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四
  何庭長並不認為牛剛強決定馬上開庭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不把這件事看得像馬麗芃那麼嚴重。他早已胸有成竹,相信憑他的職權和頭腦,完全可以控制得住局面。因而他對著話筒呵呵笑著、聽著,更準確地說是欣賞、品味著馬麗芃清脆的聲音在焦急地訴說她的憂慮和擔心,半是懇求半是命令半是撒嬌地讓他對這件事有個明確的態度。
  他仰靠在轉椅靠背上,把腳架到了寫字檯上,把身體盡量放的舒服些,對話筒噓噓地吹了兩口氣,馬麗芃問:「你幹嗎不說話?」
  他慢條斯理地說:「話都讓你說了我還有啥可說?你說夠了我再說。」
  電話那邊沉默了,靜默中他似乎聽到了馬麗芃的喘息聲,他想像著這陣她嘟著臉、撅著嘴賭氣的樣兒,暗暗好笑:「行了,別擔心,開庭就開庭,開庭能說明什麼?開了庭就肯定判對方贏?一年半以前不就開過庭了嗎?到今天還不是在那兒撂著。再說,遲開庭早開庭總得開庭呀,這沒什麼,你就讓他們開唄。」
  「你不是跟牛剛強講好先不開庭嗎?他突然通知馬上開庭經過你批准了嗎?你應該問問他。」
  「問什麼?你干律師這麼久了,也應該懂得,什麼時候開庭是審判員職權範圍內的事,他事先給我打個招呼是人情面子,不打招呼我也挑不出人家什麼毛病,主動揪著人家追問,過份干預人家,顯得太不正常。我勸你還是把精力放到怎麼應付開庭上,別在自尋煩惱了。換個別人,有我在這兒擋著,哪會像你那麼動不動一驚一炸的,猴屁股坐不穩金鑾殿。」
  馬麗芃說:「我是猴屁股你是啥?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哈哈哈……我的屁股別人摸不得,對你開放,你想咋摸就咋摸,哈哈哈……」他對著話筒樂不可支,笑的差點從椅子上倒翻過去。
  「我才不稀摸呢。這幾天我們行長找過你嗎?」
  「沒有哇,我還以為那個娘們失蹤了呢。」他矢口否認,實際上他剛剛接過女行長的電話,女行長在電話裡口氣很急,說有要事找他,他估計也是關於開庭的事,本想讓她別來,又一想下午反正也無事可做,他還要跟她算算那筆賬,沒事讓她陪著聊聊解解悶也不錯,就答應在辦公室等她。
  「沒有?不可能吧!我告訴你,貪多嚼不爛,常走夜路別碰上鬼打牆,弄不好掉溝裡爬不上來。」馬麗芃的話語裡有明顯的酸味,這種醋意反而讓他沾沾自喜,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能讓一個三十來歲如花似玉要身份有身份要身條有身條的女人醋意十足,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馬律師,」他調侃地叫她,「你中午吃的啥?」
  「麵條唄,還能吃啥,不像你大庭長有人情。」
  「我還以為你中午沒吃飯光喝醋了,隔著電話我都聞著酸味了,還不是一般的醋,是山西老陳醋。」說罷,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胡扯,我吃她的醋還不至於,姑奶奶拔根毛都比她的頭髮長,就你那個德行跟她配一對剛好,老馬配上舊嚼口,合適得很,等你倆配種的時候告訴我一聲,我也好看看你能從她那裡擠出幾兩油來。」
  聽到馬麗芃真的生氣了,何庭長決定不能再跟她扯下去了,就說:「好了,別扯那些沒影的事了,你是啥等次,她是啥玩意兒,你吃她那沒影的乾醋幹嗎?來人了,就先說這兒,見面慢慢聊。」
  放下電話,他翻弄著桌上幾份送來請他過目讓他簽字的結案報告,卻無心去看。剛才在電話上跟馬麗芃一番打趣撩撥惹得他心裡癢酥酥的,靜不下心來也坐不住,便走到窗前俯瞰腳下的街景。
  大街在他腳下朝街中心的大轉盤匯攏,然後又向四面八方輻射出去。一、二、三、四……他數著大轉盤四周的道路,共有六條,分別向東、南、西、北、東北、東南方向延伸出去。轉盤實際是個小小的街心公園,花壇的花草已經枯萎,有幾個不明不白的閒人在轉盤上轉悠,像幾隻豎起身子走路的螞蟻。轉盤中心是一尊塑像,一個赤裸著上身的壯碩女人吊著兩隻大乳垂著頭洗髮。夏季,噴泉湧出的水在雕塑的四周形成薄薄的水幕,雕像彷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羽紗。冬季,噴泉停了,雕像便赤裸在嚴寒裡,讓駐足觀賞她的人徒增一層寒意。何庭長忽然發現,腳下的街道跟街心公園的佈局很像一副八卦圖,街心的轉盤是象徵混沌初開、陰陽乍分的黑白魚,朝四面北方輻射出去的街道是象徵八卦方位的乾、坤、坎、離……
  半裸的女雕像,像極了八卦圖的街道,令他想起了前幾天遇到的那位算命先生。過去,他從不相信那些算命打卦的胡言亂語,可是那一天吃過午飯返回辦公室睡午覺的時候,途經街心大轉盤,迎面攔住他的去路的那個小老頭嘴裡吐出來的頭一句話就讓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先生左眉高右眉低,眼下正走桃花運,官不大權大,錢不多夠花,桃花是運也是劫,成敗皆在女人身。」
  見他停下腳步,小老頭衝他笑笑說:「先生您一生命運皆好,雖不能大富大貴,卻也事事順遂,五十歲之前平安富足,步步高陞,五十歲後將有大起大落之虞,眼前就有關鍵一坎,過去了萬事如意,過不去前半生的辛苦努力付諸東流,聽人言,吃飽飯,信不信由你。」
  何庭長被他說的怦然心動,可又不太信他,就隨意想了個題目讓他猜:「你說那麼多我覺著都是虛套子,咱們來點實的,你說准了我信你,說不準你去找別人,要蒙要騙隨你,少來纏我。」
  小老頭微微一笑;「你說題吧,說准了我也不多要你的,十塊錢一包煙錢,說不準我轉身就走,你也別罵我。」
  「你說我是幹啥的?」
  小老頭瞪眼在他臉上端詳半會兒,又拽過他的手細細看了一陣,斷然地說:「當官的,」接著又一句一句斟酌著講:「雖然你是當官的,可官卻不算大,最多也就是九品,現在叫縣處級。雖然你的官不大,可是你有實權,不是清水衙門的閒職。至於你當的什麼官麼,斷掌紋放在官身人手上主決斷,眉心紋長在官身人臉上主明察,你是法院的。」
  他當時驚呆了,不由不對眼前這個小老頭刮目相看,二話不說掏出十元錢遞給小老頭,小老頭卻搖搖頭不收:「這不算啥,我說的這些都在你臉上寫著呢,我不能靠這幾句話就拿你的錢,讓你轉過身說我是瞎貓碰了個死耗子,蒙事。我們這行真正的本事是替人看前程、渡劫難、趨吉避凶。您今年有一運,主財色雙收,又有一劫,主丟官棄職甚至有牢獄之災。您要信我,我給您破解一下,您要不信,咱們這就各走各的路。」
  何庭長遇上馬麗芃跟銀行的事情,做賊心虛,到了這個地步,他哪裡還敢不信,他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裡當然清楚,當下便對老頭說:「您講的沾邊,你再說說怎麼個解法。」
  小老頭得意地笑笑:「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寄,禍福本就在一線之間。眼前你看是福的事也許將來是禍,眼前你當成禍的事也許就是福,關鍵是預知禍福,趨吉避害,方是大智慧者之所為。有的人,因為捨不得眼前幾個蠅頭小利,結果遭了大的禍患,有的人眼前有了為難之事,能破小財而免大災,甚至化害為利因禍得福,你說哪頭重哪頭輕?」
  何庭長聽出他話外之意,當下也不多說,掏出一百元塞到了他的手上。小老頭也不客氣,把錢愉快地裝進衣兜,看著他笑笑,然後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生在世唯有財色二關難過。這兩樣東西,沒有不行,太貪了也不行。可是機會掉到你面前了,你不要也躲不過,還是要看你個人的福分,就比如天上掉餡餅,有的人接到手吃了,可以充飢。有的人吃了就會鬧肚子拉稀。更有的人不但沒吃著,還興許讓餡餅砸死。像你吧,五十歲過後錢來的也順,女色也不缺,要是不懂得自己調理,又可能因此遭禍。得人錢財,替人消災,既然我拿了你的錢,就不能眼瞅著你遭難,我告訴你個避邪的法兒,保你萬事無礙。」
  何庭長趕緊豎起耳朵聽他的妙法。小老頭掰著手指頭說:「其一,臘月三十晚上子時,你要換上紅褲頭、紅腰帶,這叫紅門新開,可以避邪扶正;其二,時常準備一方紅布,要全棉的,每當與婦人行房,必用此布擦拭,紅為陽,女為陰,此為以陽平陰,可以消解陰氣損害造成的晦氣;其三麼……」說到這兒,小老頭用枯乾皴裂的手從貼身的衣兜裡掏出幾張黃裱紙,挑出一張,其餘的又塞進懷裡,「這張符是張天師所書正天咒語讖圖,你看,這上面的八卦圖和四周的咒語都是用辰年辰月辰時所產黑色牙狗的血畫出來的。」
  何庭長伸手欲接,小老頭把手一縮:「別急,這種符目前普天之下也沒有十張以上,唯有緣之人可以得之,用了也才會有神效。像我無福無緣即便是用了也不會有啥作用。請這符也不是容易的事,要沐浴更衣齋戒七日,還要敬上三牲六畜銀錢米糧方能……」
  何庭長知道他又要錢,沒有多想,也不多說,又掏出一百元錢塞給他:「夠不?」
  小老頭看看手裡的鈔票,做出不以為然的蔑笑:「何謂夠何謂不夠?你是有緣之人,錢多錢少並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表現一種誠心。」說罷,便將符遞給了他。
  何庭長接過符細細端詳,一張粗糙的黃裱紙上畫著一個八卦圖,圖的四角是一些雲紋圖案,四邊上各寫著一些不同的偏旁部首組成的誰也不認識的漢字,字跡圖案都是紫黑色的。
  「這上面寫的啥?」
  「是咒語,天書,我也不認識,我要認識我何必還幹這個。」
  何庭長轉身欲走,小老頭又叫住他:「你光拿符沒用,我告訴你用的方法。」
  何庭長洗耳恭聽,小老頭捋捋頜下稀稀落落的鼠鬚,說:「這道符你要在月圓之夜的前三天開始齋戒,不能同女人行房,月圓的當天沐浴更衣,子時在僻靜無人的地方燃三柱香朝正西靜默跪拜三次,然後就可以將符燒化,燒符時只能用火柴,不能用打火機。把符燒化後,將灰兌入黃酒之中,黃酒要量好,只能用二兩,一錢也不能多,一錢也不能少,然後趕在子丑相交時分分三口吞下。」
  何庭長聚精會神地聽他講完,又複述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才告辭分手。分手後,何庭長便按小老頭的吩咐,一一照辦,只有紅腰帶跟紅褲衩因為尚未到臘月三十,才沒有備辦外,另兩件事都已辦妥。做這些事時,他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不管怎麼說,小老頭的掐算太準,把他背人的心事說的合縫合卯,不由他不信。
  此刻,俯視著腳下像八卦圖一樣的街心島和島中間的裸女雕像,他不由為自己的新發現而驚異,像是有一根無形的手指撥動了他敏感的中樞神經。難道這裡面真有冥冥上蒼布下的巧妙的徵候,對他暗示什麼嗎?是福是禍?他不由暗暗慶幸自己遇上了那位神機妙算的小老頭,及早採取措施,讓他可以不再為自己的行為擔憂,認真想想,他認為自己很幸運。
  有人敲門,來人不等他應答,便擰開門徑直走了進來,來者是讓他無可奈何的女行長。
  「何庭長還真有時間觀景啊。」行長隨手關上了門,何庭長注意到她關門時擰上了門鎖,皺皺眉朝她示意,她又把鎖打開了。
  「觀什麼景,太忙,腦子亂哄哄地,清醒一下大腦。」
  行長脫去長毛絨大衣,露出裡面的扎花黑色羊毛衫,一朵艷放的紅牡丹綴在羊毛衫的前胸。
  「你這件羊毛衫很漂亮。」
  女行長剛從外面進來,寒氣給她的臉上塗了一層潤紅,聽到何庭長讚美,在原地轉了個圈子,把自己展示給他看:「我也覺著這件羊毛衫還可以。」
  何庭長訕笑著,給女行長倒杯茶,然後坐回轉椅,問道:「最近忙啥?你說找我有要事,什麼事這麼急?」
  女行長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沒有理睬冒出縷縷熱氣的茶水,沒說話先歎了口氣:「唉,還能忙啥,那個破官司就把人纏死了。」
  何庭長說:「不就是要開庭麼,你還能永遠不開讓人家開庭嗎?開唄,你又不用管,讓小馬跟他們主任老薑去應付應付就行了。」
  「我說的不是開庭。你不知道,又出事了,我來就是跟你商量商量咋辦。」
  「又出啥事了?」何庭長放下二郎腿,身軀傾在寫字檯上,脖子伸長了,直瞪瞪地看著她,等著她說。
  行長看看他:「你怎麼也這麼緊張?」
  何庭長這才感到自己也不知不覺的繃緊了神經,自嘲地笑笑。行長說:「汪伯倫那個王八羔子弄了幾個人把姓程的抓住,關了幾天,姓程的朋友不知怎麼一下就找到汪伯倫的頭上,又把他弄去折騰個半死,一支胳膊都整脫臼了。汪伯倫跟他的哥們去報了案,公安局把姓程的朋友逮了,你說說,這亂七八糟的弄下去遲早還不要出大事。」
  「程鐵石現在在哪兒?」
  「跑了,在哪我也不知道。」
  「操他媽的,真是瞎胡鬧,淨辦這些沒屁眼缺下水的蠢事。這不是節外生枝添亂嗎?」何庭長氣的罵了起來,又問:「這件事肯定是你安排的吧?」
  行長搖搖頭否認,看到何庭長的眼神,只得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一些。」
  「你算了,沒有你指使,汪伯倫那泡臭稀屎還能冒出什麼熱乎氣?你們這些娘們,頭髮長見識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汪伯倫承認程鐵石是他綁的了?」
  「他能不承認嗎?不承認當場人家就能把他整死。」
  「我早知道他是個熊包蛋。」何庭長又罵了一聲不再說話,行長知道他在轉腦子,也不敢打擾他,呆呆地看著他,等著他拿主意。
  「程鐵石的朋友讓公安局抓去都說了些啥?」
  「據裡面透出來的信,他啥也不承認。」
  「那就好辦,你讓汪伯倫一口咬定那人綁架他是要謀財,千萬一句也別提程鐵石的事。」
  「那程鐵石要是到公安局報案,說汪伯倫他們綁架了他呢?」
  何庭長沉吟片刻,說:「姓程的不會去報案,他要那麼講等於替他的朋友招了供,案子更複雜了。況且汪伯倫綁架他他拿不出證據,而汪伯倫這邊有傷、有人證。程鐵石如果去報案,汪伯倫他們可以不承認,互相做不在現場的證明,而程鐵石那位朋友卻會因程鐵石報案而坐實他非法綁架傷害罪,不管是不是謀財,這個罪名他都擺脫不了,所以我分析程鐵石不會去報案。」
  「那你說這件事問題大不大?」
  「問題大不大,關鍵還在汪伯倫跟他的狐朋狗友,只要他們一口咬定不認識程鐵石,一口咬定汪伯倫確實遭到了綁架,就沒事。你得給他們好好講講,別到時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一點我能做到,牽涉到身家性命的事,其中的利害關係他們也明白。汪伯倫那個王八羔子真是我命裡的剋星,啥事都壞在他手上,有時候我真想整死他。」一提到汪伯倫,女行長就恨得牙根發癢。
  「那你就把他開了,這種人還留著他幹嗎?」
  「還不到時候。」女行長有苦難言,她恨汪伯倫,可又不能真的把他開掉,因為汪伯倫跟她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在她手下她還可以有效地控制他、支配他,真要把他開了,尤其在這種時候,他能做出什麼事來,女行長不敢深想。
  何庭長心裡也明白眼前這位女人必有把柄在汪伯倫手裡,否則憑她的本性,她也絕對不會容忍一個不斷給她捅漏子的部下繼續在她眼皮下生存。
  「算了,我現在倒想起一件事情,你那個汪伯倫到底都對程鐵石的朋友說了些啥?他對我跟你們的關係到底掌握多少?」
  行長一愣,隨即自我安慰地說:「我大概問了他一下,他說那人就是逼著問程鐵石的下落。我想也不會問到這些事情上去。」
  何庭長臉色陰沉了下來,聽行長的語氣他就明白了,汪伯倫對他和銀行的關係方面知道的絕對不會少,而且行長對汪伯倫到底對程鐵石的朋友說了些啥缺乏自信。他感到有些不妙,對行長說:「你趕緊回去,立即找汪伯倫,一定要讓他把跟程鐵石的朋友說了些什麼一字不漏地匯報一遍,看看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不能讓這小子給引到黑溝裡面去。」
  行長也明白了這裡面隱藏著的危險,立即起身氣哼哼地說:「我現在就去找他,要是他說了不該說的話,我要他的狗命。」
  看著行長的背影,何庭長無奈地搖搖頭,他開始不安了,他感到跟這樣一群蠢貨結成同盟,也許是他犯下的一個大錯。

《越軌訴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