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李子說:「警察破案依靠什麼?不就是依靠群眾嗎?沒有我你能破得了那個女澡堂被盜案?我是福將,你離了我不成,大金錠的案子你們沒讓我去,怎麼樣?擱淺了吧?不服氣不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星,我就是你的福星,不信你帶著我,肯定這一回你能立大功。」
    彭遠大為難了,說實話,現在公安局這幫警察以他的資歷還真的用不動誰,如果有大李子跟著他跑前跑後那就方便多了,再說了,大李子配合他順順當當把那樁局裡普遍認為非常難弄的女澡堂子失盜案破了,大金錠失竊案當時大李子想攙和進來,彭遠大沒答應,結果鬧了個夾生,不但案子沒破,還不明不白地死了個人,說不準這傢伙還真是自己命中的福星呢。可是讓他攙和到這種大案要案裡來,彭遠大又沒有那份權力,也不敢輕易答應他。於是彭遠大說:「我倒想跟你一起幹活,可是我說了不算啊。」
    大李子說:「這你就別管了,我去找局長。」
    大李子是保衛幹部,雖然僅僅是一個洗澡堂的保衛幹部,可是那個年月講究的就是群眾路線,各個單位的保衛科實際上就是不拿公安局工資的外圍工作人員,這些保衛幹部幹得長久的比方說大李子,多多少少和局裡的人都有一些關係,那個時候幹部講究密切聯繫群眾,像大李子這樣的資深保衛幹部能直接跟局長說上話一點也不奇怪,彭遠大說:「那你就找局長說說,局長同意了,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大李子拽住老局長糾纏了一陣,老局長也就答應了,把彭遠大叫過去,讓他關照大李子,大李子不屑地說:「就他,還不知道我們誰關照誰呢。」彭遠大也不跟他計較,當時他追求董曉蘭剛剛成功,大李子居中斡旋、串聯也發揮了重要作用,有這一層關係礙著面子,當然不好跟大李子計較,便帶了大李子朝新華印刷廠奔去。
    新華印刷廠是國有企業,那時候的國有企業,都有保衛部門,級別高的叫保衛處,級別低的就叫保衛科、保衛組等等。新華印刷廠屬於處級單位,他們的保衛部門就叫保衛科。彭遠大他們來到廠裡照例要跟保衛科取得聯繫。發生了這麼大的案子,一進廠門就能感受到緊張氣氛。也難怪,人活在世上誰能不得罪人,誰又能不被人得罪?得罪了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到報復,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突然間知道有人非法擁有了槍支,而且不知道這人獲取槍支以後將會把槍口瞄準誰,難免人心惶惶。彭遠大來到廠保衛科,科長是個三十多歲的河南人,長得瘦瘦小小和彭遠大的身材很相似,如果光看身材會以為他們是哥兒倆,看臉差別就大了,保衛科長長了兩根八點二十的倒掛眉毛,兩隻平行四邊形的睡不醒的眼睛,天生一副倒霉相。而彭遠大雖然個頭瘦小,卻長了一副白白淨淨的書生臉,眼睛更是炯炯有神,眼珠子活像兩顆沾了油的琉璃球,在眼眶子裡滴溜溜轉個不停,他和董曉蘭的親事定了以後,大李子幫他分析成功的原因說,董曉蘭那麼漂亮的姑娘之所以能看上他那麼個二等男人,就是讓他那兩顆滴溜溜亂轉的眼珠子給迷惑住了。
    新華印刷廠的保衛科長驚愕地問:「你們不是調查完了剛走嗎,怎麼又來了?」
    彭遠大向來是個愛熱剩飯的人,他信奉局長的那句話:犯罪現場就像一部好書,每看一遍都會有新收穫。彭遠大一照面一搭話就知道這個科長屬於先天不足的人物,難怪會丟失槍支,也不跟他廢話解釋,直接就到了現場裡裡外外從頭到尾自己又查看了一遍,不能不承認,這一次的現場勘驗非常認真徹底,現場勘驗記錄也非常完整細緻,彭遠大沒有發現任何新的足以引起重視的線索,於是便去找槍械管理員。槍械管理員已經被單位隔離審查了,可憐巴巴地坐在木板床上反省。見到彭遠大和大李子、老牛進來立刻蹦下床鋪站得端端正正地等待他們詢問。彭遠大看看他的個頭,身體雖然很壯實,也不過才一米七,根據現場痕跡測算,他不可能是作案人。一看到他那個戰戰兢兢的樣兒,彭遠大就聯想起了在隔離室自殺的吳水道,心裡由不得就顫悠悠地發緊,先給他作了自我介紹之後又做安慰工作:「我是公安局刑偵組的,姓彭叫彭遠大。事情出了,你千萬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起碼可以斷定這個案子不是你幹的。組織上讓你單獨在這裡就是想給你創造一個清淨的環境,讓你冷靜地想一想,發案前後到底有沒有什麼不正常的情況,比方說有什麼人到你那裡去過,或者有什麼人平常跟你關係好,對你保管的槍支感興趣,還有沒有在案子發生以後表現不正常的,等等等等,這些事情你都可以敞開來談一談。根據法律,你充其量也就是承擔一個失職責任,不會追究你的法律責任,充其量組織上給你一個小小的處分而已,如果你積極協助組織上破案,有立功受獎的機會,可能連行政處分都不會給,反正我相信你是好人。」
    槍械管理員感動了,眼圈發紅地問:「彭同志,你真的相信我是好人?」
    彭遠大肯定地點點頭:「我們根據犯罪現場提取的痕跡斷定,罪犯的身高、體重跟你差別都很大,所以你肯定不會是罪犯。你坐下來,慢慢跟我說,先說說你接觸的人裡,有沒有對你保管的槍支表現出特別感興趣的人。」
    槍械管理員沉思默想了一陣說:「廠裡的年輕人對槍當然都挺感興趣了,這也沒什麼不正常啊。」
    彭遠大進一步引導他:「有沒有特別感興趣的,比方說向你張口借槍……」
    槍械管理員打斷了彭遠大的話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排字車間的楊德彪向我借過槍,槍支管理制度那麼嚴格,我怎麼可能借給他呢,我不但沒借給他,還把他損了一頓。」
    彭遠大追問:「你說的楊德彪多大年齡?身高體重多少?原來是幹什麼的?他問你借槍幹什麼?」
    槍械管理員讓他這一連串的追問弄得有些手忙腳亂,直截了當地說:「不會是楊德彪,他是黨員,還是武裝民兵排的排長,轉業兵,怎麼會幹這種事情呢,不可能。」
    彭遠大嚴肅地說:「可能不可能要用事實和證據說話,你先別下結論,回答我的問題。」
    槍械管理員這才按照他的問題回答:「楊德彪有三十來歲吧,個頭壯實,足足有一米八,過去在部隊裡聽說當過偵察兵,退伍回到地方以後工作各方面表現都挺好,今年還評上先進生產者了呢。」
    彭遠大讓他說得心裡直顫悠,這一切特徵跟現場遺留的痕跡都能對上號,他馬上追問道:「最近一段時間他跟你有沒有接觸?」
    槍械管理員想了想說:「有啊,前天下午他還告訴我,他的一個好朋友在市武裝部當了槍械科長,隨時都能過槍癮,他說如果他也能像那個朋友一樣就好了。」
    彭遠大問:「你們是在什麼情況下談這些事情的?」
    槍械管理員說:「就在我的槍庫裡啊,他是武裝民兵排長,經常到我那兒去,我們在一起喝酒來著。」
    彭遠大吃驚地問:「槍庫你怎麼可以讓別人隨便進去呢?」
    槍械管理員辯解說:「我不是說了嘛,人家是武裝民兵排長,不是閒雜人員,我平常就住在槍庫裡,除了吃飯方便,二十四小時不離位啊。」
    彭遠大問他:「你說的這個楊德彪最近一次跟你見面是什麼時間?發案之後你見過他沒有?」
    槍械管理員又想了想說:「我剛才說的就是最後一次,對了,丟槍的那天晚上,我從廁所出來,看到一個人在外邊轉悠,天黑看不清楚,身影上看好像是楊德彪,我喊了他一聲,那個人沒搭理我,我以為自己看錯了,也就沒再喊他,過了不久就發現槍支失盜了……」說到這兒,槍械管理員自己也感覺到了什麼,遲遲疑疑地問彭遠大:「彭同志,你、你、你不會懷疑真的是楊、楊……」
    彭遠大根據他說的種種情況和現場勘驗筆錄,心裡已經把這個楊德彪納入了重點懷疑對像之中,但是,這種懷疑一旦植入心中,如果懷疑是錯的,很容易發生誤導,就像那個寓言故事,一旦認定誰偷了斧子,很難改變這種思維定式,那樣會給案件的偵破造成非常大的困擾。所以,確定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有經驗的刑警都非常慎重,千方百計地排除主觀因素,千方百計地搜取盡可能多的證據,不管這個證據是對犯罪嫌疑人肯定的還是否定的。這些彭遠大在那本《刑事偵查學》裡已經學到了,在《福爾摩斯探案集》裡也已經有了感性的熏陶,所以他仍然沒敢正面確定這位轉業軍人、武裝民兵排長就是偷竊槍支的重大嫌疑人,他還想進一步跟槍械管理員談談,大李子和老牛兩個傢伙卻已經穩不住神了,大李子說:「小彭,趕緊向局長匯報吧。」老牛更是直截了當地追問槍械管理員:「你說的這個楊德彪住在什麼地方?」
    槍械管理員回答老牛:「他就住在廠部單身宿舍,不會真的是他吧?他當兵出身……」
    老牛和大李子替彭遠大下了決心,拽著彭遠大就走,彭遠大起身對槍械管理員說:「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當然我們還不能馬上就說人家就是罪犯,還需要做進一步的調查瞭解工作,你千萬要正確對待,不能有別的想法,你提供的情況如果經過調查證實那個楊德彪就是罪犯的話,我向你們單位給你請功,保證你不會怎麼樣……」他是安撫這位槍械管理員,怕他和那位吳水道一樣使用別人想像不到的方式自殺。
    槍械管理員倒也是個明白人,聽懂了他說這些的目的,直截了當地回答:「彭同志你是好警察,謝謝你,我不會輕生的,我又沒有犯罪,就像你說的僅僅是失職而已,我還要等著看罪犯讓你們抓住繩之以法呢。」
    彭遠大還要嗦:「這就好,這就好,就是要這樣正確認識問題……」
    大李子和老牛卻已經按捺不住,拉了他就走:「有話案子破了以後慢慢說,趕緊匯報去吧。」
    從隔離室出來,三個人騎著自行車朝公安局奔,路上彭遠大心裡有些忐忑不安,那個大金錠案件,就是他向局長推薦的犯罪嫌疑人,結果鬧了個不清不楚,蒸了一屜夾生的熱年糕,捧在他手裡差點把他燙死,這一次可千萬別再上演那出爛戲了。
    指揮部設在公安局二樓曾經被消防隊用高壓水龍頭沖洗過的會議室裡,老局長和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坐鎮指揮。這個案子讓老局長心驚膽戰,案情重大,已經上報了省公安廳,又由省公安廳上報了公安部,正式的意見還沒有反饋回來,但是省公安廳的領導親自打電話過來,口氣相當嚴肅,責令他們放下手頭一切案子集中全部精力盡快偵破此案,誰都知道這樁案子背後隱藏著的各種可怕後果。從案子發現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個小時,迄今為止除了現場勘驗報告以外,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都沒有找到,局長心焦如焚,時間拖得越久,破案的難度就會越大。現場不可能長期保留,其他犯罪痕跡也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減弱甚至完全消失,被盜的槍支更加容易轉移藏匿,案犯逃逸的時間更加從容,即便找到線索追捕難度也比現在確定目標實施抓捕要大得多。時間就是生命這句話現在對於老局長來說就是時刻不停在大腦裡震響的警鐘,早一秒鐘把罪犯抓捕歸案,都極有可能是從罪犯手裡搶回多少條生命。
    老局長強壓住心裡的焦躁不安,想認真再看看現場勘驗報告,現場勘驗報告看來看去就成了滿紙亂爬的螞蟻,心裡暗歎年齡不饒人,只好放下報告,想閉上眼睛好好想想這個案子,滿紙的螞蟻卻又似乎全都鑽進了心裡,攪和得老局長渾身燥熱心情煩亂。那個時候沒有手機之類的現代化通訊工具,甚至連對講機都沒有,老局長非常想和正在這座城市各個角落忙碌的警察們通通消息,可是卻沒有辦法聯絡,撒出去鋪開調查的警察們到現在還沒有一組反饋消息的,哪怕是失望的消息也比沒有消息好。老局長正在遭受無可奈何的煎熬,彭遠大三人回來向老局長報告了他們掌握的情況。老局長聽彭遠大他們匯報之後,並沒有因為彭遠大在大金錠失竊案向他推薦的犯罪嫌疑人自殺身亡,案子因而陷入僵局而對彭遠大這一次推薦的犯罪嫌疑持有任何懷疑,立刻穿上外衣下達命令:「馬上通知公安部隊,包圍印刷廠單身宿舍,俄們走。」
    他們沒有能抓到楊德彪,楊德彪住的宿舍沒人,局長當即下令對楊德彪的宿舍進行了徹底搜查,提取了楊德彪留在宿舍的所有痕跡,命令技術科連夜對痕跡進行鑒定,同時命令調公安部隊、武裝民兵對所有進出本市的通道全面進行封鎖。很快技術鑒定報告出來了,從楊德彪宿舍提取的指紋、腳印、毛髮和盜槍現場提取的物證完全一致。老局長凌晨兩點鐘把市委書記從床上叫了起來,對案情進展作了匯報,市委書記立刻動員全市所有力量配合公安局圍捕盜槍犯罪嫌疑人。那天晚上可以用一首歌名來形容:今夜無人入眠。全城老百姓都被高音喇叭和廣播電台喚醒,街上到處貼滿了楊德彪的標準照,居民組織的巡邏隊、武裝民兵、公安部隊全部動員起來對全市進行地毯式的搜查。人民戰爭立刻顯示出了強大的威力,很快關於楊德彪的蹤跡就不斷報到了指揮部。有人在城西發現楊德彪在小樹林裡抽煙,後來又有人在城南一家飯館發現楊德彪在那裡買包子,再後來又有人報告楊德彪流竄到了城北的一所學校裡,好在全市學校接到緊急通知已經停課,學校基本上是空的。可以判斷,楊德彪已經知道了自己正在遭到圍捕,也正在千方百計地逃脫。這反而進一步印證了迄今為止所有一切證據指向的偵察方向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如果楊德彪不是盜竊槍支的罪犯,那他不可能這樣逃竄,更不可能不出面向警察說明問題。所有武裝人員向城北的那家學校包圍過去,眼看著楊德彪就要成為甕中之鱉,大家都是既緊張又興奮。然而,楊德彪不愧是部隊特務連培養出來的偵察兵,具有極強的反偵察和逃逸能力,就在各路人馬將學校團團圍住的時候,他卻神秘地失蹤了。經過偵察,原來他找到了深挖洞廣積糧時期學校修建的人防工事,從地道裡逃逸了。當初設計銀州市人防工事的專家立刻被請到了抓捕楊德彪的總指揮部,專家在巨大的人防工事地圖上詳盡標出了如今仍然可以出入的所有地道口。很快每一個地道口都由警察和民兵還有公安部隊嚴密看管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白天很快溜走,黑夜姍姍來臨,人們在焦急不安中等待著,在等待中越來越焦急不安。誰都知道,黑夜是兩種人的朋友:一種是情侶,一種是罪犯,罪犯很可能會趁夜潛逃。彭遠大和大李子、老牛組成的三人行動小組被局長留在了指揮部,誰也說不明白局長為什麼把他們三個人留在了身邊。也許當時老局長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和原因,僅僅是隨意作出了那麼一個決定。當時沒人敢問,過後老局長也沒作任何解釋,所以當時老局長把他們留在身邊的理由和原因在老局長去世以後就成了永遠的秘密。不管怎麼判斷老局長當時的決策,事實是別人都在忙忙碌碌東奔西跑地追逐圍捕罪犯,彭遠大他們卻閒著沒事。
    彭遠大是個閒不住的人,沒事總得找點事情來做,大李子跟老牛一夜未眠,此時就像流浪狗一樣各自找了個角落睡得鼾聲大起,彭遠大卻對掛在牆壁上的地下工事示意圖著了迷,認真仔細地看著圖上那曲曲彎彎蜿蜒交錯的地下工事。戰備的時候,他也曾經被單位抽去挖過三個月地道,那個時候每個單位都有修築地下工事的任務,每個職工都會輪流脫產去挖三個月地道。彭遠大對地道是有非常深刻的感性認識的,用鋼筋水泥修建的地道裡設施非常完備,有照明、防原子化學的洗消室和厚重的水泥灌鉛大門,除了一人高兩人可以錯身通過的普通通道,還有一些可以住人、藏兵、貯存食物的大房間、會議室等。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看過地下城的全貌,也從來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腳底下還有另外一座城市。根據他對地下人防工事的感性認識和現在展現在他面前的宏偉藍圖,他難以想像,如果楊德彪真的永遠隱藏在地道裡,用什麼辦法才能抓捕到他。他開始用手指沿著地道走向想像著各種各樣可以抓捕到楊德彪的辦法。驀然他想到了電影「地道戰」裡日本鬼子朝地道裡灌煙,企圖用摻了辣椒末的煙把八路軍、民兵和老百姓從地道裡熏出來的場景。他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聰明了,馬上去找局長匯報這個剛剛想像出來的高明招數。設計人防工事的專家給他潑了一瓢冷水:很多人早就已經想到這個辦法了,根本行不通,這座城市的地下人防工事豈是碾莊那個小小村落的土地道能夠比擬的,面積廣闊,四通八達,而且有良好的通風設施,要想從銀州市的人防工事裡用摻了干辣椒的煙把罪犯熏出來,就是把全省的干辣椒都燒光也不行。
    彭遠大對人防工事專家微帶譏諷的否定並不在意,回過頭來繼續研究那張整整遮住一面牆的大圖紙。圖紙上面畫著縱橫交錯的地下長城,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地道出口,還用虛線表示了地表建築和街道的走向、名稱等等詳細資料。彭遠大想像著自己就是楊德彪,如果此時此刻被圍困在地道裡將會做些什麼。根據指揮部的命令,白天切斷了地道裡的所有電源水源,不讓楊德彪有隨意轉悠的條件,夜間又打開了地道裡所有的照明,即便楊德彪突然要從哪個地道口逃跑也無法馬上適應外面的黑暗。彭遠大想,在黑黢黢的地道裡一個人呆上一天,如果沒有堅強的神經系統肯定會發瘋。晚上地道裡又燈火通明想從地道裡觀察外面的情況也非常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考慮到楊德彪在部隊特務連當偵察兵的經歷,他即便沒有發瘋,也會急不可待地從地道裡突圍出來。他會從哪裡突圍呢?彭遠大想,如果是自己,就一定會選擇距離新華印刷廠比較近的地道口出來。因為楊德彪對新華印刷廠附近的地形、地貌、建築物特徵非常熟悉,作為訓練有素的軍人,他肯定會盡量利用這些自己熟悉的地形地貌來想辦法突圍。但是,所有地道口都有武裝民兵和公安部隊荷槍實彈地把守,武裝民兵和公安部隊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對方不束手就擒,可以就地擊斃。彭遠大見到圖上有很多地道口畫著半圓形的紅色標記,就請教專家:「這種標記是什麼意思?」
    專家告訴他,這種記號表示這裡的地道口已經封閉了,旁邊的公安局副局長補充了一句:「封閉了的地道口就沒有派人把守。」
    彭遠大又問:「是用什麼辦法封閉的?」
    專家說這種地道口一般都是有三防大門的,三防就是防毒、防化、防原子,門都是用厚重的鋼筋混凝土門板再在夾層灌上鉛製造的,一般人根本啟動不了,裡面還都用大鐵鎖鎖死了,年代多了,鑰匙也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要開啟必須用撬槓撬才行。彭遠大想起槍支失竊現場的鐵櫃子鐵門和門上的大鐵鎖,暗想,這種鐵鎖對於一般老百姓來說還能成為障礙,對於楊德彪那種受過特殊訓練的人來說,只要手頭有一把合用的工具,撬開這種鐵鎖簡直易如反掌,槍械庫那麼結實的鐵櫃鐵門鐵鎖都讓他在短短的幾分鐘就撬開,順利地盜走了槍支彈藥,現在罪犯有充裕的時間,撬開任何一道已經封閉的地道口根本不是難事兒。據他對人防工事的瞭解,在修築工事的時候,遺留下來的各種工具實在是太多了,楊德彪如果想在地道裡找到一樣稱手的工具撬門應該很容易。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楊德彪對銀州市地下人防工事的熟悉程度到底怎麼樣。想到這一點,彭遠大連忙從指揮部的資料袋裡找出楊德彪的人事檔案看了起來,在楊德彪的履歷表一欄明確記載著楊德彪從部隊轉業以後,曾經在市人防辦公室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現場施工質量監督員。彭遠大心驚肉跳起來,難怪這傢伙能夠順利找到那所學校的人防工事入口並且順利藏匿起來,他對地下人防工事本來就很熟悉。那麼,如果他再想從地道裡偷偷跑出來也根本沒有什麼困難。
    「局長,不好了,可能楊德彪已經從地道裡跑出來了。」彭遠大自己都讓自己的猜想驚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老局長正在閉目沉思,讓他的喊聲嚇了一跳:「說啥呢?不可能,俄們布下了天羅地網啊。」
    彭遠大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局長,局長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這種可能性不但可怕,而且現實存在。如果楊德彪因為熟知人防工事的走向和設施已經逃逸,再布網抓捕困難就很大了,想到那麼多幹警和民兵團團包圍在人防工事的各個出口,結果讓罪犯輕易逃脫了,簡直就是公安局更是老局長個人的奇恥大辱,他都沒臉向市委領導匯報。
    「你說該咋辦呢?」一向自信的老局長向眼前這個小個子年輕人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提出的剎那,彭遠大忽然覺得老局長有些可憐,因為他知道,這種問題老局長從來不會向任何一個部下提出來。顯然,老局長有些驚慌失措了,驚慌失措的背後隱含著老局長到了承受高強度精神壓力的臨界點。
    彭遠大說:「我想應該派人進入人防工事進行搜捕,同時對所有出口,不管是不是已經封閉的出口,都嚴加看守。」
    老局長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說:「別忘了,那傢伙可是攜帶著一支五六式衝鋒鎗,三百發子彈的偵察兵啊。」老局長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經歷了太多的犧牲和死亡,進入了和平時期,老局長一向認為再不應該有任何一個好人死在槍口下面。因此,老局長愛護部下是公安系統出了名的。圍捕罪犯,尤其是掌握凶器的罪犯,老局長一向的觀點就是:先保護好自己,再處置罪犯,如果保護不好自己,寧可不處置罪犯。這種觀念和極左路線指導下所謂的犧牲精神格格不入,這也是「文化大革命」中把他關進牛棚的一項罪名。然而,正是老局長這種觀念使銀州市公安幹警因公死傷的比率在全國都是最低的。現在彭遠大提出要派人深入地道裡搜尋攜帶槍支的罪犯,太讓老局長躊躇難決了。
    彭遠大說:「我去,人防工事裡面的構造我熟悉,我會小心的。」
    老局長拍拍他:「好娃娃,去也輪不到你。」他很喜歡彭遠大,從碰到彭遠大扛著一大麻袋衣服鞋襪滿世界跑著一家一家找失主認領失物那一刻起,他就喜歡上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個子年輕人。但是彭遠大在他眼睛裡終究還是個孩子,他絕對不會讓這樣一個剛剛進入警察隊伍不久的年輕孩子去冒生命危險。他也知道,現在自己面臨的局面已經不允許他再猶豫了,如果再不採取斷然措施,罪犯逃逸,可能失去生命的就不僅僅是幾個公安幹警,一支五六式衝鋒鎗再加三百多發子彈掌握在罪犯手裡,可能發生的後果讓人毛骨悚然。
    「命令所有後備武裝民兵立即包圍所有已經封閉了的人防工事出口,發現犯罪嫌疑人鳴槍警告後對方如果不投降就地擊斃。命令公安部隊立即抽調精銳力量到指揮部集合,立即從警犬隊把最好的警犬調過來。」老局長連續下達幾項命令,指揮部的人都知道,老局長已經下定決心,要派人進入地道進行搜捕了。
    武裝民兵為這種緊急行動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資源,很快在前線指揮的政委就報告所有封閉的地道出口都已經被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包圍起來,讓老局長鬆了一口氣的是,迄今為止在任何一個地道出口處還沒有發現楊德彪的痕跡。公安部隊的精銳很快在指揮部樓下集合待命了。老局長利用集合隊伍的時間給他的駁殼槍壓滿了子彈,然後把槍挎上了他的肩膀。時代不同了,連彭遠大這樣的新警察都背上了五四式手槍,儘管那是一支子彈打出來會翻跟頭的舊槍,可終究也是一支五四式。老局長卻一直頑固地保留了一支駁殼槍。駁殼槍的槍套是硬木製的,槍套的頂部有一個銷口,槍把上也有一個銷口,把槍把插到槍套的頂部,槍套就成了槍托,駁殼槍有了槍托就變成了一支微型衝鋒鎗。駁殼槍的彈夾也是兩種,常用的短彈夾可以壓進去二十發子彈,長彈夾可以壓進去四十發子彈,老局長就是看好這種老掉牙的駁殼槍,雖然局裡給他配了最新式的七九式小手槍,可是局長就是不喜歡,把七九式叫坤槍,說是給女人用的。五四式大一些,但是老局長說不能連發,功能不如駁殼槍,所以他一直在身邊保留了一支駁殼槍。
    老局長武裝好了就吩咐副局長:「你坐鎮指揮,俄帶他們到下頭看看。」
    副局長大驚,起身撞翻了一杯茶水:「你要幹嗎?你怎麼能親自帶隊呢?這件事情要向政委報告,沒有他的批准你不能去,要去也得我去。」
    老局長問:「你打過仗嗎?」
    副局長尷尬地回答:「沒有。」
    老局長朝樓下的方向指了一下:「那些戰士打過仗嗎?」
    副局長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雖然那些戰士沒有打過仗,可是人家受過訓練,你不能去,我現在就給市委領導和政委打電話。」
    老局長發火了:「戰士們沒過仗,你也沒打過仗,政委更沒打過仗,這是去打仗。俄這個唯一在戰場上打過仗的老軍人這個時候躲在溝子後頭,讓一群從來沒打過仗的年輕娃娃去冒險,你是不是想讓俄後半輩子都活不好?讓俄被老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你誰也別請示,就這麼定了,俄是現場總指揮。」
    說完,老局長便朝樓下走去,彭遠大急忙跟在了他的身後,老局長回過身來:「你跟在我溝子後頭幹啥呢?」「溝子」是陝西人對臀部的稱呼,比普通話「屁股」和「臀部」更加形象地描繪出了人體那個部位的形狀。
    彭遠大說:「俄也去。」匆忙中,他跟著老局長把「我」也說成了「俄」。
    老局長盯著他,幽深的眼球裡活像射出了兩根尖利的錐子一直刺進了他的心窩。彭遠大緊張極了,他一向敬畏老局長,局長這種眼神他從來沒有見過,由不得心臟就開始怦怦亂跳。轉念想想,這是要求上戰場,又不是要求當官漲工資,老局長不會因為這事罵人。同時,電影上革命戰士主動請戰的種種場面此刻浮現在彭遠大腦海裡,他甚至為自己的勇氣感到自豪了,所以挺直了胸脯坦然地看著老局長。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過去覺得高大、威嚴的老局長其實身材並不高,自己的眼睛完全可以跟他平視。
    老局長微微歎息一聲,說了一句:「小心點,注意安全。」然後轉身就走。彭遠大知道這是批准他參加行動了,急忙跟在老局長的「溝子」後面來到了指揮部樓下的廣場上。
    公安部隊集合起來的精銳力量有三四十人,那時候沒有武警,所謂的公安部隊也不像現在的武警那樣劃歸正式的軍隊系列,而是由公安機關領導,主要任務就是負責在那些太平無事的邊境地區把守口岸,或者在監獄裡看押犯人,還有的負責守衛一些重要部位和單位,例如橋樑、水庫、炸藥庫等等。武器裝備並不好,戰士配備的都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還不如武裝民兵,武裝民兵還有五六式衝鋒鎗、六五式班用機槍。穿的衣物也有些不倫不類,上半身是軍裝,下半身是警察的藍褲子,合在一起倒有些像當時的空軍,領章帽徽卻又跟警察的一樣。這支隊伍前面還站著一隻看上去懶洋洋的狼狗,一個馴犬員牽著拴狗的皮帶蹲在狗的旁邊,不時撫弄著狗頭。
    老局長來到集合起來的部隊前面,便有一個戰士跑步上前報告:「公安部隊銀州市一中隊三小隊奉命集合完畢,請首長指示,三小隊隊長張金貴。」
    彭遠大根據集合起來的人數,猜測公安部隊的一個中隊大概等於軍隊的一個連,小隊大概等於軍隊的一個排,這個小隊長張金貴級別相當於軍隊裡的排長。老局長站在隊伍前面喊了一聲:「稍息」,然後開始講話:「同志們,俄們今天要真槍實彈地和一名訓練有素、攜帶衝鋒鎗和大量子彈的罪犯幹一場,隨時都有可能流血犧牲,你們怕不怕?」
    戰士們齊聲回答:「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老局長說:「好,不怕死就好,但是俄要說的是,不怕死不等於找死,同志們一定要嚴格遵守紀律,第一要注意保護好自己,第二才是消滅敵人,如果敵人還沒消滅,你們自己倒先犧牲了,等給你們佩戴獎章的時候,俄還真得罵你們一句:笨蛋。」
    此話一出,隊伍裡的戰士便笑了起來,老局長嚴肅地說:「笑啥嘛?這話一點也不可笑,真正的好戰士就是既能保護自己,又能消滅敵人,當然,為了保護人民群眾和國家利益,需要俄們犧牲的時候俄們當然要義無反顧,可是俄給你們說,今天還沒到那個時候,俄們在方方面面都佔有絕對優勢,俄們主要的任務就是搜索罪犯,如果發現罪犯的蹤跡,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活著才能消滅敵人,這就是俄們的口號。俄們口號的先後次序是:保護自己,消滅敵人,保護自己在先,消滅敵人在後。給俄大聲背誦三遍:保護自己,消滅敵人。」
    戰士們連著呼喊了三次:「保護自己,消滅敵人。」
    老局長又說:「行動中要時時刻刻記住你們平常訓練的要領,把你們平時訓練的本事都用上。最重要的就是絕對服從命令聽指揮,絕對不允許逞能、爭功。地道裡空間狹窄,這麼多人下去不像搜索像趕集,黨員和參軍兩年以上的同志向前三步走。」
    立刻有十幾個人朝前走了三步,老局長說:「你們跟在俄溝子後頭先行進入,」又對小隊長張金貴說,「其他的人由你帶領跟在俄們後頭保持五分鐘的距離,做預備隊,隨時準備支援俄們,注意拉開距離,注意利用地形地物隱蔽,出發。」
    戰士們動作迅速地爬上了等在旁邊的汽車上。這時候副局長衝下樓喊道:「局長等一下,政委馬上回來。」
    政委一直在一線調兵遣將部署圍捕楊德彪的行動,想必是接到副局長的電話追了過來。局長說:「政委來了也得俄去,他也沒打過仗,俄命令你立刻回到指揮崗位上去。」然後在戰士的幫助下也爬上了解放車的大廂上,跟戰士們擠在一起。倒是那只警犬和馴犬員待遇最高,毫不客氣地坐進了駕駛樓,汽車立刻向楊德彪鑽進地道的那所學校駛去,他們的搜捕行動就從楊德彪進入地道的那個入口開始。
    下了車,彭遠大亦步亦趨地跟在局長「溝子」後,找到了地道入口,局長命令馴犬員:「搜索。」馴犬員扔了一身從楊德彪住處搜出來的內衣內褲臭鞋爛襪子讓警犬嗅了又嗅,然後就跟在軍犬後面第一個進入了坑道。進入地道之後,局長又對公安部隊的戰士下達命令:「往後傳,拉大距離,子彈上膛,鎖住保險。」戰士們立刻按照命令訓練有素地抬起槍口,辟里啪啦拉槍栓子彈上膛和辟辟剝剝鎖定保險的聲音響了一陣。彭遠大也掏出自己那支破槍,壓上了子彈,然後關上了保險。這是他當警察以來,第一次在行動前掏槍並且把子彈推進槍膛,心情頓時緊張起來,喘息的頻率也加快了。局長輕拍他的肩臂說:「行進中一定要保持槍口朝下,防止誤傷。戰士們用的是長槍,行進中槍口又都朝上,地道上部全是鋼筋水泥,萬一走火跳彈會傷人。你用手槍,如果遇到突發情況出槍方便,怕就怕一緊張忘了打開保險,所以可以把保險打開,但是一定要槍口朝向地面。」
    在這麼緊張的情況下,局長還抽出時間諄諄教誨,讓彭遠大心裡熱辣辣的,險些哭出來。局長跟在馴犬員後面擔心地問:「時間過去這麼久,氣味不會散光了吧?」
    馴犬員信心十足:「沒問題,地道裡空氣流通慢,再過十天氣味都散失不了。」彷彿是在證實他的話,警犬突然興奮起來,雙耳豎起,低聲吼著朝前奔去,馴犬員說了一聲:「有了。」然後跟著警犬向前跑去。局長連忙下令:「跟上。」大家變成兩路縱隊緊貼著地道兩邊的牆壁魚貫跟進。
    根據指揮部的命令,人防工事裡的照明全開,燈火通明,行進中毫無障礙。奔過了幾個坑道口,大概跑了十幾分鐘之後,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突然斷電了,地道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突然沒了照明,人們一下子什麼也看不見了,只好停了下來,好在人防辦公室設計時考慮得十分周到,每隔十來米就有一盞充電應急照明燈,過了一陣大家適應了應急照明燈昏暗的燈光,能夠勉強辨識路途了,就又開始跟在警犬後面匆匆行進。彭遠大跟在局長後面磕磕絆絆地跑,戰士們有意無意地把局長往後擠,他們是好心,想要保護局長的安全,局長又要擠到前面指揮,兩下裡就有點像較勁競賽,前進速度越來越快,彭遠大跑得氣喘吁吁,腳底下不知道絆到了什麼,撲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下巴磕到地上,牙齒咬破了舌頭,疼得他眼冒金星,等到他爬起來,別人已經都失去了蹤影。地道四通八達,彭遠大暈頭轉向,只好聽聲辨向,跟在後面急急追趕,追了一陣越追越遠,有一陣根本連大家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彭遠大只好停下腳步,靜靜傾聽,想捕捉到局長他們的聲音然後繼續追趕。地道裡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地面上有黃蠟蠟的光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牆壁上有滲出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來,彭遠大開始感到恐懼,似乎到處都有藏身於隱秘處的妖魔鬼怪在偷覷著他。這個時候他甚至希望楊德彪出現在面前,起碼楊德彪還是個人,跟彭遠大屬於同類,比那些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道長相卻能鑽進人心裡的妖魔鬼怪恐怖程度還低一些。
    就在這時,彭遠大聽到前方左手的岔道裡傳來了腳步聲,心裡頓時輕鬆起來,肯定是老局長派人回來找他了,便趕緊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朝聲響傳過來的坑道走去。剛剛轉過拐角,對面黑森森地躥出一個人來,二話不說嘩啦啦就是一排子彈掃了過來。坑道裡攏聲,槍聲格外響,震耳欲聾的槍聲讓彭遠大感覺似乎有無數柄大錘狠命敲擊著他的耳鼓,同時腦袋頂上就像有一團炙熱的烈火燎過,本來就已經非常緊張的彭遠大嚇暈了,雙腿一軟就地跪倒,兩腿中間一股暖流潺潺而出順著大腿汩汩流淌下來。瞬間,彭遠大對楊德彪產生了切齒的仇恨:好容易搞定了董曉蘭,這一下沒機會娶她了。強烈的仇恨指揮著他的雙手端起了那支子彈打出去會翻跟頭的五四式手槍,扣動扳機,砰砰砰連開三槍……彭遠大在喪失意識之前,聽到前面有人痛苦地叫罵了一聲:,然後傳來撲通一聲震響,好像地道塌方了。再過後,彭遠大腦海中董曉蘭的倩影就像清晨的霧氣漸漸消失,彭遠大什麼也不知道了。局長帶領人馬跟在警犬後面追蹤,楊德彪反追蹤的能力極強,猶如飄忽不定的幽靈,怎麼也追不上。不過局長這個時候反而大大地放心了,不管怎麼說,楊德彪沒有從地道裡逃逸出去,事情還沒有惡化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便命令和警犬同樣激動亢奮急於建功立業的戰士們不要急躁,穩紮穩打,只要咬住罪犯就行,徹底搞清情況之後,在適當的時候再採取進一步的措施。這時候不知道楊德彪採取了什麼反追蹤技術,弄得狗鼻子失靈,警犬原地轉圈,任憑馴犬員心急火燎地拚命喊:「嗅、嗅、嗅……」就是不再前進,就地兜著圈子團團轉,不像一隻警犬,倒像一條袖珍毛驢在拉一個無形的磨盤。在這緊要關頭,最讓局長揪心的是彭遠大不知道什麼時候失蹤了。局長想派兩個戰士回去找,又怕這些毫無實戰經驗的戰士碰上楊德彪來個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局長痛悔不及,他當時想,即便碰上楊德彪,有自己保護,彭遠大也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危險,經過這一次實戰對彭遠大是一次難得的鍛煉機會,甚至可以讓他受益終生,沒承想他卻沒影了。局長這時候反倒希望彭遠大是個軟蛋熊包,下地道以後心裡害怕又偷偷跑回去,這陣已經跑回了指揮部。局長眼睜睜看著做出拉磨動作的警犬一籌莫展,地道裡突然傳來了爆響的槍聲,槍聲回音沉重,活像在人耳邊上敲大鼓。經驗豐富的老局長在密集的五六式衝鋒鎗射擊的間歇聲中,聽到了五四式手槍單薄的咳嗽。局長的心像被人扔下萬丈深淵的石頭,一個勁朝下沉卻總也落不到底:「完了,小彭完了。」老局長在心裡默念著,答案顯而易見,彭遠大那樣一個進入公安局不過才兩三年的警察,靠一支破舊的五四式手槍,怎麼能同經過嚴格訓練而且火力比他強大得多的特務連偵察兵對抗呢?這就像一隻剛剛長出犄角的小山羊,企圖對抗強壯的大灰狼,可想而知的結局讓老局長心驚肉跳。他知道,這一生自己的靈魂將被一層陰影永遠籠罩,那就是對同意彭遠大進入地道搜捕罪犯這個錯誤決定永生永世的追悔。

《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