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捨2(1)

  秀米自從上了轎子之後,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轎子在濃霧中走得很慢。
      在渡船的顛簸中,在轎夫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中,她醒過來幾次。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偶爾撥開轎簾朝外窺望,新郎騎在一匹瘦弱的毛驢上,正朝她傻笑,不過,他的臉看不真切。媒婆臉上塗著厚厚的胭脂和粉霜,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後。太陽也是昏黃昏黃的。這天的霧水太大了,秀米坐在轎子裡,都覺得頭髮濕漉漉的,幾步之外,竟然不辨人影。
      只有毛驢那單調的銅鈴聲一路陪伴著她。
      她想起昨天晚上,母親對她說的話。她說:「明天一早,花轎一到,你只管跟他們走便是,不要來與我道別。」接著說,「早上千萬不要喝水,免得路上不便。」最後又說,「按規矩,三天之後新媳婦要回門,長洲路遠,加上兵荒馬亂,你們就不要回來了。」說完,又哆嗦著嘴唇,忍著淚沒有哭出來。今天早上臨上轎前,秀米看見翠蓮和喜鵲都蹲在牆根哭,寶琛帶著老虎,也不看她。只是花二娘和孟婆婆踮著小腳,忙前忙後地幫著吆喝招呼。丁樹則幾天前就派人送來了一對楹聯,那是用不同字體寫成的十六個「喜」字。他遠遠地站在村口,手裡拿著一根如意在背上撓癢癢。不過,在瀰漫的晨霧裡,他們的身影都是影影綽綽的。
      她忽然有了一種擔心。她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轎子一動,她的心跟著就浮了起來。很快,霧氣就把她和普濟隔開了。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出來。讓她擔心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她想到了那只裝在錦盒裡的金蟬。它還鎖在樓上的衣櫃裡。三年過去了,張季元所說的那個六指人一直沒有露面。
      過江後不久,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之中,她隱隱約約聽到了轎外傳來的鬧哄哄的聲音。大概是沿途的村人發現了迎親的隊伍,圍過來看熱鬧,討要喜糖。秀米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接著睡她的覺。奇怪的是,在嘈雜的喧嚷中竟然也傳出女眷們一兩聲淒厲的尖叫,她甚至還聽到了琅琅的刀劍相擊之聲,不過,秀米一點也沒有在意。很快,她感到花轎突然加快了速度,到了後來,簡直就是在飛跑。
      耳中灌滿了呼呼的風聲和轎夫們的喘息。秀米在轎子裡被顛得東倒西歪,忍不住直想嘔吐。
      她掀開轎簾往外一看,臉上塗著厚厚胭脂的媒人不見了,運送嫁妝的人不見了,她名義上的丈夫和那頭掛著鈴鐺的小毛驢也不見了。整個迎親隊伍就剩下了這四名轎夫,他們抬著她,在崎嶇的道路上猛跑。
      一名轎夫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歪過頭,驚恐地對她喊:土匪,土匪!日他娘,土匪!
      秀米這才知道出事了,同時,她也聽到了身後「」的馬蹄聲。
      最後,轎夫們累得實在不行了,就把轎子歇在了一個打穀場上,自己逃命去了。秀米看見他們四個人並排著在開闊的麥地裡跳躍了一陣,很快就消失在了濃霧之中。
      秀米從轎子裡出來,發現四周空蕩蕩的。打穀場邊有一座殘破小屋,沒有人住。牆面歪斜,行將頹圮,屋頂的麥草早已變成灰黑色。屋頂上棲息著成群的白鶴,屋前臥伏的一頭水牛,牛背上也落滿了白鶴。不遠處有一簇樹林,隱隱約約的,被大霧罩得一片幽暗,只是偶爾傳來一兩聲杜鵑的鳴叫。
      她看見有幾人,騎在馬上,懶洋洋的,從不同的方向朝她聚攏過來。不過,秀米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這些在傳說中青面獠牙的土匪,看上去與普通的莊稼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一個頭髮謝了頂的中年人騎著一匹白馬,到了她的跟前,勒住馬頭,臉上掛著笑,看了看秀米,對她說道:「秀秀,你還認得我嗎?」
      秀米不由得一愣。心裡狐疑道,這個人怎麼還能叫出我的小名?她抬頭迅速地瞄了他一眼,乍一看,似乎還真有點眼熟,尤其是臉上的那條刀疤,只是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
      「我不認得你。」秀米說。
      「那麼,我呢?」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騎著一匹棗紅馬,生得膀大腰圓,好像也在哪兒見過。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你認得我嗎?」
      秀米搖搖頭。
      那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這也難怪,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中年人道。
      「整整六年。」年輕人說。
      「我怎麼記得是七年?」
      「六年。沒錯,是六年。」
      兩個人正在那兒爭辯,一個馬弁模樣的人朝這邊走了過來:「四爺,大霧就要散了。」
      中年人抬頭看了看天,點點頭,然後對秀米說:「那就先委屈你一下啦。」
      秀米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塊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接著嘴裡被人塞進了一團東西,她感到了鹹鹹的布味。那夥人將她綁結實了,仍然把她塞入到轎子裡。
      不一會兒,那夥人就抬著轎子上路了。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來之後,秀米發現自己坐在了一條木船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船艙的頂篷,桌子,水道中的蘆葦,脈脈的流水,都是黑色的。
      她閉上眼睛,斜靠在船舷上,試著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褲子濕濕的,她不知在什麼時候撒了尿。不過,她不再為此感到羞辱。她再一次睜開眼來,重新打量四周的一切,隱隱的不安襲上心頭。為什麼我的眼睛看什麼都是黑色的?她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天已經黑了。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