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捨7(2)

  我若是不言不語,她必是會一聲不響從我眼前溜掉。此百世不遇之天賜良機亦將錯過。若是我攔腰將她抱住,她要萬一喊叫起來,卻又如何是好?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忽然心生一計。等她到得我的身後,我便長歎一聲,道:「這戶人家剛死了人。」
      這是什麼話?簡直不倫不類。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料,秀米忽然站住了:「誰告訴你的?」她問。
      「沒人告訴我。」
      「那你怎麼知道?」她有的是好奇心。
      我從石頭上站起來,笑道:「我當然知道,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我開始挖空心思胡編亂造,先是說人家死了小孩,又說陳老闆死了內人,秀米果然中計。不知不覺中,我們兩人就並排走進了竹林中的小路。那小路只有一人寬窄,我們並排走,她竟然也不迴避。我突然停下來,轉過身看著她,她居然也在看著我,略帶羞怯。只見玉宇無塵,星河瀉影,竹蔭參差,萬籟無聲,再看她嬌喘微微,若有所待。恨不能雙手將她摟定,摟得她骨頭咯咯響。恨不能一口將她吃下去,就像一口吞下一隻蜜柑,以慰多日懷念之苦。天哪,你以為這真能行得通嗎?稍一猶豫,秀米卻又側過身往前走了,眼看我們就要走出這片竹林了。
      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
      「你害不害怕?」我再次站住,問她道。嗓子裡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害怕。」
      我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這一搭,觸到她綿軟綢滑的衣裳,蘸著露水,涼涼的。又碰到她尖突的肩胛骨。
      這時,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梅芸那張陰沉的扁臉來,她正在暗處看著我冷笑,似乎在說:你若是敢動她一根指頭,我就將你的骨頭拆下來熬湯喝……
      「不要怕。」終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那隻手挪開了。
      出了竹林,我們又在門下的路檻上坐下來說話。秀米偶然提到,幾個月前,她去夏莊給祖彥送信時,曾在門口池塘邊見到一個身穿黑衣道袍的駝背老頭。聽她這一說,不由得讓我嚇出一身冷汗!
      難道是他?
      此人又名「鐵背李」,是遠近聞名的朝廷密探。不知有多少志士仁人把性命斷送在他手上。如此說來,夏莊危矣!
      整整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半夜裡起來,坐在桌前,聽著那月漏紗窗,樹聲簌簌,還有寶琛那如雷的鼾聲,忽然就想把日記全撕了。
      我怎麼會這樣消沉,心思全被她佔據?為著一個鄉野女子,竟如此頹唐。一想到她仰望著自己的樣子,就覺得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趣無味。大事將舉,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怎可用一己之私慾而葬送了十餘年為之奮鬥的偉業,季元啊,難道你將在日本橫濱發過的誓全都忘了嗎?不行,我要重新振作。
      韓六進屋來了。她的腳步聲輕得讓人聽不見,冷不防走到你面前,總讓人嚇一跳。她說,四爺慶壽派來的船已經到了,兩個家丁也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秀米合上張季元的日記,將它用花布包裹好,放入枕下,這才站起身來,到桌前梳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苦笑。我幹嗎要梳頭呢?難道要把自己裝扮得更漂亮一些嗎?她把梳子一丟,又去盆中淘了一點水,抹在臉上。她再一次搖了搖頭:我幹嗎要洗臉?仍回到桌旁坐下。她的整個身心都還沉浸在張季元的日記之中,想到時光不能倒流,不覺惘然若失。
      桌上擱著一通書信,是四當家慶壽昨晚派人送來的。墨跡娟秀,文辭簡略,寥寥數字而已。書云:芝蘭泣露,名花飄零。弟有所聞,未嘗不深惜三歎也。來日略備小茗,欲謀良晤於寒舍,乞望惠臨。安楫而至,坦履而返。感甚!朽人慶壽。
      那王觀澄自稱「活死人」,可歎如今已成了「死死人」。現在又來了一個「朽人」,這花家捨的匪首,每人玩出的花樣竟然還不一樣!只是不知這慶壽是何等樣人。秀米讀罷來信,頗費躊躇。與韓六商量來商量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末了,韓六道:慶壽的為人,我因與他從未見過面,不便妄言。觀他書信,倒也客氣,「安楫而至,坦履而返」這句話,也是讓你寬心,他不會動你一根汗毛。
      而「芝蘭泣露,名花飄零」這一句,似乎亦在為你的遭遇歎惜不平。他若心存歹意,故意誆你,你即便不去,他還是會來的。再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就是打發幾個手下,上島來將你綁了去,你又能奈他何?
      秀米還是第一次走近花家捨。隔著湖面,她曾無數次眺望過這個村落,漫無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樹,一堆房子,一堆懸掛在天空的白雲。當小船離了小島,往花家捨疾馳而去之時,秀米還是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羞恥感。
      船輕輕地攏了岸。踏過一條狹狹的帶有鉚釘的跳板,她從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涼亭裡。這座涼亭是一個巨大的長廊的一個部分。長廊簡陋而寒磣,由剝去皮的樹幹挑起一個頂篷,迤逶而去。曲徑通幽,長得沒有盡頭。樹幹粗細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樹的樹幹由於陰濕的空氣的滋潤,竟然又重新長出了一簇一簇的葉子。
      長廊的頂篷是由蘆稈和麥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蝕、塌陷,露出了湛藍的天空。頂篷上的麥秸由於日曬雨淋都已發霉,變黑,風一吹,就會揚起一股繽亂的草灰。長廊裡結滿了蜘蛛網,點綴著些燕巢和蜂窩。
      兩側的護欄由更小更細的樹幹做成,有一些路段的護欄已經毀壞。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