姐姐出事後,他的脾氣很怪!我感覺他心裡有什麼秘密瞞著我呢!」
    韓潔茹說:「別瞎想,他是愛你的!」
    「他要是不愛我,我就不想啦!」
    韓潔茹心疼地撫摸著女兒的臉:「歡歡,你都瘦了。」她摸到金歡臉上濕漉漉的汗水,「去,洗個澡!媽有話跟你說!」
    金歡有些異樣地看著韓潔茹。在這個家庭裡,金歡是佔有重要地位的,她是媽媽的貼心人,有是爸爸的寵女。韓潔茹與女兒的關係已經超出母女了,她與女兒是能交心的。在媽媽的眼睛裡,二十歲的金歡還是一個孩子,可在現代生活裡她比母親更老練,掙錢,花錢,吃喝玩樂,人情世故,樣樣都精通。與女兒比,韓潔茹甚至都有些落伍了。金歡問:「媽,你先跟我說事吧!」
    「先去洗澡!身上都餿啦!」韓潔茹用毛巾擦著女兒臉上的汗珠,「媽媽就住在這裡,說話有的是時間。」
    金歡撒嬌地摟住韓潔茹的脖子,撅著嘴巴:「你不說,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跟爸爸鬧敵情兒啦!」
    韓潔茹瞪了她一眼:「死丫頭,不許瞎說!」
    金歡怪怪地伸了一下舌頭,往衛生間去了。
    韓潔茹把金歡的被汗弄濕的衣服放進洗衣機,又將她該換的衣服送到衛生間。金歡草草沖洗了一刻鐘,換上那條七彩間條的褲裙,黑色麻紗背心,趿垃著綠色兩側的通花拖鞋走過來。她邊穿背心邊急不可待地說:「媽,你和爸爸是不能白頭偕老的,還是趁早結束情感煎熬吧!媽媽,你聽見我說了嗎?」
    韓潔茹嗔怨地說:「歡歡,你胡說些什麼呀?」
    金歡大大方方地坐在韓潔茹身旁:「媽,你找我要說什麼呢?」
    韓潔茹說:「你跟鍾濤說說,你們這個月要是真的不結婚了,那媽媽就在你們的新房裡住上一個月!」
    「這還用商量?我們就是結婚,也歡迎媽媽住哇!」金歡看見媽媽的神色恍惚,心裡湧上一陣難過的情緒。媽媽一定心裡苦,可這苦水又不能跟女兒傾訴。她緊緊抓住媽媽的手,「媽,你心裡有事兒,又不好跟我開口!」
    韓潔茹苦笑著搖頭:「你這孩子,從小就疑心太重!媽挺好的,住這兒一個月,就是想看看業務書,準備晉陞職稱的考試。」
    金歡大聲說:「媽,你在騙我!你的眼神告訴我,你躲到這來,是感情問題!」
    韓潔茹繼續辯解著:「不,媽是看著這裡自在舒適。圖個清靜!媽騙歡歡幹什麼呢?」
    金歡點點頭:「好,好,媽媽,就算是圖清靜。難道爸爸那裡不清靜嗎?媽,我說句真話你別不愛聽,我觀察你們好久了,你和爸爸的婚姻早已死亡啦!可你們有不想拆散這個家,所以,你和爸爸都想清靜,都想躲避對方!是嗎?」
    韓潔茹眼睛紅了,惱怒地吼:「你別說了,你再瞎說,媽媽可就走啦!」
    金歡激動地說:「媽,你別走!我不是小孩子啦!我難道不願意你和爸爸恩恩愛愛,和和美美嗎?可現實不是這樣啊!你們的情感資源枯竭了,你們沒有愛。可每次都在我面前裝出親近的樣子,給我看!我小的時候,真的感覺你們很幸福!真的!」她強忍住淚水,不讓淚水沖出眼眶。
    韓潔茹心靈顫抖著,淚流滿面。
    金歡繼續說:「長大了,我才發現,你們不幸福。別看你們不打不鬧,這樣更可怕呀!可我多麼希望你們打一場架,鬧一次嘴!那樣可以發洩出去,可你們這樣憋著,會憋出病來的呀!我愛媽媽,我也愛爸爸,所以我才願意你們分開!我願意你們離婚!」她說著跪在了媽媽腳下的地毯上。
    韓潔茹狠狠打了金歡一嘴巴:「這是你當女兒說的話嗎?」
    金歡一動不動,期盼地看著母親。
    韓潔茹緊緊地抱住女兒,哭得很傷感。
    金歡聳動著肩膀,夢囈般地說:「媽,你還不懂得真愛,因為你還從沒愛過!」
    韓潔茹忍不住臉色一變,強抑住心裡的慌亂,擦擦眼角說:「媽媽是什麼年紀的人啦?哪能跟你們比?整日青春一把,浪漫一回呀!」
    金歡說:「你要是碰到中意的男人,你就會愛個明白的!」
    韓潔茹苦笑:「媽媽什麼不明白?你想錯了。」
    金歡眼睛有了神采:「不,你和爸爸都糊塗著呢!能愛人或是被人愛,是最幸福的!可你們沒有幸福!即使你們感覺著幸福的時刻,也是虛幻的幸福!」
    韓潔茹驚異地看著金歡。
    金歡眼神閃著真誠的光:「你們內心的苦悶,你們的思想、意志和靈魂都關在牢籠裡。你們想著掙脫,這次分居,就是你們各自的潛意識裡的反應!對吧?」
    韓潔茹驚訝地看著女兒,驚訝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
    金歡說:「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韓潔茹輕輕歎息了一聲,眼睛含著幽怨。她驚異地想,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真是不易瞭解,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也要對她從新估價,除了胡鬧,還有深刻的一面。也許歡歡說對了,今天,金家林不就邁出衝出牢籠的第一步了嗎?
    金歡問:「媽,你困了嗎?」
    韓潔茹的情緒被女兒給蠱惑起來了,搖搖頭。
    金歡笑著站起來:「媽,我請你吃夜宵吧?」
    韓潔茹說:「把你爸爸也叫上吧?」
    金歡詭秘地一笑:「你看,你看,還惦著爸爸?不,我要單獨請!」
    韓潔茹瞪了女兒一眼,跟著女兒走了。

《不愛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