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6-7)

  六
  程鐵石費力地睜開眼睛,白花花的光芒刺的他雙眼銳痛,他不得已又將眼睛閉上。閉上眼睛,眼前的光變成橙黃,一團團的黑暈在橙黃的光中旋轉、遊蕩,飄忽不定,若即若離。他想翻身,頭痛欲裂,連頸椎也射出刺痛直衝顱頂,他只好放棄翻身的打算。眼前的橙黃與黑暈交替滲透,變幻莫測,攪動得他噁心發嘔,他估計自己頭部遭到的重擊造成了輕度腦震盪。
  他活動了一下四肢,又集中精力憑感覺在身體各部驗查體會著,還好,沒有異狀,說明沒有受到進一步的打擊,除了頭部那沉重的一擊。他急於搞清自己身在何處,便強迫自己微微睜開眼睛,待習慣適應了光線後,再逐漸把眼睛睜大。這是一間普通的屋子,四周雪白的牆壁讓他猜測這是一間病房,難道自己被打昏之後,又有人將自己送進了醫院?他的頭很難轉動,只好定定地看著雪白的屋頂,白色刺激他,使他頭暈目眩,胃裡也翻騰不已。他強制著自己不去嘔吐,努力作著深呼吸,把空氣深深地吸到胸腔,灌滿腹腔,再緩緩呼出。這樣做了一陣,他感到頭腦清醒了許多。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嗅到醫院慣有的來蘇水和藥味兒,這間屋子空氣的味道是悶了許久的煙味、霉味和汗味攪合起來的臭味兒,由此斷定,這裡並不是醫院。他沒有動,保持平臥的姿勢,回憶著事情發生的經過。
  昨天,也許是前天,由於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所以無法確定事情到底發生在哪一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事情發生在他跟黑頭分手後的當天晚上。同黑頭分手後,他回到房間一直躺在床上。也許是喝了酒,那天他特別嗜睡,朦朦朧朧中他覺著天已昏黑,又感到內急,便掙脫睡魔,起身到廁所方便一番後,又打了盆水擦了把臉,才感到清爽許多。看看表,已到傍晚六點多鐘,肚中尚不飢餓,也無心吃飯,就守著電視機一直看完新聞聯播才強打精神下樓吃飯。
  外面天已黑透,寒冷徹骨,街上行人稀少。程鐵石就近找了一家飯館,要了一碗熱湯麵,三口兩口吞下,結賬出了飯館,想起明早可以不出門,就又買了兩包方便麵。回到海東大旅社,劈面碰上一人正從旅店裡出來,見了程鐵石略略一怔,又仔細上下打量一番。見他盯著自己看,程鐵石有些奇怪,也注意看了他一眼,對方背光,面目看不真切,程鐵石便準備進門回房。
  「請問這位大哥,你是不是叫程鐵石?」
  對方猛然一問,程鐵石毫無思想準備,本能地點點頭,隨口應道:「對,我是程鐵石,你……」
  那人朝程鐵石身後點點頭:「就是他。」
  程鐵石覺出不對,剛要回頭,便覺後腦受到重及,當時他並沒有感到疼痛,只覺得頭部猛烈震動一下,天旋地轉站立不穩,本能地伸手去找扶持,卻接到對方一隻伸過來的胳膊,接著他便失去了知覺。
  回想起這一幕,程鐵石斷定自己受到了事先謀劃好的暗算。他肯定自己受到暗算的同時,也就斷定了暗算自己的主謀肯定是銀行。現在的問題是,對方把自己狹持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如果僅僅是為了威脅恐嚇他,沒有必要打完他又把他弄到這裡。如果是要下辣手謀害他,他昏迷這麼長時間讓他死十次也夠了,對方卻讓他又醒轉過來。不管對方下一步要對他做什麼,目的只有一個:制止他再追究銀行的法律責任。
  想到這些,程鐵石心內猶如刀攪水煮。博士王遭遇對方的襲擊後,再三叮嚀他提高警惕,防備對方狗急跳牆暗下毒手。他雖然當時很緊張,處處小心,可時間一長對方沒有什麼後續動作便漸漸鬆懈了下來,如今果真中了對方的毒手。憤怒與悔恨漲滿了他的胸腔,他忍著頭部的劇痛,掙扎著從床上爬起,終於坐在了床上。他四處張望,這間屋子有十平方米見方,房內除了他身下這張床再就一無所有。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腳上的鞋不知是被對方拿走了還是半路上遺失了,襪子也只剩了一隻。他赤腳站在水泥地面上,所幸室內暖氣燒得很足,腳接觸到地面有些涼,還沒到刺骨的地步。這間房子的屋頂很矮,只有一個小小的透氣孔高高懸在頂棚的下方,光線就是從那個透氣孔中射進來的。
  程鐵石走近房門,握住門把,用力拉了幾下,門紋絲不動,又用力推了幾下,門仍然紋絲不動。他輕輕敲敲,門是用實心木料做的,很厚實,外面又包了層鐵皮,他又用力砸了幾下,手很痛,砸出的聲音卻很小。
  程鐵石有些沮喪,也有些疲倦,頭又開始隱隱作痛,尤其是顱部一跳一跳地刺痛,像是有根鐵釘從裡朝外扎。他回到床前坐下,鐵架單人床上只鋪了一層草墊,他略移動,床便發出吱吱嘎嘎的呻吟。
  這時他開始感到口渴,是那種突然襲來的乾渴,嗓子眼兒像被木銼銼過,火辣辣地,舌頭像木頭,口腔像煙缸。程鐵石拚命擠動口腔,企圖擠出點唾液潤潤嗓子,口腔卻像吝嗇的富人,不肯給嗓子一滴施捨。程鐵石看著光禿禿的四壁,發現暖氣的出水管接口處滲出水漬來,便過去摸索一下,暖氣很燙,即便真有水滲漏出來也無法用嘴去接。
  程鐵石巡視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找到可以解渴的液體。房間像個無恥的娼妓,把一切都袒露給他看,唯獨沒有他需要的水。
  程鐵石頹然倒在床上,不再作徒勞的搜尋。難耐的乾渴控制了他的意識,他放棄了思維,甚至對即將面臨的不可知的命運而產生的恐懼也離他而去,他的全部意念只有一個字:水!
  果真來了水,冰涼的水澆在他的臉上,激得他立刻清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刺眼的白光迫得他又閉上了眼睛。有人在搖動他,衝他呼喚:「醒醒,哥們,醒醒,哥們……」
  程鐵石再次睜開眼睛,先是瞇著一條縫隙,然後逐漸睜大,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冬瓜。程鐵石晃晃頭,又眨眨眼,完全適應了光線之後,才看清那只冬瓜上有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冬瓜還原成了人的腦袋。
  「哥們,你睡的真香,聽著你做夢還喊水,肯定渴得夠嗆,起來,先喝點水。」
  程鐵石掙扎著坐起,又是一陣暈眩,他閉目鎮靜片刻,眩暈過去了。
  「給!」冬瓜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程鐵石接過來,一口氣喝乾,又深深地喘息一陣才緩過勁來。通過透氣空可以看出外面天已黑了,屋內點亮了明晃晃的日光燈,來人坐在不知什麼時候搬進屋內的一張折疊椅上。
  程鐵石仔細打量一下來人,只見他長著一顆冬瓜腦袋,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皮夾克,敞著懷,露出了裡面的肉黃色粗線毛衣。腿上穿著一條牛仔褲,鼓起一塊塊腱子肉,像粗壯的牛腿。腳上蹬著一雙大頭皮靴,靴面已經磨白。
  在房間的地中央,一個礦泉水瓶子孤零零地躺在光裸的水泥地板上,令人聯想起等待掩埋的死屍。程鐵石判斷,方纔那傢伙就是用礦泉水把他澆醒的。
  「你是誰?這是啥地方?」
  「我說我是誰你也不認識,這兒是海興,還用問嗎?」
  這個傢伙表面粗蠢,實際上很奸滑。程鐵石又說:「你們這種做法已經觸犯了刑律,暴力侵害非法綁架,你們就不怕進局子嗎?」
  「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我們只是得人錢財替人消災,你也別嚇唬我,比這狠的事我都幹過。」說罷他從椅後拿出一個紙箱子,擺到程鐵石身邊:「別說那些沒用的廢話,你幾天沒吃沒喝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也沒必要害你,吃的喝的都給你送來了,你就慢慢用吧。」
  說完,他起身就要離去,程鐵石急忙叫住他:「你別走,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那人回身兩手一攤:「到底要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剛才說了,我只是得人錢財替人消災,人家讓我們哥幾個把你請來我們就請來,請來幹啥人家不說我們也不知道。」
  程鐵石說:「他們給你多少錢?我加倍給你,只要你把我放出去。」
  那人聳聳肩頭:「對不起,我倒想跟你合作,可惜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再說那樣也不合規矩。」說罷,轉身離去,門外傳來鐵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響和推拉鐵門拴的刺耳摩擦聲。
  程鐵石楞楞地呆坐一陣,覺著想的再多也沒用,便揭開紙箱,取出裡面的食物。食物是幾張餅、幾個饅頭和幾根火腿腸。喝的倒不少,七八瓶礦泉水還有五六瓶啤酒。見到食物,程鐵石才感到飢腸轆轆,肚腹空空蕩蕩像真空器皿,要把所有能嚥下去的東西都吞到肚裡。
  他解開塑料袋,狼吞虎嚥地吃將起來,吃的太急,嗓子眼兒一陣陣發噎,他又打開一瓶啤酒,灌下去幾大口,衝下噎在嗓子眼兒的食物。吃到肚腹漲滿,他將剩下的食物拾掇好,才想起煙。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吸煙了,他翻著衣袋,欣喜地發現煙跟打火機都在,掏出煙盒一看,裡面還剩下四五支煙,便抽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入一口,煙太香了,他在胸腔裡憋了一會兒,才將吸入的煙緩緩吐出。
  吃飽了,喝足了,煙癮也過了,程鐵石卻感到渾身發軟乏力,懶洋洋地打不起精神。他知道這是長時間忍受飢渴突然暴食引起的生理反應,過去他也經歷過這種情況,便倒在床上,盡量放鬆身體,等待體力的恢復。
  躺到床上,盯著空蕩蕩的天花板,萬般思緒湧上心頭。想到眼下的處境和下一步可能發生的不測,心頭不由惴惴;想到銀行種種惡行給自己造成的痛苦與傷害仇恨與憤怒充塞著胸膛;想到博士王、黑頭找不到自己不知會急成什麼樣,又推測他們將會採取什麼行動來找自己,進而又想自己能用什麼辦法跟他們通通消息,思來想去一籌莫展,不禁惱恨自己沒用。思緒漸漸飄向遠在廈門的妻子和女兒,廈門真是一座美麗的島嶼,說它是一座公園城市一點兒也不過份。純淨的空氣,整潔的街道、花紅葉綠的園圃、碧波蕩漾的大海、翩翩起舞的白鷺,還有如詩如畫的鼓浪嶼……也許自己很難再回到廈門,很難再見到翹首期盼自己的妻女了,大概她們作夢也不會想到他此刻正被幽禁在這座地牢裡……
  淚悄悄浸濕了他的面頰,癢酥酥地,他擦去淚。為了擺脫憂傷,他索性從床上爬起,赤足在地上踱步。他從房子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嘴裡喃喃數著步子。走了一陣,感覺體力恢復了許多,精神也振作起來,就又開始打量這間屋子。
  屋頂不高,距地面約有三米。透氣孔距離屋頂約有一米,離地面不到兩米。他雙手搭住透氣孔的窗沿,然後引體向上,他終於看到了外面。窗口豎著一排拇指粗的鋼筋造成的防盜柵欄,透過柵欄可以看見水泥地面和兩三米外的牆角,程鐵石斷定關他的這間房子是一個地下室。他沖外面叫喊了幾聲,聲音消失在夜空,沒有任何反應。水泥地面泛起淡淡的銀光,像是結了一層冰,對面的牆角不知是一座建築還是一堵牆,黑黝黝地與水泥地面構成黑白分明的轉折,一陣陣冷空氣迎面撲到程鐵石的臉上。
  程鐵石伸出手抓住鐵柵欄,把自己吊住,用另一支手狠命搖動鐵柵,鐵柵冰冷堅固紋絲不動。程鐵石目測了一下透氣窗,窗口很小,即便能弄掉鐵柵也無法通過這個洞口鑽出去。他無奈地鬆手,身體跌落到地面上。他蜷曲著身軀坐在窗口下的地面上,煩躁與焦急讓他無法冷靜地思考。他必須盡快出去,對方下一步將對他採取什麼手段很難講,置他於死地殺人滅口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即便對方並不打算謀害他,被拘禁在這裡造成的後果他也難以承受。他失蹤的消息黑頭無法長期隱瞞下去,如果此事傳到廈門妻女的耳中,甚至傳到年邁的父母那裡,他們肯定無法承受得了這沉重的打擊。在他們身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是無法預料的。博士王、黑頭他們肯定不會坐等他的消息,勢必要通過各種渠道、採用各種手段來尋找他,尤其是黑頭,他將會做出什麼事也是很難料想的。萬一他鬧出越軌過激的事,他的後半生將會變成未知數,程鐵石絕對不願意因為自己把他們牽進泥潭。還有正在進行的訴訟,如果他被長期拘禁起來,訴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原告都找不到了,還打什麼官司?也許這正是他們拘禁自己的目的所在。
  日光燈的嗡嗡聲和蒼白閃爍的光芒讓程鐵石難以忍受,他爬起身找到開關關掉了燈,房間陷入黑暗之中。程鐵石摸回床鋪,躺了下去。靜謐的黑暗中,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火車汽笛聲,外面夜風吹動樹枝的聲音也傳了進來。程鐵石凝視透氣窗散進來的微光,傾聽著靜夜萬籟的竊竊私語,漸漸墜入睡夢之中。
  七
  「整死他。」
  行長口中惡狠狠吐出的三個字,似炸雷在耳邊震響,汪伯倫不寒而慄。他弄不准她是說氣話還是真要那麼幹。他原想找到程鐵石把他抓起來狠狠整治一頓,讓他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跑回老家從此不敢再踏上海興這塊地面,不敢再提讓銀行賠款。即使達不到這個目的,起碼也出了口惡氣,他可從沒想過要殺人。
  「行長,你真的要那麼幹?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呀!」他又問了一句。
  「人是你弄住的,怎麼辦你自己捉摸,別問我。要問我就是那句話,我看你也沒有那個狗膽。」行長「啪」地一聲掛了電話。
  汪伯倫楞怔怔地看著手裡的話筒,像是看到了行長那張充滿殺氣的粉白胖臉。
  這個老娘們,真夠毒的。他在心裡暗暗嘀咕。按行長的授意,為了找到程鐵石他下了本錢。上一次派貓頭鷹他們去伺候博士王,想從博士王那條線上找到程鐵石,結果貓頭鷹、冬瓜幾個人被打了個鼻青臉腫,還險些被公安局收走。事後,為了安撫他們,汪伯倫不得不每人塞了五百塊辛苦費。行長告訴他程鐵石在海興的住處後,他們在海東大旅社盯了三天才算找到機會,一棒子把程鐵石敲昏,然後拖到郊區廢品收購站的辦公樓,關到了地下室裡。那塊地方是貓頭鷹他爸買下來準備炒地皮的,暫時空著沒人,很隱蔽。
  人抓到了,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心裡沒底,便打電話報告行長,一來報功,二來請示,沒想到行長說整死他。不管是真話還氣話,要真的殺人,他汪伯倫可不幹。就算是他汪伯倫想幹,貓頭鷹那幫人也不會幹。那幫人都在海興土生土長,平常跟他混在一起吃喝嫖賭稱兄道弟,幫他打打架或幹點他不便出面的下道事兒還行,真要讓他們殺人,在身上背條人命,他們絕對沒那個膽,再大的價錢也不會幹。
  汪伯倫放下手裡的電話,大腦發木,心裡發虛,忘了付錢轉身就走。看電話的老頭追出來拽著他要錢,他才明白過來,隨便抽出一張十元票子塞給老頭,轉身就走。老頭見他沒讓找錢,樂顛顛地罵了一聲:「傻狍子,二百五。」
  汪伯倫擋了輛出租往市裡趕,貓頭鷹、冬瓜他們聚在貓頭鷹那兒,等汪伯倫的消息。按汪伯倫的意思,要留個人看守程鐵石,可是貓頭鷹、冬瓜那夥人嫌太寂寞,誰也不願留在郊區的一座空樓裡面受罪,都說程鐵石在那個地下室裡讓他插上翅膀也飛不出來,不時有個人過去看看,順便捎些吃喝給他就行。汪伯倫動員不了他們,又覺著那個地下室確實挺牢靠,就依了他們。雖然依了他們,汪伯倫終究放心不下,一早一晚總得打車到那邊看看,三天過去了,一切正常,才放下心來給行長匯報。
  坐在車上,汪伯倫視而不見地看著車外的景色,腦子卻片刻也靜不下來。不管行長剛才講的話是真是假,希望程鐵石死的心情是有的,不過她自己決不會下手,她也沒那個本事。讓汪伯倫要程鐵石的命,他汪伯倫也決不會幹。他知道,即便他干了,也只不過在行長手裡又多了一個把柄,而且是致命的把柄。萬一他出了啥事,行長只要「不知道」三個字就可以讓他摔進萬丈深淵,她還會對別人說:「姓汪的傢伙本來就不是好東西,錯付給騙子二百萬就是他跟騙子惡意串通設的套兒。」
  想到這些,汪伯倫猛然發現,他動手抓程鐵石是辦了又一件大蠢事。殺人滅跡他不敢,也不能去做。可就這麼把程鐵石放了,程鐵石肯定不會饒了他們,他只要到公安局報案,暴力侵害,非法綁架,不是小事。公安局要是認真查一查,貓頭鷹、冬瓜他們固然跑不了,他自己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如果長期把程鐵石關押起來,程鐵石的那些律師朋友家人肯定也要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對這樣的大案肯定要花力氣,人失蹤了,報了案,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銀行自然是懷疑重點,貓頭鷹、冬瓜他們又都跟博士王照過面,查起來想必不會很難……他越想越怕,越想越後悔,腦子裡像是填進了石塊,沉甸甸地發漲,心裡像是堵滿了亂麻,爛糟糟地難受。司機見他在旁邊坐立不安,頭冒冷汗,臉色陰晴不定,緊張地問他:「大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汪伯倫掏出煙遞一支給司機,手抖抖索索地:「沒事兒,我胃不好,剛才吸了冷風,這會兒有點疼,抽支煙就好了。」
  司機問:「抽煙還能治胃病?這還是頭一次聽說。」
  汪伯倫這會兒哪裡還有心情跟司機閒扯,拉長臉不做聲,讓司機碰了個冷釘子。司機見他面色不善,識趣地緘口不言,腳下用力,車子開得像一陣風朝市裡馳去。
  到了貓頭鷹家樓下,汪伯倫打發走出租車,正要上樓,腦子一轉又停下了步子。不用上樓,他也知道那幾個小子肯定又在搓麻,他一去,他們總會變著法的哄他出血。別看他們一口一個「汪哥」叫的親熱,刮他的油水也是從來不眨眼不手軟。這會兒他猶豫不決到底上不上樓,倒不是怕那幾個傢伙讓他掏包,而是怕他們逼著他要「指示」。把程鐵石綁來已經三天了,每天由貓頭鷹、冬瓜幾個人輪著去送一趟吃喝,昨天程鐵石朝冬瓜要煙,冬瓜把自己的一盒「三五」扔給了他,回頭就找汪伯倫要了五十元煙錢。每天跑一趟,那幾個人已經不耐煩,追著汪伯倫的屁股問下一步怎麼辦。總不能把一個大活人老那麼關著,咱們又不是公安局,這麼下去,遲早要出事。
  汪伯倫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咋辦。他本想請示行長以後再說,今天一請示,結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更不知該咋辦了。他這才感到,抓了程鐵石,自己實際上陷進了更深的困境。思前想後,他決定先不上樓,不跟他們照面,省得他們追著問他咋辦,事情到了這一步,只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轉過身來正要回家,卻被拎著兩瓶酒一隻雞的貓頭鷹碰個正著。
  「汪哥,你這是剛來還是正要走?」
  汪伯倫無奈地說:「剛來。」
  「來了就上去吧,剛好打三圈。」
  汪伯倫前邊先走,貓頭鷹在後面跟著。兩人在樓道裡都不吭聲。上了樓,進了屋,汪伯倫不由皺眉蹙鼻咧嘴。屋內一片狼籍,地上、桌上到處都亂扔著吃剩的食物和空啤酒瓶子,煙蒂、空塑料袋隨處散落,電視機開著卻沒人看。煙味、酒味、剩飯剩菜味和人體的汗味體臭混雜在一起,令人發嘔。
  「你們也太能折騰了,多虧貓頭鷹是單身,要是有老婆非讓你們氣死不可。」說著,汪伯倫過去把窗戶打開。
  「別開,一開熱乎氣全放跑了。」冬瓜只穿一件襯衣,怕冷。
  「什麼熱氣,是臭氣,我算明白豬圈那麼髒為啥豬還照樣吃照樣睡,它們自己覺不出來。你們這就像豬圈,要不是有你們幾個活物在這兒,就成垃圾坑了。」
  汪伯倫在行長面前像孫子,在這幫人面前卻像爺。
  「汪哥,來摸兩把,我讓位。」冬瓜起身讓座,汪伯倫按住他:「我不玩,既沒心情也沒錢。」
  貓頭鷹打開啤酒,遞給汪伯倫一瓶,汪伯倫對著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氣。
  「吃不?」貓頭鷹又遞過來一隻雞腿,汪伯倫搖搖頭拒絕了。
  「汪哥,我聽說姓程的是跟你們單位打官司,說你們把人家幾百萬弄沒了,到底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你們給分了?」
  貓頭鷹邊啃雞腿邊問。
  「瞎xx巴扯,我們是銀行,哪能幹那種事?他的錢讓騙子騙跑了,他抓不著騙子就揪著我們頂雷子,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冬瓜說:「都是公家的事,你何必那麼賣力,綁了他萬一出了麻煩,都是你自個兒擔著。」見汪伯倫只顧喝酒,又咕嚕了一句:「我看姓程的那人挺老實,不是那種刁毛野炸的品種。」
  冬瓜的話流露出對程鐵石的同情和對汪伯倫這種做法的不以為然,汪伯倫把酒瓶子墩在桌上:「你他媽知道什麼,這件事沒個好結果我和行長都得完,我們完了,貓頭鷹他爹欠的貸款還有你老丈人的貸款都得漏底,倒霉的可不是我一個。」
  冬瓜不敢再吭聲,汪伯倫猶不解氣,又罵了一聲:「混球,除了多口氣真比冬瓜強不到哪去。」
  其他人見汪伯倫真的動氣翻臉,有幾分尷尬,又有幾分懼怕,都不再應聲。
  貓頭鷹說:「汪哥,你別發火,我們是替你著急,人弄來了,可往那一扔總不是事兒,這件事總得有個下場吧?」見汪伯倫沒有不高興的表示,貓頭鷹才接著說:「不行乾脆好好修理他一把,明告訴他這場官司再打下去要他的屍首埋在海興。咱們都是地面上的人,他肯定怕。」
  汪伯倫說:「他出來去報案怎麼辦?」
  貓頭鷹說:「他報案告誰?告我他認我老大貴姓?告你他至今沒見著你,憑啥告?退一步說,即便他告了,我們來個死不承認,大不了找幾個人來個不在現場證明,都在本鄉本土啥事不好辦?」
  汪伯倫想了會兒,其實貓頭鷹說的解決辦法正是當初他綁架程鐵石的目的,看來也只有這麼辦了,說不定還真就把姓程的嚇回去了。他是給單位追款,錢又不是他個人的,難道他會為了公家的事兒冒送掉自己性命的危險?
  「這樣吧,」汪伯倫示意冬瓜他們幾個停下手裡的牌,注意聽他講,「從明天開始,不要給他送吃的了,先餓他兩天,然後你們幾個狠狠地教訓教訓他,話就按貓頭鷹那麼說,他服軟了就放了他。」
  下一步如何進行總算有了明確的計劃,汪伯倫鬆了口氣,卸下了在身上背了幾天的包袱,心情也隨之輕鬆了許多,感到剛才對冬瓜有點太過火,不管怎麼著,冬瓜對他的事還是盡心盡力去辦的,想到這兒,便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百元鈔票,每人發了一張,給冬瓜多加了一張,說這幾天主要是他來回跑,辛苦一些。
  安排妥當,汪伯倫說:「你們繼續玩,我先走。」他實在不願在這骯髒不堪空氣污穢的豬圈裡多呆。
  下了樓,他大口呼吸著寒冷清爽的空氣,想到如果這回制服了程鐵石,案子不了了之,他便可以無憂無慮,而且在行長面前有個圓滿的交待,算是大難不死。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居然愉快起來。

《越軌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