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節

    闖關東第二部(6)
    緊靠著大豆地旁邊的煙地,朱開山在自己的一片黃煙地裡侍弄煙。傳文走過來說:「爹,你這塊煙地喂豆餅了?煙這東西饞,你不餵好東西他不給你出味兒。」朱開山說:「喂是餵了,可半月沒下雨了,要是再旱下去,別說是煙,今年一年什麼莊稼都要瞎了,老早做準備吧,要是再旱幾天,我就打算雇工澆水了。」爺倆嘮著,韓老海也湊過來與朱開山嘮起了今年的莊稼。
    韓老海說:「老朱,我看了,全屯的莊稼誰也沒有你種得好,你們山東人真會擺弄莊稼!你看這幾畝地,在老拽子手裡的時候都要荒了,自從到了你手裡,都成了金不換的好地。」朱開山說:「有數的,人勤地不懶,這土地你不好好侍弄,它能給你長出好莊稼?就好比養孩子,你不管不顧,成天給他喂稀湯寡水,養大了也是歪瓜劣棗。」
    韓老海說:「理兒是這個理兒,都知道,可有幾個付得起辛苦?我就佩服你們山東人的勤苦,比不了,誰都比不了。」文他娘挑飯送水來了。傳文站在地頭吆喝道:「都把手裡的活放一放吧,吃飯了。」朱家人和雇工們走攏過來。
    文他娘問:「傳武呢?」傳文說:「我說不了他,說了幾句跑了。」老崔往嘴裡劃拉碗裡的高粱米水飯,幾粒米掉到地上,傳文看見了,說:「老崔,你這個人,怎麼就是不知道愛惜糧食?一粒米一滴汗,糟蹋糧食就是糟蹋自己,莊稼人誰不知道這個理兒?」老崔火了,說:「你這個人,怎麼眼睛老是盯著我呢?這幾粒米掉到地裡了,我能撿起來再吃了?」傳文說:「誰叫你撿起來吃了?我是說這件事,吃飯得瞪起眼睛,別掉米粒兒,你是沒要過飯,要過飯的人拿著糧食勝過親爹娘!」文他娘說:「好了,都少說兩句,你們吃著,我去喊傳武。這孩子,又到哪兒瘋去了?」
    文他娘正在院裡忙活著。秀兒打扮得鮮鮮亮亮,來朱家串門,衣襟裡兜著包杏,笑瞇瞇扶著門框說:「嬸兒,又在忙活呢?一天到晚手腳不閒,就不會歇一歇?不累得慌?」文他娘笑道:「俺當是誰,是秀兒呀。來,家裡坐。有事兒?」秀兒說:「沒事兒就不興登你家的門兒了?」文他娘說:「俺可沒那麼說。」
    秀兒進院,在碾盤上兜出衣襟裡的杏子說:「我家院裡的杏子樹結杏了,挑了一些熟的大的給你送來,嘗嘗鮮。」文他娘說:「哎呀秀兒,你說你,一年到頭吃你家多少果木?你說俺家也沒什麼新鮮東西給你嘗嘗,叫俺老大不過意的。」秀兒說:「有什麼不過意的?自從你們家搬來,我們家少得了你家的好處?我娘跟著你學了多少針線活兒?裁剪衣服,做鞋,絮棉被。就說我吧,繡花的活兒不是你把手教的?還有我爹,莊戶院裡的活兒也沒少跟著大叔學。我爹說了,自從你們來到放牛溝,咱們這個屯子簡直就變成你們山東家了。」
    文他娘說:「叫你說說!長短不齊的,就是互相幫扶唄。」秀兒往廂房瞅著說:「嬸兒,就你自己個兒在家?」文他娘說:「可不唄,他爺兒仨在豆子地裡忙活。」秀兒說:「傳武哥也在那兒?我怎麼沒見著?」文他娘說:「他不在?興許是他爹打發他幹別的了。你找他?」秀兒說:「不是的。」文他娘說:「秀兒,快出門子了吧?」秀兒害臊了,說:「嬸兒,說什麼呢!還沒有主兒呢,沒有人稀的要。」
    文他娘說:「淨瞎說!俺看你是挑花了眼。說媒的踏破你家門檻了,你當俺不知道?不大離兒就行。」秀兒不吱聲了。文他娘說:「心上有人了?」秀兒還是不吱聲。文他娘說:「俺家傳武……你真的?」秀兒羞臊地點點頭。兩人正說著話,傳武回來了,手裡提著一隻山雞。秀兒臉上燦爛起來了,說:「傳武哥回來了?哎呀,這是你打的山雞?多肥呀!傳武哥就是有能耐!」傳武沒有搭理她,虎著臉走進廂屋。文他娘說:「傳武,秀兒和你說話呢,沒聽見?」傳武回頭說:「怎麼沒聽見?老遠就聽見她吵吵。」
    傳武躺在炕上,正在上神兒。文他娘走進來說:「怎麼?不舒服?」傳武沒接話,說:「秀兒走了?」文他娘說:「走了。少教的玩意兒!你怎麼不搭理人家?這閨女多招人喜歡!你爹也挺喜歡的。托個媒人去說說?」傳武一句話把娘頂了個跟頭:「誰喜歡誰娶,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要她,看見她就煩!」
    闖關東第二部(7)
    3
    傳武和傳傑在鎮上剪了辮子,嘻嘻哈哈地回了村。一群村童跟在後面好奇地看著,笑著,喊道:「噢!剪辮子了,都來看呀,醜死了!」傳武呵斥道:「笑什麼!回家叫你娘也給剪了吧,都民國了。」
    傳文窩在家裡修理農具。見傳武和傳傑樂顛顛地進了門,再一看兩人那副樣子,大吃一驚道:「你們倆,你們……」氣得說不出話來。傳傑笑嘻嘻地說:「大哥,好看不?」傳文呵斥道:「誰叫你們剪了辮子!好看個屁!假洋毛子!」他朝屋裡喊道,「娘,你管不管了?老二和三兒把辮子剪了!」文他娘走出屋子,見狀,拍著巴掌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兔崽子,到底把辮子剪了,也挺好,利利索索的,省著天天梳理。」
    傳文不滿地說:「娘,沒見過像你這麼慣孩子的!咱元寶鎮有幾個剪了辮子的?不怕人家笑話?」朱開山走進院來,頭上竟也沒了辮子,傳文大驚,眼睛瞪得大大的,說:「爹,你這是……」朱開山微微一笑說:「留著也費事,我早就想剪了。傳文呀,你也剪了吧,現在全家人就你留著辮子,大家看著都硌眼呢。」傳武說:「哥,咱爹都發話了,你也剪了吧。三兒,你去屋把剪子拿來。」
    傳文抱著頭,殺豬般地嚎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娘,你管管他倆!」文他娘哈哈笑著說:「你們爺們兒的事俺可不管。」傳傑嚇唬傳文說:「哥,你還沒聽說?城裡人都剪辮子了,革命黨滿大街盤查,誰要是留辮子,革命黨抓了去,卡嚓!就給卡嚓了。」傳文說:「怎麼?還要殺頭?」傳傑說:「不是,是把辮子剪了。」傳文說:「嚇了俺一大跳。」傳傑說:「卡嚓可是卡嚓了,不白卡嚓,卡嚓一次收十兩銀子,不交銀子蹲大獄!夏掌櫃的都剪了呢。」傳文說:「俺的娘啊,這不是敲竹槓嗎?俺先避避浪頭吧。」說著,把辮子盤了起來,扣上了大草帽。
    文他娘問:「三兒,你怎麼回來了?」傳傑說:「掌櫃的說了,這陣子櫃上的活不忙,放了我的假,讓我回來幫著家裡夏鋤呢。」文他娘說:「夏掌櫃的真是個仁義人。玉書呢?怎麼不領著來家玩兒?」傳傑說:「鎮上要辦小學堂呢,她謀劃著要當先生呢。」文他娘說:「真的?你說說,革命就是好,女孩子也能當先生了。今天家裡人又齊了,娘給你們擀麵條,吃打滷麵。」
    第二天,一家人在吃早飯,獨不見了傳文。文他娘說:「傳武,你哥呢?怎麼還不來吃飯?還沒起炕?往常他可是比你們起得早,今天這是怎麼了?」傳傑說:「誰知道呢?不是尿炕了沒臉起來?」文他娘說:「胡說!你大哥從小就這點好處,自打會說話就沒尿過炕。」朱開山說:「三兒,你去看看。」
    正說著,傳文捂著頭進屋來,號啕大哭道:「爹,娘,可不好了,俺的辮子丟了!」傳傑故作吃驚,說:「是嗎?我看看。哎呀,不是鬼剃頭吧?肯定是!夏掌櫃的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這麼一回,睡了一宿覺,第二天早上頭髮一根也沒有了,成了個禿瓢,哭得要死要活。」傳武說:「是嗎?咳,不就是辮子沒了,也不至於這樣啊。」傳傑說:「你知道什麼!他第二天要成親呢。沒辦法安了條假辮子。也該當有事,成親那天,假辮子上扎的紅頭繩晃來晃去的,惹得家裡養的貓挺好奇,就過來撲,一下子把假辮子揪下來了,露出精光珵亮的禿瓢,大伙那個笑啊。」
    傳武問:「後來呢?」傳傑說:「後來有人傳了個偏方,用生薑切片擦頭皮。還真管用,新頭髮長出來了,又黑又密。大哥,你別愁,我給你切生薑治一治。」傳武說:「我還聽老人講,鬼剃頭多數是男人沒娶媳婦憋的。哥,你趁早給俺娶個嫂子回來吧,我和三兒急著當叔呢。」傳文還是哼哼唧唧。
    朱開山說:「好了,別哼唧了,到豬圈裡看看吧,你的辮子說不定長在豬腚上呢。」傳文飛跑出屋子,旋又提溜著一條沾滿豬糞的辮子哭著回來,說:「娘,這是叫人給剪了呀!」他看看傳武、傳傑說,「你們兩個脫不了干係,說,誰幹的?今天不說出來我和你們沒完!」傳傑笑道:「大哥,這還不好猜嗎?是二哥干的!」傳武說:「誰出的熊趟兒?還不是你!」傳文說:「好啊,你們一個是狗頭軍師,一個是劊子手,合起伙來欺負俺,今天不給你們點辣湯喝老是拿俺當面瓜。」傳傑給傳武使了個眼色,哥兒倆不等傳文動手,搶先摟了他的腰抱了他的腿,把傳文摔了個仰八叉。兄弟們滾作一團。
    闖關東第二部(8)
    傳文跑到地裡,跟父親告狀說:「爹,俺娘慣著兩個小的,你也不說句公道話,叫人家心裡寒得慌。」朱開山沒接他的茬:「你心裡寒不寒倒不打緊,可眼下這天越來越旱,得想辦法給莊稼澆水呀,救一棵苗就是一把糧食啊!」
    韓老海家堂屋裡,韓老海正在吃飯。秀兒娘走進屋,韓老海問:「還是不起炕?」秀兒娘搖搖頭。韓老海說:「這孩子,沒治了。」秀兒娘歎了口氣,說:「自打那一年傳武把她從狼嘴裡救出來,說了一句長大了除傳武不嫁,主意一直沒改。這不,就為了傳武不願意理試,中了心病了,這可怎麼好啊!」說著抹開了淚。韓老海說:「我看啊,傳武是沒和咱秀兒交往長,不知道咱閨女是塊金鑲玉。你也不用愁,我想辦法讓他們湊一塊兒,湊一塊兒就會日久生情。」
    吃了飯,韓老海沒下田,而是去了朱家的大豆地。朱開山家的大豆因為天旱都快蔫了葉,朱開山蹲在地堰子,正看著乾旱的莊稼發愁。韓老海過來說:「老朱兄弟,瞅什麼?」朱開山說:「這天老不下雨,莊稼這不干壞了嗎?」韓老海說:「我看了,不能老這麼旱,一場透雨下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有件事和你商量。」朱開山說:「什麼事?」韓老海說:「我家裡你是知道的,地種了不少,人手少,顧了地顧不了家,忙活這頭院裡的活就沒人干。你三個兒子,勻一個給我當幫手,操持院裡的活,權當幫幫我,工錢我多出,你看行不?」
    朱開山笑道:「行啊,你的面子我能不給嗎?工不工錢的不打緊,我也不缺錢。你就點名要人吧!老大肯定不行,老三學生意,也不行,就傳武了。」韓老海說:「他也行。」朱開山說:「也行?看樣不太滿意。那這樣吧,我叫老大去,他那攤兒我給頂著。」韓老海說:「不不不,我就要傳武。」朱開山拍拍韓老海的肩膀說:「和我說話別拐彎抹角,打心眼裡說,秀兒這孩子我也喜歡。你這主意,挺好。」
    回了家,朱開山讓傳武下午就去韓家。傳武心裡頭是一百個不願意,可知道拗不過爹,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韓家門。韓老海讓他給牲口鍘草,秀兒娘往鍘刀裡續草。秀兒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了屋子,拖起娘說:「娘,你歇著,我來吧。」秀兒娘說:「好啊,閨女知道疼她娘了。你們倆把這點活先忙活著,我去做飯。今天給你們做高粱米水飯,兩個菜,豬肉燉粉條子,再來一個魚燉茄子。有數的,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秀兒說:「娘,菜還行,水飯可不行,傳武哥胃不太好,吃高粱米上酸水。」秀兒娘說:「傳武,那你想吃什麼?」傳武沒抬頭,說:「什麼都行啊。」秀兒說:「娘,他們山東人最願意吃麵食,你攤幾張油餅,多放油,烙出鮮黃的疙渣,切點蔥花撒上,他就好這口兒。」秀兒娘說:「山東人就是會吃。好,我這就去做。」說著喜滋滋地走了。
    傳武朝秀兒瞪眼說:「誰說我願意吃蔥花油餅?是你嘴饞了吧?」秀兒委屈地說:「你這個人,怎麼就是不領人家的情?我是嘴饞的人嗎?不都是為了你?好心當成驢肝肺。傳武哥,我看你累了,滿頭大汗,我給你擦擦。」說著從懷裡掏出花手帕給傳武擦汗。傳武躲避著不讓她擦。
    秀兒嬌嗔道:「你看你,躲什麼?都叫我爹看見了。」傳武說:「看見就看見了,反正也不是我對你動手,是你舞弄我。」秀兒說:「我舞弄你什麼了?你說,說不清楚我可不依你。」傳武說:「得了吧,你的勾勾心我還不知道?讓我給你們家幹活是誰的主意?又為的什麼?我心裡明鏡兒似的!」秀兒說:「你可冤死大天了,要你到我家幹活是兩家老人商量的,我可一句話沒說,不信你就問你爹。傳武哥,你就這麼不稀罕我?我哪兒做得不好你說出來,我不是那種糊塗人,有錯願意改。」
    傳武說:「和你說不著。再說了,你有沒有錯關我屁事!」秀兒一聽哭了,說:「傳武哥,我一片真心對你,怎麼就換不回你一點熱乎氣兒呢?你想要我怎麼樣,你說,你今天要是說要我把頭拿去,我就給你躺到鍘刀上,你給我鍘下,只要你能帶走就行。」傳武說:「我可不上你的當,迸一身血誰給我洗?我還沒娶媳婦呢!」秀兒哭著說:「你個沒良心的,你別尋思氣氣我我就害怕了,我告訴你,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歸你了,我是貼在你脊樑上的狗皮膏藥,這輩子你就別想揭下來了!」她嗚嗚哭著跑回自己的屋裡。
    闖關東第二部(9)
    韓老海跟著進了屋,說:「秀兒,怎麼了?剛才還歡天喜地的,怎麼哭了?他欺負你了?」秀兒哭著說:「他就是不願意搭理我。」韓老海說:「別心急,下上水磨工夫慢慢來。千萬別哭,你越哭他越煩,咱不哭,笑,就給他個笑,早晚笑出他的婆婆尿就好了。」
    文他娘在燒火做飯。傳武悶哧著回來了。文他娘問:「傳武,你不在人家老韓家做營生跑回來幹什麼?」傳武說:「不幹了,這活沒法干了!」文他娘說:「怎麼了?活不好幹?」傳武說:「不是,我是受不了他閨女。」文他娘說:「你說是秀兒?她給你氣受了?」
    傳武說:「不是。你說我幹活吧,她就湊到我跟前,說這個,說那個,絮絮叨叨沒完沒了。說她一句就她把嘴咧咧得像個瓢似的,哭起來沒完,好像我把她怎麼地了似的,你說煩不煩人?哎,你說今天又不哭了,一個勁地笑,也不說話,笑得人家心裡發毛,好像什麼東西附了體,那個瘆人呀!娘,這活咱可不能再干了,再幹下去早晚出事。」
    文他娘說:「傻小子,她不是看上你了嗎?」傳武說:「可我沒看上她呀!」文他娘說:「你說你這孩子,人家不挑你,你還挑起人家了,這不是挺好的一門親事嗎?咱想攀還攀不上呢!」傳武笑了笑說:「誰愛攀誰攀,我大哥還沒媳婦呢,先替他忙活忙活吧,我不急。」
    第十二章
    1那文、鮮兒按著老者的指點,在黃昏時分來到柳樹溝關德貞家。這是一個茅草房,傢俱破舊,屋裡凌亂。關德貞一件長衫皺皺巴巴掩飾不住窮酸相。那文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兒。關德貞歎氣道:「唉,那文呀,你都看到了,我已經敗家了,鎮裡的老房子不姓關了,我把它賣了,不賣就要餓死了。你舅母也帶著孩子回她娘家了,我現在也是孤家寡人了。你說你舅長這麼大,力氣活沒幹過,就會寫寫詩文遛遛鳥,這幾年就靠著賣東西換點吃的,賣了宅子就什麼也沒有了。你說你阿瑪送你來也沒事先打個招呼,要是打了招呼,死活我也不會讓你來的。這可倒好,你們來了,把盤纏也丟了,回也回不去了,這可怎麼辦?」
    那文哭著說:「舅,我家興旺的時候我阿瑪幫著你置了多少家業呀,怎麼家說敗就敗了?」關德貞說:「唉,說起來慚愧,不就是叫口大煙累的嗎?不說這個,還是說說你怎麼辦吧。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也沒說下婆家,我給你打聽個主兒嫁人吧。雖然說咱是高宅大院裡出來的,可現在是民國了,阿哥格格都落爐了,不敢提了,提了都沒人敢要了。為什麼?臭了行啦!都知道咱這樣的人家出來的孩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臭毛病一身一身的。對了,我還忘了問你了,你沒染上那一口?」那文搖搖頭。關德貞說:「這就好,這就好。剛才說什麼來?啊,說你嫁人的事。大清復國你想都不用想了,實際點吧,找個家底兒殷實的人家,別問人家什麼出身,也別管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只要人好就嫁吧。」那文哭著說:「舅,我是高低不肯的。要嫁人我還跑這麼老遠幹什麼?在府裡就嫁了,還用你操心?」關德貞說:「這就叫彼一時,此一時。」
    鮮兒說:「那文姐,舅舅家的情況就這樣了,我看舅舅說得也有道理。你說你依靠舅舅是不行了,咱帶的錢也沒了,誰養活咱呀?找個好人家嫁了也好,就別難為舅舅了。」那文哭著說:「妹妹呀,我從天上一下子掉到地上,沒準備呀,姐活不起了!」關德貞說:「看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還沒個丫頭有見識。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給我個話兒,我也好給你托人說媒。可有一條,千萬別露出格格的身份。」
    那文在哀哀地哭泣。鮮兒說:「姐,你別哭了,哭得我心裡不好受。咱就這命啊,認了吧。你不管怎麼說還是找到舅舅家了,可以清清白白地嫁人。我呢?明明有婆家不能回,有女婿不能去找,我這一輩子可怎麼辦啊!」說著也哭了起來。那文說:「秋鵑,咱倆都不哭了,唱吧,你給我唱個曲兒。」
    闖關東第二部(10)
    鮮兒為她唱了一曲自編蹦蹦戲文:
    二八的俏佳人兒,
    對著孤燈淚漣漣,
    好似那失群的雁,
    聲聲悲鳴沒人憐。
    千里尋親投娘舅,
    娘舅敗家難周全。
    想把小奴嫁檀郎,
    推出門外把身還。
    奴家呼天天不應,
    奴家呼地地不言。
    叫一聲我的爹娘,
    難死女兒小可憐……
    一曲戲文竟然把兩個人都唱哭了。
    吃飯的時候,那文瞅著碗裡的粗茶淡飯暗自垂淚。鮮兒勸說道:「那文姐,你好賴吃點兒。你看你瘦的,再不吃飯會靠倒的。」關德貞冷著臉子說:「那文呀,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到什麼地方說什麼話,你現在不是格格,說不好聽的就是個逃難的,還講究什麼?要想講究我比你會講究,講究不得了。我看了,你也就是個小姐身子丫環命罷了。我不是不想養活你,你沒看見?我把房子賣了搬到這兒,賣房的錢也支撐不幾天了,咱吃完了還吃什麼?你說你不想嫁人,不嫁人就得出去要飯,你能要飯?還是我能要飯?都不能。還是嫁人吧。我聽說放牛溝有戶殷實人家,家裡的大兒子歲數和你彷彿,人呢,不錯,你要有意我給你說說。」
    那文問:「舅,你說咱大清就一點戲沒有了?」關德貞說:「你還做夢啊?我都不做了。」那文說:「你說那家是漢人?」關德貞說:「是漢人,家裡有七八垧地,六間大瓦房,車馬都有。」那文說:「我要嫁過去秋鵑怎麼辦?能不能帶著她一塊兒嫁到那家?」關德貞說:「我看夠嗆。為什麼說?那家也就是戶殷實人家,莊戶人,不會讓你養丫環的。秋鵑不用你愁,我看了,她到哪兒也能刨口食兒吃,你要是走了,她願意給人家當丫環我就把她薦出去,願意嫁人我就給她尋個主兒,她比你好辦。」鮮兒說:「那文姐,你就嫁你的人,不用管我,我怎麼都能活。」那文哭著說:「要是那麼著我寧肯不嫁人!秋鵑,我不能和你分開!」
    正說著話,一個戴大斗笠的人走了進來,大家都一愣。那人慢慢摘下斗笠,原來是王爺的僕人來順。那文一愣說:「來順?你怎麼沒跟王爺走?出了什麼事?」來順哭著說:「格格,王爺和管家在路上被革命黨查明了身份,都給關起來了!……」那文懵了良久,「哇」的一聲撲倒在炕上……
    2
    赤日炎炎似火燒。大田里的莊稼葉子都蔫了。朱家老小和雇工們往地裡挑水澆地。老崔累得不行了,放下擔子歇息。傳文挑著擔子過來了,訓斥道:「老崔,別停下啊,你就是這麼當把頭的?」老崔說:「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是不行了,肩膀子都破了,腰也直不起來了。」雇工和兄弟們都累倒在地裡。
    傳文儼然一副把頭的架勢,用樹棍敲打著大伙說:「歇歇就行了,趕快起來幹活,莊稼等水喝呢。」傳武哼哼著說:「哎呀,腰疼得不行了,簡直就不是自己的了。」
    傳文瞪著眼睛說:「小小的孩兒哪來的腰?淨耍熊!」老崔說:「少東家,我在那麼多大戶家裡當過把頭,沒你這麼逼命的。」傳文說:「你怎麼不說說誰家也沒有俺們出的工錢多?你再打聽打聽,誰家的夥計吃的比東家好?」老崔說:「你說的是實情,可誰家的活兒也沒有你家的難干。好了,夥計們,幹活吧,咱得對得起東家給咱的工錢。」大伙哼呀哎呀地起來幹活,一個個嘴裡牢騷不斷。二柱子說:「哎呀,累死了,老天爺真是和咱過不去,怎麼一滴雨也不下?」另一個說:「憑著肩膀挑水澆大田,也就是他們山東人能幹出來。」老崔說:「什麼也別說了,人家東家不也是這麼幹的嗎?干吧,拿人家的工錢就得幹活,沒的說。」
    天上的太陽並沒因為土地的乾渴有一丁點的憐憫。驕陽下,莊稼已經穿上了黃褂子。朱開山蹲在自己的地頭上,久久地望著韓老海的田地和那一泡水。韓老海正在給大田里放水,朝這邊喊道:「老朱兄弟,你看這些莊稼,都幹成什麼樣了,該澆水了。」朱開山說:「我還不知道該澆了?光靠肩膀挑不跟趟兒。」

《闖關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