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鹽化再度告急,趙振濤被緊急召回。
    天堂和地獄只一步之遙。鹽化的事情並沒有按著高煥章的意願發展,而是連續不斷地出事。大概是下午三點,高煥章與鹽化縣委的柴書記談完話,準備回北龍時,接到了北龍市檢察院副院長兼反貪局局長雷娟打來的一個可怕的電話。她鄭重地告訴他,鹽化富強建築工程公司總經理盧國營行賄受賄案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盧國營是在一個月前收審的,經過一個月的審查才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線,嚴格說是風暴潮沖毀了他的心理防線。他聽說跨海大橋倒塌了,整整兩天沒有吃飯,交代出兩個受賄的重要人物:鹽場場長李廣漢、北龍港副總指揮施英民。專案組也找到了這兩個人分別受賄十六萬元和三十萬元的確鑿證據。由市政法委和檢察院批准,對這兩個人進行拘捕審查時,出現了意外:李廣漢出逃,下落不明;施英民則跳海自殺了。高煥章接到電話後很久說不出話來,心跳加速,太陽穴很疼。隔了幾分鐘,當北龍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韓炳良也打來了同樣的電話時,高煥章讓韓炳良請北龍市檢察長嚴春友和雷娟來見他,同時讓秘書也去找正在看父親的趙振濤市長。
    趙振濤在老河口的堤岸上走著,他不時地問自己:真的成了北龍的代理市長了嗎?
    太陽很毒,蒸得老河入海口的老船蔫眉搭眼地走了相。漲潮了,泥黑色的大海灘響起了重重疊疊的噗啦聲,趙振濤看著起落的潮水心裡很不平靜。一艘艘機帆船噴著黑煙子朝入海口駛去,每艘船入海時還放了一掛響鞭。趙振濤很想搭艘船去海裡找老爹,看看老人洗澡摔跤的樣子,那一定是非常開心的事。時光啊,不知不覺就順著老河流走了,流進了滾滾滔滔的大海,爹老了,他也長大了。看著潮水,他記起了秦皇島孟姜女廟的一副對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雲長長長長長長長消。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吧?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看天上的浮雲,浮雲成蘑菇狀,一朵一朵的。
    走著瞧著,他發現河堤上停下一輛桑塔納轎車。齊少武從車上走下來,笑嘻嘻地說:「大哥,我想跟你談談。」就像狗皮膏藥一樣死死粘上了他。
    趙振濤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讓我清靜一下好不好?你跟海英的事我都知道了,剩下就是好好過日子啦。」
    齊少武詭秘地說:「我想跟你談談鹽化的事。風暴潮是過去啦,可鹽化的風暴潮還剛剛開始!你是一市之長,躲也躲不開,我是怕你吃虧!」
    趙振濤不想先人為主,他想憑自己的直感來判斷鹽化以及北龍的事和人。齊少武見趙振濤對自己的提議不感興趣,愣了愣,只好亮出了自己的隱秘:「大哥,是親三分向,往後咱是一家人。我正是為了你,才孤注一擲的!你就是罵我,撤我的職,我也不後悔!」
    趙振濤被齊少武說糊塗了,大聲問:「你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什麼孤注一擲?」
    齊少武咬了咬牙,說:「昨天夜裡鹽工鬧事,是我搞起來的!」
    趙振詩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
    齊少武向周圍看了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上車!」趙振濤果然被齊少武牽著鼻子走了,他跟著齊少武鑽進汽車。
    到了蟹灣鄉政府,走進齊少武的辦公室,趙振濤連齊少武給他沏的茶水都沒顧上喝,就十分氣惱地逼他快說,晚上他還要回家看老爹呢。齊少武悶悶不樂的臉上透出一層暗淡的陰影:「大哥,北龍的事很複雜,你知道胡勇市長是怎麼走的嗎?你知道跨海大橋是怎麼倒塌的嗎?你知道北龍港與鹽化是什麼關係嗎?請你這市長大人聽聽,我這小鄉長是怎麼看的!」
    趙振濤不禁為齊少武的語氣和神態吃驚,他這個小鄉長竟敢用這樣大的口氣跟他說話,如果不是神經錯亂就是想摸底。可他畢竟是他的妹夫,妹夫向大哥說些心裡話他還是能夠聽下去的,他焦急地問:「你先說,你為什麼鼓動鹽工圍攻縣賓館?是不是把李廣漢當成了對手?是不是因為他也是下一屆副縣長的候選人?」
    齊少武爽朗地大笑:「大哥眼夠毒的,我跟大哥沒啥可瞞的。這是一個原因,可我還有一個目的,我是為了大哥你哩。」
    趙振濤疑惑地問:「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這從哪裡說起呢?」
    齊少武靜靜地說:「這得先從高煥章書記說起。這個老書記,我很佩服他,敢說敢幹,對北龍有感情,幹工作有一種拚命三郎的精神。可他的毛病也同時暴露出來:武斷、專橫,眼裡不容人!就說胡勇市長吧,這個年輕的市長沒少幹工作,尤其是北龍港,你不是不知道吧。開玩笑,這麼大的一個工程,沒有市長的支持能有今天的規模嗎?可那個姓胡的嫩啊,高書記跟他沒吵沒鬧,他稀里糊塗地就滾蛋啦!為啥?是他高書記玩得高明!如果說是這場風暴潮捲走了胡市長,還不如說是高書記弄走了他!」他說著,不時膘著趙振濤的臉色。
    趙振濤生氣地說:「不能這樣評價高書記,老高在省城的情況我都知道,他從來沒有給胡市長打過什麼小報告!」
    齊少武認真地說:「你別拿自己不當外人,高書記跟省委說什麼還請示你嗎?就是撇開這個不說,高書記年事已高,他又是一把手,風暴潮帶來的後果應該由他來承擔,可他卻穩坐泰山,吃虧的卻是胡市長!這難道不值得你三思嗎?我是怕你成為第二個胡勇!」
    趙振濤搖了搖頭,說:「這是省委的組織決定,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猜疑,沒有任何根據!我不准你說這樣的話!」他說著,轉身就要走。
    齊少武也搖了搖頭,說:「大哥,既然你允許我喊你大哥,就請耐心聽我把話說完。實話跟你說,我雖說是個鄉里的小頭頭,可一直走著上層路線,上邊的事我們都有耳聞!我與高書記沒仇沒怨,又與胡市長無親無故,今天我跟你說這些,是怕你吃虧,怕你在鹽化問題上栽了。因為胡市長就栽在鹽化的問題上!栽在鹽化也就是栽在北龍港!」
    趙振濤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鹽化與北龍港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呢?」他的話音有些顫抖。
    齊少武吸著煙說:「北龍港在我們鄉的地埝兒上,我最有發言權。北龍港是胡市長搭的班子,熊大進、施英民和劉印才這些副總指揮都是胡市長找來的人。高書記最瞧不上眼的就是這夥人。而鹽化縣的班子是高書記親手搭的,柴書記是他的紅人!高書記把跨海大橋從港口分給鹽化就是一個例證。」
    趙振濤歎了口氣,繼續問:「這又能說明什麼呢?大不了港口和地方有些扯皮!將這兩個班子調整掉就是啦!」
    齊少武說:「沒那麼容易,這兩個班子雖說是面對兩個主子,可他們有著共同的利益。他們在私下裡勾搭,互惠互利,幕後的勾當要多醜惡有多醜惡!」
    趙振濤一愣:「有這麼嚴重?難道洪洞縣裡沒好人啦?我不信。這次災後到家鄉,我還是感觸很深啊,這裡還是變化很大嘛!我們沒有一個比較好的幹部隊伍,能有今天的改革成就嗎?」
    齊少武掐滅煙頭,咧咧嘴說:「你看你看,又跟我打起官腔來啦!不管你聽不聽,我是一片好心。反正你想有所作為,就得在鹽化和北龍港的班子上動大手術!動了,還不能讓高書記怎麼著你!嗨,你不知道吧?一個月前,鹽化富強建築工程公司老總盧國營因行賄罪給抓起來啦!這個姓盧的能量大,鹽化縣壓根兒整不了他,是北龍的鐵女人雷娟把他給抓啦!聽說這小子能抗,到今天一個字沒吐!這還不是有後台給撐著?」
    趙振濤並不吃驚地說:「這樣的敗類哪兒都有,我們就是要一邊建設一邊反腐敗!」
    齊少武說:「如今哪兒都是陽光燦爛,哪兒都是問題成山!」
    趙振濤很嚴肅地說:「少武啊,今天的話就說哪兒到哪兒了。關於鹽化和北龍上層的事,不要瞎議論。鹽化夠亂的啦,你就別添亂啦!這樣對你有好處!你一步一步干到今天不容易呀!特別是你在這次大災中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
    齊少武誠懇地點著頭:「是,大哥,往後我聽你的!」
    趙振濤板了臉說:「像昨天晚上的事,你太沒有組織原則啦。累了我一宿不說,弄不好要出大亂子的!我和高書記心裡一直琢磨,潘書記到鹽化,怎麼這麼快就讓鹽工們知道啦?原來是你小子搗鬼!嗯,我記起來了,你在鹽場做過副場長。」
    齊少武咬了咬牙說:「我是想讓潘書記知道,鹽化問題嚴重,以後出了啥亂子,別只聽他姓高的一面之辭!也讓潘書記知道你是受命於危難之際!」他詭秘地笑著。
    趙振濤突然覺得齊少武這個人有可愛的一面,他有著農民式的狡猾,能屈能伸。就說海英的事吧,他既然能跟海英離婚,就說明他不愛海英了,但趙振濤的到來,又使他在短時間內作出調整。這樣的人很可能成大事,但也是很可怕的,他的膽子也太大了!
    果然讓齊少武給猜著了,趙振濤想心事的時候,高煥章的秘書小呂將電話打到蟹灣鄉政府來了:高書記讓他快速趕回鹽化縣賓館,有要事商量。趙振濤痛苦地搖了搖頭,每次看老爹都有突發事件給擠占掉,看來他回北龍任職將要走地雷陣啊。他讓齊少武去老爹那裡告個信,晚上不能陪他老人家喝酒了,他心裡歉歉的。
    往鹽化行駛的汽車上,趙振濤扭頭朝河對岸張望。天色不久就完全墨黑了,河堤上怪獸般的樹影,一閃一閃從車的兩旁掠過。他看見蟹灣村的燈火瞬間就亮了起來,他在心裡默念著:爹呀,您老人家說過,人這輩子不當宰相就當良醫。無官一身輕啊——
    如果不上大學,趙振濤就是一個造船的好手了。老二振生不願造船,小樂喜歡在海裡耍,還在小時候,老爹就看中了他。老爹親呢地拍著他的天靈蓋幾:小濤是個造船的好料子!高中畢業有一段日子,他就在家跟老爹造船。他是一個好木匠。從木匠到市長,這裡要有多遠的路要走啊?
    燥熱。趙振濤受不了汽車裡的空調,讓司機關掉,打開了車窗,涼爽濕潤的海風吹進來。哪裡是受不了空調,是齊少武的話在他的腦子裡滾成亂麻。這陣兒,晚風以一種冷酷的姿態吹拂,他的目光像尖銳的金屬片一樣刺進黑暗中。走了一陣兒,趙振濤看見了海港指揮部的燈光,這燈光像火焰,一下子刺疼了他的眼睛,也燃起了他滿腔的激情。此時汽車裡正播放著費翔唱的一支歌: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溫暖了我——
    你就像那一把火,
    熊熊火焰燃燒了我——
    2
    其實,在許多方面,趙振濤覺得雷娟比高煥章更冷靜理智。高煥章先是沒鼻子沒臉地臭罵了一通柴德發,埋怨他沒有做好鹽化的工作,竟然上報李廣漢這樣的腐敗分子做副縣長,但他對柴德發的希望又還沒有徹底失望。趙振濤不明白老高為什麼對柴德發這樣的庸才如此器重。
    高煥章罵得柴德發抬不起頭來,就把臉轉向反貪局長雷娟,訓斥道:「腐敗分子是要抓的,可你們做事也太莽撞啦!在這大災之後調整班子的非常時期,你們不應該添亂!這可好,弄得李廣漢逃了,施英民死了。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啦,驚動北龍港的事,一定要上報市委研究!」
    雷娟悶著聲不說話,用眼睛膘著一言不發的趙振濤。檢察長嚴春友沉不住氣了,向高煥章解釋說:「高書記,這幾天我們找不到您,就跟政法委的韓書記商量了一下。我們怕錯過戰機就採取行動了,責任在我。」
    韓書記也開口做了檢討。高煥章揮了揮手說:「這不是讓你們檢討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要記住這個教訓!」
    雷娟還是不做聲,在這個場合下,只有她和趙振濤兩人一句話也沒說。這樣一來,高煥章反倒沉不住氣了,他走到趙振濤跟前說:「趙市長,你說兩句,表明你的態度!」
    趙振濤眼見著沒有退路了,想了想說:「剛才高書記說的,我都同意,對這個腐敗案件要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哪個人物!」他找不到更合適的話來了,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了。他話一出口就犯嘀咕了:高書記說了嗎,要對這個案件一查到底了!
    高煥章又讓雷娟說話,雷娟說:「對於北龍來講,我們知道北龍港的重要,因為這裡是我們北龍的前線!百里荒灘,十分艱苦,幾萬建築大軍,在這裡流血流汗,還時不時地面臨著風暴潮的襲擊。所以我更加痛恨那些腐敗分子!施英民就是一個腐敗分子。他利用職務之便,向富強公司的盧國營索取賄賂——」
    高煥章說:「小雷,你們的證據充分嗎?」
    雷娟說:「證據確鑿,不然他才不會死呢!」、
    高煥章點點頭說:「在這個非常時期,出現這樣的案件,也不足為怪。我高煥章不是那種不顧國家和老百姓的利益的官!拉小圈子,搞宗派啊,這不是我高煥章幹的事。不過,可以料想得到,這個案件張揚出去,肯定有人罵我高煥章眼裡不容人。這個施英民是胡市長從外地挖來的,他在這個時候死,會不會——」
    趙振濤看出了高煥章的擔憂,補充說:「您大老高的為人誰不知道?不是您擠兌他,是他犯了國法,是他自己撞在槍口上啦!高書記,依我看,這也許是件好事。北龍港是我省世紀末最大的工程,潘書記不是說了嗎,如果在我們手裡搞成了『豆腐渣』工程,我們就是千古罪人啊!瞧瞧有這樣的腐敗分子,誰敢擔保它不是豆腐渣工程?」
    高煥章臉色有些難看,喘息著不語。
    趙振濤接著說:「高書記,您說北龍港馬上停工,我的確想不通,可是出了今天的事,我現在想通啦。北龍港需要大量資金,也同樣需要治理整頓!那就先停下來吧!」
    高煥章低下紅而粗糙的臉,自責地說:「我是北龍一把手,出現這樣的局面,我應負主要責任!」
    雷娟還有話想說,被嚴檢察長攔住了。
    高煥章額頭冒汗,胃病又犯了。
    趙振濤和韓炳良副書記扶著高煥章到房間裡休息,在高煥章的身邊站了一會兒,趙振濤有些替他難過。走出來的時候韓副書記向他介紹說,高書記把北龍港看得很重,當時規劃立項的時候,市裡好多幹部提出反對意見,要求把有限的資金用於城市建設和高新技術開發。高書記堅持上馬北龍港,硬是把火車站遷移工程給停下來了。他過去是北龍煤礦上的幹部,不懂港口建設,就買好多專業書來讀,還向省委要來了懂技術的胡市長。胡市長並沒有使高煥章感到得心應手,反而陷入了僵局。胡市長以高煥章不懂技術為由,幾乎不讓他插手北龍港的所有事物,幾乎把他給架空了。胡市長有一張會說的巧嘴,他高明就高明在糊弄了老高兩三年。高煥章的一腔熱血換來的卻是一些不堪一擊的工程。這場風暴潮幾乎將他吹醒了,他向潘書記要下了趙振濤。
    趙振濤有許多思緒在腦海裡混亂地閃現,特別是齊少武的話總是在他耳邊迴響。齊少武的話並不是望風捕影。他發誓不能再聽齊少武的了,否則自己會與高煥章產生心理牴觸。他想,老高是個有責任心的幹部,他想在退位之前有一個輝煌的謝幕,謝幕的舞台就在北龍港。趙振濤告誡自己,不要像胡市長那樣,要給足他這個還願的舞台。他希望自己要喜歡老高,老高不容易哩。將心比心,自己和高煥章的舞台是同一個。北龍港是老高的一個政績,自己是半截插進來的,這個工程幹出花來與他趙振濤有多大的關係呢?可這是他出生的地方,還有生父的夙願。這幾天,也確實發現老高的脾氣特別暴躁,容不得他趙振濤稍有怠慢,老高敢當面弄得他下不來台。這幾天已不只發生過一次了,在省城怎麼就沒有發現他這一點呢?後來他又一想,當一把手的脾氣大溫順了拿不起來,自己在省政府對外開放辦的時候就是太溫和了,嬌慣得個別人敢把匿名信告到省委潘書記那裡。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高書記吃了藥,派人悄悄把柴德發書記叫到休息的房間。他的這個舉動引起了包括趙振濤在內的所有人的猜疑。趙振濤聽說省委潘書記一走,柴德發就向高煥章提交了辭職報告,結果被高煥章罵了一通。而在雷娟的印象裡,高煥章是個兩袖清風式的幹部,他到底與柴德發是怎樣的關係呢?在這樣的時刻,高煥章在跟柴德發談些什麼呢?
    雷娟不時抬頭看看表,已是夜裡九點半了,房間裡的時鐘噠噠地響著,就像他們的心跳聲。她也不時地以女人的敏銳觀察著這個陌生的新市長。趙振濤對於她的工作很重要。剛才趙振濤說了一句耍滑頭的話,卻讓她看出了他力求偽裝時的尷尬和無奈。雷娟覺得趙振濤其實滿可以在高煥章面前說句痛快話,因為他有著老岳父的後台。這年頭從政,有後台與沒後台就是不一樣。如果這個人想做個好官,後台能給他撐腰打氣。北龍這幾年就缺少一個在上邊有後台的鐵腕人物。做反貪工作的人如果能與這樣的人物合拍,將是所向披靡的。趙振濤能夠成為鐵腕人物嗎?
    在雷娟打量趙振濤的時候,趙振濤也在觀察著這個鐵女人,他在省城經常聽說雷娟的大名。幾年前,雷娟還是檢察院的普通幹部,就因查獲北龍第一獸藥廠制售假藥案而聲名大震。緊接著,她又查獲發生在北龍的何寶良、何寶軍二兄弟行賄大案,物資局騙稅大案和尚安縣縣長受賄案,等等等等。這個鐵女人不簡單,曾一度聽說她被調往省委督察室任副主任,但傳著傳著就沒音了。有人說因為督察室是直接對省委書記負責,省委潘書記怕女同志來了誤事;也有人傳說是雷娟自己不願意離開北龍。趙振詩曾聽過雷娟在省城會堂做過的一場報告。他在她的報告裡知道,雷娟在辦「二何兄弟」大案中,十三歲的獨生女兒杜曉曼被歹徒綁架了十四天,受盡折磨。雷娟忍著做母親的巨大痛苦,面對歹徒的威脅毫不動搖。記得當時雷娟曾說了一個細節,趙振濤被感動得落淚了。趙振濤覺得雷娟很可敬,有時又覺得她是一個怪女人,怪得讓人覺得離自己很遠很遠。他和聽報告的同志還討論過雷娟的精神動力來自哪裡?他對人說,人民需要雷娟,面對那些猥瑣和污濁,人民需要一個清新高貴的靈魂!當時他甚至想與雷娟談談,可沒想到眼下他卻成了雷娟的上司。他想,他如果再提出那時想說的問題,雷娟一定會認為他這個市長腦子出了毛病。
    趙振濤見高煥章還不出來,就說道:「雷局長,咱們說點別的一好嗎?」
    雷娟笑笑說:「你大市長不發話,我們哪敢開口啊?」
    趙振濤也笑著說:「你可是大名人啊,我在省城還聽過你的報告呢!你說的一個細節至今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還賺去我的一滴眼淚呢!哈哈哈——」
    話雖說不多,趙振濤與雷娟對視的眼神還是很坦然的。他看見雷娟還是那個樣子,白而紅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臉上的肌肉鬆弛了,細長的脖子出了三條稻子,頭髮也有些發黃。惟一不變的是她的眼神,依然帶著一股銳氣。這是一般女人沒有的銳氣。她飽滿的胸脯起伏著,勾勒出了她此時的情緒。
    雷娟擺擺手說:「快別提眼淚啦!我那次做報告,純屬是趕鴨子上架!我這人說話天生不具備煽動性,喜歡實打實地幹,可省裡硬讓我練習好幾天,非要打動人不可!還說要是打動別人必須先打動自己,然後就讓我學流淚——」
    趙振濤笑了,嚇唬她說:「你再說,我可往省裡告你的狀啦。」
    雷娟一甩頭大聲說:「告吧,我可不怕他們!嘻嘻,我們曉曼她爹活著的時候就說,他找了我做老婆十幾年,總有一種錯覺,他好像是個老婆,而我像是個男人!有時候我心裡挺悲哀的,我敢說,曉曼她爹沒看見過我流淚——」
    趙振濤一怔:「怎麼,你丈夫沒啦?」
    雷娟說:「車禍。也好,省得他跟著我擔驚受怕的!」
    趙振濤覺得她說得也太輕鬆了。他想,如果我死了,別人問起我老婆的時候,她也只是輕鬆地說一句,也是夠悲哀的。
    在趙振濤走神的時候,坐在一旁微笑的嚴檢察長說:「趙市長,你知道嗎,小雷對於眼淚有個挺獨特的解釋,她說人不是冷血動物,是有感情的,眼淚是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她說,流在臉上的是淚,流在心裡的是血!」
    趙振濤笑著說:「說得好,有學問啊。」
    雷娟逗他:「你瞧,趙市長又笑話人呢!面對腐敗和醜惡,光流淚是沒用的。如果流淚就管用,我雷娟就省心啦,那就天天坐著流淚。咯咯——」
    趙振濤不笑了:「雷局長,你看你看,三句話不離本行啊!嚴檢察長也在,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也許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幼稚,可是我真想聽的。北龍不是發達地區,為什麼一再發生腐敗案件?」
    雷娟看了看趙振濤,聳了一下眉毛說:「趙市長,咱們暫時避開北龍來談這個問題好嗎?實話實說,很簡單,儘管我們的幹部素質參差不齊,可是都知道貪污受賄是犯法的!可躲在暗處點錢時,沒有一個人是想到會掉腦袋的。傻子都知道腦袋沒了,錢是沒有意義的!但既然敢鋌而走險,就是覺得不會暴露!助長腐敗和邪惡的,是腐敗者自身的安全感!」
    趙振濤很服氣地點點頭:「有道理,既然這樣,你們反貪隊伍的擔子就更重了!談到這兒,我繼續問一個問題,你們看反腐敗與改革開放的關係該怎麼擺?」
    雷娟笑了:「這應該是我們問你們的!你別把什麼球都往我們的門裡踢呀!」
    「好你個雷娟!」趙振濤打了一個歎聲,他很佩服雷娟對話時的機敏。雷娟說得不是沒有道理,這個問題應該是他和高書記必須面對的。他感覺到雷娟和嚴檢察長在迴避北龍,泛泛的說,實際上是個弦外之音。他猛地生出一種預感,鹽化的案子很複雜,複雜就複雜在它的上面籠罩著一團陰雲,不,是核裂變時的蘑菇雲。難道李廣漢和施英民案件的背後有一個很大的保護傘?是柴德發還是高煥章?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將被擠到很危險的懸崖上。他想到這些時心裡一陣疼痛。
    柴德發攙扶著高煥章走過來的時候,他弄不清還要有什麼事發生,只感到頭有些脹大。高煥章臉色好看些了,說話也有了氣力:「讓你們久等啦,真是對不住啦!」
    趙振濤勸說道:「高書記,你這兩天胃病犯了幾次啦!真得上醫院好好看看。」
    高煥章擺擺手說:「我這是老胃病的底子,去了幾趟醫院啦,又有啥用?就是弄一兜子藥來。沒事沒事,我老高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韓副書記把臉扭向趙振濤說:「高書記真是累的!這麼大的一攤子事兒,哪不得他操心啊!」
    高煥章臉上有了笑容:「韓書記別給我戴高帽兒啦!這年頭,哪兒還有為工作累壞的人呢?就是真有,說出去老百姓也不信的!」
    趙振濤說:「高書記,從我跟您相識以來,您見面就談工作,就談北龍的改革開放,沒看見您有一點玩的興致。」
    韓副書記說:「趙市長還就說對啦。剛才我說的是心裡話,高書記,我可沒有跟你打溜須的意思啊。」
    高煥章哈哈笑了一陣兒說:「咱們自己的夢自己圓,不說這身板兒的事啦。」然後就與大家一起商議如何處理這起腐敗案。
    最後,大家達成這樣的共識:對於鹽化這起腐敗案,要堅決打擊,一查到底!鹽化檢察院要配合雷局長的行動!考慮到北龍港的具體情況,對於畏罪自殺的施英民要做低調處理,對於在逃要案的李廣漢要繼續追捕,對於在押的盧國營要繼續審查。
    高書記與柴德發談話之後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這使趙振濤和雷娟感到很吃驚。最後高煥章拍著胸脯說:「如果查到我高煥章的頭上,也要查下去,誰也不能凌駕於法律之上!」
    他的話說得趙振濤心臟一熱。高煥章接著把臉轉向柴書記和雷娟:「剛才我批評了你們,又犯了老脾氣,你們別介意啊。你們既然做了我高煥章的部下,就得認倒霉,少不了要挨上幾頓罵!我這該退休的人啦,脾氣改不了啦!」他說著就笑了。
    趙振濤也跟著笑了。他對高書記的瞬間轉變有兩種推測,一是高煥章從柴德發那裡討到了底,他要柴德發說真話,到底與這個案件有沒有瓜葛?柴德發咬定沒有!二是高煥章與柴德發有瓜葛,他從柴德發嘴裡得知案件到這裡就完結了,任雷娟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了。他在心裡祈願高煥章是個好官,如果高煥章有了問題,他從情感上是無法接受的。趙振濤心裡決定找機會與高煥章喝一回酒,他要弄明白,他為什麼對柴德發這麼器重?柴德發給他意的亂子還少嗎?
    當天夜裡,高煥章與雷娟的車回北龍市了,高煥章讓趙振濤留下看看老爹再回城裡,還說等著給他接風洗塵。都走了,趙振濤心裡空空蕩蕩的,是一種風暴過後的空落。
    一隻小鳥飛過,大雨傾盆而下。
    3
    趙振濤在回北龍之前,與遠在省城的妻子和女兒通了電話。孟瑤還在緊張地複習外語,她對他這裡的熱情遠遠不如女兒。女兒問他見到爺爺了沒有?當知道他到老蟹灣已經五天了,竟然還沒見到義父趙老鞏時,女兒狠狠地批評了他幾句:趙振濤啊趙振濤,你這個人怎麼官當大了,人做小了?你這樣下去,我長大了也會這麼待你的!趙振濤眼皮崩崩地跳了幾下,他不相信這是從女兒嘴裡說出來的話,孩子真是早熟。他急急忙忙向女兒做了必要的解釋,女兒不相信他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趙振濤放下電話,馬上起程去看義父趙老鞏。他想,在他的一生中,他可以丟掉所有的情感,惟獨不能忘記義父趙老鞏的思情。
    趙振濤兒時的記憶是從走路開始的,走路之前的事情,是長大之後趙老鞏告訴他的。
    他生在老蟹灣,親生父親卻是個知識分子。父親姓什麼他沒有問過,即使詢問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他只知道父親和母親是為北龍港而來的。
    解放後的第一任北龍地委就開始啟動北龍港工程了。父親是海洋專家,專門為研究老蟹灣的風暴潮而來。在老蟹灣典型的粉沙質海岸上,泥沙運動與風暴潮是父親研究的重要課題。父親經常帶人到海上去,母親懷孕了他也顧不上照料。1954年秋天的一個黃昏,母親將趙振濤生在海灘上。
    風暴潮襲來之前,母親是迎接父親從海上歸來而獨自走到海灘上來的。當時陰風涼颼颼的,母親走著走著就感覺不好,肚子痛得厲害。她呼喚著父親的名字,淒厲的呼喊聲在各種聲音裡疾疾穿行,深切的恐懼直戳母親的心。母親的預感不好,她怕父親在海上出事,這一怕就將肚子裡的小傢伙嚇出來了。
    母親身子一軟就跌坐在沙灘上,感到一陣鑽心的墜疼。她痛苦地呻吟著,恰好造船的趙老鞏路過這裡,看見了母親。趙老鞏是來看船的,他感到風暴潮要襲來,不放心海灘上的新船。
    他眼瞅著海水一湧一湧地吞沒了母親,母親呼救著,爬著,爬著。她被趙老鞏背起來的時候,已經暈過去了。來不及走得太遠,趙老鞏把她背到了新船上。母親就在帶著木香的白茬兒船裡進行了艱難的分娩,通體麻木,身上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趙老鞏抱來了一捆乾燥的海草墊在母親的身下,然後就甕一樣蹲在母親身邊,惶惶地急出了一身的冷汗,眼前洇出紅紅的血影。母親終於在無助無援的痛苦的呻吟中迎來了那一聲響亮的嬰兒的啼哭,她大汗淋漓地笑了一下,就閉上了眼睛。趙振濤這一聲啼哭,哭走了母親,也哭走了父親。
    「這個命硬的小雜種!」年輕的趙老鞏痛惜地罵道。
    父親是為救護其他同志而被風暴潮捲走的,母親是因產後大出血而死的,趙老鞏就成了他的爹。婚後七年沒有孩子的趙家,因為趙振濤的到來而有了一些喜氣。趙老鞏的老娘說,趙老鞏婆娘患的是不孕症,要是抱養一個孩子就把病給治了。老蟹灣多少年都有這個說法。還就被老太太說著了,從此趙振濤給趙家帶來了兩子四女。
    當時,養母沒有奶水,趙振濤是吃百家奶長大的。記得他就吃過朱全德老婆辣花的奶水。辣花剛生下一個娃崽兒,餵著餵著就喜歡上了小振濤。朱全德上門索要這個孩子,被趙老鞏給罵了回去,趙老鞏從此就不讓辣花喂孩子了。
    當時葛玉琴也剛生下她的寶貝閨女孫艷萍,奶水很足,趙老鞏瞧不上她這個黑五類,可為了孩子就不能跟葛玉琴較勁,只好矮矮身子。但趙老鞏不直接去求她,而是讓蟹灣村的大隊支書給葛玉琴下命令。那時的葛玉琴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服服帖帖地接受改造,老老實實地給小振濤餵奶。自己閨女餓哭了,還是把xx頭塞進小振濤的嘴裡。
    就在趙振濤學走路的時候,得了一場重病,險些要了他的命。他發燒,被送進蟹灣公社的醫院。當時醫療條件不好,醫生見他沒有一點聲息了,就讓趙老鞏把孩子埋了。趙老鞏抱著沒有一點脈搏的小振濤,流著眼淚走向老墳地。走到半截路上,他掉轉頭回家了,想讓孩子先回家挺一宿,哪有死去的人不回家打個站呢?趙老鞏把小振濤放在自家廂房裡,他半夜裡聽見這小傢伙竟然有了動靜,爬起來去廂房裡看他,果然看見小振濤輕輕地哭了。小振濤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活了。
    趙老鞏每天到海邊造船都帶著小振濤,歇息的時候,就教他學走路。開始是教他學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鋸一樣,要走出節奏來,小振濤走幾步就跌倒了。趙老鞏耐心地把他扶起來,他搖搖擺擺地走了一陣兒,還是跌倒了,就在老河堤上爬著,活活一個土孩子。趙老鞏肩上搭著一件灰色的汗褂,光著脊樑瞅著他喊:「小子自己站起來!」小振濤就自己爬起來了。
    他實在走不動了,趙老鞏就將他抱進新打的木船裡玩。小振濤對木船的感覺很獨特,他是被母親生在木船裡的,閉上眼睛都能感覺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呢?一句話是說不上來的。他在船裡玩得不耐煩了,吵鬧著要去下海,趙老鞏就衝著他的天靈蓋狠狠一拍,罵道:「小狗日的,跟你爹一個樣,海裡是你玩的地方嗎?」小振濤被拍得一咧嘴,哭了,趙老鞏就拿一塊鹽來哄他。他見到那塊鹽,真就不哭了。他見到了像魔方一樣大的鹽塊兒,竟然還放進嘴裡啃,成得他連連吐唾沫。
    老蟹灣獨獨不少的就是鹽哩。趙振濤現在依然還記得那鹽粒兒的形狀。那是一粒水晶般潔亮的鹽,微微泛著一點白和一點點灰,碎塊上還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點兒,讓人看了心明眼亮。趙振濤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與這塊鹽有關係呢?在新船裡玩這鹽粒是他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振濤把這粒鹽給摔碎了,大人們沒在意,可小振濤卻哭了。碎鹽散落在地上,就像陽光的碎片,鹽粒破碎時的嘩啦啦的聲響,晶瑩剔透。後來,趙老鞏又弄來好幾塊鹽粒兒,但都沒有這塊大。
    還記得上初中的時候,家裡孩子多,生活十分困難,他吃不飽飯的時候,就到海灘上撿來鹽粒,偷偷放進書包裡,餓急了就悄悄在嘴裡含兩粒。這個秘密他跟誰也沒說過。上大學的時候,孟瑤發現他的行李包裡有一粒很大很大的鹽,可不知他要幹什麼用。他一個字也沒提。跟她說這個,她能理解嗎?說不定還以為他在搞收藏呢。
    起初,趙老鞏是想把趙振濤培養成為一個好木匠,一個造船的好手。村裡村外想跟趙老鞏學徒的人很多,木匠是個手藝,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趙振濤有著這樣的條件是很多人羨慕的事情。趙老鞏曾叮囑他,學了手藝是一輩子的飯碗!窮怕了的他很想學個手藝。趙老鞏還將造船的故事講得神乎其神,使他對船師有了神聖的敬畏。老人說到興頭上,就有造船的古語從他那烈酒醃粗的嗓門裡慢慢流出。
    趙老鞏並不想讓他上學,做個好木匠是不用上學的。振濤是家裡的老大,眼瞅著兄弟姐妹們就要失學,他先退學了。老師幾次到家裡找他,還好生埋怨趙老鞏存有偏心眼。老師說,你們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著,誰讀書都沒有振濤讀書有用,振濤是那塊好料子!老師污蔑了其他孩子,趙老鞏心裡很不痛快,老師越說他越不順從。真正改變趙老鞏想法的是文化大革命。當時轟動全國的「渤海造反兵團」在老蟹灣誕生了,趙老鞏不能造船了,被趕到填海造田的隊伍裡。儘管趙振濤年齡小,與紅衛兵掛不上邊兒,他還是被熱血鼓動著加入隊伍,砸海神廟貼標語。趙老鞏氣得渾身顫抖,從遊行隊伍裡拽出趙振濤,像提小雞子一樣將他揪回家。小振濤不服,趙老鞏就用造船的扁尺狠狠抽他的屁股,打出一條一條的血楞子。趙老鞏想讓他上學了,他突然覺得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讀書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說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證他造船。就是這個極為樸素的道理,支撐著趙老鞏把趙振濤送回到學校。當時學校已經亂了,趙老鞏就求一個靠邊站的老師給他補習功課。老師家裡老爹死了沒錢買棺材,趙老鞏就將為自家老爹準備的棺材送給了老師。趙振濤閉上眼睛都記得那口紅紅的棺材。
    坐在家裡的熱炕上,趙振濤感到很舒服。他沒有讓汽車開到家門口,而讓司機在村頭的老樹下等著。他怕趙老鞏罵他,老人常給他講村裡清朝時有個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頭下轎。
    是四菊將趙老鞏從老河口叫回來的。總算見到老爹了,趙振濤連連道歉說:「爸呀,孩兒今天得跟您請罪哩!我到了老蟹灣整整五天啦,才來見您!實在是不孝啊!」
    趙老鞏瞇眼打量著兒子,點頭說:「爹知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北龍來當父母官,爹高興得幾宿沒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四菊說:「大哥,真是現官不如現管啊!你過去在省城也是個官,咱家裡就沒顯啥影,可這回回北龍,就大不一樣啦!格格——」
    趙振濤很感興趣地問:「啊?你說說,都有什麼變化呀?」
    四菊眼睛亮得像燈籠:「先說俺吧,俺的孵化場過去老被斷電,這回,管電的上趕著巴結俺;還有小樂,前幾天剛退了親,這兩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後悔了,其他提親的媒人也來了好幾撥兒!還有海英姐,齊少武過去把她欺負得啥樣啊,如今把她接過去啦——」
    趙老鞏賭氣地說:「接過去有啥好?就齊少武那個屬樣兒,官迷得要命,神一陣鬼一陣,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臉!」
    趙振濤說:「爸,這幾天我見了齊少武啦!他不像您說得那樣壞呀?他對海英還是有感情的。海英出一家人一家不容易,我們都要促成他們。再說孩子也都那麼大啦。」
    四菊噘著嘴說:「大哥,你有架子啦!還沒等俺說完就——」
    趙振濤笑著說:「對,我錯了,你說你說!」
    趙老鞏瞪了四菊一眼,四菊壓根兒就沒瞅老爹的臉,很有興致地接著說:「還有咱爹,過去給葛老太太打工,為了幾個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臉!昨天晚上葛老太太親自到家裡看望咱爹,還要聘請咱爹當她們的顧問呢!」
    趙老鞏氣憤地說:「這個騷娘們兒,看見她俺就來氣!那個勢利鬼,眼睛生在額頭上,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來的!讓俺給罵走啦!」
    趙振濤笑笑說:「爸,您都活了這把年紀啦!還跟這些人致氣呀?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啊!」
    趙老鞏說:「你爹造了一輩子的船,這肚裡就是海,能撐各式各樣的船,就是不能撐她葛寡婦的船!振濤,你不知道哇,這個娘們兒老蟹灣盛不下她啦!有錢,有錢又能咋著?俺趙老鞏這輩子最瞧不起的就是為富不仁的人啦!這不遭報應了嗎,聽說她的大姑爺李廣漢犯事兒啦,攜款逃啦!」
    趙振濤問:「爹,您這麼快就知道啦?」
    趙老鞏大聲說:「鹽化縣就這麼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老蟹灣都嚷嚷動啦!振濤,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見她,更不能見孫艷萍!這不光是她家與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她們吃掛落兒,毀了你的前程!記住啦?」
    趙振濤點點頭:「我記住啦!」
    四菊捂著嘴巴笑著:「爹,大哥都是市長啦,您還像小孩子似的訓人家!」
    趙老鞏倔倔地說:「他當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這叫少不捨力,老不捨心哪!只要俺還有一口氣,你們都得聽爹的話!」
    趙振濤朝四菊眨眨眼說:「四菊,你聽見啦?」
    四菊也學著趙振濤的樣子說:「俺記住啦!」
    趙老鞏拿出棗木煙斗來吸著:「振濤,聽海英說,孟瑤要去外國上學?都這把年歲啦,還上啥學呀?她走了,男男咋辦?你咋辦?」
    趙振濤搖了搖頭說:「沒事兒,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北龍來上學!聽說咱北龍一中是長江以北最好的高中!」
    趙老鞏枯樹根似的坐著說:「你現在就把男男接來吧!俺挺想她的——」
    趙振濤猛地想起了什麼,說:「您這爺爺沒白想這個大孫女,昨天晚上通電話,男男聽說我還沒來看您,就把我給教訓了一頓呢!」
    趙老鞏和四菊都笑了,四菊笑出了一個淺淺的嫵媚誘人的紅酒窩兒。趙振濤把目光從四菊的臉上移到趙老鞏的臉上,趙老鞏老了,造的船也老了。趙振濤說:「爸,您就別造船啦!這把年紀可經不住折騰啦!就在家享福吧!願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北龍市裡轉轉,怎麼樣?」
    趙老鞏說:「你那麼忙,就別給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算命先生說了,俺最後是暴死,不會拖累你們的!」
    四菊說:「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幾個窩囊徒弟!」
    趙振濤說:「爸,要是那樣,我就把那幾個徒弟安排在北龍港做些木匠活兒,行嗎?」
    趙老鞏瞪了四菊一眼:「你別聽她瞎勒勒!」
    4
    牆上掛著一把很大的板斧,趙振濤從小就看著這把板斧一點點銹蝕,如今它已經銹得看不清本色了。這是趙家老祖留下來的,趙老鞏用它講古,用它來教育這些趙家的後代。吃過午飯,趙振濤走到板斧跟前點點滴滴地細瞧著它。
    這把板斧的形狀與一般的斧頭不同,老人們都叫它「太極斧」,趙老鞏視它為神斧。每年的龍帆節,趙老鞏都要舉著這把神斧威風凜凜地開繩。記得小時候,趙老鞏為龍帆節開繩的樣子格外神氣。在開春的太陽灘上,春日的破冰潮捲來,束問了一冬的海水挺了脊,搖身抖落了大塊小塊的亮甲,齜牙咧嘴地砸向漫漫長灘,聲音極響,彷彿是遠海在斷斷續續地將洪荒年代一古腦推回來,又把今天的一切砸碎了再重塑。灘上擠滿了漁人,遠遠近近都是漁船和紙糊的彩龍。那些紙龍是蛇軀、鹿角、馬鬢、狗爪、鯉須和魚鱗狀的游蛇,那是海龍神,福佑百姓的海龍神。
    趙振濤記得有一根根粗很粗的繩子,懸掛在主船的桅桿下,旁邊是一面大鼓。那是殺了三頭鍵牛,用剝下帶有腥氣的牛皮做成的一面大鼓。繩子的另一頭懸著一個用石頭做成的鼓捶兒,趙老鞏用神斧砍斷這條繩子,石棰就帶著風聲落下來,砸在鼓皮上,發出沉重的烈響;然後就有一艘一艘的船,咿咿呀呀涉海,去追載有彩龍的船;最後誰抱回了彩龍,便成為比賽的勝利者。隊裡還準備有散白酒、豬頭肉、煮螃蟹和白菜燉粉條,犒勞這些從海裡撈食兒的漁民。趙振濤最感驕傲的是老爹的這把板斧,他久不見了,幾乎忘記了,今天再見到它,卻仍然感覺到一種火爆爆的力量。他默默地自問:你趙振濤能像老爹那樣揮舞板斧嗎?在這關鍵時刻,能在北龍的地埝兒上劈出一條海路來嗎?
    門口有汽車的響聲,趙老鞏急急走進來,告訴趙振濤說,葛老太太帶著女兒孫艷萍來了,讓他暫時避一避。
    趙振濤從窗子裡看見了孫艷萍的身影,一個很妖艷的身影。陽光裡她的臉很白,白得看不清模樣,脖子像透明的細頸玻璃瓶,搖動成五顏六色。她正攙扶著葛老太太,行動遲緩一些。趙振濤心裡有一些恐懼,他見到孫艷萍僅僅是恐懼嗎?這個女人曾是他過去的戀人,與他有著說不清理還亂的情感。當然那都是歷史了,歷史的欠債要由今天來償還嗎?孫艷萍啊,過去是個多好的女人?不是我趙振濤無情,你身上珍貴的東西,是你自己在生命的路上走丟了的。
    趙振濤又回頭看了孫艷萍一眼,就轉身跟著老爹從後門溜了。走到後院,趙老鞏還在氣憤地咕噥:女人一旦不要臉啦,是啥事兒都幹得出來的!趙振濤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又回頭望了望。沒有看見人,只影影綽綽好像有一個粉紅色的陷阱。他到底怕女人什麼呢?

《風暴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