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縣長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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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縣縣長譚功達乘坐一輛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側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岸邊長著茂密的葦叢和菖蒲,成群的鷺鷥掠水而飛;在公路的右側,大片的麥田和棉花地像織錦一樣鋪向遠處的地平線。一畦畦的蕪菁、蠶豆和紫雲英點綴其間,開著白色、紫色和幽藍的花。
  譚功達神情陰鬱,心事重重。他的膝蓋上攤著一張破爛不堪的地圖,那是一張手繪的梅城縣區域行政規劃圖。他不時地用一枝紅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地圖下面,秘書姚佩佩的小腿隨著汽車的顛簸,有節奏地磕碰著他的神經。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著一身卡嘰布列寧裝,原先的藍色布料早已退了色。梳著羊角辮,長長的脖子上有一條深紅色的圍巾。她正和坐在前排的副縣長白庭禹說著什麼。她吃吃地笑著,柔軟的腰肢扭來扭去,還不時朝窗外指指點點。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仙鶴?它們往那裡飛?」姚佩佩問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麼仙鶴!那是鷺鷥和江鷗。」白庭禹糾正道。
  「那是什麼?怎麼還在動?」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頭,伸手朝遠處指了指。
  「噢,那是長江中的帆船。船身讓高高的江堤擋住了,你只能看見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這麼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藍得就像要滴下染料來……簡直,簡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讚歎道。
  「怎麼樣?這一趟算沒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鄉,你還不願意呢!」白庭禹得意地轉過身來,笑了笑。
  「要照我說,風景雖好,畢竟美中不足。總覺得缺了點什麼。」譚功達若有所思,插話道。
  「您快說,還缺什麼?」姚佩佩眨巴著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縣長。
  「比如說,煙囪……」
  「煙囪?」
  「對,煙囪。」譚功達歎了一口氣,道:「車開出梅城之後,我就沒看到一個煙囪。這說明,我們縣,還很落後!我去年參觀蘇聯的集體農莊,那兒到處都是煙囪和高壓輸電線,真是壯觀……」
  譚功達這一說,白庭禹和姚佩佩全都也沒有了剛才的興致。佩佩的臉色也變得陰鬱起來。除了單調的引擎聲之外,吉普車上忽然變得一片沉寂。怎麼搞的?他們一路上歡聲笑語,怎麼我一插話,他們全都不吭氣了?譚功達只得將目光重新移向那張被他的鉛筆戳得千瘡百孔的地圖。
  這一看,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在地圖邊沿的空白處,他用紅鉛筆寫下了這樣幾個算術等式:
  44-19=25
  44-23=21
  22-19=3
  這幾個等式,是剛才他在不知不覺中寫下的。可為什麼要寫這些等式?每一個數字都表示什麼意思呢?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一動不動的盯著這幾個數字,彷彿不是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寫下的,而是另外一個人希望通過這幾個數字給他什麼重要的啟示。他的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他盯著這組數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的一亮,微微紅了臉,自己笑了起來。荒唐!我這腦子,想到哪兒去了?他搖搖頭,不禁回頭瞥了佩佩一眼。車廂內有一股好聞的汽油味,當然,譚功達也不難從中嗅到姚秘書身上雪花膏靜靜的香氣。這時,他看見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庭禹的肩膀,問了這樣一句話:
  「入、入……入什麼呀?」
  順著姚秘書手指的方向,譚功達看見窗外不遠處一戶農舍的牆上,貼著這樣一幅標語:
  現在不入,更待何時?
  白庭禹正要回答,譚功達早已很不耐煩地搶在前面,甕聲甕氣的答道:「還能入什麼呀?當然是高級社嘍」。
  縣長的語調頗有幾分慍怒的火氣。姚佩佩嚇得吐了吐舌頭,立刻不吱聲了。接下來出現的一幅標語印證了縣長的判斷。它貼在一戶農家豬圈的門上:
  單干可恥,入社光榮。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還有一幅標語,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將坍塌的土牆上,讀起來多少有一點令人費解:
  農民有了錢,不去修犁頭,卻去買留聲機,就會資產階級化。
  「佩佩,你知道這個標語是誰的話嗎?」白庭禹笑道。
  「是毛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來是斯大林。我還以為是毛主席呢!看來,只要一天不學習,思想就會生銹,就會落後於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譚功達將那張地圖折疊起來,這才發現,原來一直在磕碰他小腿肚子的並不是姚秘書的腿,而是當年他從日本人手裡繳獲的一隻公文包,他小心地將地圖放入公文包,然後嘟囔了一句:
  「車到哪兒了?」
  「前面不遠,就到普濟。」白庭禹道,「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庭禹這一說,司機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車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譚功達身體倚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水庫那邊,事情鬧得正急,我們還是加緊趕路吧。」
  聽他這麼一說,姚佩佩就側過身來,笑嘻嘻地抓過譚縣長的一隻胳膊,搖了搖,嗲聲嗲氣地說:「縣長不回家倒也罷了,走了這麼遠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餓得直犯酸水了……」
  這個姚佩佩,平常在縣裡做事,倒是細緻周到,樣樣在行,只是說起話來鶯鶯燕燕,嬌嬌滴滴。還常喜歡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對一縣之長的譚功達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氣找不到個地方發洩。他曾多次嚴加訓斥,可惜這傻孩子不僅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當個科長什麼的,倒也合適。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吳儂軟語,一身千嬌百媚,自己還像個孩子似的,如何去約束下屬?
  「我看這樣吧,」白庭禹接話道:「譚縣長要學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可我們的肚子也實在餓得不行了。一路上盡嚼些壓縮餅乾,就像啃了黃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濟的烈士陵園那兒停一下,一來算是祭拜了先烈,二來也好找個地方吃口飯。」
  「要說這倆破車,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氣缸燒得直冒白煙。」司機小王一邊附和,一邊通過反光鏡察看譚功達的臉色。他見縣長未表示反對,就開始減速剎車。
  吉普車停穩之後,小王從車上抄起一隻鉛桶,到路旁的溝渠邊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已跳下車來。姚秘書一手揉著她那細細的腰肢,在馬路邊蹲了下來,看了看路邊那一叢幽藍色的花朵,隨手摘下一朵,一邊嗅著,一邊走到白庭禹跟前,問他道:「這是什麼花?這麼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這可不是什麼野花,這是蠶豆!」
  等到譚功達從車上下來,三個人就一同穿過馬路,朝對面的一間店舖走去。即便馬路上沒有過往的車輛,姚秘書還是用她那柔軟的小手帶住了譚功達的胳膊,惟恐他被車撞著。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譚功達呼吸著山野裡清新的空氣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裡默念著她的名字。等到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普濟水庫大壩建成發電,就給她安排個去處讓她去獨當一面。團縣委早已人滿為患……婦聯呢?那裡倒是有一個副主任的位置空著,不過趙副縣長几天前向自己推薦了縣廣播站的小朱。不如去縣文工團!她肚子裡倒也有些墨水,平時又愛唱唱跳跳,沒準兒正合適。不過,白小嫻也在文工團……一想起白小嫻,縣長不由得臉紅氣喘,心裡一下子就亂了。
  這樣想著,他已隨著白、姚二人走到了這家店舖的門口。
  門外的路檻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賣唱的。老人是個瞎子,坐在一張竹凳上,拉著胡琴,嘴裡胡亂地唱著普濟一帶流行的舊戲文。那女孩挨著他坐在地上,烏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幾個陌生人。腳邊擱著一支破鐵罐,內有硬幣數枚。店內光線陰暗,一張四仙桌靠牆放著,板凳上坐著一個白髮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著一溜盛滿茶水的玻璃杯,幾隻蜜蜂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著。白庭禹推了他好幾下,才把老頭喚醒。
  「老伯,你這裡有什麼吃的?弄點出來充飢,吃完了我們還要急著趕路。」
  老人懶懶地睜開眼,瞅了瞅眼前的這幾個人,道:「我這裡只賣茶水,不賣吃的。」說完仍舊伏下要睡。
  「那就給我們下幾碗麵條也行,我們多付你錢。」姚佩佩說。
  沒想到她一提起麵條,老頭忽然來了氣,捉過桌上的一塊抹布,擦了擦眼屎,衝著姚佩佩怒道:「麵條?呸!麵條,姑娘,你是哪路神仙光降,這時候還想吃麵條?你去外面看看,樹上的樹皮恨不得都叫人撥下來吃光了,你倒還要吃麵條?這都是合作化鬧的,還他娘的要修水庫!麥子長在地裡,還沒抽穗呢!」
  「那你說,」姚佩佩被他搶白了幾句,也有點急了,「那你們這兒有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老人說著就咳嗽起來,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濃痰來,只聽得啪的一聲,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腳邊,害得姚秘書跳起腳來躲閃。
  「那你們平常都吃些什麼?」司機小王這會兒也來了,他扶著門框問道。
  「屌!」老頭拍了拍自己的褲襠,吼道。
  一句話把白庭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來。姚佩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裝聽不見,轉過身去,看牆上的那幅年畫去了。
  「老郭,」譚功達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你也覺得這水庫不該修麼?」
  聽到有人叫他老郭,這老頭嚇了一跳。他轉過身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臉色立即就發了灰,怔了半晌,滿臉堆下笑來,大嘴一咧,連聲道:「該修,該修,誰他娘的說不該修?這大壩一修,家家戶戶通了電燈,那該多好!我活了這把年紀,什麼事沒見過?可就是沒見過電燈。大壩好!譚縣長好!我怎麼就沒認出你來呢?合作化好!譚縣長,原來是你們!你們幾位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老頭說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這幾個人坐下,一掀門簾,立即消失不見了。
  時候不大,老郭從藍布簾子後面倒退著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還有一碟紅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們四個人,可我只有三個饅頭。」老郭嘿嘿地笑著,「不瞞你們說,這饅頭還是上個月我做七十大壽時剩下的,一直沒捨得吃,你們將就著分了吧。」
  譚功達拉過老郭一塊坐下,邊吃邊聊。他問了問水庫上的事,又問他一個人照看烈士陵園是不是忙得過來。老郭眨巴著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兩人正說著,只見姚佩佩指著那碟小菜道:「老伯,這是什麼菜?怎麼這麼香?」
  老郭笑道:「姑娘,你這是笑話我窮呀!這哪是什麼菜,這是我醃的柳芽。」說完仍是嘿嘿地笑。
  過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在譚功達的手背上拍了拍,鄭重其事地問道:「譚縣長,毛主席他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一句話,問得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姚秘書緊抿著雙唇,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偏偏司機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話道:「怎麼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園子裡打
  太極拳,吃飯香,睡覺甜,好著呢!」他這一說,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聲,將嘴裡的柳芽噴得滿桌都是。一向不苟言笑的譚功達都跟著笑了起來。佩佩很少看見他笑。
  吃完了飯,白庭禹從口袋裡摸出兩元錢,遞給老人:「這就算是飯錢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頭嘴裡嚷嚷著,死活不要,可一隻手就是捏著那錢不放,最後趁人不備趕緊塞到了褲子口袋裡。
  一行人告辭而去。譚功達因聽見門口那瞎子的戲文中唱到了母親的名字,出門時不由得止住了腳步側耳細聽,心中頗有不悅。
  母親秀米的生平事跡,在普濟一帶無人不知。省縣的各級劇團早已將它改編成了三四個劇種,走村串巷,四處巡演,去年還被編入了小學課本。可這些事跡怎麼到了賣藝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覺就變了味,令人有麥秀黍離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辭考究,曲調悲切婉轉,想必另有所本,卻不能不涉虛妄。譚功達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漸漸地,心中一股無名火起,卻又不便發作。那四五歲的女孩,骨瘦如柴,頭髮蓬亂,和著曲調的節拍,用一支筷子敲著破鐵罐,那一綹清鼻涕,吸進去又流出來。瞎子旁若無人地拉著胡琴,慢悠悠地唱道:
  見過你羅裳金簪,日月高華
  見過你豆蔻二八俊模樣
  見過你白馬高船走東洋
  見過你宴賓客,見過你辦學堂
  到頭來,風雲黯淡人去樓空淒慘慘天地無光
  早知道,閨閣高臥好春景
  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斷腸
  如今我,負得盲翁琴和鼓
  說不盡,空梁燕泥夢一場
  ……
  譚功達心中凜然一震,鼻子發酸,竟然流下淚來。如同突然墜入深不可測的夢境之中,怎麼也挪不開步子。他抬頭看了看那個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過烈士陵園的森森翠柏和高聳的紀念塔,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白雲堆積,一群小學生正排著隊,在紀念塔下唱歌。那歌聲隨著微風一陣陣地飄過來,他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司機小王在馬路對面不停地按著喇叭。譚功達一邊過馬路,一邊玩味著瞎子戲文中「閨閣高臥」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裡七上八下。這戲文彷彿是特地為他寫的,讓人意氣頓消,萎靡不振。
  到了車前,他聽見姚秘書和白庭禹兩人還在談論著剛才的事,姚秘書笑得直喘氣:「那老頭,還以為我們和毛主席住在一個大院裡呢!」
  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別笑老郭傻。那老頭,精著呢!他前面說了一大通兒合作化的壞話,心裡不踏實,就找個法子逗我們開開心罷了。」
  譚功達接話道:「你們這些從大上海來的知識分子,可比不得我們這些苦出身。那些農民,看似木訥呆板,實則是天生的哲學家和外交家。他們心中的花花腸子一點也不比你我少。什麼時候我們小看了農民,什麼時候我們就要犯大錯誤。」
  「可不是!」白庭禹笑著轉過身來,對譚功達道,「老譚,你要是喜歡聽戲,明天回到梅城,讓文工團的白小嫻專門給您演一場不就得了。」
  姚秘書道:「白縣長,老聽你小嫻小嫻的,這個白小嫻是誰呀?」
  白庭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譚功達,對小王吩咐道:「時候不早了,開車。」
  那吉普車就開足了馬力,捲起一股漫天的塵土和煤屑,朝水庫大壩的方向疾駛而去。
  2
  普濟水庫原是譚功達提議修建的。1935年,燕京大學水利工程系的幾個學生和他們的教授美國人羅伯特曾來到普濟,做過一年多的水文調查和地質勘探,畫出了詳細的施工圖紙,並在兩年後給南京的國民政府提交了一份可行性論證報告,後因盧溝橋事件爆發,此事遂被擱置起來。
  自從譚功達提出這個議案之後,大會小會開過十多次,響應的人寥寥無幾。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是在異想天開。尤其是主管工業和水利的副縣長趙煥章,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的理由是:眼下連年饑荒,縣財政入不敷出。剛剛上馬的銅管廠、水泥廠都瀕臨倒閉。河道要疏浚,災民要救濟,軍烈屬要撫恤,學校要新建,教師要工資。這大壩一修,少不得要淹掉幾個村莊,移民安置費從哪裡來?他這麼一說,縣政府大小官員同聲相應,把譚功達臉都氣歪了。
  他私下裡還問過姚秘書。不贊成倒也罷了,這小妞還盡拿一些不著邊際的風涼話來打趣他:「呦,譚縣長,您隨農業代表團去了一趟高加索,見識了斯大林集體農莊的電燈電話,回來就逼著我們修大壩發電,您若是去了聖彼得堡,還不得讓我們去修克里姆林宮呀。」
  譚功達被她的一番話噎得牙咬切齒,恨不得立刻撲上去,掐住她那嬌嫩細長的脖子來解氣。不過,轉念一想,又隱隱覺得這個小妮子頗不平常。畢竟是從大上海來的有文化的青年,她竟然也知道克林姆林宮在列寧格勒,而且還知道列寧格勒原來叫作聖彼得堡,看起來她似乎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傻。
  他又去把那通訊員出身、現任縣辦公室主任的錢大鈞找來問話。錢大鈞過去常年跟著他打游擊,一直伴隨左右,人前叫他譚縣長,人後叫他譚大哥,是譚功達惟一可以無話不談的心腹知己。不料,譚功達說起建築大壩之事,錢大鈞略一沉吟,便用那「掏心窩子的話」好心規勸道:
  「舊社會做官的人,只圖地方太平無事。若遇緊急,能拖就拖,能混則混;不求無功,但求無過。如果硬是矇混不過去了,火燒到眉毛,也只是拆那東牆補那西牆;移那桃花接那梨木;引那北江之水滅那南山之火。只為得保住頭上烏紗,為官一任,白銀千兩,任期一滿自顧陞遷。管他冬夏春秋,冷熱溫涼。現如今,解放不久,百廢待興。就眼前這些雞零狗碎,焦頭爛額之事都不惶應付,何苦無風興浪,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水庫大壩我是外行,卻也知道那不是一個便宜的買賣。傷筋動骨,吉凶難測,萬一弄出個三長兩短,只怕是不好收場……」
  一席話說得譚功達站起來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來,欲申斥,又無言。沒等大鈞把話說完,他就把桌子一拍,一聲不吭,逕自走了。出了門,這才在走廊裡罵道:「呸!我還當你是個智囊,卻原來也是一個獐頭鼠目之輩。」
  最後,他只得向他的老上級,住在鶴壁的老虎求援。老虎原名聶鳳至,家在慶港,曾跟著他父親寶琛,在陸家幫傭多年。譚功達剛參加新四軍的時候,老虎已經是挺進中隊的一個團長了。1926年,席捲梅城一帶的大饑荒中,老虎扛著一袋大米,踏著深深的積雪,星夜來到普濟,救了一村人的性命。這件事,老虎多少年來一直津津樂道:「你母親直到去世之前,也沒有弄清楚那袋大米究竟是哪兒來的。」
  對於在普濟修建大壩一事,聶鳳至起先也極感躊躇,禁不住譚功達的軟磨硬泡,最後只得說:「你要的錢,地委只能替你出一半,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工程技術方面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不過老弟,這長江之水可不是鬧著玩的,凡事可緩不可急。萬一弄他個壩塌堤崩,水淹七軍,咱們先小人後君子,你可不能指望我再來幫你擦這爛屁股。」
  吉普車馳進水庫大壩,山路也變得陡峭險峻起來。山上的獼猴跳下來擋道,司機小王左躲右閃,顛得姚佩佩一路大呼小叫。可白庭禹照樣一路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汽車進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譚功達看著身邊直嘔酸水、臉色慘白的姚佩佩,又看了看村舍上空那一輪懨懨西沉的紅日,眼前突然浮現出家家戶戶花放千樹、燈火通明的美好藍圖來。想著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桃源盛景,他的目光飄忽不定,漸漸的游離出一片恍恍惚惚的虛光來。
  姚佩佩嗔道:「縣長,我的頭上被撞出了好幾個大包,不信你摸摸。」說著就歪過頭來,讓縣長查驗。可譚功達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麼。佩佩見縣長目光癡呆,與那《紅樓夢》中著了魔的賈寶玉一個模樣,知道他又在犯傻做美夢了,就推了推他,低聲說:「縣長,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譚功達經她這麼一推,就聽得前面隱隱約約傳來一片哭喊之聲。
  吉普車剛剛在地上停穩,一夥披麻戴孝的農民呼拉一下圍了過來。他們不顧民兵的阻攔,向潮水一般把吉普車圍得水洩不通。譚功達他們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打開車門,剛一下車,吉普車前面的擋風玻璃早已被數不清的扁擔和竹槓敲得粉碎。當地的幾個鄉幹部眼見著縣長駕到,想控制一下局面,也早已被人群衝散。幸虧幾個身背鋼槍的武裝民兵拉出一道人牆,譚功達才得到片刻的喘息之機。
  他早晨在電話中只聽說大壩出了事,可沒想到聚集了這麼多人。譚功達對夏莊一帶彪悍的民風早有耳聞,沒料到居民如此蠻橫。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可這樣的場面,倒是第一次遇到,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姚秘書,起先手裡拎著一隻紅色的皮鞋,還滿地去找另一隻,被人群一衝,連手裡的一隻也頓時不見了蹤影。她使勁地抬起脖子,而譚功達的一支胳膊正抵著她的後脊樑。他的骨頭還真硬!不知不覺中,她的雙腳也已離開了地,隨著人潮飄移沉浮。正在這時,她突然看見腦袋頂上出現了一個黑黢黢的傢伙,不知是什麼玩意,可等它到了近處,就嚇出一身冷汗。
  原來是一口紅漆大棺材。姚佩佩躲躲閃閃,最後很自然地依偎在了譚功達的懷裡。她的頭暈乎乎的。忽然,她聽得人群中有人高聲叫喊:「讓那個狗日的縣長出來說話!」心裡不由得替譚功達捏了把汗。
  她看見白庭禹副縣長在司機小王的護衛之下,身先士卒,已成功地爬到了吉普車的頂蓋上。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隻鐵皮喇叭,要對百姓們訓話,來它一個長阪坡一吼,喝退百萬雄兵:「大家不要鬧,我是……」
  他一句話沒說完,只聽得「啪」的一聲,一枚石頭打中了他手裡的喇叭。白庭禹乾笑了一聲,似乎不以為意,清了清喉嚨,高聲叫道:「大家不要鬧,我是白副縣長……」
  人群中有人高叫:「打的就是你個狗縣長!」話音剛落,第二塊石頭疾飛而來,不偏不倚,正中白庭禹的下頦。白縣長只得丟了喇叭來護他的下巴,雙腿一軟,從吉普車上滑了下來,捂著嘴嗷嗷地怪叫著,吐出一口鮮血來。
  這時姚佩佩已經無可奈何地蜷縮在譚功達的懷裡。譚功達感到佩佩一頭秀髮已經拂到了他的臉。佩佩。佩佩。我可不是故意的。她脖子裡的汗味竟然也是香的。她的唇齒間水果糖橐橐有聲。難道她在吃糖嗎?佩佩,都什麼時候了,難道你還有心思吃糖嗎?譚功達拚命地試圖與他的下屬保持一點距離,折騰了半天,最後只得放棄掙扎,聽之任之了。她的身體竟然這麼柔軟!濃濃的糖果的芳香似乎不是來自於糖塊本身,而是直接來源於她的唇齒,她的發叢,她的身體……不遠處一個武裝民兵,手抱一桿槍被人群擠得原地在打轉。譚功達的心怦怦地跳著,汗水早已將襯衫浸得透濕。眼看局面就要失去控制,譚功達忽然怪笑了一下,低聲對那個民兵說:
  「你他娘的手裡拿的是什麼?」
  「報告首長,是槍。」
  「廢話!」譚功達罵道,「槍裡有子彈沒有?」
  「有。」
  「那你會不會放槍?」
  「會。」
  「那你他媽的還愣著幹什麼?打呀!」
  「朝朝朝,朝哪兒打……」
  「這個我不管。」
  那個民兵臉色慘白,他艱難地轉過身來,似乎想弄清楚首長的真正意圖,可哪裡還找得到譚功達的半個影子?那民兵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見他「唰」的一聲拉開了槍栓,舉起那只半自動,朝天就是一槍。
  槍聲一響,空氣似乎一下子被收緊了,四下裡頓時鴉雀無聲。那民兵一看這一招果然有用,索性將手中的槍橫著端了起來。其他的民兵也朝他聚攏過來,槍口向外,子彈上膛。人群開始有了些鬆動,推推搡搡的,向四周緩緩退卻。百姓中有一個膽大的,直著嗓子叫道:「大家不用怕,共產黨的槍不殺老百姓……」他這一叫,人群退得更快。不一會兒的功夫,棺材前就騰出了一大塊空地。譚功達見時機已到,一貓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
  他整了整衣領,人們以為他要說話,誰知他竟然皺著眉頭繞著那口棺材,踱起步來,差不多走了兩個來回,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
  「夏莊鄉鄉長孫長虹在哪裡?」
  半晌,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漢子躬著身子走到近前,垂手而立。譚功達看也不看他,大手一揮,對身邊的幾個民兵道:「綁了!」
  隨後,他又問:「普濟鄉鄉長高麻子在哪裡?」
  一個五短身材的人快步走到譚功達面前,抬頭對譚功達擠眉弄眼:「哎哎哎,夥計,不管我的事,你不能不分青紅皂白……」譚功達沒等他把話說完,照例喝道:「綁了。」
  姚佩佩仔細一看,這個姓高的鄉長臉上果然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坑坑。
  「誰家死了人?」
  人群中立刻走出來四五個人來,身上披著白洋布和麻袋片,為首的一個長者走到譚功達身邊,一個勁地作起揖來。
  「老人家,死者是你們家什麼人?」譚功達問他。
  這時,站在老頭身後的一個年輕婦女突然一把推開老頭,將脖子一扭,大聲道:「那死鬼是我短命的丈夫,怎麼著?」
  姚佩佩與這個女人一打照面,就知道她是個厲害的角色。譚功達打量了她一眼,語調明顯地變得溫和起來:「怎麼死的?」
  「死都死了,你還問這些鳥事幹什麼?」那婦人說。人群中一陣哄笑。旁邊的一個老婆子手裡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上前道:「死者是我的兒子。名叫王德彪。前日裡大壩鬧事,爭執不下,人群推擠,我的兒腳底一個不留神,跌下山崖,摔死了。」
  「你們幾個人留下說話,其他的都散了吧。」譚功達說。
  「大家都散了吧。」白庭禹跟著嚷嚷道。他的腮幫子早已腫起了一個大鼓包。
  譚功達這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剛才那個鳴槍示警的民兵,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幹得好!小伙子,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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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庭禹的老家就在離水庫不遠的夏莊,第二天又是清明節,在處理完水庫大壩的械鬥事件之後,他就提出回老家待幾天。
  此前,在大壩附近的工棚裡開了一個幹部會。在如何發落孫長虹、高麻子這件事上譚功達的態度十分堅決。他說:「水庫上的事情鬧得這麼大,完全是當地鄉幹部採用綏靖政策,姑息遷就的結果。高麻子倒也罷了,這個孫長虹應當就地免職。他本來就對修水庫一事陽奉陰違,因為死者是他的外甥,他就蓄意偏袒,甚至帶頭鬧事,故意製造事端,其險惡用心路人皆知……」
  白庭禹表示,他完全贊同譚縣長的意見。可說到後來,卻是完全的不同意,至少在姚佩佩看來是如此。「這麼點小事,夏莊、普濟兩鄉的幹部,本來完全有能力平息,根本用不著驚動縣委。死個把人算什麼?你們就驚慌失措,應對失當,終於釀成事端。若不是譚縣長巧施苦肉計,揮淚斬馬謖,這事如何收場?譚縣長這麼做,是基於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不得已而為之,並不是當真要撤你們的職!哪天不死人?死個把人,慌什麼?你二人只有吸取教訓,戴罪立功,方不辜負譚縣長的一番苦心。」他這麼一番話,當地鄉、村大小幹部立即隨聲附和,事情最終不了了之。譚功達正要發作,只見坐在一旁的姚佩佩不斷地給他使眼色。他轉念一想,在縣委各級領導班子中,只有這個白庭禹還時常支持他,因此只能強忍下這口惡氣,鐵青著臉,一聲不吭。
  聽說白副縣長要回家看看,孫長虹立即讓手下套上一輛驢車,在車座上鋪了一床錦緞棉被,親自趕車護送白庭禹回夏莊去了。譚功達他們幾個仍舊坐上吉普車連夜趕回縣城。
  高麻子嬉皮笑臉,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一路與譚功達說笑。佩佩本能地覺得,這個滿臉大麻子的鄉長與縣長的關係頗不一般。一直將他們送出了十多里,高麻子這才下車作別。最後,又將一大簍子新摘的楊梅悄悄地交代給司機小王。
  高麻子剛走,天空滾過幾道悶雷,大樹晃動,忽然下起雨來。譚功達滿臉不高興地對坐在身邊的姚秘書道:「哎,剛才開會時,你怎麼老是朝我使眼色?什麼意思?」
  「我?」姚佩佩一臉無辜,吃驚道:「我何曾對你使眼色?要說眨巴幾下眼睛,或許是有的,您誤會了。要麼是困了,要麼是眼裡進了灰……」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們彼此看不到對方的臉。雨水落在到路邊的棉花地裡,沙沙的雨聲連成了一片。小王抱怨說,吉普車的擋風玻璃碎了,雨水淋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加上車燈又暗,車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這輛車在電閃雷鳴中老是熄火,走走停停,弄得譚功達心緒極壞。白天活蹦亂跳的姚佩佩這會兒也有點發蔫。譚功達故意找出一些話來逗他,她也假裝沒聽見,不予理睬。
  譚功達沒話找話道:「我說要修大壩,你們都還不贊成。要是有了電,這公路兩邊都裝了電線桿,再按上路燈,我們還用得著這麼抓瞎麼?」
  姚佩佩仍然沒有接話。可我覺得黑暗挺好。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覺得自已是個人。譚功達頗覺無趣,最後,他只得直截了當地問道:「姚秘書,你睡著了嗎?」
  「沒有。」黑暗中,姚秘書答道。
  「你嘴裡是不是在吃什麼東西?」
  「糖。」
  姚佩佩張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用舌尖托出一片扁扁的水果糖片來。可惜,譚功達什麼也看不見。
  「您要不要吃一塊?」姚秘書問他。
  譚功達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佩佩從衣兜裡摸出一支小錫盒,打開它,碰了碰縣長的胳膊。譚功達猶豫了一下,將手在燈芯絨坐墊上用力擦了擦,從錫盒裡撿出一枚糖塊,塞到了嘴裡。姚佩佩說,這糖果是她姨媽托人帶給她的。
  「聽你說過,你的姨媽好像在上海,是吧?」
  「不,她在香港。」
  「你爹媽也在香港麼?」
  「不在。」
  「他們在——」
  「他們哪兒都不在。」
  姚佩佩嗓子瘖啞地說。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她的臉。譚功達吃驚的發現姚佩佩那慘白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在黑暗中,姚佩佩齉著鼻子道:「這車的帆布頂棚漏雨,弄得我滿臉滿頭都是水。」
  他用舌頭裹動著那枚糖果,聽著它在牙齒間留下的清脆的聲響,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佩佩,到了晚上,完全就變了一個人。她就像傳說中的兩條青白巨蟒,到了中秋之夜,喝了雄黃酒,立即就現了原形,幻化出兩條肥胖的蛇來。
  「在梅城的這個親戚是你什麼人?」
  「姑媽.」
  「沒想到,」譚功達想了想說:「你的社會關係還挺複雜的麼!」
  就在這時,司機小王一個急剎車,只聽「吱」的一聲,吉普車在馬路上橫了過來,差一點翻在路邊的水溝裡。藉著微弱的車燈的燈光,譚功達看見不遠處的馬路中間,停著幾輛三輪
  摩托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黑影正朝他們揮著手,另外幾個人手裡拿著電筒,身披雨衣,正快步朝他們走來。一個身背卡賓槍的人面容憂鬱,將腦袋從車窗裡伸進來,舉起手電筒,朝他們晃了晃,低聲命令道:
  「證件!」
  譚功達將自己的證件掏出來遞給姚秘書,姚佩佩將它交給那個人。他用手電照著看了看,嘴裡道:「呵,還是個縣長呢!」隨後,他大概是看見了前車座上的那一簍子楊梅,隨手撿起一粒,放在嘴裡,一邊吃,一邊怪笑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姚佩佩看,末了道:「我們是省公安機關的,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你,為什麼哭?」
  姚秘書嚇了一跳,嘟囔著解釋說,是吉普車的頂棚漏雨。為了證明自己剛才沒有哭,她還勉強咧開嘴笑了一下。那人又用手電筒照了照譚功達的臉,似乎完全不把這個縣長放在眼裡:
  「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叫做界牌的地方?」
  「不知道!」
  譚功達的聲音表明,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滿臉發紅,眼睛佈滿了血絲,伸手在腰間亂摸起來,就摸到了姚佩佩的一隻手。他在亂摸什麼?難道是摸槍嗎?佩佩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還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捏了一下,暗示他不要激動。
  姚佩佩和小王都趕緊發誓賭咒,說他們從未聽說過「界牌」這個地方。那人肩上的卡賓槍管碰在吉普車的車門上鐺鐺直響。
  「那好吧,再見。」那人笑了一下,伸手從竹簍裡抓了一把楊梅,將門「彭」地一聲關上了。
  吉普車開出去很遠了,姚佩佩還是哆哆嗦嗦地渾身發抖,她的牙齒咬得咯咯響。譚功達關切地問她,是打擺子了還是什麼地方不舒服?佩佩縮了縮身體,心煩意亂地說:「我挺好,沒什麼事。」譚功達用手背碰了碰她的前額,涼陰陰的,沒見有什麼熱度,也就放了心。她不時地回過身去,朝身後張望。她的神經系統太脆弱了。得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談談。在上海的時候,她或許受過什麼刺激……說起父母她就忍不住流淚,不知是什麼緣故?剛才那幾個陌生人怎麼會把她嚇成這樣?我得找個時間和她好好談談。為了鬆弛一下她的神經,譚功達竟然一反常態,與佩佩開起玩笑來:「我說你在工地上朝我擠眉弄眼,你還不承認,可剛才是誰拽我袖子來著?」
  姚佩佩沒有吱聲。車廂裡瀰漫著一股嗆鼻的汽油味。窗外的雨變小了,司機小王顯然在加速趕路。半晌,姚佩佩用胳膊碰了碰他,低聲道:「剛才那個人打開車門查你證件的時候,你注意到他的臉了麼?」
  「沒怎麼留意,」譚功達道,「他的臉怎麼了?」
  「他沒眉毛。」姚佩佩說。
  譚功達知道她又在疑神疑鬼了。
  「他的嘴唇上好像塗著厚厚的口紅,臉上還抹了一層胭脂和粉霜,讓雨一淋,一塌糊塗……」過了一會兒,姚佩佩又說道。
  「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在臉上塗脂抹粉?那不成了唱戲的了?」譚功達笑道。
  「要我說,剛才我們遇見的那幾位,根本不是人。」
  「那他們是什麼?」
  「鬼呀。」
  司機小王聽她這麼說,也嚇得渾身一激靈,側過頭來,對佩佩道:「姚秘書,你可不要嚇我,把我嚇得肝膽相照。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怕,就是怕鬼。」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姚佩佩自語道,「夢見閻王爺在清明節派鬼來捉我,為首的小鬼和剛才那人長得一模一樣。界牌那個地方遍地丘壑,似乎也是夢中見過。」
  譚功達哈哈大笑:「你沒聽那人說嗎?他們正在奉命追捕一名重要的案犯。」
  「他們該不會就是來抓我的吧?」
  「你又沒犯什麼罪,人家抓你做什麼?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
  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他渾身上下亂摸了一氣,似乎在找什麼重要的東西。隨後,他又從腳邊拿過那只公文包來,在裡邊亂翻了一通。姚佩佩問他找什麼東西,他也不說話,過了半天,他一面吩咐小王停車,一面對姚佩佩道:「佩佩,你身上可帶著紙?」
  「這會兒你要紙幹什麼?黑燈瞎火的。」
  譚功達嘿嘿的乾笑了幾聲,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的是草紙……」
  小王和姚秘書全都明白了,原來縣長是要解手。
  「前面不遠就是梅城了,譚縣長,您是不是先忍一忍。」小王建議道。
  「這離縣城還有多長時間?」
  「最多也就是二十來分鐘吧。」
  「不行不行,」譚功達臉都紅了,「二十多分鐘,怕是憋不住……」
  小王只得停下車來,對姚佩佩說:「姚秘書,你身上有紙麼?」
  這時的姚秘書已經將身上的口袋都翻了個遍,最後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塊繡花的手帕來,兩邊看了看,遞給譚功達,笑道:「縣長,實話跟您說吧,我不是捨不得這塊手帕……是我用過的,你要是不嫌髒,就湊合著使吧。」譚功達一把從佩佩手中奪過手帕,推開車門,說了句「我去去就來」,就竄下車去,立刻不見了蹤影。姚秘書將手伸出窗外試了試,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司機小王從懷裡掏出一支捲煙來,點著了火,胳膊靠在方向盤上,悠悠的吸著,與姚秘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小王是安徽滁州人,原來是華野的一名汽車兵,大軍渡江之後,就留在了江南。姚秘書聽到滁州這兩個字,就說起了那一帶的掌故風物,可惜小王既不知道歐陽修,也沒聽說過醉翁亭。姚秘書問他想不想家?為何不調回老家去工作?小王說:「要說梅城這地界,離滁州倒也不遠,假如鐵路修通了,也就是三四個小時的路程。」
  她又問他成親了沒有。小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看縣長都四十出頭了,還沒成家,我哪好意思強人所難啊?」
  姚秘書見小王用的成語全都不對頭,不由得咯咯地笑了起來,弄得小王莫名其妙。她又問,譚縣長既然已這麼大年紀,怎麼也沒說個人家?「他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嘛!」
  「嗨,怎麼不急?你知道縣長為什麼不肯在普濟過夜,連夜趕回梅城?就是為了明天一大早要去相親呢!」小王道。
  兩個人正說著,譚功達就回來了,嘴裡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王,開車。」
  走了不多久,譚功達將一塊軟綿綿的東西悄悄地塞到姚秘書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塊繡花手絹。
  「怎麼,你沒用?」姚佩佩一臉不解地問道。
  「這麼好的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有些捨不得。」
  他們幾個人回到縣委大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是一點多了。廚子老張和縣辦公室主任錢大鈞都在食堂等著。錢大鈞嘴裡叼著一隻煙斗,也幫著替他們打水洗臉。他說,聽說縣長要回來,老張早已把飯菜準備了。熱了涼,涼了熱,一直忙到現在。廚子也不說話,只是呵呵地笑著,招呼大家趕緊吃飯。譚功達與錢大鈞一見面,兩人就站在牆角邊說起大壩的事來。末了,姚佩佩聽見錢大鈞附在縣長耳邊小聲說:
  「我這回又給你弄了個人來……」
  姚秘書端坐在餐桌前,看著那一大盆白菜燉肉,明明肚子餓得咕咕叫,可嘴裡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又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他把手帕還給了我,那麼他剛才在外面解手,用什麼來擦屁股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4
  三、四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譚功達記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盤街梅城公共澡堂去洗澡。天空拋拋灑灑地落著雪珠,浴室門外的隊排得很長。好不容易排到窗口,那扇小木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地喊道:「餃子煮不下了,你們等會兒吧。」
  「什麼餃子煮不下了……」譚功達不解地問。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裡洗澡,就好比下餃子。她的意思是說,浴池裡人滿了。不要緊,我去想想辦法。」
  說完,白庭禹趕緊從邊門繞進去,找浴室的負責人通融去了。時候不大,那扇窗戶又開了。譚功達看見那女孩梳著羊角辮,臉上稚氣未脫,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綠色的圍巾。她從譚功達手裡一把抓過錢去,很不耐煩地將兩枚繫著紅穗帶的竹籌朝他扔了過來。有一枚籌子在窗沿上蹦了兩蹦就落在了雪地上,譚功達只得彎下腰滿地去找。他娘的!這小妮子歲數不大,脾氣倒也不小!譚功達又朝她看了一眼,可小木門已經關上了。
  一看浴池滿了,排隊的人群立刻就騷動不安,秩序大亂。好幾隻手從譚功達的頭頂伸了過去,用力拍打著木門,嘴裡罵罵咧咧。那梳著羊角辮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將門打開,衝著窗口的眾人叫道:「你們敲什麼敲?要實在等不及,隔壁的女賓部人倒是不多,你們去那兒一鍋煮吧。」她這一叫,人群中就爆發出一陣喧笑。譚功達見這個女孩如此張狂,不由得怒火中燒,正待教訓她幾句,卻隱隱瞅見這姑娘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似有淚珠拋落。就在這時,白庭禹已經回來了:「老譚,你還愣著幹什麼,走啊!」
  兩個人洗完澡,從浴室裡出來,就聽到門口一片吵嚷之聲。一個胖胖的漢子跳著腳,在售票口高聲叫罵。圍觀的群眾攏著袖子,遠遠的站在一旁觀望。浴室的經理,一個中年女人正在那兒好言勸解:「這位同志,我們的員工態度不好,自然要嚴肅處理,可您也不能張口就罵人呀!」那大胖子道:「罵人怎麼了?我罵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來劃我的臉呀,你瞧瞧我,好好的這張臉,劃出這麼長的齒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兒去找媳婦?不行!得叫她賠。」
  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胖子,你也別鬧了。二一添作五,乾脆,就讓那姑娘嫁給你做老婆,這不就結了麼!」又是一陣大笑。譚功達聽說那姑娘用梳子劃傷了人家的臉,就想湊上前去問個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縣長該管的?咱們找地兒喝兩盅去。」
  這是譚功達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面。不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這年春末的一天,譚功達坐在辦公室裡,百無聊賴之中,隨手翻看著桌上的那本《唐詩三百首》。說來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這樣的句子:
  但見淚痕濕
  不知心恨誰
  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張憤怒、悲傷而又充滿稚氣的臉來。窗外蜂飛蝶舞,柳絮滿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綠了,風一吹,桐花伴著柳絮,飄飄蕩蕩,依依而飛。譚功達呆呆地望著那兩句詩,可那姑娘的樣子,他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眼下天氣一天天轉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關門歇業,不如趁此閒暇去那兒好好洗個澡。想到這兒,就一個人走下樓來,騎上一輛自行車,朝棋盤街一路而去。
  浴室門口空空蕩蕩。賣籌子的窗口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正在那兒打盹。譚功達左看右看,已不見那姑娘的人影。那老頭還認得他是縣長,當即堆下笑來,忙不迭的從桌上抓起一包煙來,雙手遞了過去。譚功達打開自己的煙盒,遞給老頭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兩個人就隔著窗戶說起話來。
  老頭道:「那小妮子叫個啥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她是從上海來的。這孩子說起來也挺可憐的,大概是剛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麼,小小年紀,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梅城,來投奔她的一個什麼親戚。是姑媽,還是姨媽,我就說不准了。這孩子瘋起來,沒大沒小;可一旦不高興了,能幾天不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禮。沒事的時候,常見她一個人縮在牆角發呆。我們經理老想套她話,可她什麼也不說。據說她在梅城的那個親戚起先對她也挺好,後來不知怎的,那親戚就嫌惡起她來了。這也難怪,這些年糧食這麼緊張,多個人口吃飯,擱在誰身上誰都不願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媽姨媽的就漸漸不願意讓她住了。說得好聽是讓她自食其力,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要掃地出門了。那姑娘年前就提著一個包裹,從親戚家出來,找到我們經理說,她能不能不要工資,只求浴室讓她有個落腳的地方,經理因她是個臨時工,連戶口也沒落上,如何能讓她落腳,就硬起心腸把她辭退了。」
  「那女孩後來回上海去了嗎?」譚功達問道。
  「不曾。」老頭將嘴裡的煙絲吐出來,又喝了口水,接著說:「她沒走,還在梅城。我聽說,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紅星旅社當清潔工。那個旅社,生意雖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以管她住。」
  譚功達一聽見「紅星旅社」這幾個字,心頭猛的一緊。這西津渡一帶,原來是梅城妓院的集中之地。大小妓館二十多家,紅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鋪」之一的秀枕樓。雖說解放後妓院的老闆和為首的幾個鴇母都被抓了起來,妓女們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頭女、娘姨、跟班、僕役地痞、流氓打手也蟻聚一處。暗娼出沒,風化案時有所聞,穢腥骯髒之氣尚未褪盡。前不久,縣保衛部還在那兒破獲了一宗私販煙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樣一個齷齪之地,譚功達不免有些替她擔憂。心裡這樣想著,忽聽得那老頭道:「縣長要不要先到池子裡泡一泡?待會兒我就來替你修腳搓背。」
  譚功達從梅城浴室出來,回到縣委大院,就派人將縣委辦公室主任錢大鈞叫了來。譚功達將這個女孩的事對他約略說了說,吩咐他趕緊帶幾個人去西津渡的紅星旅社查訪一番。末了,又特地囑咐道:「這女孩是我的一個親戚。你不一定要驚動他們,只需瞭解一下大致的情況,我們再作計較。」
  「好說好說。我這就去辦。」錢大鈞呵呵的笑著,領命而去,心裡卻道:這老譚,怎麼忽然也憐香惜玉起來了?正如老話所說,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天快黑的時候,錢大鈞才從西津渡回來:「嗨,什麼紅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問話,問了半天都說沒這個人。我只能沿著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訪,最後在一個賣絨線的鋪子裡找到了她。」
  譚功達聽說那女孩去了絨線鋪,心裡倒也踏實了不少:「她在那裡怎樣?」
  「我已經給你弄來了。就在外面走廊上站著呢。不如,你直接去問她?」
  這個錢大鈞,做起事情來就是容易過火,你交代他三分事,他不做出十分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常常錯誤地理解領導的意圖,還自以為得意。趙副縣長為此還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過猶不及」,看來一點都不錯。聽他說已經把人給「弄」了來,譚功達的心裡暗暗叫苦,只得讓他把人領進來。
  姚佩佩這一回脖子上換了一條紅圍巾。時令已是春末,她還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進了門,就滿屋子東瞅西看,手裡還拎著一個花布包袱。譚功達問她,包袱裡裝的是什麼,姚佩佩這才瞥了他一眼,道:「行李呀!」
  「你,你怎麼把行李都拿來了?」
  姚佩佩詫異道:「錢大哥叫我帶上的呀,他讓我收拾收拾東西,跟他走,其餘一概不要問。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在絨線鋪做了一個月的工,連工錢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算呢。」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錢大鈞。當著這女孩的面,又不便責怪他。那錢大鈞正坐在辦公桌前,翹著二郎腿,用一把裁紙刀削著指甲,笑道:「譚縣長,這姑娘大老遠來到咱們梅城縣,姑媽又不願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窩在西津渡那麼一個爛地方,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兒,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帶來了,咱不妨替她在縣裡謀個出身,日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譚功達氣得臉色發白,心中後悔這事不該讓錢大鈞插手。不過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來和姚佩佩說話。譚功達照例問了問她的姓名,年齡,鄉籍,識不識字,對方出於禮貌,一一作答。話語簡靜,絕不多吐露半個字。譚功達又問起她父母,姚佩佩緊抿雙唇,一聲不吭。末了,譚功達對錢大鈞道:「大鈞,今天晚上你打算將她安頓在哪兒?」
  「這好辦,就先住我家。」錢大鈞滿不在乎地說,「我家有一間屋子是空著,剛才已經托人給我老婆帶了信,讓她收拾床鋪去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錢大鈞滿頭大汗地跑來了。一進門就將譚功達的茶杯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氣喘吁吁地對譚功達道:「事情不太妙。」
  譚功達知道他說話愛誇張,倒也不怎麼著急,便問他什麼事情不太妙。錢大鈞說,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縣裡的各個部門商量落實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多種經營辦公室,工業辦,婦聯,學校、
  醫院、幼兒園、甚至是機關的食堂,可都推脫不缺人:「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人是你帶來的,這個我不管。」譚功達氣呼呼地站起來,收拾起桌上凌亂的文件,準備下班回家。
  「我倒有個主意……」
  譚功達正色道:「錢主任,誰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攬?」
  錢大鈞道:「我琢磨著,既然一時也找不到個合適的地方,不如乾脆就讓她跟您當秘書得了。」
  「我可不用她伺候!」譚功達一聽火就上來了,「你要是需要秘書,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彎抹角。」錢大鈞一看譚功達果然生了氣,立刻滿臉帶笑,勸道:「要說您公務繁忙,還真需要一個幫手。那麼多的文件來不及看,平時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我屋子裡不是有個小楊嗎?」
  「可小楊不是開刀住院去了嗎?」錢大鈞道,「不妨你先讓姚佩佩頂一陣,待小楊從醫院回來,再另作安排。」
  「這秘書的事她能做得了麼?」
  「沒問題,」錢大鈞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這孩子要說還真不簡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寫、能畫、能掐會算。」
  「這麼說她還會算命?」譚功達冷笑道。
  「你可別說,沒準她還真……」
  「行了行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這麼辦吧,你還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辦公室,干一段時間再說。我這裡小楊不在,倒也落得清靜幾天。」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姚佩佩來縣裡上班的第一天,見到譚功達,就亞叔、亞叔的叫個不停,那樣子倒是怪親熱的,可叫得譚功達臉上火燒火燎,渾身上下不自在。辦公室的幾個工作人員,都趴在桌上暗自竊笑。中午吃飯的時候,錢大鈞將她叫到一邊,囑咐說,「你不要成天亞叔長、亞叔短的,譚縣長雖說四十多了,並不怎麼顯老!何況還未成家呢。再說了,你張口亞叔閉口亞叔,人家還以為譚縣長是開了什麼後門把你安插進來的呢。不要說他不是你的什麼亞叔,他就算你嫡親的亞叔,在公開場合你也不能亂叫,這是縣機關,不是絨線鋪,凡事都得講個規矩。」
  一席話,說得姚佩佩脖子一縮,舌頭一吐,趕緊跑了。到了第二天,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亞叔,而改叫他老譚了。錢大鈞白天聽她老譚老譚的叫喚,強忍著沒說什麼,等到下了班回到家裡,這才訓斥道:「你是怎麼搞的?嗯?怎麼能叫他老譚?老譚是你叫的嗎?」
  「你不也叫他老譚嗎?」姚佩佩一臉不解。
  「嗨,我能叫,你卻不能叫。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別說叫他老譚,就是直呼其名也沒什麼不可以。你呢?你才多大年齡?給人家當女兒恐怕還只嫌小!這麼簡單的人情世故還要我一點點地教你嗎?」
  姚佩佩照例縮了縮脖子,不吭氣了。
  大鈞的老婆、在縣農機公司當會計的田小鳳在一旁冷笑了兩聲,兀自嗑著瓜子,故意扭過身去,不看他們。自從錢大鈞不跟她商量把這麼一個小姑娘領到家裡來之後,小鳳還沒有跟她說過話。錢大鈞來到廚房,見水缸裡的水沒了,鍋灶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鳳賭氣故意沒給自己做飯。他似乎已經預感到,田小鳳隱忍了這麼些天,正準備全線反擊,今夜說不定就會來個總爆發。正在這時,譚功達的電話就追過來了。縣長約他去朱雀橋邊的一家酒館吃飯。錢大鈞夾起公文包,正待出門,田小鳳「哎」的一聲就叫住了他:「哎,你可算有地方吃飯了,我怎麼辦?」
  她沒有說「我們」怎麼辦,錢大鈞就知道在她心裡,那個小丫頭根本就不能算個人。
  譚功達叫了幾個菜,正在飯館等他。一看到他眉頭緊鎖,愁雲密佈的樣子,錢大鈞以為縣長又在為水庫大壩的事發愁了。沒想到是西裕鄉出了事。
  在整個梅城縣,西裕鄉是最後一個建立合作社的鄉鎮。縣裡派去一個工作組,好不容易將初級社建立起來,可沒到兩個月,那些村民一夜之間紛紛退了社。原先交給社裡的農具、耕牛、豬羊、首飾和錫器甚至還有棺材,都被一搶而空。有一個村子,農民擔心縣裡再次強制他們入社,就將鋼釘打入牛腿,先把牛弄癱瘓了,然後殺牛吃肉。生產資料和公共物品賣的賣、藏的藏,就連棺材都劈了當柴火燒了。為首的幾個還煽動群眾,到祠堂集合,張貼反動標語,呼喊反動口號,說毛主席是李闖王,自己進城當了皇帝,立馬就把農民給忘了。還說什麼,毛主席從西裕鄉賺去的糧食,早已用船連夜運到北京,堆在中南海他們家的炕頭,二十年也吃不完。工作組的幹部出於一時的義憤,上前批評了他們幾句,誰知他們竟然把縣幹部抓了起來,關在村裡的豬圈裡。
  「你打算怎麼辦?」錢大鈞問他。
  「還能怎麼辦?」譚功達道,「明天一早,我就派人下去,將那些帶頭鬧事的統統抓起來。」
  「恐怕抓不得。」錢大鈞沉吟道:「那個西裕鄉是個窮鄉僻壤,山腳下的彈丸之地,與外界隔絕,民風自然與別處不同。那裡的人都不好對付,四七年我們打游擊的時候,也曾想到在那兒建一個地下交通站,可建一個壞一個,害得我差一點把性命丟在那裡,你要直接派人下去彈壓,我擔心會鬧出大事來。」
  「那你說咋辦?」
  「不急,」錢大鈞道,「明天我親自下去一趟,先摸摸情況再說。」
  接著他們就聊起了籌建梅城縣
  醫院和種子站的事情來。隨後又說起了農民夜校的推廣,不知不覺夜就深了。臨走前,譚功達忽然問道:「大鈞,那個叫姚佩佩的小丫頭,戶口給人家落下了嗎?」
  錢大鈞沒有回答縣長的話,猶豫了半天,反過來問他:「老譚,你說,這孩子是不是有點那個……」
  「怎麼呢?」
  「有點缺心眼啊。」錢大鈞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她平時上班時沒有一刻消停過,東瞅瞅,西看看。說話做事都不知道個規矩、場合。那天趙副縣長來找我談事,無意中說錯了一個字,這丫頭就當面給人家糾正了過來,弄得趙副縣長鬧了個大紅臉。這事就不去說她了。她總是掐著嗓子說話,嬌滴滴的,弄得人家渾身上下不舒服。還有一點,她喜歡動手動腳,也不分上下級關係,見了誰都是拍拍打打,不過你還別說,這姑娘人長得倒也沒得說,可惜……」
  「可惜什麼?」
  錢大鈞暗暗朝譚功達瞥了一眼,擠了擠眼睛,嬉皮笑臉地說:「可惜,年齡實在是小了點。」
  譚功達假裝沒有聽出錢大鈞的弦外之音,嘴裡道:「這孩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出身,自小沒受過管束。時間長了,沒準那點小毛病能慢慢改過來。哎,她在梅城不是有個什麼親戚嗎?你查過沒有?」
  「查了。」大鈞說,「是她的姑媽。住在江邊的大爸爸巷,過去是個唱戲的。」
  「你抽空去走訪走訪,替他們調解一下。如有可能,還讓她搬回去住。常年住在你家裡,也不是個事。」
  「這倒也是。」錢大鈞道,「為她這件事,小鳳已經一個多星期不答理我了。」
  還沒等到錢大鈞去大爸爸巷走訪,姚佩佩的姑媽自己就找到縣裡來了。這女人,五六十歲了,穿一件大紅的綢面裌襖,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一進門就朝姚佩佩的辦公桌猛撲過去,嘴裡心肝心肝地叫個不停,嚇得姚佩佩四處躲閃。最後,那女人終於在牆角將她逮住了,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嗚嗚的哭了起來。隔壁科室的人聽到動靜,都出來看熱鬧。姑媽一邊哭,一邊將佩佩的頭強按在自己的胸前道:「這個死丫頭,怎麼招呼也不打就離家出走?我和你那可憐的姑爹一個月來找遍了梅城的大街小巷,你姑爹還差點跳了江。這些日子,水米都不曾粘過嘴,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們也都活不成啦。這下好了,可算是找到你啦。你如今到了縣裡,高昇了,也不知道前世裡積了什麼德……」
  錢大鈞見狀,趕緊將她們讓到隔壁的一間會議室裡。姚佩佩的姑父在梅城中學當老師,看上去倒像是個讀書人。脖子上中山裝的紐扣扣得嚴嚴的,兩鬢斑白,始終一言不發,只是不時朝錢大鈞頷首微笑而已。按照她姑媽的意思,她讓姚佩佩今晚就搬回去住。她說,如果佩佩嫌自己的臥室背陽陰濕,他們兩口子可以將朝南的大房間騰出來;考慮到侄女有晚上讀書的習慣,他們已經請木匠特地給她打了一個書桌,並且給她買了一個漂亮的檯燈。錢大鈞也在一旁幫勸,姚佩佩縱有一千個不情願,事已至此,也只得應承下來。那老婆子將姚佩佩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拍了拍,站起身來,就要錢大鈞帶她去面見縣長。她要當面拜謝這個大恩人。她特意帶來了兩隻肥肥的大板鴨,外加一隻熏火腿。錢大鈞推說縣長下鄉去了,不過她送給縣長的禮物他可以代為轉交。那婆子這才千恩萬謝,挽著老頭子的胳膊,歡天喜地地走了。
  這天傍晚,錢大鈞下樓給譚功達送去板鴨和火腿,正遇上譚功達和趙煥章副縣長為什麼事吵得面紅耳赤。仔細一聽,還是為著西裕鄉村民鬧退社的事。趙副縣長認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完全是縣政府急功冒進,政策不當所致。初級社也好,高級社也罷,不能一刀切,更不能強制入社。那種一路小跑奔向共產主義的論調是極其荒謬的,是右傾機會主義。最後,他狠狠的瞪了錢大鈞一眼,連招呼都不打,拂袖而去。
  譚、趙二人在縣裡意見不和,縣政府大院盡人皆知。兩個人爭吵慪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錢大鈞本來就是譚功達的通訊兵,夾在兩人當中,本想勸幾句又不好開口,尤其是他手裡還拎著板鴨和火腿,趙副縣長一定會以為他是來給縣長溜鬚拍馬的,因此渾身不自在。譚功達臉皮紫漲,仰坐在沙發上,呼呼的喘著粗氣。錢大鈞免不了東拉西扯,插科打諢,半晌,譚功達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他問錢大鈞從哪裡搞來的這兩隻肥鴨子。
  錢大鈞笑道:「哪裡是我弄來得,是你的閨女讓我拿來,孝敬她乾爹的。」
  「什麼閨女不閨女的?你這張嘴整天就知道胡說!」
  「您沒聽說?縣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在議論,說縣長最近認了個干閨女……」
  譚功達知道他說的是姚佩佩,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的道:「閨女?!我如今連老婆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會有的,會有的。麵包會有的,老婆會有的。」錢大鈞笑道,「我一定幫您加緊張羅,加緊張羅……」
  「這鴨子,我又不會弄。你還是拎回去吧。正好給小鳳賠個不是。」
  5
  這天深夜,譚功達從普濟水庫冒雨趕回縣城,一進食堂,就看見錢大鈞叼著一隻煙斗,正在那兒等他。
  「我又替你弄了個人來。」錢大鈞附在他耳邊道,「明天上午十點,你們在梅城公園的望江亭見面。」
  譚功達看見姚佩佩一邊弄她的那雙皮鞋的搭扣,一邊歪著腦袋朝這裡張望,就趕緊拉著錢大鈞走到了外面的院子裡:「大鈞,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用再替我操心!這種事還要看緣份,強求不得的。何況傳出去,影響也不好。這個人,我還是不見了吧。」
  「那怎麼行?我都已經跟人家敲定了。」錢大鈞道,「成與不成,就這一次。」
  「眼下這一大攤事,弄得我焦頭爛額,還哪有心思去相親呀……」譚功達猶豫了一下,只得說:「她是什麼地方人?多大年紀?讀過書沒有?」
  「不知道。」錢大鈞說,「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我沒見過。實話跟您說吧,是你弟妹小鳳給介紹的。好像是她們農機公司同事的遠房表妹。你好歹給小鳳個面子罷。據她說,人品,脾氣,都是沒得挑。」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燒了一鍋熱水,坐在大木盆裡洗了個澡,換上乾淨衣服,朝江邊的梅城公園一路而去。這個梅城公園,當年也是譚功達提議修建的。在縣辦公會議上,他一提出這個設想,趙煥章照例馬上反對。趙煥章說,梅城雖說是個縣城,可這裡的人大都靠種地、捕魚為生。這些百姓比不得大城市的人,會變著法子玩。整天忙於生計,一天到晚骨頭都累得散了架,哪還有什麼心思去公園健身?後來,在譚功達的堅持下,公園還是建了起來。可除了剪綵,譚功達一次也沒來過。
  這天是清明節,天朗氣清,溫煦宜人。可公園裡除了幾個放風箏的小孩之外,還真的看不到什麼遊人。當年栽種的銀杏和垂柳因無人照管大多枯死了,公園四周的圍牆也早已被人拆了運回去蓋房子去了,就連望江亭的頂棚和木柱也不知被什麼人拆走了,只留下了亭子中央的一個石墩。看到當年的一番苦心如今化作了一片荒蕪,趙煥章那張臉似乎正從殘花敗柳、斷牆殘壁中浮現出來,朝他發出冷笑。譚功達心中雖說怏怏不樂,不過,他抬頭朝望江亭一看,那石墩旁果然有人在等他,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石墩邊坐著三個人,兩個老婆子都已上了年紀,中間坐著的那一個穿絨線衣的,大概就是那相親的姑娘了。看到譚功達走近,三個人忙不迭的站起來朝著他瞇瞇笑。她們是從一個名叫界牌的地方趕過來的,離梅城足有二十多里。她們天不亮就出發了,頭上的露水還未乾透。譚功達一聽說「界牌」這個地方,心裡就是一愣!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返回梅城的途中遇到的那伙騎摩托車的公安……這麼說,還真有這麼個地方。譚功達的心裡空落落的。
  他在石凳上坐下,兩個老婦人仍然在笑瞇瞇地盯著他看。其中的一個,嘴裡鑲著大金牙,一邊端詳著他,嘴裡還唸唸有詞:「不老不老,一點都不老,大嬸你說呢?」另一個婆子也笑道:「不老不老。看上去,就和我們家的春生一般年紀。」隨後,兩個人就將譚功達丟在一邊,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起什麼事來,不時地朝譚功達瞟上一眼,弄得譚功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知所措。再看那姑娘,生得嬌小,單薄,小頭小腦,低眉垂眼,身體像篩糠似的兀自抖個不停。眼下已是清明,春氣回暖,可那姑娘穿著絨線衣還在那兒抖抖索索,譚功達便猜測她患有某種不足之症。看模樣倒也周正,只是畏畏葸葸,不敢朝譚功達看。
  兩個婦人耳語了半天,鑲金牙的那一位,這才對譚功達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作柳芽,自幼父母雙亡,因此跟著伯伯叔叔過活。我是她大嬸。」
  譚功達見她自稱大嬸,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沒見過什麼世面,遇上生人就嚇得什麼似的。不過你們倆日後一個枕頭上睡覺,一個桌子上吃飯,有的是說話的機會。她的話多著呢。」大嬸笑道,「不知大侄子貴降在幾時?」
  譚功達因沒聽清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只得笑了笑,請對方再說一遍。那大娘便搶過話來道:「她大嬸是問你今年多大。」
  譚功達便說了自己的年齡。
  「哦,這麼說是屬蛇的,比我們家柳芽大了一十八歲。」大嬸道。
  隨後,她又讓譚功達報一報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譚功達出生在梅城的大牢裡,只聽說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個時辰降生的。見那大嬸催逼的緊,他就胡編了一個時辰敷衍她。那老婦人嘴裡嘟囔著什麼,瞇縫著眼睛,扳起指頭,替譚功達算起命來。見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譚功達心生厭惡,暗暗叫苦,心裡便盤算著如何從這裡盡快脫身。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大嬸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雖說有幾分凶險,可只要娶了我們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十萬個人中,保險還挑不出這麼一對絕配。絕配,真是絕配!她大娘,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樂不可支,一個勁的點頭道:「定下來好,定下來好。」
  聽他們這麼一說,那姓柳的姑娘,心裡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雙手、雙腳、腦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發抖,連嘴角的一絲羞澀的笑容也在打顫,就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冷,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話,朝他淺淺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擺子,實際上什麼病也沒有,」大娘道,「她就好個抖。她沒病,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我們鄉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大嬸也笑著說:「你要是帶她給大夫瞧瞧,大夫沒準會說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詞來。其實,這很正常。吃飯、做事、睡覺一點都不礙事。抖得凶的時候,說起話來,牙齒有點打架。要是比劃著手勢,你也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譚功達只得苦笑。心裡一會兒大罵錢大鈞王八蛋,一會責怪田小鳳。你們他娘的給我弄來了一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吶……
  譚功達與她們一見面就處在被動的地位,被那倆個老婆子忽悠來,忽悠去。譚功達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辯幾句,以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大娘笑盈盈的問他道:「大侄子在哪兒發財呀?」
  譚功達聽他這麼問,就斷定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縣長身份,心裡又暗暗的感激起田小鳳來,看來他還沒把我的這點老底漏給人家,便順嘴胡編道:「我在一家工廠替人看大門。」
  他這麼一說,大嬸哈哈大笑,把嘴裡的一顆金牙連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來:「看大門的!哈哈……看大門的!大侄子你可真會說話!看大門的也有官大官小。要是說起來,毛主席也是看大門的。中國的地界這麼大,全由他一個人看著呢。」
  聽著大嬸的口氣,話裡的意思略帶嘲諷,又彷彿是知道自己確切的身份的,只是沒有點破。兩個老婦人笑得什麼似的,又交頭接耳的議論開了。譚功達愣愣的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傻瓜,由著她們在擺佈,不知不覺早出了一身冷汗。別看這兩個老婆子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可要論智力,自己說不定還遠遠不是人家對手,再這麼糾纏下去,前景似乎有點不太妙。想到這兒,譚功達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道:「難為兩位老人家,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眼下時候不早了,不如去城裡找個地方吃飯。至於婚事,還容我再考慮考慮。」
  「哎喲,我說大侄子,還考慮什麼呀,這事剛才不就定下來了嗎?」大嬸道,「吃飯呢,也用不著去城裡下什麼館子,我們早就備下了。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錢要省著點花,俗話說得好,細水長流,恩愛白頭,芽兒,你把昨晚親手烙得那幾個大餅子拿出來給人家嘗嘗。」
  那柳芽一聽大嬸吩咐,就抖抖索索的從地上抓過一個帆布大挎包來,擱在膝上,抖抖索索的從裡邊取出一個鋁制的飯盒來,揭開蓋子,放在石墩上。又從包中摸索出一個搪瓷小茶缸,裡邊是醃製的泡菜,還有一隻鹹鴨蛋。她最後拿出的是幾雙筷子,一隻軍用水壺,一口空碗,柳芽將飯盒和茶缸推倒譚功達的面前,又在那只空的白瓷碗裡倒上水,端在他面前。隨後,從那把筷子中挑出兩根一樣長的,架在碗上。忙完了這些事,她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的看著譚功達。
  譚功達見著柳芽變戲法似的頃刻之間弄出這麼一大堆東西,雖然手腳顫抖倒也十分麻利。又見她器皿碗筷乾乾淨淨,不由得對這個姑娘心生了幾分敬意。譚功達看她的絨線衣早已舊了,袖口的絨線脫了針,掛下幾個線頭來。又見她沒穿外套——很顯然,她家裡也許已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衣服來了,想到這個女孩年幼失去怙恃,這麼多年跟著叔叔伯伯長大,也實在不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動了惻隱之心。姑娘見他怔在那裡,就將那飯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結巴道:「吃吃吃,吃吧。」
  她的聲音濕濕的。這是她今天說過的第一句話。譚功達認真的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姑娘來。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緻,長長的睫毛遮掩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模樣雖然平常,卻也透出一股清秀動人之色,不禁心頭一熱。就算婚事不成,權當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餅來,就著那碗白開水,一個人大口吃了起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滑稽。彷彿他特地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就是為了這塊烙餅而來。
  譚功達正想著,忽聽得大嬸對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說夠不夠?」
  大娘道:「怎麼不夠?我看是夠了。」
  「那麼酒席呢?咱們家的親戚又多,依我看怎麼也得擺上個十桌八桌的。」
  「十桌酒席怎麼夠?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憐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順。依我說,這一回得好好替她熱鬧熱鬧,去去晦氣。」
  隨後她們就開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馬桶等一應陪嫁的嫁妝來,兩個人就像說
  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譚功達倒像做賊一般,心裡七上八下。她們看上去是在耳語,聲音也不高,但每句話都故意要讓譚功達聽得明明白白,似乎她們說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這門婚事越是萬無一失。只因人家在「悄悄的」商議什麼事,譚功達又不便插嘴。尤其糟糕的是,剛才人家叫他吃飯,他也沒有什麼遲疑和謙讓,而是抓起來就吃。這一魯莽的行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來很脆弱的信心。
  譚功達如坐針氈,滿臉灼熱,不禁求援似的朝柳芽望了一望,那柳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嫣然一笑,彷彿在說:你盡可以放寬心……譚功達定了定神,放下筷子,正要說話,兩個老婦人突然站了起來,朝譚功達笑了笑。大嬸說:「我們倆去園子裡轉轉,你們兩個正好說說話。」說完,拽了拽大娘的袖子。她們一路跳躍著,一眨眼的功夫,就雙雙消失在樹木葦叢之中,不見了蹤影。
  四周變得十分靜謐,天空湛藍,沒有一絲風。那幾個放風箏的孩子吵吵嚷嚷,聲音彷彿被中午靜滯的空氣壓扁了,遠遠地傳過來。從這可以一直看到滾滾東去的長江和江邊大片的棉花地,看到江中打著補丁的帆船。譚功達吃著烙餅,不時抬頭看一眼對面的柳芽,她也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目光已不像早先那麼慌亂,臉上掛著碎碎的笑。等到他吃完了那張大餅,柳芽忽然對他說:「走吧,您快走吧。」
  她的聲音灰灰的,聽上去像是在歎氣。譚功達呆呆地看著她。要是真的和這個姑娘結了婚,沒準也沒什麼不好……
  「你走吧」,柳芽低聲說,「待會大嬸她們回來了,你又走不脫了。」她隨之站起身來,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想到自己相了半天的親,竟連一句話也沒和她說過,譚功達就問她,現在在做什麼。他又說起縣立很快要開辦一個聾啞人學校,問她願不願意來梅城工作。柳芽不說話,額前的劉海耷拉下來,遮住了她的眉毛。她的手又開始抖得厲害。譚功達看著她那單薄、不斷顫抖的身體,大為傷感,眼睛裡不覺又沁出淚來。人一過四十,就會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徒生傷悲,不知何故?
  譚功達心事重重的走下了亭子,很快離開了那兒。
  當他走到公園門口,他不禁又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那柳芽已不在那兒了。亭子裡空空蕩蕩,白雲的浮影正使它變得黯淡。
  6
  這天早上,姚佩佩像往常一樣推著自行車,來縣裡上班。剛走進院子,就看見司機小王拎著一隻鐵皮鉛桶,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車。那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車窗上遮著一層白色的紗幔。
  「你又姍姍遲到了。」小王笑呵呵地對她說。
  「你應該說姍姍來遲了。」姚佩佩替他糾正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漂亮的小轎車?」
  小王用手指了指辦公大樓,說:「我哪有福氣開這樣的車?省裡來人了唄。」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今天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待會兒,錢大鈞大概又要囉嗦個不停了。姚佩佩上了樓,走廊裡寂靜無聲。各個科室的門都開著,只是不見一個人影。她走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裡面也空無一人。她坐在桌前,攏了攏頭髮,倒了一杯開水,順手拿起一本《災情通報》翻了翻,怎麼都覺得不對勁兒。她給縣長辦公室的楊福妹打了個電話,小楊的語調聽上去也是怪怪的。
  「你怎麼總遲到?」楊福妹在電話中對她說,「人都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呢,你快去吧」。
  「那你怎麼不去?」姚佩佩問她。
  「我?我得守著這部電話呀,我在值班。」小楊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姚佩佩懶懶地來到四樓的大會議室。還好,門是虛掩著的,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兒唱歌呢。她鬆了一口氣。會議似乎才剛剛開始,姚佩佩雖然不會歌詞,也只得跟著那些人瞎唱了一通。等到那些人唱完了歌,姚佩佩心裡猛地往下一沉,頓時覺得問題十分嚴重。原來,唱歌的人每人屁股底下都有一把椅子!歌聲一停,所有的人都入了座,就只剩下姚佩佩一個人傻站在那兒了。她感到會議室裡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心裡怦怦直跳。主持會議的譚功達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靜默了一會,宣佈道:「現在,我們開會……」
  好在多種經營辦公室的小湯在朝她招手。姚佩佩的臉紅到了脖子根,身上的汗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趕緊貓下腰,三步並著兩步躥到小湯跟前,兩個人並排擠在了一張椅子上。
  由於會議的氣氛十分嚴肅,湯碧雲想跟她說話,也只能裝做記錄的樣子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句話,然後悄悄地捅捅她的胳膊,讓姚佩佩自己去看。佩佩用眼角的餘光朝那張紙掃了一眼,見上面寫的是:
  怎麼謝我?
  姚佩佩也學著湯碧雲的樣,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主席台,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卻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了這樣幾個字:
  請你喝羊雜湯怎麼樣?
  碧雲平常就愛吃個牛羊肉什麼的,再加上她本來就姓湯,一張嘴成天喜歡胡說八道,因此他們科室的人都叫她羊雜湯,也有人叫她羊雜碎的,湯碧雲也不以為意。小湯見佩佩取笑她,就偷偷的在她的腰上狠狠的掐了一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姚佩佩無法躲閃,只能裝作沒事人一般,忍痛不語。
  正在主席台上說話的那個人,姚佩佩不認識。他身穿黑色的卡嘰布中山裝,神情肅穆,嘴角一顆大痦子。姚佩佩便在紙上向湯碧雲問道:
  正在講話的這個人是誰?
  碧雲也在紙上回答她:
  其外。
  姚佩佩看著這「其外」兩個字,心裡直犯嘀咕,心想:這個人怎麼叫這麼個怪名字。姚佩佩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材料,終於在預先印發的與會者名單中找到了一個名叫「金玉」的人,想必他就是湯碧雲所謂的「其外」了。她偷偷地笑了半天,又在紙上寫道:
  豈止是個「其外」,我看他分明是個「其中」。
  湯碧雲見了,略知其意,也在掩嘴而笑。
  這個人說了一大段開場白,把那眼鏡子取下來又戴上,戴上又取下,最後才慢條斯理地宣讀省委的一個什麼決定。按照省委的最新任命,鑒於原梅城縣委潘晉仁書記一周前病故,由譚功達兼任梅城縣委書記;錢大鈞升任副書記兼主管文教的副縣長;縣長辦公室的秘書楊福妹改任辦公室主任。在長時間熱烈的掌聲中,小湯在姚佩佩德耳邊悄聲說道:「你們領導陞官了,難怪他今天換了一件新襯衫。」
  姚佩佩朝主席台上一看,見錢大鈞坐在最邊上,身上果然換了一件簇新的洋布襯衫,胸前的口袋裡一下子插上了好幾支鋼筆。他的頭髮也梳成了「後倒式」,上面還似乎塗了一層油。
  「可他怎麼老皺著眉呀?」姚佩佩問道。
  「他們都愛這樣。升了官,心裡頭高興,可又不能讓旁人看出來,只能狠狠地皺眉頭。」有了這句話,姚佩佩再仔細看了看錢大鈞臉上的表情:可不?簡直是哀痛得就要哭出來似的。突然,只聽得「呼啦」一聲,全場起立。嘈雜的掌聲,忽然變得很有節奏起來。原來是省領導在宣佈完決定之後就要離場了。那個名叫金玉的人,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與主席台上的人一一握手,親切話別。這個人因嘴角長著一個大痦子,再怎麼笑,看上去還是有點凶。為什麼所有的領導都有幾分凶相?
  當他走到錢大鈞跟前的時候,兩個人的胳膊就像被膠水粘在了一起,像蕩鞦韆似的搖晃著,連姚佩佩都覺得手臂發酸。她看見金玉附在錢大鈞耳邊說了句什麼,錢大鈞就仰直了脖子,朝會場裡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人。隨後,錢大鈞又趴在金玉的肩膀上又說又笑,那領導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笑了笑,終於走下了主席台。可算是要走了!姚佩佩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不料,這個人在譚功達、趙煥章等人的簇擁下剛走到門口,突然來了個急轉身,向人群揮手致意。於是,疾風暴雨式的掌聲又一次響起。趁著這個功夫,湯碧雲不知從什麼地方給佩佩搬了一張椅子來,悄悄地說:「看你的腰還挺細的,屁股卻這麼大!擠得我直往下掉。」
  姚佩佩笑了笑:「中午我請你去清真館吃飯」。
  「算了吧,」湯碧雲道:「你就別逗我開心啦。」
  「真的。不騙你。待會兒會議一結束我們就去。」姚佩佩一本正經地說:「我上個月發的工資還一分都沒花呢「。
  「去什麼去?你忘啦,今天中午全體工作人員要在食堂集中吃憶苦飯。」
  一聽說憶苦飯三個字,姚佩佩的腦袋「嗡」的一下就炸了:「這憶苦飯,半個多月前不是剛吃過一回嗎?怎麼又要吃了?」
  這時,譚功達等幾個人在送走省領導之後,已經回到了會議室,在白庭禹的主持下,會議繼續進行。
  姚佩佩在縣裡已經呆了兩年多了,可對這裡的工作極不適應。沒完沒了的會議、下鄉、培訓,數不清的表格、剪報和文件弄得她整天暈頭轉向的。姚佩佩最怕下鄉了。有一次,她被派到梅城附近的一個村子裡「鬧雙搶」,站在齊膝深的水田里學插秧,倒是覺得挺好玩的。可等到她走到田埂上,看見自己的小腿上竟然趴著五六隻肥肥的螞蝗,其中有一隻居然一半身子已經鑽到她肉裡去了!當即兩眼一黑,一頭就栽倒在水田里……她不知道這個縣到底有幾個鄉、幾個鎮,多少個自然村,就連線機關到底有幾個下屬單位都沒有明確的概念。她常常因為送錯了文件而受到錢大鈞嚴肅的批評。
  單單這些倒也罷了。可單位裡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她能看得順眼的。就連辦公室一個普通的秘書都顯得神抖抖的。你要跟他說句話,或問點什麼事,人家不眨巴著眼睛把你琢磨老半天,是不會輕易回答你一個字的。可自己的那隻手的確也犯賤,跟人說話時總愛在人家肩上拍兩下。有一次,她差一點沒把管收發的老童拍得背過氣去。錢大鈞為這件事不知道跟她發過多少次脾氣了。姚佩佩又發誓又賭咒,暗中不知把自己的祖宗罵了多少回,從此變得沉默少語,不像以前那樣咋咋唬唬的了。可這樣一來,錢大鈞又說她看不起群眾,獨來獨往,自命清高,小資產階級傾向嚴重。弄得姚佩佩一生氣,把手裡的鉛筆往桌子上一摔,像個瘋子似的,衝著錢大鈞哭叫道:
  「反正我怎麼做都是不對的了?是不是?!」
  她這麼一叫,把錢大鈞也鎮住了。看到她淚眼婆娑的樣子,大鈞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言好語來哄她,誰知佩佩不依不饒:
  「你不是要我不要跟人拍拍打打的嗎?可剛才是誰拍我來著?」
  辦公室裡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錢大鈞也只得訕訕地笑。姚佩佩就知道剛才那句話又說錯了,卻又不知錯在什麼地方,心裡又氣又羞,只是拚命的絞著自己的衣角來解恨。
  經過這件事,姚佩佩誰也不愛搭理了。沒事的時候就一個人托著腮幫子,看著窗外的一棵大楊樹,呆呆地出神。她覺得自己在縣機關還不如當初在澡堂子裡賣籌子自在呢。她一個人悶坐在辦公室裡,在那兒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想著想著就終於想出了一件要緊的事情來了。有一回,姚佩佩在隨錢大鈞下鄉的途中,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別的縣都有縣長,有書記,為什麼梅城縣單有縣長,沒有書記呢?」
  「書記是有的,」錢大鈞道,「只不過他剛上任就病倒了,一直住在療養院,因此你不曾見過。」
  「既然他生了病,不管事,為什麼上面不另外派個書記來?」
  錢大鈞想了想,臉上的表情漸漸地變得曖昧起來。他繞著彎告誡佩佩道:「假如我是你,不該問的事我就一個字也不會瞎問。」
  姚佩佩趕緊衝他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縣裡每過兩個月,就會對全體工作人員進行一次民主考評。考評的成績就張貼在走廊的佈告欄裡。自打她來縣裡上班的時候算起,姚佩佩的名字每次都排在最末一名,每次都是「差」,或者「較差」。她只得過一次「中」。那一次得「中」,也不是因為她表現好,而是因為她自己得盲腸炎住了一段時間的
  醫院。
  無論她怎樣賣力地工作,無論她怎樣不要臉地看到每個人都諂媚地微笑,她的名字永遠都準時出現在佈告欄的最後一位。到了後來,她索性懶懶散散,破罐子破摔,不去管它了。
  終於等到一天,她在佈告欄自己的名字下面看到了一個「墊底」:湯碧雲。眼前不由得一亮,暗暗在心裡笑了半天。心裡那一陣暢快,就別提了。可笑完了以後,轉念又想,在縣機關,竟然有人比自己還差,這個人想必一定十分優秀。心裡不禁暗暗地就崇拜起這個人來。這一次,姚佩佩多留了個心眼,沒有咋咋呼呼的到處打聽,免得人家看穿了她的心跡,說她搞小山頭,自甘墮落。她利用往各個單位送文件的機會,明察暗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一個被稱作多種經營辦公室的科室裡將這個隱藏得很深的壞分子給挖了出來,順帶著還掌握了她的綽號:羊雜碎。
  姚佩佩找到湯碧雲的那天,羊雜碎恰好被她的一個頂頭上司——據說是一個長著黑篤篤小鬍子的老處女罵了個狗血淋頭,正坐在辦公桌前哭鼻子呢。姚佩佩把她叫了出來,把自己單位裡的每一個人都罵了個遍,借此輕易贏得了湯碧雲的信任。兩個人就坐在大院裡的一叢
  海棠花底下互吐衷腸。兩個人沒說幾句話就一拍即合,彼此沆瀣一氣,相見恨晚。
  我們是壞蛋。哈哈哈哈
  我們是落後分子
  我們是沒人要的小屁孩
  哈哈哈哈
  因此
  我們是朋友
  兩個人都覺得從此以後生活有了盼頭。她們著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們單位所有的人都起了一個外號。最後,姚佩佩頗為動情地表白道,要是湯碧雲是個男的,她就毫不猶豫地嫁給他。對方也表示,自己的心裡也正是這麼想的。
  正這麼胡思亂想,主持會議的白庭禹忽然叫起了姚佩佩的名字,把她嚇了一跳。「正說你呢,」湯碧雲笑著望著她。「恭喜恭喜,你也陞官了……」
  姚佩佩仔細聽了聽,原來是縣裡的人事作了微小的調整:鑒於楊福妹升任縣辦公室主任,姚佩佩就被調到了譚功達的辦公室,擔任縣長秘書,接替楊福妹的位置。會議一直開到中午十二點才散。
  在去食堂的路上,姚佩佩滿腹憂慮、心事重重。怎麼偏偏把我調到他屋裡去?怎麼這麼倒霉!苦楝樹和紫雲英花地上的烏雲不會移走……永遠不會。湯碧雲不停的跟她開玩笑,佩佩也不理不睬,湯碧雲見她又在胡思亂想,就推了她一把:「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了。俗話說得好,官越大越好糊弄。」
  「什麼呀!他的脾氣也夠大的。還有,這個人不太愛講衛生,老遠就能聞著酸味。」佩佩道。
  「這好辦,」湯碧雲一本正經的道:「你每天替他洗個澡。」
  「放屁!」姚佩佩罵道,「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噁心的話來,呸呸呸,你幹嘛不去給你們小鬍子大媽洗一洗,看她到底是男是女……」
  兩人正鬧著,一扭頭,看見譚功達和錢大鈞兩個人正朝這邊走來。兩個人正想溜,沒想到錢大鈞在身後叫住了她們。兩人走到近前,譚功達目不斜視,連正眼都不瞧她們一眼,就走過去了。錢大鈞眼睛盯著姚佩佩,卻對湯碧雲笑道:「羊雜碎,下午上了班,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說完,又朝姚佩佩看了一眼。那樣子就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他的眼神怪怪的,似乎在給她使眼色,眉毛往上輕輕一揚,讓人頗費思量。
  所謂的憶苦飯,不過是由麩子、谷糠、豆渣等熬煮而成的稀飯。盛在一隻大木桶裡,清湯寡水的,用湯碧雲的話來說,往那木桶上一趴,就能照出人影子來。姚佩佩硬著頭皮,盛了一碗粥,和湯碧雲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並排坐了下來。姚佩佩勉強喝了半碗,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一陣陣的反胃,弄得她只想嘔吐。
  「豆渣是餿的。比豬食還難吃。」姚佩佩抱怨說。
  「菜葉子也是黃的,像是在泥裡漚過的。」湯碧雲說。她在碗裡攪了攪,挑出蠶豆來吃,等到她把為數不多的幾粒蠶豆吃完,就將碗一推,筷子一丟,拖著腦袋怏怏發愣。
  「哎,你看錢副縣長,倒是吃得挺歡的。我數過,他已經在喝第三碗了。」姚佩佩小聲道。
  湯碧雲直著脖子,遠遠的瞅了錢大鈞一眼,冷冷道:「他呀,升了官,心裡頭美滋滋的。假如有人讓他把一缸泔腳水喝下去,他保險比誰喝得都快。」
  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對姚佩佩說:「上一回季度考評,你知道我的名字怎麼會跑到你後面去的嗎?」
  「不就是思想落後,表現不好嗎?」
  「哪兒呀,就是那回吃憶苦飯,我沒去,躲在女廁所吃餅乾,被我們小鬍子領導當場抓住了。」
  「你們領導也吃得挺歡的。」
  「她呀,你就快別提了。這人肥得像一隻癩蛤蟆,脖子比腦袋還粗。咳嗽一下,身上的肥肉都要抖上半天。」湯碧雲苦笑著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姚佩佩道:「形式主義害死人。要說這時候,正是蔬菜上市的季節,又不是沒有好青菜,幹嗎淨往鍋裡放爛菜葉呀?」
  「要不怎麼叫憶苦飯呢?」
  「這名堂也不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想出來的。」
  「我現在一想到清真館的生煎饅頭,就受不了」。
  「對呀,牛肉包子呀!」
  「還有羊雜碎湯呀!」
  「蘭州拉麵呀!」
  「對呀,還有蓮花酥呀!」
  「荷葉餅呀!」
  ……
  兩個人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背後有人冷不丁接話道:「依我看——」
  兩個人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原來緊挨著他們身後靠牆的位置,還有一張小方桌。剛剛打飯的時候,姚佩佩還特地留意了一下,沒人。不知什麼時候,趙煥章副縣長悄不溜聲地坐在了那兒。
  「依我看呀,清真館最好吃的還要算是錠子鍋盔,你們以為呢?」趙煥章道。
  「是是是……」姚佩佩傻傻地笑著,拚命衝著趙副縣長點頭。
  「好吃好吃,鍋盔好吃,鍋盔好吃……」湯碧雲也連忙附和道。
  看到兩個女孩愣愣的望著自己,嚇得面無人色,趙副縣長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不用擔心。你們倆剛才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見。不過,以後說話可得留神。俗話說,隔牆有耳。」說完,端起飯碗,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站起身來,笑瞇瞇的走了。
  7
  第二天上午,姚佩佩和楊福妹辦了交接,就搬到樓下辦公去了。剛才,她忘了把茶杯帶到樓下來了,只得上樓去取。錢大鈞也正忙著挪窩呢,地上飄滿了散落的紙頁。姚佩佩取了杯子要走,聽見錢大鈞在背後說道:「小姚,你怎麼把辮子給剪了?」仍然是似笑非笑,目光空洞。姚佩佩的臉一下就紅了,「怎麼樣?好不好?」她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問錢大鈞道。
  昨天晚上,她去理髮店新做了頭髮,原來的羊角辮變成了現在的齊耳短髮。姑媽一迭聲地說不好,姑父說她不如以前好看了。早上上班時,她在門口碰到了湯碧雲,羊雜碎似乎嚇了一跳:「天哪!你一下子老了七八歲」
  「好啊好啊,這樣顯得更成熟。說真的,你搬到樓下去,我還真有點捨不得呢!」錢大鈞笑道。
  「誰知道是真是假!」姚佩佩笑呵呵的說了一句,轉身就走了。
  譚功達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一上班,他就把自己埋在一大堆文件和書籍之中,半天沒有一絲動靜。姚佩佩即便是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他的臉。她從抽屜裡取出那本《三國誌》,胡亂地翻了幾頁,又讀不下去。
  今天早上,姚佩佩將新做好的一條裙子找出來,折騰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敢穿。窗外春已漸深,漫天的柳絮落在院中碧綠的草地上,讓南風一吹,又颺起來,在窗前流連不去。不時有絮花飄到屋子裡來,弄得她鼻子直癢癢。槭樹和洋槐長出了新葉,陽光暖烘烘的,蒸發出雨後的濕氣,帶著泥土味,熏得人渾身倦怠,昏昏欲睡。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白庭禹搖頭晃腦的走了進來。他是個好脾氣的老頭,永遠都是笑呵呵的。他看見姚佩佩一個人坐在窗前打盹,就走了過去,把她手裡的那本書拿了過來翻了翻,道:「怎麼樣,挺困的吧,這個季節人最容易犯困,泡杯濃茶喝喝就好了。」隨後他轉過身去,對譚功達說:「小王已經在下面等著了。老譚,我們走吧。」
  「就來就來。」譚功達支吾著,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文件,一邊站了起來。
  白庭禹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樂了。他又扭過頭來,看了看姚佩佩,笑道:「喲呵,你們兩位是約好了的還是怎麼的?怎麼都把頭髮給理了?」
  姚佩佩這才發現縣長也理了發,而且人家理得是眼下頗為時髦的小分頭。雖說看上去比原來年輕多了,可畢竟怪裡怪氣的,有點滑稽。姚佩佩抿著嘴只想笑,可又不敢笑出聲來,趕緊扭過身去,假裝看著窗外。這時,譚功達已經從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面繞了出來,逕直走到姚佩佩的跟前,小聲道:「小姚,你這兒有梳子嗎?借我用用。」
  姚佩佩手忙腳亂的在提包裡亂翻了一通,只找出一把篦子,問他要不要。譚功達也不管它是什麼東西,一把奪過來,對著牆上的一面小方鏡,像模像樣地梳起頭來。末了,又把篦子還給姚佩佩,嘴裡狐疑道:「咦,你這是什麼梳子?怎麼是滑的呢?」
  姚佩佩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噗噗」地笑了起來。
  「這是篦子。」白庭禹道:「過去的女人不常洗頭,用它來篦虱子。」
  譚功達「哦」了一聲,又對著鏡子,半蹲著身子,整理起衣領來。
  姚佩佩來到縣裡這麼些日子,還從沒見到過縣長打扮得這樣光鮮:藏青色的中山裝,雪白的襯衣;褲縫燙得筆挺,皮鞋珵亮;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而且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的香味。別說,還挺好聞的!他的臉一定是用力洗過了,反正看上去比原先白了不少。
  「縣長莫非是要去相親?」姚佩佩笑著問道。
  「誰告訴你的?」譚功達詫異地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別胡說,我和白縣長去糧管所辦事。」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對姚佩佩交待說:「噢,對了,我的桌上有一份剛剛簽了字的文件,你待會兒替我送到民政科,交給羅主任。」
  隨後,兩個人神秘兮兮一陣風似的走了。空空蕩蕩的樓梯間很快就傳來了他們雜沓的腳步聲。哼!這麼急!就像是跑去救火似的。接著,她聽見了吉普車馬達的轟鳴,姚佩佩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心裡道:這也難怪,這人年過四十還找不到個老婆,這一回看起來真是有點發急了。譚功達一走,姚佩佩托著下巴,亂七八糟的想了一會兒心事,正想靠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文工團打來的。對方似乎是一個唱小生的,說起話來不男不女,聽上去怪彆扭的。那人問:「縣長出發了沒有哇?」姚佩佩說:「走了。」那邊的電話就掛斷了。
  這麼說,縣長剛才是去了文工團。既然是去文工團,那剛才譚功達為什麼要說去糧管所呢?可見這個人連說謊都不會。如此說來,縣長的這個對象說不定就是文工團的某個女演員,說不定……這麼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姚佩佩忽然自己也煩了:嗨,人家去相親,我在這兒瞎操什麼心呢!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門上輕輕的敲了幾下,姚佩佩一轉身,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老頭正站在門口,訕訕的笑著,衝著她又點頭又哈腰,還朝辦公室探頭探腦,四處張望。
  「怎麼,縣長不在呀?」老頭問道。
  姚佩佩想了想,說:「縣長到糧管所開會去了。」
  老頭「哦哦」了兩聲,轉身要走,姚佩佩叫住了他,問他從哪裡來,找縣長有什麼事。老頭笑著自我介紹說,他是縣信訪辦的主任,姓徐。他說,有一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辦理,因此特來向縣長請示。姚佩佩一聽說他有棘手之事,便趕緊請他到屋裡,讓他在靠牆的一張木椅上坐下。老人謝了半天,這才坐下說話。
  「今天早上,也就是九點來鍾吧,信訪辦來了一位鄉下婦人。手裡拎著一個青布包裹,懷裡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縣長,我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因何事要見縣長,婦人道:『這個不消跟你說得,等見了縣長我自與他說便了。』口氣還挺硬,我反覆盤問,方知她是夏莊人氏,頭一天就已動身,到了天黑時分才趕到梅城。母子倆就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今天早上才一路問到縣裡來了。我再三問她有什麼事,她也不說,只道是縣長家親戚。我又問她是縣長家的什麼親戚,婦人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帶我見了縣長,自有分曉。』我見她前言不搭後語,衣衫骯髒,蓬頭垢面,便不敢貿然帶她來見縣長,但也不知如何發落。我說,『你既是縣長家親戚,可知到縣長姓什麼?叫個什麼名字?』婦人先說是姓張,又改口說姓朱……」
  「這倒也不難,」姚佩佩笑道,「等會兒待縣長回來了,您老讓他們倆廝認一下不就得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徐一個勁兒的擺手道:「這年頭,以各種名目到縣上撒潑打滾的人可多了,無非是告狀、要錢兩件事。讓縣長見了反而不好辦。再說了,這婦人一口咬定是縣長的什麼親戚,恐怕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不可能的呀!」
  老徐說,自己雖說在信訪辦兼管收發,可閒來也去縣志辦公室幫忙,整理個材料什麼的。縣長家的事,說起來複雜,可他比誰都清楚:「他們家沒有任何親戚。縣長家的人全都死光光了,一個都不剩了。」
  聽老徐這麼一說,姚佩佩立即就來了精神。平常在縣機關,有關縣長家事的傳說版本很多,錯訛百出,大多離奇虛幻,極不可信。她曾經為這事問過錢大鈞,他也是笑而不答。今見徐主任人老話多,談興正濃,便問道:「縣長的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連我也還不太明白呢。」
  「唉,你小小年紀哪裡能知道?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說來話長,」老徐道:「他娘在梅城監獄裡生下孩子,是庚子年的仲夏,我記得是七月三日。天氣又熱,那孩子奶水不足,溽暑正烈,加上那監獄本是個骯髒污穢之地,一個名叫梅世光的獄卒……」
  「哎,我聽人說,他媽陸秀米可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呢。」姚佩佩打斷了老徐的話,好奇地問道。
  「這個,各種文獻中都沒有記錄。人家都這麼說,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她。縣志辦還藏有她早年的一張小照,是當年她在日本穿著和服拍的。相片畢竟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不過,那眉眼長得跟縣長一般無二,你要是想知道她長得什麼樣,瞅瞅譚縣長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我聽說,縣長原來不叫現在的名字,好像姓梅?」
  「那獄卒名叫梅世光,也無妻室兒女,因見這個孩子眼看著氣息微弱,奄奄待死,便動了惻隱慈悲之心,悄悄地將他帶到獄外,請了一個奶媽,硬是把他給養大了。」
  「那他,怎麼又姓了譚呢?」
  老徐頓了頓,笑道:「這裡邊另有一段緣故。在普濟一帶,有一對父子,做爹的名叫譚水金,兒子名喚譚四。兩人在普濟河上,靠搖船擺渡為生。陸秀米自日本回國,風雲陡變,革命軍興,譚四便跟著秀米創辦普濟學堂,暗中聯絡同志,以圖大舉。因叛徒出賣,秀米兵敗被俘,譚四亦死於清兵亂槍之下。待到秀米在獄中生下了孩子之後,普濟人聞聽,便都猜測這孩子是譚四的骨血。可事實究竟如何,現在已無從知曉。這些猜測,本是妄人耳食之談,可譚水金卻信以為真。你想呀,譚水金老年喪子,餘下這點骨血,且不說真假,老譚家的香火,僅此一脈。到了那步境地,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他便四處查訪,打聽孩子下落。當他最後在浦口找到那孩子的時候,縣長那會兒已經六歲了。譚水金執意要將孩子帶回普濟撫養,獄卒梅世光自是不讓,兩家爭來爭去,就鬧著要打官司。最後經人從中調和,雙方各退一步,那孩子姓了譚,但仍歸梅世光撫養。從那以後,縣長的名字就叫譚元寶。功達這個名字是解放那一年縣長自己改的。要說元寶這名字在過去的鄉下十分常見,可是到了今天,畢竟封建氣息太濃。你想想,現如今這陸、譚、梅三家人都死絕了,除了縣長本人再也沒有旁人了,你說這會兒從哪兒冒出個親戚來?」
  「那您打算怎麼辦?」姚佩佩都聽傻了,張著嘴看著老徐。
  「信訪辦的幾個同志商量著,替她湊幾個錢,打發她回去便了。我想,為慎重起見,還是等縣長回來再說。」說完,老徐就站起身來,告辭而去。
  8
  縣文工團設在城西山坳中的一座花園洋房裡。據說,這座圍著黑鐵柵欄和衛矛的建築最早是一位英國女傳教士出資修建的。後來,一度是梅城監獄的所在地。辛亥之後,陸秀米曾在這裡被關押一年零六個月之久。花園四周,樹木簇掩,山石拱衛,顯得極為幽僻。如今,縣文教局、文化館和文工團都在這裡辦公。
  譚功達的吉普車抵達那裡的時候,文工團的團長已經在門口迎候多時了。他的身邊還立著一位白髮長者。
  團長介紹說,這位老人當年在監獄的廚房當伙夫,已經七十多歲了,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據他說,他曾見到過令堂大人。」團長這一介紹,那老頭就不停地點頭:「見過的,見過的。」
  這是一座三層樓的紅磚建築,園子很大,修建了中國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徑。園子中間有一座噴泉,一尊銅製的天使雕像。地面由碎磚鋪成,磚縫中長滿了青草。由於剛剛下過一場雨,噴泉池中的水還是滿的,只是漂浮著一層厚厚的綠銹。那座雕像有些歪斜,不遠處鐘樓的指針早已銹壞,永遠停在了八點一刻。園中的一株合歡樹下,花瓣落了一地。譚功達不喜歡這個地方,到處都顯得陰森森的。
  三樓的一扇窗戶開著,從裡邊傳出手風琴的聲音,反覆演奏著同一個旋律;有一個老生演員正在吊嗓子,他唱的是《三家店》裡的「打登州」。每唱一句,都會傳出一片叫好之聲,弄得譚功達心煩意亂。幾個人一聲不吭的沿著花園四周的迴廊轉了一圈,團長就請縣長上樓參觀:「我們,是不是去看看當年縣長您出生的那個房間?」譚功達明顯地猶豫了一下,皺了皺眉,對身邊的白庭禹道:「不看了吧?」白庭禹趕緊道:「既然已到了這兒,還是看看吧。人家還專門請來了嚮導……」
  二樓的走廊裡光線陰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樓道裡擱滿了演戲用的道具和雜物:鼓,戟,槍,旗,錫箔刀,戲服和髯鬚堆得到處都是。白髮老頭側著身子擠到譚功達身前,介紹說,當年陸秀米被關押期間,待遇優厚,除了不能出門之外,她基本上是自由的。這麼大的房子,就關著她這麼一個囚犯。食堂的廚子伙夫,雜役,夾在一起一共有十一個人,都來伺候她一個。梅城統領龍慶棠還隔三差五的派人給她送點心來,甚至他本人還專門到獄中來看過她幾次。那時的監獄不像現在,他常常看見秀米在院子裡的噴水池邊曬太陽,坐在籐椅上讀書,「我呢,那時還小。心裡想,一個人要犯怎樣的罪才能被送到這麼好的地方來?龍慶棠畢竟是讀過書的人,待人倒也和善,沒有對她動過刑,從頭到尾都待若上賓……」
  團長見譚功達臉上漸有不豫之色,可這老頭越說越不著調,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子,老頭立即就不吱聲了。
  幾個人走到走廊東頭的一個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譚功達看見那扇平板木門是拱形的,門上綴著一條細麻繩,繩子的一端繫著一個桃核,除此之外並無它物。
  「這是聖芳濟各會修道士的傳統,「團長說,「一切都顯得樸素簡單。」
  譚功達伸手拉了一下那桃核,門就開了。這是一個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地板有幾處已經坍塌了,房子似乎有點漏雨,牆上的石灰都起了皮。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小書桌、一把木製圈椅。緊挨著牆邊的地上有一張木板,這大概就是母親當年的臥床了。床頭的牆上,有一個壁龕,裡邊有一盞小油燈。
  「我記得牆旮旯裡原先還有一個淨桶,」白髮老頭補充說,「其餘的,都是當年的樣子,原封未動。」
  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譚功達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了四十年前。一個風雨之夜,母親在這張木板床上生下了他。一個頭戴簪花的老婦人從獄卒手裡接過孩子,出了房門。她的母親,彷彿仍然坐在窗前的圈椅上,回過頭來,朝他寂然一笑。媽媽,媽媽。她的一生都像一個謎,她的形象有數不清的傳說和文史資料堆砌出來,在他看來,卻像流雲一樣易逝,像風一樣無影,像正在融化的冰一樣脆弱。媽媽。媽媽。除了「陸秀米」三個字,那個被戲文和高聳的紀念塔所固定的形象,跟你臉上碎碎的笑容到底有什麼關係?那個教科書上登高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豪傑與你的寂寞和憂傷又有什麼關係?從時間上來推算,母親去世時年齡與譚功達現在的年紀大致相仿。而她從梅城出獄回到普濟的時候,最多也不過三十歲。她為何突然之間發了禁語誓,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僧侶和啞巴?在蟄居普濟長達十年的時間中,她每日只是伺弄園中的花草,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這個不合常情的舉動在譚功達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其中一定隱藏著某種他現在仍不能知曉的秘密。他翻遍了所有的關於母親的資料和回憶文章,卻找不到任何答案。
  母親生前最後一個伴侶,名叫喜鵲,按理說應該知道更多的情況,可她也只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燈灰集》。這些詩雖然稚拙、不事雕飾,許多地方不合韻律,可也不是初通文墨的譚功達所能輕易理解的。苦讀這本詩稿,帶給他的是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普濟一帶的風光景致、農事稼穡,到了她的筆下,也能含咀英華,綺懷傷情,讓人生趣頓消。多少年來,譚功達一直有一種隱隱的恐懼:自己不管如何掙扎,終將回到母親的老路上去,她所看到並理解的命運將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譚功達輕輕的帶上門,回到陰暗的走廊裡。嚮導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打發走了。團長和白庭禹正在小聲地商量著什麼,看到譚功達神情黯然,眼中飄出一縷如夢清光,白庭禹誤以為他是為即將與白小嫻的見面感到侷促不安,就笑著安慰他道:「老譚,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緊張?不用擔心,完全不用擔心。這就好比說你要去參加一場考試,而你預先就偷看了答案。」
  「答案?什麼答案?」譚功達慌忙問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說老譚是一根筋,你還不相信。」白庭禹對文工團長打趣道。
  團長也笑了起來,他解釋說:「白副縣長的意思是說,您和白小嫻之間的事是板上釘釘的。不管你們初次見面情形如何,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要你看她順眼,她就跑不掉。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您只管輕裝上陣,就當是走個過場吧。」團長似乎是北方人,說起話來總是您您的。
  「哦,原來你們說的是這回事!」譚功達勉強笑了笑,問道:「我們待會兒在哪兒見面?」
  「就在我的辦公室如何?雖說在一樓,可是拉上燈芯絨窗簾,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邊。」團長說,他看了一下手錶:「不過,白小嫻現在正在練功房上課,我們不妨先去辦公室坐一會兒,讓你先熟悉熟悉作戰環境,待會兒一下課,我就派人把她叫來。」
  「要不,我們先去練功房看看?」白庭禹建議說,「譚縣長只見過相片,真人一回也沒見過呢。」
  「也好。」白團長道,同時看了看譚功達,「哪我們就去練功房看看吧。」
  他們三人穿過走廊往西,走下樓梯,繞過一片小樹林,來到後院的一幢簡易的木板房前。透過敞開的大門,譚功達看見那些年輕的小伙子在一個禿頭教練的指導下,正在練習空翻。而女孩們則一律在窗下的木槓上壓腿。看到三個人走進門來,姑娘們全都扭過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禿頭教練見狀趕緊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團長朝他擺了擺手,道:「你們繼續練功,我帶兩個客人來觀摩觀摩。」教練衝著他們舉了一個躬,又氣喘吁吁地跑開了。
  「條件是簡陋了點兒,」團長對譚功達道,「不瞞您說,這地上的墊子都是草編的。在上面再鋪上一層棉布就完事了。噢,對了,為了改善文工團的條件,我給縣裡是打過一個報告的,一直沒見批下來。艱苦一點不算什麼,可沒有海綿墊子還真的不行。學員要是一個跟斗翻下來,閃了腰或是摔斷了腿,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好說好說。馬上批,馬上批。」白庭禹笑呵呵地答覆說。
  對於這個問題,譚功達顯然有完全不同的理解。他飛快地瞥了團長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說沒有海綿墊子就不能練功,這也太誇張了吧?哪一天等你的演員們到了真正的舞台上,難道還要在舞台上鋪上墊子才能表演?嗯?」團長見譚功達話中有話,而且深知他平常就不喜歡文藝工作,只得訕訕地笑了笑,不再提報告的事了。他湊到譚功達跟前,朝窗口那邊指了指,低聲道:「那個穿黑色緊身衣,腦袋上打著紅色蝴蝶結的女孩,就是白小嫻。」譚功達點點頭。
  實際上,他早就注意到她了。她的個子比一般女學員要高一些。修長勻稱,皮膚白皙。她汗涔涔的,正側著身子,將腦袋往腳尖上壓。初一看,一點都不像是從鄉下來的姑娘。譚功達一看她的臉,立刻就吃了一驚,像是被鋒利的錐子紮了一下,身體軟軟的,難以自持。古人說的傾國傾城之貌,雖有誇張之處,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不然,何以我一看到她,身體就搖搖如醉?
  白小嫻的照片,白庭禹一個月前就送給她了,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到她的照片,譚功達都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可是一見到真人,比照片還是要漂亮不少,譚功達的汗頓時就下來了,心也快跳到了嗓子眼。作孽啊作孽,這真是作孽。天哪,太過分了。我的眼睛怎麼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她。誰家的孩子?竟能長成這個樣子?這個時候,他再想起剛才在樓道裡白庭禹跟他說過的考試和答案的一番話,心裡就是一陣狂喜,也覺得是莫大的安慰。他轉過身來,看了看白庭禹,而後者也得意得朝他微笑、頷首,似乎在說:「怎麼樣?」
  不一會,禿頭教練宣佈下課,學員們各自收拾自己的衣物,準備離開。譚功達看見白小嫻懷抱著一堆衣服,用一塊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快速地朝門邊走來。一看到白小嫻朝自己走過來,譚功達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兀自愣在那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白小嫻走到門邊,見有幾個人堵在門口,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怒氣沖沖地對譚功達道:
  「讓開!」
  白庭禹看見白小嫻怒目橫眉的樣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他趕緊上前,一把將她拉住,壓低了嗓門向她介紹說:「這位是譚縣長。」
  「我知道他是縣長!」
  白小嫻一甩手,差點沒把白庭禹帶個跟頭,再次對譚功達吼道:「你讓開!」
  譚功達看見她嘴唇上佈滿了細細的小汗珠,額前的劉海也是濕漉漉的。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汗味。他本能地往後靠了靠,白小嫻一側身,就鑽出了門,大步流星地走了。白庭禹和譚功達面面相覷。對於這樣的突發事件,團長顯然也缺乏準備,等到他回過神來,再張羅人去把她攔住,哪裡還有白小嫻的人影?
  禿頭教練見狀上前獻計說:「白小嫻一定回宿舍去了,要不要我去宿舍把她叫過來?」
  白庭禹低聲道:「不用了。」他轉過身來,對愣在那兒的舞蹈演員喊道:「大家排練得很好!啊,很好!基本功很扎實,啊,很扎實。希望大家再接再厲,啊,再接再厲。」他總算硬著頭皮,說完了這幾句話,學員們也就散了。
  等到練功房門口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時候,團長說:「不如先去吃飯,在鴻興飯店。吃完了飯,我親自給小嫻去做做思想工作,保管……」
  「不必了,」譚功達道:「我們下午還有一個三級幹部會。」
  白庭禹見譚功達受了驚嚇,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也只得對團長說:「要麼這事就先這樣了,以後再說。我這個侄女,樣樣都好,就是那臭脾氣,跟我嫂子一模一樣。我們告辭了。」
  團長見白縣長這麼說,只好悶悶地把他們送到門外,揮手作別。吉普車揚起灰塵,不一會兒,在坑窪不平的巷子裡消失不見了。
  因縣機關還沒有舉行大型會議的場所,下午開始的三級幹部會被安排在梅城中學的大禮堂舉行。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譚功達讓小王將車直接開到梅城中學,他和白庭禹就在馬路對面隨便找了個小飯館吃飯。
  白庭禹特地要了一瓶高粱,說是給譚縣長壓壓驚。
  「我看這事還要斟酌斟酌,」譚功達說:「別的且不論,這年齡的確是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也沒有。俗話說好事多磨,這麼點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白庭禹勸慰道,「不瞞你說,我前些日子回老家,就是為了這事,我把這門親事與哥哥嫂子三頭六面都說清楚了。他們哪有不願意的?雖說到了三十四五歲上,夫婦二人才有了這麼個寶貝疙瘩,一味驕縱,百般疼愛,一聽說這件事,我那嫂子頓時眉開眼笑,拍著說道:『要是結成了這門親,我們懸了五六年的心就可以放下了。』他們是被土改和鎮反嚇破了膽,哈哈,說起來也怪可憐的。」
  「他們有什麼好害怕的?莫非你們家是地、富、反、壞?」
  「反壞倒也說不上。不過我們私下說說,她家跟這個地富略微還沾點邊。」白庭禹道:「我們家祖上世代在長江淮河上販鹽,做的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家中廣有田產。我十八歲出去參加革命,自然與這個家庭劃清了界線。可我的哥哥就不同了,他是長子,這麼大的一個傢俬,雖經分家析產,臨解放時,劃在我哥哥名下的田產少說也有兩百畝,不是地主是什麼!到了52年劃定成分的時候,土改工作組顧念我革命多年,多方做工作,最後給他家定了個中農。成分雖說劃定了,可我那哥嫂經過這麼一折騰,就落下一個心病來,擔心一旦翻出舊賬,說不定還得來個人頭落地。因此一有風吹草動,便風聲鶴唳,肝膽俱顫。」
  「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白慕堯。」
  譚功達一聽白慕堯這個名字,忽然想起來,他此前曾一連收到過三封匿名信,都是舉報土改工作組徇私枉法,白慕堯劃定成分不當的。在這件事情上,白庭禹雖然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可私底下做了多少手腳,也不難想見。不過事已至此,礙著白庭禹的情面,他也不便再說什麼,只是道:「這麼說,白小嫻本人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怎麼不知道?」白庭禹喝了幾杯酒,臉紅得像雞冠似的,「我從夏莊老家回來的當晚,就去找她談了話。」
  「她當時怎麼說?」
  「嗨,這種事,」白庭禹支吾道,「這種事,哪有姑娘家一問,就願意的?免不了要推三阻四一番。嘴上說不願意,心裡頭沒準樂開了花。這女人的心要是硬起來,簡直就不能算人!可是再烈的馬,你騎上它溜一圈,沒有不馴服的。別想這麼多了,這都是女人慣常的小心思,你哪懂這個!我這個侄女,脾氣的確有一點,可心地純良,天真無邪,你們結了婚,日子一長就好了。」
  譚功達一個人喝著酒,心裡悶悶不樂。揣測白庭禹話裡的意思,可見小嫻心裡不情願。不情願倒也罷了,剛才她敢於當面頂撞自己,還不是嫌我老?想到這兒,他心裡又莫名其妙地惱怒起來。他倒是想打退堂鼓,可他一想起白小嫻那張桃花帶雨,嬌艷欲滴的臉來,心裡又有點不甘心。半天呆在那兒,始終沒有說話。正在躊躇間,忽聽得白庭禹道:「你回家後,趕緊將屋裡屋外收拾收拾,別弄得像個狗窩似的,讓老人看了心裡寒磣,後天一早我就帶他們過來。」
  譚功達不由得一愣,詫異道:「你,你帶什麼人過來?」
  「怎麼,錢大鈞沒跟你說嗎?他怎麼把這事也給忘了!我哥哥嫂子想來縣城一趟,一來與你見個面,二來呢,也想在縣城逛逛,買點東西。他們今天晚上到,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
  「這件事大鈞倒是跟我提起過,是我沒在意。」譚功達的神情有點恍惚。他想起來,前天中午,錢大鈞來他辦公室的時候,譚功達正在跟新成立的縣科委的幾個人談沼氣試點的事,他隱約記得錢大鈞特地將他叫到門外,還問他要不要添點什麼傢俱,等到他送走了科委的人,心裡還一個勁兒地納悶:大鈞這小子,怎麼忽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說什麼傢俱?
  9
  譚功達的家離縣委大院不遠,四周大樹環繞,顯得十分幽僻。這房子裡原先住著一個寡婦,姓馮。丈夫常年出門在外,十多年沒有音訊,不知死活。因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日子一久,就不免招蜂引蝶,做起那皮肉生意來。53年的時候,梅城三反工作組派人將她傳到街市口參加批鬥會,這寡婦死活不依,最後幾個年輕人用麻繩套住她的脖子,像牽著一條狗似的,死拖活拽把她弄到了門外的巷子裡。圍觀的人把巷子圍得水洩不通,場面漸漸有些失控,更有當地的幾個潑皮無賴也混跡其中,跟著起哄。他們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三下兩下就把馮寡婦的衣褲扒得一乾二淨。那馮寡婦雖是個私娼,倒也頗有節操,回到家中,當晚就懸樑自盡了。
  據住在隔壁的信訪辦的老徐說,那天早上他趕去幫著收屍的時候,這寡婦的桌上還留有半截沒有燒完的蠟燭。旁邊的毛邊紙上寫有小詩一首,只是不能斷定是否就是自盡當晚所寫。詩曰:
  花開若有思,
  花盛似欲燃。
  一夕風雨至,
  狼藉不可看。
  因她窗下有一棵
  海棠樹,詠的似乎就是海棠。老徐說,牆上有一幀小照,是馮寡婦年輕的時候拍的,鼻樑上還架著玳瑁眼鏡,可見還是個讀書人。這個馮寡婦是從外地來的,平常不跟人搭話,對她的來歷,左右鄰居一概不知。人倒也挺好,見到人總是笑嘻嘻的,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不敢正眼瞧人。馮寡婦死後,她的這間屋子就作為無主房,劃撥給縣幹部們住。本來這房子就是陰森森的,再加上一個吊死鬼,幹部家屬都說這房子晦氣,不吉利,挑到最後還是沒人敢要。最後,譚功達只得自己搬了進去。
  譚功達剛搬進去的時候,還記得院中的大刺槐樹下,有一輛生了銹的兒童自行車。在那時的梅城,這輛自行車可說是稀罕之物,似乎在見證著這個寡婦的來歷頗不一般。另外,她或許還有過孩子。那孩子是夭亡了?還是去了別處?也無從打聽。槐樹旁有一個井台,院中的竹籬已經朽壞,鄰居家的雞常到院子裡來啄食,那畦小菜地也已荒蕪了。一間灶房通過一個小天井與正房相接,一律是磚牆明瓦。房間不大,卻也敞亮精緻。
  客廳裡有扇小木門,通往後面的小跨院,進深很窄,碎石板的地面中間有一簇天竺。四周砌有高牆,牆外遍地蘆荻,一派大江。江面上過往船隻的汽笛聲,也時時可聞。
  這天晚上,譚功達開完了三級幹部會,回到家中,夜已經很深了。忙碌了一整天,又困又乏,未及洗漱,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半夜裡突然下起雨來。雨點密密地打在瓦楞上,颯颯有聲。朦朧中,他覺得雨從朝東的窗戶裡飄進來,落在他臉上。床上的帳子也被風吹得鼓起來,裹在頭上,拂之不去。他想著要起床把窗戶關上,可就是睜不開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窗外有女人的聲音,嘿嘿地笑著。譚功達嚇了一跳,心裡道:莫非這房子真的鬧鬼不成?這一嚇,他立刻就醒了過來。等到他手忙腳亂的將臉上的帳子擼掉,睜開眼睛一看,原來天早就亮了。
  田小鳳站在窗外,笑得直喘氣。
  「譚縣長,你晚上睡覺也不關窗,這床都要給雨水漂走了!」
  譚功達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大床四周果然積了一地的水。他趕緊跳下床來,趿著鞋,跑去院中開門。
  「睡的還真沉啊!」錢大鈞手裡托著一隻煙斗,在門外衝著他微笑:「我們都快把這院門拍爛了,也沒把你拍醒。」
  他的身後還站著七八個年輕人,全是女的,都咧著嘴衝他笑。她們都是縣機關各科室的職工,錢大鈞帶著她們給縣長收拾屋子來了。
  「我這破屋子,待會自己拾掇拾掇就行了,怎麼能佔用大家的休息時間?」譚功達揉了揉眼睛,打著哈欠道。
  錢大鈞道:「反正我們閒著也沒事,就當作是義務勞動吧。」
  這時,田小鳳也已經繞到院門前來了。譚功達看見她腰間紮著一條花布圍裙,腆著大肚子,走起路來像鴨子似的一搖一擺,便對錢大鈞笑道:「怎麼,小鳳又有了?」
  「可不,都六個多月了。」錢大鈞笑了笑,「當初你要不挑三揀四,早早成了家,這孩子也該滿院子亂跑了。」
  田小鳳接話道:「譚縣長,我們家大鈞給你介紹的對象,少說也有一打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沒有一個入得了你的法眼。可白縣長頭一回當紅娘,你就忙著佈置新房了。可見這姑娘人品相貌……」
  錢大鈞衝著老婆又擺手,又遞眼色,小鳳這才把說了一半的話噎了回去。譚功達訕訕地笑著:「八字還沒一撇呢,八字……」
  「這收拾屋子的事呢,就交給她們年輕人去幹,由小鳳統一指揮。我們進屋聊聊天。哎,對了,包子呢?」錢大鈞回頭看了看,問道。
  一個身穿燈芯絨馬夾的女孩趕緊過來,將手裡的一個紙兜遞給譚功達:「我們在路上買的,還是熱的呢。錢副縣長料到您還沒吃早飯呢。」
  「是啊,錢副縣長一心惦記著譚縣長沒吃早飯,」另一個女孩子道:「至於我們有沒有吃過早飯,他就不管了。」
  本來想開個玩笑,可話一出口,她自己聽著都覺得彆扭,加上田小鳳一連白了她好幾眼,臉一紅,愣在那兒,有點發窘。
  譚功達見狀趕緊將手裡的包子遞給她:「那就一塊吃,一塊吃。」
  「我已經吃過早飯了,剛才我是開玩笑的。」那女孩道。譚功達見她有些面熟,就問道:「你是哪個科的?叫什麼名字?
  「羊雜碎。」錢大鈞笑道。「就她嘴碎,有名的落後分子。」
  他這一說,大伙全都笑了起來。
  一進屋,錢大鈞就踱著方步,幾個房間來回亂躥。一會說這個該扔,一會說那個該換,哪面牆上應掛幅字畫,哪個桌上應擺個花瓶,末了,他抬腕看了看表,嘴裡嘀咕道:「這個姚佩佩,怎麼這會兒還不來!」
  「怎麼,你把她也叫來了?」譚功達嘴裡吃著包子,嘟噥道。
  「叫了。昨天下班時恰巧遇見了她,她答應要來的。她這個人,成天懶懶散散,這會兒說不定還在床上睡大覺呢。」
  「叫她來做什麼?她是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
  「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去,」錢大鈞道:「人家是從上海來的,家裡又是大資本家。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本來我讓她來,是為了讓她幫著看看這屋子的佈置,要不要添點傢俱和擺設。」
  「你怎麼知道她家是大資本家?」
  「嗨,也就一周前吧,從上海的市三女中,來了兩個幹部,他們是來做外調的,想瞭解一下姚佩佩在梅城的情況。她們家那攤子事,說起來話就長了。」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門外一陣歡聲笑語。譚功達一愣,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到。恐怕是佩佩來了,我出去招呼她一聲。」說完將吃了一半的包子擱在桌上,飛快地跑了出去。
  譚功達來到院外一瞧,哪兒是什麼姚佩佩?原來是信訪辦的老徐,手裡捏著一團細麻繩,替他扎籬笆來了。那老徐年紀大了,剛一蹲下,身子往後一仰,便是一跤,逗得那幾個女孩子笑翻了天。院外的大道上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落滿了花瓣,風一吹滿地亂飛。遠處河灘上的青草地綠油油的,四下裡空空蕩蕩,並不見一個人影。
  錢大鈞他們忙到天黑才走。
  譚功達裡裡外外轉悠了一遍,看到屋裡屋外窗明几淨,一塵不染,事事都停當,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竹籬修補好了,雜草拔除了,井台沖洗得乾乾淨淨,院中的碎磚石在牆角堆著,就連那畦菜地,也新翻了泥土。老徐的妻子從家裡勻了一點菜籽,替他種上了。她還對譚功達說:「等到下個三兩場雨,到了麥收時分,新娘子過了門,你就可以吃上自己園子裡的青菜了。」
  屋子新糊了窗紙,有一股淡淡的塵土氣和肥皂味。惟一遺憾的是帳子洗得晚了些,手一摸還是潮的,但田小鳳走前還是張羅著給他掛上了。譚功達搬了一個小馬扎,坐在院中的井台邊,看著天空如洗,月上梢頭,心裡就有一種闃寂之感。耳畔似乎仍然迴盪著那幫女孩的說話聲,彷彿她們仍未離去,仍在他的屋子裡,進進出出。女孩們成群結隊,花枝招展,嘰嘰喳喳,又別是一番情趣。何等恬謐!何等安穩!何等美妙!等到她們一走,心裡怎麼忽然缺了一塊?這又是什麼緣故?
  這的確是個問題。
  第二天上午九時許,白庭禹就把他的哥哥嫂子給帶來了。白慕堯夫婦滿臉帶笑,手裡大包小包提著禮品。女人笑著說,不過是鄉下的一點土產,他們第一次上門,也是個小意思。
  白庭禹道:「老譚,我還有點事,就不進去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聊吧!」說完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知道你不會生火做飯,我在鴻興樓訂了一桌飯,中午十二點我再來喊你們。」
  譚功達將兩人讓到
  客廳的桌邊坐下,就忙著擺杯子沏茶。那女人將頭上的一塊寶藍方巾取下,攥在手裡捏著,抬頭滿屋子亂看,一會兒便道:「房子倒是挺寬敞的,收拾得也乾淨,一看就知道我們譚縣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就是,太素淨了點。」說完,笑瞇瞇地望著他。譚功達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匣子,用指甲彈開,遞給白慕堯。白慕堯慌忙連連擺手,一迭聲地說:「不會。不會。」那女人瞥了丈夫一眼,對譚功達笑道:「他平常是抽煙的,只是見到生人拘束。要讓他多說一句話,也怕要咬到舌頭根子。」隨後她用胳膊碰了碰白慕堯:「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既是縣長讓你抽,你就抽唄。」白慕堯嘿嘿地笑了兩聲,這才從煙匣中取出一根煙來,叼在嘴上。
  白慕堯看上去不擅言辭,五十好幾的人了,可依然高大健壯。譚功達再將目光移向另一邊,端詳起那個婦人來。這一看,不覺暗自吃了一驚。這個女人與白小嫻長得一模一樣,竟然是用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難道白小嫻以後也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像她一樣眼袋松垂,紅腫,雙下巴,肥鼻樑,一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昨天在文工團見到白小嫻時,那張臉帶給他的超凡脫俗之感立即蕩然無存。他在腦子裡將白小嫻衰老的過程飛速地盤算一遍,不禁悲從中來,大為傷感。那女人見譚功達兩眼放出虛光,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不知是何緣故,開始還忍著,臉上浮著一綹僵冷的笑。到了後來,見縣長那眼神越發地呆滯起來,不知不覺紅了臉,心裡暗想:他這樣咧著嘴,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像笑不像笑的,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他是個花癡?再一想,自己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也不太可能……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見這個未來的女婿雖說四十出頭,可眉宇間依然有一股英武之氣。目光如夢,勾人心魄。要是再年輕個幾歲,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壞在他手裡……就像昨晚小叔子反覆提醒的,這人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呆傻之氣。不過,既然人家是個縣長,呆傻一點倒也不礙事。
  想到這兒,便對譚功達道:「小嫻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有點倔。聽說前天在文工團,她還當面頂撞縣長來著,實在不像話!不光是對你,她對我們也是一樣的。只怪她爹,從小把她給寵壞了。」
  譚功達忙道:「這也難怪她。只是我與她年齡差得太大,怕是她心裡不願意。」
  「願意願意,」女人道,「哪有不願意的!我們昨天跟她磨了一天的嘴皮子,她嘴上沒說什麼,心思倒像是有幾分活了。本來我們想今天把她一塊帶來,可她們團一大早下鄉演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那女人又道:「等到過了年,小嫻就二十歲了。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在正月的年頭上,替你們把婚事辦了。」
  譚功達未置可否地笑了笑。
  女人接著道:「小嫻在家裡是老二。上頭,她還有一個哥哥,原本跟著他爹做生意,上山西,下兩廣,倒也去過不少地方,人也忠厚可靠。可一解放,生意不讓做了,只能在家裡拽牛尾巴。那小的呢,今年也十六了,打得一手好算盤。在幾個孩子當中,就數他最聰明伶俐。我們今天見了面,定了親,往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我們也有話直說,看看縣長能不能開開金口,發句話,給兩個孩子在縣裡安排個工作。」
  「恐怕不行。」譚功達說。
  他還想跟她解釋幾句,忽見那女人把大腿一拍,說:「哎喲,這有什麼不行的?一個是縣長,一個是副縣長,都是我們自己家人,你們倆發了話,哪個敢不依?這點小事,哪有個不成的道理!」
  譚功達見她第一次登門,就自說自話,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日後若是與小嫻成了親,仗著翁姑的權威,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來!因此心中頗有不快。又一想,這婦人話裡話外,多多少少還有一點以白小嫻作交換要挾的意思,心裡頓時又添了幾分厭惡,只得將臉上的笑容收斂,正色道:
  「這個,不行。真的不行。」
  「要是縣長覺得一下子安排兩個人有點為難,我看這樣也行,」女人勉強笑道,「你不妨先替我那個大的找份工作,小的就等幾年再說。退一萬步說,若是縣裡有困難,就安排在鄉里,做個鄉長副鄉長什麼的,替你在下邊跑跑腿,倒也還合適。」
  「不論是縣裡還是鄉村,都不行。這幹部的任免,都有一定的規章和程序,不能由哪一個人說了算。」譚功達冷冷地回絕了她。
  那女人見譚功達不依不饒,一味推托,竟然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心裡即刻涼了半截,變了臉,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又不免替女兒擔心起來:這個人果然是個呆子!怎麼讓這種人做了縣長?也真是天曉得。若是在有人的場合,你裝裝樣子也就罷了,這裡又沒有外人,你他娘的裝什麼清正廉潔!想到這兒,又氣又羞,心頭一股無名火起,把白庭禹千叮嚀萬囑咐「端端說不得」的告誡忘到了九霄雲外,冷笑了兩聲,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人家一個洗澡堂賣籌子的丫頭算個什麼東西?你怎麼就沒事找事,倒是巴巴地替她安排了工作,還給她落了戶口?怎麼到了自家人頭上,卻連個迴旋的餘地都不給!」
  她這一嚷,讓白慕堯和譚功達都吃了一驚。那女人也自覺把話說過了頭,心中有了幾分膽怯,便微微側了側身,臉漲得通紅。
  譚功達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知道她本是個厲害難纏的角色,若是一時間鬧起來,弄得街坊鄰居知道,也是個笑話。再說,姚佩佩那檔子事,她必定是從小叔子口中得知,如果一時發作起來,那就連帶著白庭禹的臉面也不好看。愣了半天,將心頭的火氣壓了壓,陪著笑,低聲道:「這事容我回頭和白縣長商量一下,怎麼樣?」
  譚功達雖說鬆了口,那女人仍然火氣未消,鬱鬱不樂。幾個人一時無話,都覺得有點尷尬。
  幾個人說了一會閒話,譚功達就問起農村合作社的事來。他這一問,坐在那兒始終不怎麼說話的白慕堯忽然開口道:「合作社?不是已經停了嗎?」
  「停了?!」譚功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大聲道:「誰讓你們停的?」
  「如今不是,不是又時興單干了嗎?」白慕堯也是滿臉疑惑。
  那女人道:「是這樣的,歸合作社的田又都重新分給了個人。我們家還分得了兩畝水塘。今年初春剛剛下了五百多條魚苗,到過年的時候,就可以下網去捕了。到時候我們就給縣長挑大的送些過來,讓您嘗嘗鮮。」
  譚功達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再三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又問道:「是誰讓你們這麼做的?」
  「聽村裡的幹部說,好像上頭又有了什麼新的精神……」白慕堯道。
  「哪個上頭?是鄉里,縣裡,還是省裡?」
  經譚功達一陣逼問,那女人才覺察到譚功達臉色不對,同時也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趕緊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笑道:「這個我們也不清楚。我們又不是當官的,哪裡曉得這些事!」
  「二位少陪,我去去就來。」譚功達冷冷地撂下這句話,「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去裡屋打電話去了。
  等到譚功達抓過話筒,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天,縣機關沒人上班。他往錢大鈞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是田小鳳接的,她說,剛才白副縣長把大鈞叫出去了,不知道有什麼事。隨後,田小鳳笑著問他:「相親的事是否一舉成功?岳母大人有沒有誇我們屋子理得好?」譚功達沒有心思與她開玩笑,就哼哼哈哈地支吾了幾句,把電話掛了。
  等到譚功達打完電話,從裡屋出來,白慕堯夫婦已經離開多時了。
  10
  這天晚上,湯碧雲請姚佩佩去清真館吃飯。姚佩佩騎著自行車趕到飯館,湯碧雲已經找好了座位,在靠窗的一張小方桌前等她了。一見面,碧雲就拉了拉她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衝著她道:「快坐下,快坐下,我要告訴你一件稀罕事。」
  「什麼稀罕事?莫非是你找著對象了?」姚佩佩笑道。
  「去你的,你才有對象了呢!跟你說真的,」湯碧雲往她跟前湊了湊,低聲說:「我告訴你,你乾爹那邊的事,黃了。」
  「什麼乾爹濕爹的,你別胡說!」姚佩佩皺著眉頭,過了半晌,道,「他不是樂不顛顛地跟丈母娘廝會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黃了?」
  「嗨,打起來了。」湯碧雲掐著嗓子,接著說:「也不知道為個什麼事。聽說,縣長那丈母娘可凶了,把咱白縣長的臉都給抓花花了。」
  「究竟是誰跟誰打起來了?你把話說說清楚。」
  「是縣長的丈母娘跟白副縣長打起來了。」她這一叫,站在她們身邊等著點菜的服務員實在是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那縣長的丈母娘不是白副縣長的嫂子嗎?」
  「對呀。」
  姚佩佩朝服務員看了一眼:「我們倆先坐著說會話,一會兒再點菜。」
  服務員朝她笑了笑,趕緊離開了。
  湯碧雲這才說起今天中午發生的事來。
  「我下午陪媽媽去縣
  醫院看病,拿完藥出來,碰巧看見給縣長開吉普車的小王。我問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發什麼呆,小王就說,他帶白副縣長來治傷。白副縣長怎麼了?我問道。小王說,叫人給打了唄。我就說,是誰吃了豹子膽,連縣長也敢打。那小王就不說話了,只是坐在那兒一臉壞笑。後來被我逼問不過,只得將我帶到樓梯口,悄悄地告訴我說,白縣長跟他嫂子打起來了。我心裡說,這小叔子跟嫂子較什麼勁啊,再說白縣長嫂子不是去縣長家相親了嗎?
  「小王說,具體怎麼個情況,他倒也不太清楚。反正一家人中午在鴻興樓吃飯,吃著吃著就吵了起來。小王說,本來他是坐在外間的散席吃飯,聽到房中吵罵聲越來越高,只得硬著頭皮進去勸解,就見那白庭禹正站在那發脾氣呢!小王說,跟白副縣長這麼多年,還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他指著自己的哥哥嫂子罵道:『你們倆算他媽的什麼東西!啊?算他娘的什麼狗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己的影子,怎麼能那麼跟縣長說話!你以為縣長是你們家看門的嗎?啊?怎麼千叮嚀萬囑咐都沒用,難道我早上跟你們說的話都是放屁嗎?』
  「他這一罵,白副縣長的哥哥倒還好說,那婦人哪裡是個惹得起的角色?頓時就站了起來,操起桌上的一盆肉絲糊糊朝他的小叔子臉上狠命地摜了過去。白副縣長一縮脖子,那菜盤「嗖」一聲就打他腦袋頂上飛過去了,砸在門框上,摔了個粉碎。白縣長這會兒也不管什麼嫂子不嫂子,指著那婦人的鼻子喝到:『你要再敢在這裡撒潑,我馬上叫人把你抓起來,關到監牢裡去!』那婦人一聽,哇哇大哭,嘴裡罵罵咧咧地喊著:『反正老娘今天也不想活了!』說罷,橫著身子朝白庭禹猛撞了過去,說要與他同歸於盡,嚇得那白庭禹繞著桌子打轉,嘴裡喊道:『小王小王,你快替我攔住這個潑婦!』可哪裡攔得住,等到飯館裡的人把他們倆拉開,白縣長的臉早就花花了,滿臉都是血印子。
  「小王說,大概是白慕堯夫婦和譚縣長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本來白縣長安排譚縣長中午和他們一家吃飯,可打了半天的電話,譚縣長也沒肯過來。所以我想,你乾爹今天大概是出師不利。」
  湯碧雲繪聲繪色地講著那件「稀罕事」,可姚佩佩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只是歪著頭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倒是湯碧雲本人呵呵呵呵地笑個不停。
  「哎,你怎麼一點也不笑?」碧雲對佩佩說。
  「我沒覺得有什麼好笑,」佩佩聳聳肩,懶洋洋地托著下巴,似乎正在想她自己的心思。湯碧雲儘管意猶未盡,見姚佩佩心情不佳,只得住了嘴,招手喊服務員來點菜吃飯。過了一會兒,湯碧雲又說起昨天去給縣長收拾房子的事來。她問道:「昨天上午你怎麼沒來?錢大鈞和譚縣長都追著我,問佩佩怎麼不來?我還替你撒了個謊,說你病了。」
  「你用不著替我說謊,我就是不想去。那錢大鈞要給他的頂頭上司拍馬屁,我卻犯不著。」
  「你沒去倒是對了。我們幾個人屋裡屋外忙了一整天,累得像狗屎一樣,連水都沒有喝上一口,到現在我的腰眼還一陣陣酸痛呢。」
  「活該!人家打了個忽哨,你就屁顛屁顛地跑去了,活該!」姚佩佩笑道。
  不過,湯碧雲說,她雖然賣了一天的苦力,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至少,她在無意中又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姚佩佩知道,羊雜碎這個人平常就是一驚一乍的,見了風就是雨,也沒去追問她什麼「重大秘密」,只是低頭吃飯。湯碧雲憋了半天,決定自己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佩佩,你知道縣長為什麼四十好幾還沒有找到對象嗎?」
  「要麼是沒遇上合適的;要麼是遇上了合適的,人家又覺得不合適。不外乎這兩種可能。」佩佩道。
  「瞎扯!」湯碧雲說,「縣長雖說四十多歲了,可人長得並不難看,也不怎麼見老,看上去就像三十來歲。加上他的縣長身份,還有錢大鈞、白庭禹之流爭先恐後地替他拉皮條,他要是成心想找,不要說一個,就是十個二十個也易如反掌。
  「昨天上午,他請我吃包子時,我還仔細瞅了瞅他的臉,你別說,那張臉倒也有幾分英俊,那皮膚倒也挺細緻白嫩的呢。」說完就咕咕地笑了起來。」
  「那照你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姚佩佩笑道。
  「這個人哪,百分之百是個花癡。」湯碧雲煞有介事地說:「絕對是個花癡!」
  「你怎麼知道人家是花癡?」
  「我們街上就有這麼一個花癡。是個開豆腐店的,平常倒也挺正常,只是不能讓他瞅見年輕漂亮的女孩。一見到女孩,他的眼珠立刻就不會轉了。那眼神我記得最清楚,就跟你乾爹一模一樣。那天我們去了七個女孩,我們在院子裡幹活的時候,譚縣長也會出來看看,和我們說說話。他有時候看看樹啦,有時候看看天上的雲啦,可眼睛一旦落到哪個女孩身上,立刻就發了呆,漸漸的就沁出一片青光來。這就是典型的花癡眼神。我小時候一直跟豆腐店的夥計在一塊玩,絕對不會看錯的。這種人不會專門喜歡某一個女孩,而是天底下所有的女孩他都喜歡。他四十多歲沒娶上媳婦,原因就在這裡。據我媽媽說,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千萬不能嫁給這號人!」
  她這一說,把姚佩佩笑得伏在桌子上倒不上氣來。等她笑夠了之後,便對湯碧雲道:「這麼說,那天他也盯著你看來著?」
  「那當然。」湯碧雲為了證明自己的花癡理論,只好連自己也犧牲了,「不過,他最喜歡的是縣婦聯的小曹,還有廣播站的小朱,還有,對了,黨辦的小芹。小芹是個靦腆的姑娘,被他看得實在不好意思了,就對譚功達說:『縣長,你在看什麼呢?』譚功達嚇得一激靈,這才清醒過來了,笑道:『噢,你嚇我一跳,我在看老徐編籬笆呢。』小曹她們幾個你捏我一把,我捏你一把,都在那兒偷著笑。譚功達還在那發愣呢,嘴裡道:『小曹,你們有什麼好笑的事,說來我聽聽!』我們當時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就連老徐也背過身去,掩口而笑。」
  「你就愛胡說八道,」佩佩道,「編出這麼一件事情來,逗我開心!按說,人家縣長也沒得罪你,用不著這麼刻毒吧!這話要是傳到白小嫻耳朵裡,那豈不是壞了人家的好事?」
  「你怎麼反而替他說起好話來了?我媽媽說了,花癡是最不能同情的,你一同情他,就著了他的道了。」碧雲認真地說。
  「不過他平常在縣裡對待女下屬倒是挺嚴厲的,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堪吧。」
  「嗨,那是裝的。」湯碧雲道,「你想想看,明明是個花癡,可非得裝出一副正經樣子來,可見他的心裡承受了多麼大的痛苦。據我所知,這花癡可有許多種……」
  「好了好了,快別胡說了。」姚佩佩道,「我笑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怎麼樣?你現在開心了吧?我就不信不能把你逗樂。」
  「原來你還真是逗我玩啊!」
  「是不是我成心逗你,你和他在一個辦公室,時間長了,你自己就能看出來。」
  兩人吃完了飯,又說了一會閒話,湯碧雲問她願不願意陪她在街上走走。隨後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戲票來,撕給佩佩一張:「明天晚上八點,在梅城中學禮堂。為了搞到這兩張戲票,前天我和錢大鈞磨了半天的嘴皮子。」
  「什麼戲?」佩佩問道。
  「新排的《十五貫》。是省裡來的劇團,只在梅城演三場。」
  兩個人說著話,沿著黑暗的街道,高高低低地往前走。街上空寂無人,沒有一盞路燈。兩邊商舖的木排門都已關上,昏暗的燈光從狹長的門縫中擠出來,橫鋪在大街上,遠遠看上去,整條街就像一張放倒的梯子。她們走到供銷社門口,姚佩佩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站住了,問她道:「碧雲,那天在食堂門口碰到錢大鈞,說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跟你商量……」
  「怪了,」湯碧雲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喃喃道:「我正琢磨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你就來問我了。你說怪不怪?」
  「他找你什麼事?」
  湯碧雲半天沒有吱聲,儘管姚佩佩看不清她的臉,可仍能感覺到她的心慌意亂。有一條溪流不知在什麼地方霍霍地流淌。更遠一點的樹林裡,傳來斑鳩的鳴叫。
  「反正不是什麼好事,」湯碧雲說著,一個人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對姚佩佩道:「你覺得錢大鈞這個人怎麼樣?」
  「到底是什麼事?你這麼吞吞吐吐的。」佩佩有點急了,抓住她的一支胳膊,用力搖了搖,似乎想把她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搖出來:「你這個人,沒邊兒沒影兒的事,你說起來就嘮叨個沒完,可到了節骨眼上,卻又吞吞吐吐。不過,你要真的覺得不方便告訴我,也就算了。我不會逼你的。」
  「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又何嘗不想告訴你?說實在的,我心裡也還沒把握。告訴你,白白的讓你擔驚受怕罷了。」
  「我害怕?」姚佩佩詫異道,「這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算了,還是不說了吧,我對錢大鈞,是發過誓的。」
  猶豫了半天,湯碧雲終於沒有將這件事情說出來,兩個人在梅城棉紡廠的門口懨懨地分了手。
  第二天上午,在四樓會議室召開了幹部會。縣委辦公室主任楊福妹特地把姚佩佩叫了去,讓她擔任會議記錄。一進會議室,佩佩看見白庭禹的臉上果然塗滿了紫藥水,乍一看就像是個唱戲的剛剛化完妝。
  會議由楊福妹主持,中心議題是討論譚功達提出的關於在梅城縣開鑿大運河的建議。從白庭禹、錢大鈞臉上錯愕的表情來看,這個方案還是第一次提出來。除了楊福妹之外,譚縣長並沒有事先與幹部們通氣。
  按照譚功達的設想,梅城地處江南,春夏兩季雨量充沛,到了五六月間,往往河水暴漲,形成洪澇災害。而入秋之後,雨水稀少,河底乾涸,又往往赤地千里。常年來,農民飽受旱澇之苦,因此他「昨天想了一個晚上」,若能開鑿一條人工運河,將梅城的各個鄉村連接在一起,乾旱時能引長江水灌溉良田,到了夏天洪水肆虐的季節,也可以排澇洩洪。這樣一來,必能一勞永逸,確保連年豐收。而且,「假如這條河挖得足夠寬的話,還能過往船隻,水路交通,勢必大大改善。」
  譚功達剛剛說完,趙煥章就將手裡的紅鉛筆高高地舉起來,要求發言。
  他說,在梅城縣,開挖這樣一條勞民傷財的運河,不僅不可能,而且不必要。梅城一帶,長年風調雨順,旱澇之災,並不像譚縣長估計的那麼嚴重。實際上他本人曾專門查閱了縣志辦的水文和氣象資料。較為嚴重的洪災歷史上只發生過一次,是在20年前的1936年,而且還是因長江決堤所致。而旱災則更為罕見,有明確記載的旱災要追溯到30多年前的1919年。因此,在梅城開鑿運河無疑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再說了,普濟水庫大壩的修建已經讓縣財政出現嚴重赤字,老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而三、四年後,發電機到底能不能打出幾片火花來,眼下還說不準。任何一個方案的提出,都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承受能力,經過科學的論證和決策,「絕不是憑哪個人晚上做了一個夢,心血來潮、胡思亂想一通就可以決定的。」
  他這麼一說,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姚佩佩看見譚功達臉色鐵青,手裡的一支筆不停的在紙上寫寫劃劃。趙煥章見沒人吭氣,便有幾分得意,又接著道:「至於說到水上交通,那更是荒謬絕倫。我們又不要去楊州看瓊花,幹嘛要學那隋煬帝!只要多翻翻史書,就能算出來,當年隋煬帝修建京杭大運河死了多少人?再說,梅城地處丘陵,雖無崇山峻嶺,小山包倒是不少。本來人多地少,再去挖條大河,不知要壞掉多少良田。」
  這時,錢大鈞有點坐不住了,斜著眼睛看了趙煥章一眼,鼻子裡哼哼了兩聲,冷笑道:「某些人,竟敢擔保梅城不會出現旱澇災害,如果明年就出現百年未遇的洪災,誰能負得了這個責!誰是隋煬帝?有話就明說,不要仗著念過幾本書,就含沙射影!」
  錢大鈞說完,白庭禹立即插話說:「功達同志的這個提案,我完全同意。有些人對此有顧慮,有牴觸,甚至公然反對,這也很正常。可要把譚縣長比作隋煬帝,那是不對的,不厚道。說隋煬帝挖大運河死了很多人,這恐怕也是事實。可哪天不死人呢?哪個人又能不死呢?關鍵要看死的是什麼人,還有,這人是怎麼死的。是重於
  泰山,還是輕於鴻毛。當年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留下好多廢棄的舊河道,稍加疏浚,還是可以利用的。再加上梅城水網密佈,溝壑縱橫,這個工程也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麼可怕。至於說人手不夠,勞力缺乏,完全可以把挖河的時間安排在冬春之間的農閒季節。況且,縣鄉各級幹部,都可以發動起來。我們的有些幹部,啊,有些幹部,成天坐在辦公室裡,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肚子裡長滿了草,腦子裡生滿了銹,也真的應該出去見見陽光,活動活動筋骨啦!」
  其他幹部見狀,紛紛表態支持。隨後,楊福妹提議表決。姚佩佩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沒有舉手的就只剩下趙煥章一人了。他的眼睛紅紅的,僵坐在椅子上,嘴裡還叼著一根煙,煙灰落了一身,也不去撣拂。
  會議不到十一點就結束了。
  幹部們離開之後,姚佩佩開始收拾桌上的茶杯、煙缸,和散落的文件,當她走到譚功達座位前時,看見縣長的桌前擱著一張便條,上面壓著半枝鉛筆。便箋上有幾行算數公式,與她上周在譚功達辦公室的桌子上看到的大致一樣:
  43—19=24
  43—23=20
  20—19=1
  姚佩佩捏著這張紙,湊在窗前的陽光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她搖了搖頭,笑了笑,將便箋揉成一團,順手扔進了紙簍裡。
  11
  譚功達來到梅城中學的禮堂,省錫劇團的《十五貫》已經快開演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竟然是禮堂最後一排的邊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座位了。譚功達使勁地抻長了脖子,也只能看見女報幕員盤在頭上的高高的髮髻。譚功達正在心裡犯嘀咕,白庭禹怎麼偏偏給他挑選了這麼個位置,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
  連衣裙的女孩,同時他也聞到了一縷蘭花的淡淡香氣。
  白小嫻裝著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也直著脖子朝舞台上張望。她手裡托著一包瓜子,頭髮濕漉漉的,似乎剛剛洗過澡。即使是禮堂的燈滅了之後,他在黑暗中仍能瞥見她的脖子。那麼白,那麼長。譚功達貪婪地呼吸著那縷香氣和發叢中的氣味,喉嚨裡鹹鹹的,渾身的血只往腦袋上湧,不覺中有些微微的眩暈。這個白庭禹!事先怎麼也不跟我通個氣?他使勁地定了定神,環顧了一下劇場,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白小嫻就把手裡的紙袋朝他遞了過來,眼睛卻不看著他,嘴裡道:「吃不吃?」
  譚功達笑了笑,將滿手的汗在褲子上擦了擦,從紙袋中抓過幾粒瓜子。最初的尷尬總算過去了。他磕了幾粒瓜子,開始意識到白庭禹的巧妙安排和一番苦心。這是劇場裡最為隱秘幽僻的處所:從白小嫻往右,有五六個位置都空著,事先必然經過周到的考慮。而且由於緊挨著出口的太平門,如果他們對戲文沒有興趣(在這種場合,看戲通常並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們可以選擇隨時離開……
  果然,不一會兒,白小嫻就自言自語道:「唉,我最煩看戲了!坐在這種鬼地方,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這話不是對著譚功達說的,可因為旁邊沒有第二個人,譚功達就很自然的低聲問道:「小嫻,你喜歡錫劇嗎?」
  「不喜歡,」白小嫻道,「你呢?」
  「我?我也不喜歡。」譚功達囁嚅道。
  「走?」白小嫻扭過頭來,對他說。
  「走!」譚功達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答道。
  他們兩個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走到太平門邊,推了推,門是鎖著的。旁邊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員客氣對他們說;「這個門要到散場的時候才會打開。如果兩位想離開的話,可以走正門。」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剛從禮堂高高的台階上下來,就看見姚佩佩和湯碧雲兩個人手拉手,正氣喘吁吁的朝這邊跑過來。一看見譚功達,兩個人都站住了。
  「譚縣長。」羊雜碎甜甜叫了他一聲。
  姚佩佩則一隻手按著腰,扭著身子不停地喘息。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譚功達問。
  「戲開演了嗎?」碧雲道,同時不住地拿眼睛朝白小嫻身上看。
  「開演了開演了,你們倆快進去吧!」
  「那縣長您,您怎麼不看了?」姚佩佩一臉壞笑地問他。
  「我覺得坐在裡邊,心裡,嗯,有點發悶,就出來轉轉。」
  「噢……」湯碧雲仍盯著白小嫻看,一直看到後者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那,那我們就進去了。」
  說完拉著姚佩佩就跑。她們上台階的時候,姚佩佩的一隻鞋掉了下來,她又踮著腳,一級一級地跳下來撿。
  「剛才的那兩個人是誰?」白小嫻問。
  「嗨,我們機關的兩個瘋丫頭!」譚功達說,不由得又回過頭去朝禮堂門口看了看。門廊的頂燈已經熄滅,門外早已空無一人。
  時間剛過八點,梅城街道上已經是黑黢黢的了。他們沿著大街朝北走了一段,譚功達就提出是不是去他家坐坐。白小嫻想了想,道:「都說你那屋子鬧鬼,我可不敢去。」譚功達又說;「那就去我的辦公室怎麼樣?」小嫻沒有吱聲。
  他們兩個人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譚功達心裡又有點後悔。這麼晚了,黑燈瞎火的,自己卻帶著一個姑娘去辦公室,倘若門房的常老頭問起,他又怎樣去解釋呢?好在大門是開著的,看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朝這邊走過來,老常一縮頭,假裝沒有看見,避免了他想像中的尷尬。
  譚功達領著白小嫻來到三樓的辦公室。拉開燈,一眼就看見姚佩佩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掛在牆上,兩隻白色的袖套搭在椅背上。
  白小嫻不等他招呼,就坐在了靠牆的那條長椅上,仍舊磕她的瓜子,同時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房間的一切。譚功達問她要不要喝點茶,小嫻連聲說要。她磕了太多的瓜子,這會兒的確有點渴了。譚功達看了她一眼:「那你還磕!」
  果然,白小嫻立刻就不磕了,朝他笑了笑,露出兩排細小潔白的牙齒。
  譚功達辦公室裡沒有待客的茶杯。他走到辦公桌前,拿過自己用的積滿茶垢的玻璃瓶子看了看,上面隔熱用的尼龍絲網已經脫了線。他看見姚佩佩桌上有一隻白瓷杯,很精緻,上面還有紅色蜜蜂的印花圖案。就把佩佩的杯子涮了涮,給白小嫻沏了茶。熱水瓶裡的水已經有點涼了,茶葉泡不開,可白小嫻說她並不在意。
  她從譚功達手裡接過杯子,在手裡轉了轉,道:「這是誰的杯子?怎麼這麼講究?」
  譚功達說:「是辦公室一位同事的。看上去稍微乾淨一點。」
  白小嫻笑道:「我不忌諱這個。」說完一仰脖子,咕咕地把水喝了個精光,抹了抹嘴巴上的茶葉末。
  譚功達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他覺得,自己一路上的擔心都是多餘的,白小嫻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暴戾。在說了不多的幾句話之後,兩個人彷彿已經相識很久似的,一點都沒有生分和拘束。譚功達拉開椅子,坐在姚佩佩的辦公桌前,手指輕輕地彈敲著桌子上的玻璃,對白小嫻道:「你父母,後來就回鄉下去了?」
  白小嫻「嗯」了一聲,隨後道:「他們只在鄉下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連夜趕到縣城來了。」
  「他們又來做什麼?」
  「還不是給我叔叔嚇的!」
  白小嫻說,父母跟叔叔吵完架,當天下午就賭氣回夏莊去了。兩個人在家裡硬挺了一天,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最後就雇了輛驢車,趕到縣城來了。他們找到了白小嫻文工團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兩個人也不敢叫醒門衛,就在門口的小樹林裡湊合著過了一夜。等到天亮,白小嫻出來跑操的時候,才在操場邊一棵楊樹下看到了他們。母親一見白小嫻,當場就嚎啕大哭起來,口口聲聲說,我們這個家就算完了。她父親的臉色也是黃黃的,站在一旁不吭聲。文工團的學員們都圍著他們看。白小嫻只得將他們帶回自己的宿舍,這才慢慢從父親的口中瞭解了事情的原委。
  母親道:「這下好了,我也是一時昏了頭,一口氣把兩個縣長都得罪了!你叔叔還口口聲聲說要派人來把我抓起來,雖說白縣長原是你嫡親的叔叔,可眼下鬧翻了臉,他那種人,扛槍打仗的出身,什麼大義滅親的事做不出來!」
  父親在一旁灰著臉,木訥道:「抓我們倒也不至於,可我就是擔心我們家的那個成分,村子裡的那些窮棒子、討飯鬼,一天到晚都不給我們好臉色,昨天在村頭碰見村長,我給他遞上一支煙,他連說戒了、戒了,就遠遠地走開了,臉色難看不說,走了幾步卻又偏偏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你說怪不怪!」
  母親哭道:「我這張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就是該打!跟你叔叔處久了,眼睛裡就不拿他當個縣長看了,由著性子胡鬧,這下可怎麼辦哪?」
  白小嫻看見父母兩人為了這點事慌得六神無主,尤其是她那父親,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似乎在等著自己替他拿什麼主意,心裡也覺得十分淒慘,眼中不覺也落下淚來。
  「我們兩個老不死的,當真被他們抓了去,倒也罷了,可你這麼小,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好的前程,卻眼看著又斷送在我們手上。」母親說,「如今我們這兩張老臉也不好意思再去上他的門,求你叔叔了……」
  母親的話沒說完,白小嫻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她胡亂寬慰了他們兩句,將他們帶到街上一個小旅館住下,隨後就去南道灣,找她叔叔去了。
  白小嫻一路琢磨著,叔叔這會也許正在縣上辦公,嬸子是個慢性子的人,好脾氣,要是先把嬸子說活絡了,事情就好辦了。沒想到那天白庭禹剛好發燒,躺在家中休息。一看見叔叔那張塗滿紫藥水的臉,她就明白父母為何那麼擔心了。
  白庭禹一聽小嫻來了,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沒說她父母一個不字,倒先做起自我批評來了。他說那天自己太不冷靜,衝撞了哥哥嫂子,這會兒後悔都來不及了。白小嫻見叔叔的氣已經消了,心就放了下來,把父母連夜來縣城的事略略一說,白庭禹慌道:「你看你看,我發了點脾氣,他們果然就嚇成這樣。你趕緊去將他們倆接到家裡來住,我當面向他們賠罪。」後來,他又讓嬸子跟她一塊去。
  白小嫻臨走之時,白庭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把小嫻叫到裡屋的書房裡,跟她說了半天的話,最後把一張戲票塞給了他。
  「你叔叔跟你說什麼?」譚功達問道。
  「還能說什麼呀?」白小嫻紅了臉:「他,他讓我嫁給你唄。」
  她這麼一說,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根。譚功達連正眼都不敢瞧她,半天無話。這時候,我若衝上去一把將她抱住,死不鬆手,她會不會鬧將起來呢?會,還是不會?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譚功達一直猶豫不決,心裡盤算了好多遍,偷偷地看上對方一眼,小嫻也在那兒捏著裙子的一角,低頭沉思,若有所待。譚功達的心一下子就亂成了一鍋粥。
  在姚佩佩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塊墨綠色的絨布。在絨布上端,有一楨小照,照片有些發黃發舊,上面還有些茶漬。
  相片上,一對夫婦抱著一個小女孩。女人穿著翻領裘皮大衣,男的西裝筆挺,神采奕奕。照片上端有一行發白的小字,寫著:
  一九三七年除夕姚佩菊週歲紀念
  如果照片上那個胖嘟嘟的嬰兒就是姚佩佩的話,譚功達不難算出,佩佩今年果然只有十九歲,與小嫻一般大。原來她的本名叫姚佩菊,而且她竟然是除夕那天生的。
  白小嫻見對方盯著桌子發呆,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過了十一點,大門就進不去了。」
  譚功達只得起身,送她下樓。兩人走到門外,譚功達隱隱就見一個人懷裡夾著文件包,正從四樓下來。走廊裡燈光昏暗,他沒有來得及看清那人是誰,那人一見到他們,冷不防也吃了一驚,趕緊腦袋一縮,又慌忙回到四樓去了。

《山河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