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0)

  十
  儘管身上穿著厚實的棉皮夾克,腿上穿了兩條毛褲外加一條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高腰旅遊鞋,在露天地裡站久了還是凍得受不了。黑頭不時跺跺腳,搓搓手,嘴裡的哈氣在睫毛上掛了霜,眼珠都凍得發痛發脹。這鬼天氣真冷,黑頭在心裡詛咒著天氣,感到自己實在無法跟老天爺對抗下去。身後不遠處有一家小餐館,黑頭瞄了瞄,餐館的窗正對著銀行的正門,餐館沒有關嚴的門朝外散放出一陣陣熱騰騰的霧氣,抵擋不住的誘惑,黑頭於是放棄了繼續堅持下去的打算,走到小餐館門前撩起了厚厚的棉布簾,頓時一股熱氣摻合著飯菜的香味和刷鍋水的餿味撲面而來。黑頭進門,四處環顧,發現臨窗的桌前恰好沒人,心中一陣竊喜,走過去大馬張飛地佔據了這張臨窗的桌子。
  「大哥來點什麼?有米飯麵條餃子炒菜。」穿著髒兮兮大褂的服務員小姐拿著油膩膩的抹布過來招呼他,順手把一本原本紅色卻被油垢污染成紫色的菜譜放到他的面前。黑頭沒有去看菜譜,他最迫切的需要是讓凍僵了的身軀回暖過來。他雙臂夾緊腋窩,把雙手插到雙膝中間,蜷縮著身子,竭力抑制著身體的顫抖。
  「先來一杯熱茶。」
  衣著邋遢的服務員動作卻很敏捷,他的話音剛落,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就已然送到了他的面前。
  「還需要點什麼您吭聲。」說罷,服務員又去忙著服侍別人了。黑頭雙手捧著熱乎乎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啜飲著,熱氣通過他緊貼茶杯的雙手,通過他的喉嚨,很快滲透了全身,暖洋洋的感覺令他愜意,他掏出煙點著,心滿意足地吸了起來。
  「小姐,再來杯茶。」
  服務員小姐毫無怨言地給這位坐在餐館裡只喝茶不吃飯的主兒拎來一個大茶壺,斟滿他的茶杯後索性把茶壺也放到他的桌上:「大哥,您慢慢喝。」
  服務員的寬容大度反倒令黑頭有些赧然,當服務員再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叫住了她:「小姐,給我炒一盤肝尖,來一碗麵條,再來一小瓶二鍋頭。」
  等菜的時候,他兩眼仍然盯著街道對面的銀行。兩個戴著大沿帽穿著棉大衣的保安被寒冷驅趕進了銀行的大廳,卻又不敢安安穩穩地取暖,呆立在玻璃門的裡面表情呆滯地看著外面的街道和行人,彷彿兩尊改了裝束的門神。不時有人從銀行的大門出出進進,有的志得意滿,下了台階便鑽進恭候他們的轎車。有的神情索然,出了銀行便勾頭縮肩蹣跚而去。他等待的人卻始終不見出現。
  黑頭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不大但卻讓自己白白吃了半天苦受了半天罪的錯誤。他等的人此刻正在上班,並非到銀行辦事的顧客,既然在裡面上班,也就只有下班才能出來。想到這一點,黑頭不由為自己的糊塗而苦笑自嘲。
  酒來了,菜來了,麵條也來了,黑頭痛快淋漓地開吃。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確實餓了。連吃帶喝,風捲殘雲,一直吃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胃裡開始向上反嗝,才戀戀不捨地放下了筷子,點著一隻煙抽了起來。
  時間未到,他還得在這裡守下去。為了不至於坐著晾著招眼,他又要了一碟油炸花生,淺斟慢酌地喝起酒來。
  天逐漸黑了下來,街上下班的人也多了起來,步行的、騎車的、擠公共汽車的,人們的表情像被嚴寒凍僵了似地,目不旁矚地匆匆朝各自的實際意義上或象徵意義上的家奔去,這種景象讓黑頭聯想起夜幕降臨時匆匆歸林的寒鴉。
  對面的銀行也終於下班了,保安拉下了防盜柵欄,只留一個小門供銀行的職員們出來。接送職員們下班的車也已經停在了階下,一輛烏黑的「奔馳」,黑頭記得程鐵石告訴過他,那是娘們行長的專車。兩輛日本「尼桑」豪華中巴,那是供普通職員乘坐的。銀行職員開始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在銀行發藍的霓虹燈照射下,職員們的臉白裡泛青,像飄浮在夜空裡的幽靈,無聲無息地鑽進車裡。
  黑頭招來服務員,結賬付款,然後來到街邊,站到路燈下的暗影裡,密切注視著走出銀行大門的人,細細分辨著暮色中一張張變得很相似的面孔。出來一個身上裹著絨毛大衣的女人,彷彿一隻西伯利亞的棕熊,黑頭認出這是娘們行長。他相信如果從她身上著手,肯定也能追出程鐵石的下落,可惜她是女人,黑頭從不跟女人為難,他肯定自己的手段對女人使不出來。總算等到了汪伯倫,他跟行長在一起,只不過出門時自然要請行長先走,所以他便拉下了一步。汪伯倫朝行長說了句什麼,黑頭聽不見,大概是同行長分手時道再見,行長卻毫無反應,逕直走到自己的專車前鑽了進去。黑「奔馳」低低哼著小曲開走了,像一座油亮的會移動的碉堡。汪伯倫鑽進了最後一輛中巴,黑頭確信自己沒有看錯,才攔住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
  「上哪兒?」司機盯了黑頭一眼,冷冷地問。
  「跟著那台中巴。」黑頭亦冷冷地回答。
  「你是公安局的?」司機眼裡射出了好奇的光,口氣也溫和了許多。
  「檢察院的,」黑頭順著他的思路回答,語氣依然冷冷地吩咐:「盯住跟好,跟丟了不給錢。」
  「好說,」中國老百姓普遍仇視比自己有錢的人,銀行最有錢,而且是把老百姓的錢弄去給銀行自己掙錢,而老百姓辛辛苦苦掙幾個錢不放到銀行又無別處可放,這種無奈更讓老百姓對銀行有一種本能的仇視,起碼在潛意識裡是這樣看待銀行的。司機聽黑頭是檢察院的,盯的又是銀行的車,順理成章地推測肯定又是哪個銀行職員貪污受賄犯事了,像剛剛吸足了海洛因的癮君子,立刻精神倍增,雙眼瞪的滾圓,雙手在方向盤上攥了又攥,恨不得馬上把前面車上的罪犯從人群中剔出來捉拿歸案,他自己也好開開眼,找點令漫長冬夜生動起來的刺激。
  人上滿了,中巴啟動拐上了快車道,黑頭的車尾隨而動,亦駛上了快車道。黑頭跟他的出租車司機很快發現,要跟上並盯住銀行的那台日產中巴簡直太容易了。那台車像商場裡賣的玩具「母雞下蛋」,走一段便要停下來扔下一兩個人,基本上是走走停停,所以雖然正是下班交通高峰時間,街上路上行人車輛如同氾濫的洪水,而黑頭他們卻始終輕輕鬆鬆地跟在中巴的後面,黑頭也始終可以輕輕鬆鬆仔細辨認每一個下車的人。
  見汪伯倫也下了車,黑頭對司機講:「好了,就到這兒我也下車。」計價表上顯示的錢數是二十五元,黑頭抽出一張五十元的,司機給了他兩張十元的,正在數零錢往五元上湊,黑頭不耐地說:「算了,甭找了。」拉開車門下車,跟在汪伯倫的身後朝胡同裡走。
  這裡是一片五六十年代建造起來的老式住宅樓,幾十棟樓房像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巨大的煤坯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面上。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很近,中間的空隙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胡同。
  中國人的頭腦由政治掛帥轉變為人民幣掛帥之後,一些住在一樓的住戶便利用一樓的便利條件,動用中國人的聰明頭腦,對自己的居所稍加改造,就成了商居兩用的格局,臨街的窗口就是櫃檯,掛個招牌就興趣盎然地做起生意來。汪伯倫走近一家小商店,買了些香煙、啤酒、麵包、火腿腸之類的東西,裝成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袋子。黑頭停下腳步,轉臉朝牆點了一支煙,眼睛卻注意盯住他,深怕他一轉身鑽進哪個樓道裡失去目標。
  跟在汪伯倫的身後,黑頭不由尋思:按常規,下了班後理應回家,姓汪的小子到底是不是回家還說不準,即便是回家,他家裡有幾口人,人員結構又怎樣,一概不清楚,總不能就這樣盲目地衝到他家裡辦事吧?想到這兒,黑頭有些犯難,犯難了他也就不再深想,乾脆,先把這小子弄到手再說。
  他從地上揀起一塊磚,加快了腳步,逐漸縮短了跟汪伯倫的距離,汪伯倫剛一拐進樓道,黑頭竄上去掄起磚頭,衝他後腦就狠狠平拍了下去。汪伯倫一聲沒吭,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軟塌塌地萎堆在地,手上拎的食品也摔到地上,啤酒瓶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黑頭急忙將他攙住撐起,把他一支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頸上,夾著他沿著黑黝黝的胡同快步轉移。前面不遠處,有一個小商店,黑頭將汪伯倫堆放到拐角的隱蔽處,匆匆到小賣店買了一瓶白酒,回來後,打開酒瓶,捏住汪伯倫的鼻孔,掰開他的嘴,小心翼翼地往下灌,灌了差不多大半瓶,把剩下的酒灑到他的身上,然後扔掉空瓶,架著汪伯倫繼續走。
  迎面過來兩個推著自行車的路人,好奇地看著黑頭和一灘爛泥般的汪伯倫,嗅到他們身上衝鼻的酒氣,遠遠避開他們繞道而過,黑頭暗暗為自己的詭計奏效而得意。
  來到街上,黑頭攔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停車一看是醉漢擋車,又把車開跑了。黑頭只好再攔,好在正是交通高峰期剛剛過去,空載的出租車像一條條飢餓的黃魚,沿著公路這條凝固的河流往來穿梭搜尋乘客,不久,黑頭終於攔下了一輛夏利。
  「上哪兒?」
  黑頭略微思索了一下,告訴司機:「往機場開。」
  司機邊發動車,邊問:「那哥們醉成這樣還能坐飛機?」
  黑頭含含混混地說:「到機場不見得就是坐飛機。」
  司機不再言聲,默默地開動了車子。黑頭把癱靠在他肩頭的汪伯倫推放在座椅靠背上,又在他頭上摸索了一遍,沒有發現破傷之處,只在後腦和頂門之間隆起了一個包,這才徹底放了心。他用磚頭打汪伯倫的時候,就怕把他打個頭破血流不好辦,所以有意識用磚頭的平面拍他,達到既不造成外傷,又能把他整暈的目的,他的目達到了。檢查完汪伯倫的腦袋,黑頭便把他扔到一邊不再去管,盯著車窗外的夜景,思考著下一步的打算和行動。
  車已經駛出了市區,除了車燈照亮的前方,四週一片黑暗,不時有路邊小店的綵燈招牌從車窗外掠過,黑頭用力辨認這些小飯店、小旅館的招牌,車速太快,不等他認準那些五顏六色的招牌早就被甩到了身後。
  「慢點,別跑過頭了。」黑頭吩咐司機。黑頭他們一上車,司機便幾次搭訕,問東問西,黑頭不搭理他,漸漸司機感到了黑頭身上散發出的陰冷之氣,不敢再饒舌,默默地開車。聽到黑頭的吩咐,司機順從地減慢了車速,每到路邊的店家前面,車子開的便像散步,讓黑頭仔細找他所要找的地方。
  又過去了近一個小時,黑頭才看到了「悅來旅社」的招牌和「停車住宿、茶飯供應」的大匾。
  「到了,就在這兒。」
  計價表上的車費是七十五元,黑頭掏出一張百元票子遞給司機:「不用找了。」下了車,把汪伯倫往外拖,邊拖邊罵:「熊包,才喝半斤就醉成這樣,一會兒看嫂子怎麼拾掇你。」
  司機想當然地認為醉漢是這家旅館的人,便下來幫黑頭把死豬似的汪伯倫拖了下來,又幫著把他架到黑頭肩上,問:「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弄進去?」
  黑頭說:「不用了,你走吧。」
  司機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兩個滿身酒氣的醉鬼,二話不說,鑽進車調轉頭逃跑似地朝市內馳去。
  黑頭架著汪伯倫撐起旅館的棉布簾子,坐在服務台後的老闆見來了客人,急忙迎上前來,一看是黑頭,不搭話,架起汪伯倫一支胳膊幫他把汪伯倫弄到後院。
  黑頭朝最裡面的一間房揚揚下巴,老闆心領神會,趕忙過去開了房門,黑頭把汪伯倫架進去扔在床上,深深吐了一口氣:「這小子還真沉。」
  老闆關上房門,才鬼兮兮地問:「黑頭哇,咋回事?」
  黑頭說:「這小子欠我五千塊錢,賴賬不還還挺橫。」
  老闆說:「你把他弄到這兒準備咋整?」
  黑頭說:「我先陪他玩兩天,憋憋他。」
  老闆說:「要不要我找倆人來鎮鎮?」
  黑頭說:「用不著,我能把他從城裡弄到這兒,還治不了他的病?你只要看著點,別讓人打擾我就成。」
  老闆點點頭答應,轉身出門,不一會兒又送來一壺水。
  這個老闆以前跟黑頭聯手做過黑煙黑酒生意,黑頭看他拖家帶口的,分利時總讓著他,攢了點錢後弄了這麼個旅店開著,生意不錯,對黑頭很感激,總覺著欠黑頭的人情債。黑煙黑酒生意越來越難做,又違法,黑頭賠了兩次也就洗手不幹了。他知道這個老闆為人機敏,嘴又嚴,還真的講點義氣,便選了他這兒當拘留所。
  老闆說:「有啥事叫我一聲。」
  黑頭點點頭:「你也別擔心,我決不會給你找麻煩。」
  老闆瞪他一眼,不以為然地咧咧嘴,雖然啥話沒說,那意思卻表達得很明確:為你的事我還怕麻煩?
  老闆走了之後,黑頭關好門,脫下外套,又把汪伯輪搬到衛生間裡放到地上。這個衛生間很大,有十平方米左右,除了牆上裝著一個換氣扇,沒窗沒洞,黑頭就是沖這個衛生間才點名要這間房的。
  他把汪伯倫的外衣外褲全都脫掉,只留下襯衣襯褲,又脫掉他的鞋襪,將他衣兜裡的錢包、證件和其他雜七雜八的物件全部掏空,用汪伯倫的外衣包好,拿到外間塞到床下面。這一套他是當年被關進刑事拘留所時跟拘留所的警察學的,如今用在了汪伯倫身上。做完這一切,他坐在沙發上抽了支煙,又回到衛生間,把衛生間裡掛著的舊毛巾撕開結成繩子,把汪伯倫的雙手背到身後牢牢捆了起來。
  黑頭看看蜷縮在地上的汪伯倫,心裡不知怎麼湧起一股近似憐憫的感覺,一時竟然沒了整治他的興趣。見汪伯倫的眼鏡歪到一旁掛在一支耳朵上,黑頭替他把眼鏡摘了下來,放到洗臉架上。
  摘去眼鏡的汪伯淪顯露出他本質的醜陋,疏疏落落的倒掛眉,大眼角向下探出的老鼠眼兒,構成了他的奸詐。年紀輕輕已經出現了眼袋,無言地坦白了他沉溺酒色的生活。就是這個人,把程鐵石坑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至今生死未卜。就是這個人,曾經想侮辱趙雅蘭,要不是那天晚上讓黑頭碰上,趙雅蘭如今生活在什麼境地裡,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想起這些事情,黑頭心頭又騰起了熊熊怒火,也更急迫地要從眼前這個傢伙嘴裡探知程鐵石的下落。他不再遲疑,起身用橡皮塞堵住浴盆的下水孔,擰開水龍頭開始往浴盆裡注涼水。
  黑頭等水盆注滿之後,從房間搬了張椅子放到浴池邊上,然後提起汪伯倫,把他浸入到浴缸裡,溢出的水濺到黑頭的褲腿上,他朝後退了一步,拱著身子,手揪住汪伯倫的頭髮,防止他的頭部淹沒在水裡。
  冬天寒冰似的冷水激得汪伯倫渾身顫抖,活像進了油鍋的活魚,他立即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見黑頭,汪伯倫驚詫地張大了嘴,黑頭怕他叫喊,立即用手摀住了他的嘴,對著他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你要是叫喚一聲,我就淹死你,聽明白了嗎?」
  汪伯倫順從地點點頭。剛才他一眼看到黑頭,就感到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跟他打過交道。黑頭一說話,他就想了起來,他曾因為那個坐台小姐黃麗被眼前這人揍過。認出了黑頭,他馬上想到,會不會是那個小姐跟黑頭確實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讓黑頭來為他出氣。
  黑頭放開捂著他嘴的手,坐在浴盆旁的椅子上,冷冷看著汪伯倫不說話,彷彿他眼前不是一個浸在冰水裡的人,而是一個擺在那兒供人參觀的動物標本。黑頭冷峻的眼神令汪伯倫極為恐懼,再加上冰水已徹底吸乾了他身上的熱量,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起來,上牙跟下牙磕碰出「得得得得……」的脆響,眼淚鼻涕混在一起噴湧而出。
  「大哥……您、您饒了我吧,我干了啥錯事……我、我認……認服……」汪伯倫開始求情告饒,但激烈的顫抖卻讓他難以說出順暢完整的句子。
  「程鐵石在那兒?」
  黑頭這壓抑著極大憤怒的問話,猶如一塊巨石砸在汪伯倫頭上,他只覺腦袋「嗡」地一聲,似乎頭都漲大了許多,他發懵,不知道程鐵石跟眼前這位黑壯漢子有什麼關係。儘管他膽戰心驚,卻知道程鐵石的事情非同小可,絕對不能輕易漏底,於是堅決地否認:「我不知道。」這句話他回答得很順暢。
  黑頭二話不說,伸手把他的頭朝下一按,便將他淹沒在水中。汪伯倫拚命掙扎,但手被捆住,掙扎變成無奈的扭動,只是腿腳蹬踏濺起的水潑灑到黑頭身上、臉上,冷冰冰地。黑頭紋絲不動,任由他掙扎,直到他不再亂蹦,水中開始冒出氣泡,才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部提出了水面。
  汪伯倫張大嘴拚命地呼吸著,像被撈到岸上的大魚,噴吐著水沫。喘過氣來,他便開始號啕大哭,涕泗磅礡,咧著大嘴,活像一口被綁到案頭即將挨刀的大豬。成年男人的這種哭法黑頭還從未見過,弄不清他是裝樣兒還是真的,瞅著他那種怪樣又有些噁心,便冷冷地不做聲,等他的哭聲稍停還在抽噎時,又冷峻地沉聲追問:「程鐵石在那兒?」
  汪伯倫只是抽泣,不回答,黑頭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把他按到了冰水裡。這一回他沒有再掙扎,像一隻逆來順受的綿羊。黑頭一直等到水中再次開始向上泛出一串串的氣泡,才把他提出來。他咳嗆著,鼻子嘴裡朝外冒著一股一股的清水,眼睛也開始上翻,露出充滿血絲的白眼球。黑頭見狀,知道這一回泡的過了點,便把他上半身拎出浴缸,缸沿墊到他的肚腹下面,下半身泡在浴缸裡,上半身頭朝下吊在浴盆外,控了起來。
  過了一陣,汪伯倫開始呻吟、喘息,黑頭就又把他放回浴盆,一字一句地說:「你再不講實話,我就再把你淹到水裡去,一直到你說實話或者被淹死為止。」
  汪伯倫此刻已經徹底崩潰了,從他的精神到他的肉體,成了毫無自主精神和抵抗意識可以任人擺佈的泥團。如果說女行長放肆摧殘他的命根,擊垮了他作為男人的尊嚴,那麼,黑頭肆無忌憚的刑罰,則徹底摧毀了他作為人的主體意識,他覺著自己是一隻受了傷的老鼠,被黑頭這只凶殘的老貓肆意玩弄於指爪之間,他甚至連逃生的意念和勇氣都完全喪失了。他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表示對黑頭所提任何要求都予以應承。
  黑頭伸手擰開了熱水龍頭,「嘩嘩嘩」的熱水噴進浴盆,又把手伸進浴盆,摸到下水口的軟塞拔了出來。水溫逐漸升高,汪伯倫逐漸暖了過來,不再打擺子似的發抖。
  「程鐵石在哪裡?」黑頭仍然問這個老問題。
  「被抓到東郊廢品收購站,關在地下室裡。」
  「誰在那兒看守?」
  「沒人看,從外面鎖上了。」
  「誰幹的?」
  「貓頭鷹他們。」汪伯倫本能地把責任推到了貓頭鷹他們身上。
  「貓頭鷹是誰?」
  「是我的朋友。」
  「那麼說他們是替你辦事了?這件事你是主謀?」
  「是……不是……是我們行長逼著我們辦的。」他又把責任推到了行長身上。
  「胡扯,行長逼你們抓程鐵石幹嗎?你別電梯裡放屁瞅別人,推卸責任。」
  「真的,大哥,這會兒了我還敢撒謊嗎?程鐵石跟我們行長打官司,行長怕官司打輸了把老底翻出來,就想斷了程鐵石的道兒,是我心軟,沒忍心下手。程鐵石至今還在那兒,好好的,我們每天還給他送吃送喝,不信我領你去看麼。」
  黑頭看得出,汪伯倫沒撒謊,知道程鐵石沒有性命之憂,放下心來。忽然想起汪伯倫講「行長怕官司打輸了把老底翻出來」的話,靈機一動,心想何不乘這小子這陣兒正嚇的骨頭酥,把他們的老底摸出來,對程鐵石這場官司肯定有用處,便接著問:「你們行長怎麼把程鐵石的錢弄沒的?跟那幾個騙子怎麼串通的?你老老實實講給我聽聽。」他有意讓汪伯倫講「行長」,為的就是他能少點顧忌。果然,汪伯論便把騙子公司如何找行長談回扣,又如何跟銀行串通好,把錢冒領出去的經過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黑頭越聽越氣,伸手給了汪伯倫兩個耳光,憤憤罵道:「你們這幫烏龜王八蛋,守著銀行吃香的喝辣的還嫌不夠,還幹這種缺德事,你們他媽的還是不是人?」說著舉手又要打,嚇得汪伯倫縮著脖子躲,腦袋撞到浴缸璧上。
  「再說,你們打官司的時候,做了哪些鬼?」
  汪伯倫怕打,只好又把他們如何收買何庭長,馬麗芃如何勾搭何庭長的事,凡是他知道的,不管是聽說的還是自己親自辦的,都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徹底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連黑頭也暗暗吃驚,其中的黑幕更是讓他憤怒。他本來打算馬上讓汪伯倫帶路去找程鐵石,聽完汪伯倫的交待後,他感到問題嚴重事關重大,不能就這麼聽聽而已,口說無憑,必須留下證據。
  「你老老實實待會兒。」黑頭對汪伯論吩咐道,然後他出去找旅社老闆要來紙筆,回到屋裡關緊房門,坐在沙發上點著煙思考起來。
  「大哥,大哥……」汪伯倫在衛生間裡喚他,他走進去一看,汪伯倫臉漲得通紅,額上的汗水像是又有人把他的頭按到了水裡似的。
  「熱,燙……你快把水關了吧。」
  黑頭過去把熱水關上,對他說:「我這是為你好,剛才用涼水激那麼久,不用熱水燙的你渾身出汗,寒氣積在身體裡面你這下半輩子就完蛋了,懂不懂?笨蛋。」
  說罷,黑頭把他從水裡提了出來,拽出衛生間按到桌前的椅子上,又拿了條枕巾替他擦乾頭上、手上的水,然後解開了捆住雙手的繩子,留出右手,把左手綁在椅背上。
  「寫吧。」黑頭指指桌上的紙筆。
  「寫啥?」汪伯倫不明白,愣愣地盯著黑頭。
  「把你剛才講的全部給我寫下來,講過的不許遺漏,講時沒有想起來的想起來了要補上。」
  汪伯倫知道,不寫這一關是過不去的,只好拿起筆,馴順地開始寫。
  寫好之後,黑頭拿過來認真地看了一遍,交待的挺細,前因後果都寫得頭頭是道。黑頭把紙還給他,說:「把你們怎麼派人抓程鐵石,為什麼抓,行長是怎麼指示的,抓了以後關在哪裡,這些事也一併寫上,寫完了簽上你的名。」
  汪伯倫又埋頭寫了一陣,把寫完的材料交給黑頭過目。黑頭指著汪伯倫的簽名說:「蓋個手印。」汪伯倫作為難狀四處看看:「沒印泥。」
  黑頭拽過他的手,掏出彈簧刀,汪伯倫驚恐地往回抽手,黑頭牢牢地握住不放,隨即打開刀,用刀尖在汪伯倫的食指上輕輕一挑:「沒事,不疼,」說著捏住他的食指擠了兩下,殷紅的血珠從指頭尖上長了出來,「這就是印泥。」黑頭向他解釋著血珠的用途,然後抓著汪伯倫的手指在材料上簽名的地方按了手印,又在每一頁的頁碼上也按了手印,最後又將幾頁紙排開,在邊頁的接隙處也按了手印,這也是黑頭在「裡面」跟警察學的。
  黑頭把寫好的材料折起,放進貼肉的襯衣口袋,他知道這材料的重要性。然後解開汪伯倫的手,命令道:「把衣服穿好。」
  汪伯倫為難地說:「這麼濕……」
  「濕了脫下來擰擰,你要想讓我放你,就快點,不想走就呆在這兒,我可沒時間陪你。」
  一聽這話,汪伯倫趕緊脫光身上的襯衣襯褲,擰乾又穿上。黑頭從床底下掏出他的衣服褲子鞋襪扔給他,他匆匆忙忙地穿好,又把錢包、證件、鑰匙之類的物件裝進口袋。
  黑頭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褲腰帶解開抽了下來,又命他脫掉一隻鞋,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提著鞋,前後觀賞了一下,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就行了。」然後又用枕巾把他的眼睛蒙了起來,便推著汪伯倫出了門。
  來到前堂,老闆還心神不定地守著門沒睡。黑頭指指蒙著眼的汪伯倫,示意老闆別吭聲,扒到老闆的耳邊悄聲吩咐:「弄輛車來,司機要可靠。」
  老闆點點頭,出門去叫車,不大一會兒領來一輛破舊的拉達轎車。黑頭推著汪伯倫上了車,從汪伯倫的兜裡掏出錢包,抽了兩張一百元的遞給司機,又將錢包裝回汪伯倫的衣袋。司機不吭聲揣了錢等著黑頭的吩咐,黑頭指指海興的方向,司機會意,啟動車,朝市區開去。
  進了城,已是凌晨,街上基本上沒有行人。這時候,黑頭才解開了汪伯倫頭上蒙著的枕巾。
  「這是海東大旅社,認準了?」
  汪伯倫點點頭。
  「從現在開始你領道,去找程鐵石,」說著,黑頭掏出彈簧刀在他眼前晃晃:「你要是說了謊,我就挖個坑把你種到地裡變成化肥。」
  汪伯倫順從地點點頭,又疑神疑鬼地打量前面的司機,司機不吭聲,也不回頭,更顯得莫測高深。汪伯倫弄不清司機跟黑頭的關係,估計他們是一夥的,不敢多說,指點著前面:「往東一直走。」
  按汪伯倫的指引,他們很快來到了市郊的廢品收購站,下到地下室,打開燈,兩個人都目瞪口呆。熏得烏黑的房子裡,哪裡有程鐵石的影子?黑頭第一個反應就是汪伯倫騙了他,怒火騰起,他抓起汪伯倫的右臂朝後一扭又猛力一抬,汪伯倫慘叫一聲右臂便從肩部脫臼了。隨即黑頭抓住他的左臂朝左一拉,同時用腳絆住汪伯倫的腿,汪伯倫沉重地跌翻在地,黑頭用膝蓋頂住他的後腰,用手揪著頭髮把他的臉朝上一搬,怒火中燒地罵道:「你他媽的跟我玩藏貓貓是不是?你活膩了是不是?」
  汪伯倫鼻涕眼淚塗了滿臉,額上也擦破了皮,滲出一絲絲血痕:「大哥,我真的沒騙你,我要騙你我是大姑娘養的。」他恐怖極了,程鐵石的失蹤出乎他的意料,讓他感到自己即將面臨滅頂之災。
  黑頭又朝屋內仔細看看,在燒剩的灰堆旁看到半扇軍大衣的大襟,他過去撿起來細細一看,覺得像是程鐵石的那件軍大衣。又看到鐵架床的下面,還扔著一些吃剩的食物。看來汪伯倫沒有說謊,起碼程鐵石在這裡關過。
  「人呢?程鐵石呢?」黑頭追問汪伯倫。
  「大哥,程鐵石真的一直關在這兒,我哪敢騙你呀。」汪伯倫也是莫名其妙,無可奈何。
  「你沒騙我?那人呢?你給我把人交出來!」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汪伯倫幾乎又要放聲大哭一場,他被黑頭這個凶神弄得痛苦異常,程鐵石是被他弄到這兒的,可是人卻又不見了,他無法向黑頭交待,黑頭將對他做什麼想也不敢想,他被深入靈魂的恐怖攫住了。
  「你他媽的別哭,再哭我踢你。」黑頭對他的哭討厭到了極點,見他又咧嘴,警告他道。
  汪伯倫不敢再哭,急的滿地亂轉,嗓子裡還抽抽噎噎地哽咽著。
  「會不會讓別人給轉移了?」黑頭問汪伯倫。
  「不會呀,轉移也不會不經過我同意啊。」想了想汪伯倫又說:「大哥,我攥在你手裡,我還能騙你嗎?要不我打電話問問貓頭鷹他們,看看咋回事。」
  看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黑頭喪氣地坐在地上,點著一支煙抽著。汪伯倫也掙扎著爬起來,縮在另一頭的牆角,遠遠避開黑頭,可憐兮兮地呻吟著。
  黑頭暗暗打定主意,程鐵石如果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他絕對讓汪伯倫下半輩子過不順當。
  「告訴你吧,要是你不把程鐵石給我找出來,我先廢了你的胳膊,然後再拿著你的交待材料押著你到公安局去報案,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
  汪伯倫恐懼地哀求:「大哥,你別急,我一定想辦法把程鐵石找出來。」
  黑頭煩躁地過去踹了他一腳:「去你媽的吧,你趕快想辦法,別在這兒裝瘋賣傻。」

《越軌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