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們跟李冬青開始了第二次合作。第一次合作是做生意,以我吃了個啞巴虧告終。但願第二次合作這傢伙能誠實點,玩心機我實在不是他的對手,奶奶過去說我我還不服氣,現在我自己也承認,我這個人腦子聰明,心眼卻太實在,這是一組矛盾,智商和性格的矛盾決定我跟誠實的人合作可以做好任何一件事情,如果遇上李冬青那樣的對手,稍不留意我就會吃虧栽跟頭。可是,我又不能拒絕這種合作,打日本人靠的就是大家合夥,獨木難支,一根筷子夾不起菜的道理我懂。朋友可以選擇,合作夥伴往往沒辦法選擇,比如李冬青,現在我不跟他合作就沒辦法對付日本鬼子,反過來他也一樣。日本鬼子在縣城吃了大虧,我們估計日本鬼子肯定得報復,加緊整軍備戰。老夥計們都配上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蓋,這種槍槍身長,射程遠,又有刺刀,不適合我們幹過去那種打家劫舍、綁票搶掠的事情,卻適合戰場上兩軍對陣。我們現在的主要目標已經不再是肥羊、油點子,而是日本鬼子,所以我們非常喜歡這些能在戰場上發揮威力的新式武器。
    在縣城外打那一仗時的天氣狀況,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可能跟精神太緊張戰鬥太激烈有關係。過後我曾經問過夥計們,夥計們說的各不相同,有的說是晴天,有的說是陰天,有的說那天颳風了,有的說那天根本連個風絲絲都沒有。看來夥計們也跟我一樣,浴血奮戰時留在記憶裡的天氣狀況成了空白。跟日本人在我的地盤上干的那一仗天氣情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跟日本人在縣城打了一場之後,我們估計日本人肯定會很快就來報復,日日夜夜都在緊張地關注著日本人的動向。日本人倒好像把那一場敗仗忘了,大半年過去了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後來我們才知道,日本人把戰略重點放到了華北和華東,西北這邊沿黃河布了一條鬆散的防線,並沒有作為他們的進攻重點,所以他們也就沒有再向我們進攻。跟他們再次打仗是在我的地盤上。那是一個跟出生嬰兒一樣純淨的日子,天空藍汪汪的見不到一絲雲彩,早上我們喝過苞谷糝糝,奶奶正逗著胡小個子跟過油肉的兒子比賽誰尿得遠。過油肉的兒子比胡小個子的兒子小了一歲半,尿的自然沒有人家遠,奶奶就把作為賭注的洋糖給了胡小個子的兒子。洋糖就是外頭裹了一層紙的糖,花花綠綠的好看,比我們平日裡吃的黑乎乎的土糖洋氣,我們就都把那種外頭裹了一層糖紙的糖叫洋糖。過油肉的兒子眼巴巴看著胡小個子的兒子得意洋洋地吃糖,嘴巴一撇一撇的就要哭出來。奶奶罵他:「你看你那個窩囊樣子,賽不過人家哭啥呢?奶奶又不是紅苕,還不知道你比人家小了一歲多,奶奶就是想叫你自己想一下咋樣才能吃上糖呢。你好好想,想出好主意奶奶給你兩個糖。」
    奶奶逗他們的方式逗起了我的興趣。我根本不相信過油肉的兒子會想出什麼好主意來,過油肉就有點木瓜瓜的紅苕氣,他兒子隨他的種肯定聰明不了。過油肉的好處就是命大,肚子上挨了一刺刀,在縣城的醫院裡躺了兩三個月居然又活蹦亂跳地回來了。過油肉的兒子說:「你哄我呢,你只有一塊糖,給了狗蛋,再沒有了。」狗蛋是胡小個子兒子的乳名。我們的根據地是狗娃山,奶奶給我起的小名叫狗娃子,我當了掌櫃的,胡小個子他們生下來的娃娃就都以狗字打頭往下順,胡小個子的兒子叫狗蛋,過油肉的兒子叫狗毛,再往下生還會起出什麼狗字招牌的名字誰也說不清。眼下我們伙裡只有這麼兩個娃娃,李大個子倒有兩個娃娃,一男一女,可是從來不到山上來。
    奶奶對狗毛說:「胡說呢,奶奶哪能騙娃娃呢,不信你看。」說著張開手讓他看,奶奶的手裡還有兩三塊糖。誰也沒想到,狗毛閃電般地一把將奶奶手裡的糖抓起就跑。奶奶讓他鬧愣了,等明白過來才啼笑皆非地罵了起來:「這狗日下的,小小的就成了土匪,過油肉老實著呢,下的種咋這麼匪氣。」罵過了回過勁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這娃保險不是過油肉的種。」
    我在一旁說:「這就叫老鷂子叫雞雛叨了眼睛。」
    奶奶說:「人麼,自然要一輩比一輩強才行,不然人不是活倒了麼。過油肉這的種天生就是當夥計的料。」
    我說:「你還盼隔輩人接著當夥計呢?」
    奶奶歎了一口氣說:「不當夥計幹啥呢?當老百姓能不能混口飽食不說,就是受的欺負讓人都難活,我寧可當土匪叫人家滅了,也不看著人家的臉色過活。」
    奶奶的過去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過去在馬戲班子賣藝,賣的就是她甩繩子飛人的本事,她過去生活的情景從來沒有給我講過,我不知道她是不善於講述過去,還是過去太痛苦而不願意提及,人對過往的苦難經歷有迴避的本能。有人說時間可以抹平一切,讓我說,對曾經遭受苦難的迴避本能才可以抹平一切。奶奶說得不錯,在那個以有錢人為主宰的社會裡,如果我們沒有槍,不在伙裡當夥計,我們就只能是有錢人腳底下的泥土。
    我正在跟奶奶閒聊,李大個子像一個漏了氣的大皮球,氣喘吁吁地滾了過來,見到我跟奶奶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一直在山下帶著他的那個隊經營農副業,負責我們伙裡的外圍守衛,一大早他突然親自跑上山來肯定發生了大事。我跟奶奶不約而同地問他:「咋了?出啥事了?」
    「日、日……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來了?在哪裡?」我跟奶奶異口同聲地問他。
    「就在山下頭,在我們的村子裡搶糧燒房子呢。」
    奶奶罵他:「狗日的,你們手裡拿的燒火棍嗎?就眼看著讓人家搶嗎?」
    李大個子緩過勁來了,說:「打死了五個,還有五六個跑了。」
    奶奶高興了:「你還成麼,殺一個十塊大洋,回頭我就叫人給你取,你走的時候就帶上。」
    李大個子愁眉苦臉地說:「先不說大洋的事情,日本鬼子能吃這個啞巴虧嗎?」
    我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這十幾個日本人突然竄到村子裡,讓人捉摸不透。日本鬼子的佔領區離我們這兒還隔了個縣城,這十幾個日本鬼子竄過來幹嗎來了?肯定不是為了搶點糧食、燒幾棟房子玩兒。李大個子說得有道理,這幫日本鬼子回去後肯定得帶著大部隊來報復,憑我們現在的實力,日本鬼子要是大舉進攻我們,我們肯定抵擋不住。
    奶奶問我:「咋辦呢?」
    我說:「趕緊把山下頭的人都搬到山上頭來,不管咋說,山上頭有寨牆,能抵擋一陣子,實在擋不住了,也能從後山跑。這件事情你趕緊辦,晚了就怕來不及了。」
    李大個子還等著我說後面的安排。奶奶搡了他一把:「趕緊滾回去搬家去,快快把人都帶上來,別的事情不要管。」
    李大個子這才答應著急匆匆地像個球似的滾下山去了。我喊來衛師爺,把情況跟他說了。衛師爺也覺得納悶:「日本人咋跑到咱們這來了?說掃蕩咱們吧,才來了十幾個人,可是他們十幾個人咋敢往咱們這跑呢?後頭會不會有大部隊?可是大部隊行動要經過縣城才能到我們這,縣城咋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呢?」
    奶奶說:「李冬青會不會明明知道日本人來了,不給我們說。」
    衛師爺說:「除非他投了日本人,跟日本人串通起來對付我們,不然發現日本人,他恨不得請我們支援他們,哪裡會不給我們通消息。」
    對於李冬青會不會投靠日本人,我們倒不擔心。李冬青率領縣城那幾百號不經打的保安團誓死抵抗日本人的事實讓我們對他都挺佩服,雖然我們對他的人品不敢恭維,卻對他抗擊日本人的決心不懷疑。這十幾個日本人到底是怎麼竄過來的,來的目的又是什麼,我們卻怎麼也猜想不透。衛師爺說:「這種事情咱們蹲在山上把腦袋想腫也想不出個可靠的結果來,我看一方面要趕緊作好防禦日本人的準備,另一方面得趕緊給縣城李冬青他們通個消息,還得給三邊軍分區的八路軍報告一下。」
    奶奶「哼」了一聲說:「你還指望李冬青來搭救我們嗎?我們給過八路軍一百石麥子,他們記我們的好處,還可能跟我們聯手,李冬青那肯定不會為我們擋槍子。」
    衛師爺說:「不管咋說我們上一回也救援過他們,日本鬼子來打我們,他們不會置之不理吧?再說了,我們跟他們簽了抗日盟約,要是我們跟日本人打仗他不來支援,那就是違背了盟約,就失了道義。還有,如果我們的狗娃山叫日本人佔了,日本人把我們狗娃山當成據點,今後他縣城就不要想安寧了,守不了幾天就得失陷,為了他們自己他也不能坐視不救。」
    我覺得衛師爺的分析很有道理,奶奶卻不信服:「你別忘了,我們給縣城解圍,是看縣城有幾萬老百姓,要是沒有老百姓,光是他李冬青,我們能救他去?我們山上沒有老百姓,都是伙裡的夥計,日本人要是能把我們滅了他李冬青恐怕得拍著腦門子高興呢。」奶奶說的是「撫額相慶」的成語,我覺得她說的也是事實,也許李冬青接到消息不但不會來支援我們,還得笑話我們也有求他的時候。
    衛師爺說:「尕掌櫃,奶奶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既然你在盟約上簽了名字,發現了日本人就不能不給人家通報一下。日本人打我們,不管有沒有他支援我們都得打,給他說了,他來支援我們是人情,不來他理虧,你說對不對?」
    奶奶說:「嗨,我又不是不叫你們給他通消息,該咋辦你們就辦,我就是說那麼個話。」
    我說:「衛師爺,你趕緊把李冬青的聯絡員叫來,我們再派個得力的人跟他一塊去縣城給李冬青報信。給八路軍通消息咋辦呢?三邊軍分區在啥地方咱都不知道,咋報信呢?」
    衛師爺說:「我也不知道到哪裡找八路軍呢。那個洪連長給我說過,要是有啥重要事情找他們,就把消息交給縣中學的李老師,他們就能知道了,還一再叮嚀我這個事情不能給任何人說。不行我就親自跑一趟,李冬青跟八路軍我一順都通知了,你也不用再另派人了,這個事情別人知道了不好。」
    我忽然想起來:那天我問洪連長是不是也派個人到我們伙裡搞搞聯絡,他說不用了,有什麼事情他有辦法跟我們聯絡;我問他用什麼辦法,他沒回答。看來衛師爺說的就是他的辦法了,只是衛師爺怎麼知道這個辦法的呢?我問衛師爺,衛師爺說是洪連長讓他告訴我的,他後來給忘了,今天才想起來。衛師爺和李冬青的聯絡員到縣城分別給李冬青和八路軍報信去了,我們則開始準備迎擊日本人。
    過了晌午,李大個子的隊伍搬到了山上。他的隊伍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真正的夥計不過幾十個人,上山來的卻足有一百五六十人。而且這些人大包小裹,手裡還提著瓶瓶罐罐、鍋碗瓢盆。奶奶驚歎:「哎喲我的媽呀,李大個子的部下真行,遠看像要飯的,近看像逃難的,一問是狗娃山的,這哪裡是上山打仗來了,這是上山開鍋立灶過日子來了麼。」
    李大個子不好意思地嘻嘻笑著:「我們在山下開荒種地,夥計們有些親朋好友就過來幫手,反正我們也需要勞力,都是夥計的親朋好友,沒辦法,沒辦法。」
    我說你沒辦法我就有辦法了?狗日的你把這麼多人都帶到山上來,吃喝我就不說了,萬一我們敗了,這些婦孺老弱我們怎麼護得了他們?能解散的盡量解散,哪來哪去不就完了,都帶到山上連住都沒地方,你這狗日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大個子涎皮涎臉地說:「尕掌櫃,你也不想想,這些人要是有地方去還能到伙裡來嗎?現在日本鬼子隨時都會來,把他們散了萬一走到半路遇上日本鬼子,那不就成羊入虎口了嗎?大傢伙都說尕掌櫃跟奶奶心善得很,一定會收留大家,一定會保護大家。再說了,在山上待多長日子,吃了喝了過後從我們的餉銀裡扣,我們再多交上些糧食也成。」
    我說我不是怕人多吃喝,吃一些喝一些有什麼,反正都是夥計們的親屬,又不是給不相干的人白吃白喝了,我是怕萬一日本人攻上山來,這麼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們承擔不起。奶奶說:「算了,人都已經來了現在還能再趕下去?要活一搭裡活,要死一搭裡死就成了。」
    「對對對,就是這話,生跟死大家都在一起,奶奶,那句話咋說來著?」李大個子問奶奶。
    奶奶說:「生和死都共同。」
    李大個子連忙說:「對對對,就是這話,還是奶奶有學問,就是這話聽著怪兮兮的,生娃跟死人咋能共同呢?」
    奶奶說的是成語生死與共,這裡的生是生存、活命的意思,而不是出生、生產的意思。李大個子顯然沒有弄明白此生非彼生。奶奶的表現讓我相信,她肯定也沒弄明白二者之間的區別,因為李大個子提出疑問之後,她沒作任何解釋,如果弄明白了,她肯定會耐心細緻地給李大個子解釋一番,進一步證明她確實有學問。本來我應該把這句話的確切意思向他們解釋一番,可惜當時我心裡煩躁不安,即將面臨一場血戰,李大個子又帶來這麼一大堆麻煩,我哪裡有心思給他們解釋這些,連忙叫來王葫蘆,讓他給李大個子帶上來的人安排住處。王葫蘆為難地問:「咋住呢?」
    我們山上的窯洞都是分配好了的,場院裡蓋的幾棟房子也各有用途,即便現在馬上就騰,一下也根本擠不下這麼多人。王葫蘆話少,三個字便表明了我們面臨的困難。
    李大個子連忙說:「不怕不怕,住不下就住在露天地裡,要是下雨了臨時到窯裡避一避就成了。」
    奶奶說:「那不成,住在露天地裡,夜裡山風硬得很,露水也重得很,娃娃老人哪裡經得起這麼折騰。」
    王葫蘆還是那三個字:「咋住呢?」
    奶奶尋思了一陣說:「所有的人都把住處騰出來,然後按男女搭配,男人跟男人住,女人娃娃跟女人娃娃住,分成男洞女洞、男房女房,不按家住了。我跟尕掌櫃也都一樣,跟夥計們一搭裡擠。」
    李大個子嘻嘻笑了:「奶奶,男洞女洞,男房女房我聽著咋那麼彆扭呢。」
    奶奶說:「嫌我的辦法彆扭,你想個不彆扭的辦法。」
    我說:「李大個子不是說你的辦法彆扭,是說你男洞女洞、男房女房的叫法彆扭。」
    奶奶又說:「那你說咋叫就不彆扭了?」
    我們誰也沒想出更好的叫法,就不再跟她爭執這個問題,不管她的叫法彆扭不彆扭,她出的主意確實是個好主意。我們的窯洞和房子如果按照現在的住法當然容不下這麼多人,然而,有一些人的住處還是非常寬敞的,比如我一個人佔了一套裡外間的大窯洞,奶奶也獨自佔了一間窯洞。還有成了家的夥計,比如胡小個子、過油肉也都是一家三口各佔一孔窯洞,夥計們集體住的地方也還有富餘。如果按照奶奶的辦法重新調整一下,男的跟男的擠,女的跟女的擠,大家克服一下還是能夠把李大個子的人都安排下來的。好在我們的夥計跟親屬都是受苦人,只要能有個地方躲風避雨,誰也沒有個人空間的高級要求。奶奶的辦法一說出來,王葫蘆馬上說了三個字:「那成呢。」
    於是我們就把所有窯洞分成了男洞女洞,所有房子分成了男房女房,總算把人都安頓下來了。然後,伙裡的一些骨幹就聚到一起商量對付日本人可能的進攻。老夥計們經過縣城外的那一仗,或多或少都受了傷,養了這些日子大都已經徹底好了。也有的人留下了後遺症。過油肉腹部做了手術,飯量變得特別大,一頓能吃六個饅頭,正常人吃兩個就飽了,他說肚子裡不知道什麼部件叫大夫給割掉了,肚子空了所以飯量大。王葫蘆留下了殘疾,左腿走路一跛一跛的,颳風下雨一變天半個身子都疼。大家聚到場院裡商量來商量去,也商量不出高明的退敵方法,只能用那句老話來總結我們商量的結果: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在我們有石頭壘起的寨牆可以依托,槍支彈藥也充足,如果日本鬼子沒有什麼特殊手段,估摸著他們拿我們也沒辦法。如果實在抵擋不住了,又沒有外援,最後一招不過就是從後山一跑了之。
    日本鬼子這一回來得非常快。太陽還沒傍山的時候,李大個子在山下留的探子就報來了消息,日本人已經到了。據探子說,日本人這一回動靜很大,黃蠟蠟地漫山遍野,沒有上千人也有五六百。過了一陣我們就看到了從山下冒起來的滾滾濃煙,日本人正在燒李大個子他們的房子。當夜日本人沒有攻我們的寨子,第二天一大早日本人就開始用炮轟我們的堡子,也不知道日本人哪來的那麼多炮彈,把寨牆轟得東倒西塌,除了外面留下的幾個瞭望哨,夥計們跟婦孺老少都躲在窯洞裡頭不敢露頭,這個時候誰要跑到場院裡說不准就得挨炮彈。經過跟日本鬼子上一回的戰鬥,我們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他們的戰術,轟炮的時候他們的人不會朝上攻,炮停了他們才會開始進攻。日本人這一回帶的炮多炮彈也多,足足轟了一泡屎的時間,炮聲才漸漸稀落下來,彈著點也開始向後山移動了。我們都知道日本人要上來了,也用不著下命令,夥計們提了槍從窯洞裡衝出來各自守到了寨牆上面。
    山路蜿蜒曲折,路又窄,日本兵上得很辛苦,在山道上曲裡拐彎遠遠看去像排成隊的蝗蟲。日本人對我們估計不足,中央正規軍都打不過他們,我們這些草莽當然更不是他們眼裡的菜。我判斷這一撥日本鬼子肯定不是我們在縣城收拾的那一撥,要是那一撥他們就不會這麼大意。離寨子大概有一里路的時候,日本人開始展開戰術動作,離開了山路,沿著山坡散開,成散兵線朝我們的寨子摸了過來。我下命令,誰也不要亂開槍,等日本人靠近了給他狗日的來個冷不防。日本鬼子也不傻,攻到離我們堡子半里路的時候就不再朝前爬了,而是利用地形地物躲藏起來朝我們進行火力偵察,機槍、步槍、擲彈筒將鐵與火如同冰雹一樣潑灑到我們的堡子上。好在我們有堡子的掩護,夥計們蜷著身子縮在寨牆後頭,有的還摀住了耳朵抱住了腦袋,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到我們的形象,一定會大失所望,認為我們是一群膽小怕死的窩囊廢。我卻對他們充滿了信心,我知道,只要機會一到,我的這些表面上看上去亂七八糟窩裡窩囊的夥計就會變成猛虎,縣城外頭的一場戰鬥,已經證實了這一點。至今縣城裡的百姓中還流傳著種種關於我們的神奇故事,如果把那些故事編輯成書,一定能跟《封神演義》、《三國演義》那些閒書描述的情節媲美。
    敵人開始進攻了,不用看,我一聽到他們嗷嗷號叫的聲音便知道,日本鬼子進攻的時候非得嗷嗷亂叫,好像在通知我們他們進攻了,讓我們好收拾他們。夥計們跟我一樣,紛紛從寨牆上探出腦袋。日本人穿著黃蠟蠟臭狗屎顏色的軍衣,戴著圓鼓鼓王八殼一樣的鋼盔,悶著頭開始向我們的堡子衝擊。李大個子問我:「做不做?」我說等到牆根底下再做。李大個子就主動把我的命令傳了一圈,我們不是正規軍人,沒有傳令兵、勤務兵那一套,有了什麼命令,抓住誰就讓誰傳達給別人,這樣也有好處,人人都是傳令兵。我對胡小個子說:「你給夥計們說一下,我不開槍誰也不准開槍。」胡小個子又把我的命令傳了一圈。奶奶在旁邊補充說:「還是老規矩,打死一個獎十塊大洋。」
    敵人攻到了我們堡子下面。我瞄準一個揮舞戰刀的日本鬼子開了一槍,那個鬼子捂著胸口倒下了。夥計們看到我一槍放倒了鬼子的指揮官,精神大振,學著日本鬼子嗷嗷叫喊著把手雷、槍彈一古腦地往鬼子腦袋上頭甩了過去。鬼子蒙了,稀里嘩啦地退了下去,草叢、坡上留下了幾十具敵人死屍和傷兵,死的老老實實地攤在那裡活像一條條的狗屎,傷的在地上痛苦地扭動呻吟活像被捕到岸上的魚。夥計們沒想到日本人這麼輕易就被我們打退了,吆吆喝喝地歡呼、笑罵著敵人。敵人並沒有退遠,他們退到我們的射程之外便停了下來,就像瘋狂的野狗,挨了人的磚頭之後,退後幾步,卻仍然朝人齜牙咧嘴,隨時準備下一次的反撲。敵人又開始打炮了,我們趕緊跑回窯洞裡躲避炮彈。這種時候我們的窯洞就顯示了極大的優越性,炮彈落到窯背上,等於打到了山上,我們躲在窯洞裡安如泰山,炮彈根本傷不到我們。有些炮彈落到了場院裡,我們在窯洞裡趴在地上,濺起的炮彈皮倒也傷不了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日本鬼子能跟我們相持多久?我們這一帶不是日本鬼子的佔領區,這幫日本鬼子到底是什麼路數到現在我們也沒弄清楚,他們到底是來報復一下,還是準備攻佔我們的山寨當據點?我們誰也不清楚。這場戰鬥作為守方,我們處於被動,敵人則處於主動,如何結束這場戰鬥,不取決於我們,主動權操在日本人手裡。
    敵人這一次的炮火準備時間很長,炮火也非常密集,轟隆隆的爆炸聲把孩子嚇得哇哇哭叫,婦女們也捂了腦袋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日本人的炮火總算停歇了,我們急忙衝上寨牆準備應敵,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日本鬼子正在搬著屍體抬著傷員撤退!我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按照日本人打仗的那股凶狠勁兒,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剛剛開打吃了點小虧就乖乖撤退。我用奶奶撿回來的望遠鏡觀察著敵人的動靜,實在看不出日本人有什麼詭計。
    「尕掌櫃你聽,山下頭好像打開了。」就在胡小個子提醒我的同時,我也聽到了山下面傳來的槍炮聲,援軍到了,只是還弄不清楚來的是李冬青的保安團還是洪祁的八路軍。夥計們顯然都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們對援軍沒抱希望,因為我們對李冬青和他的保安團不信任,八路軍來去無蹤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所以雖然衛師爺已經跟李冬青的聯絡員跑去報信了,我們並沒指望他們能支援我們。此時山下的槍炮聲就像興奮劑,夥計們如同撞響了底火的炮彈,不等我的命令,瘋了一樣地叫喊著衝出寨門向正在撤退的日本鬼子撲殺過去……
    我們再一次趕跑了日本鬼子,取得了勝利。當我們在半山腰跟前來支援的保安團、八路軍會合的時候,我的胸腔裡酸酸的熱熱的,盛滿了感激的淚水,要不是因為我是狗娃山的掌櫃,我肯定會大哭一場。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擁抱了李冬青,真心實意地擁抱了他,過去對他的種種恩怨如同陽光下的冰塊,消融得一點痕跡也不見了。我確實沒想到李冬青會親自帶著保安團來支援我們,對八路軍我倒沒有懷疑,憑著我跟他們的老交情,只要他們知道了消息,絕對不會坐視不救的。這一回八路軍來的不是洪連長,而是另外一位連長,他告訴我洪連長當了營長,正在軍分區受訓,所以部隊就派他這個連來了。
    我們誠心實意地邀請他們到堡子裡做客。他們都謝絕了,李冬青說保安團主力他給帶出來了,萬一日本人趁機進攻縣城麻煩就大了;八路軍連長說他們還有任務,我們只好分手。李冬青走了幾步又跑回來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我兒子在你們山上住了一個多月,還想得不成,這不,知道我要來非得叫我把這糖捎給啥狗蛋狗毛的,狗蛋狗毛都是你伙裡的娃娃吧?」
    提起這檔子事兒我臉有些熱辣辣的,暗暗慶幸我綁架他們一家子的時候,並沒有為難虐待他們,待遇完全跟我們自己人一樣。李冬青的兒子跟胡小個子、過油肉的兒子在一起耍得很好,我送他們回縣城的時候那娃娃竟然哭咧咧地不願意走。但願他們那一代人長大之後,再不要像我們這樣,整天生活在陰謀、暴力、鮮血和戰火之中。奶奶拎了一架日本人的望遠鏡過來對李冬青說:「上一回的望遠鏡給了尕掌櫃,這一回的給你,你們都是打日本的好漢。回去給娃娃說,狗娃山上的奶奶心疼他呢,等太平了奶奶接他到山上好好地耍幾天。」
    看來奶奶有了經驗,及時把我打死的那個小日本軍官的望遠鏡拾了回來,做了個順水人情。我想笑,看到奶奶鄭重其事的樣子卻沒敢笑。李冬青接過望遠鏡,對奶奶說:「奶奶是女中豪傑,真正應了那句話:巾幗不讓鬚眉。跟奶奶比我們這些七尺男兒自愧不如。奶奶送的這個禮太珍貴了,我要把它當成傳家寶,讓我的後人都知道他們的先人是抗日打鬼子的好漢。」
    送走了李冬青的保安團跟八路軍,我們開始打掃戰場,收穫頗豐。最讓我們高興的是,這一仗雖然有十幾個夥計受了傷,卻沒有一個人戰死。奶奶讓王葫蘆殺了兩口豬八隻羊又開了幾罈子老西鳳大大慶賀了一番。吃飽喝足之後按照奶奶的承諾開始發大洋。夥計們紛紛表現,說誰打日本人也不是為了掙大洋。奶奶就說對著呢,精忠報國麼,殺日本人是應當應分的事情,大洋就不發了。夥計們便又紛紛說,日本人也要殺,大洋也要掙,有了大洋殺起日本人來更有勁頭。奶奶就開始罵:「狗日的,裡裡外外都是你們的理,說的好聽,心裡頭還是想大洋呢。」發大洋的時候又遇上了難題,這一次我們是防守,守著寨牆開槍,並沒有跟日本人近距離接觸,所以誰打死了幾個日本人自己也鬧不明白。奶奶說,既然這樣,每人五塊,確定打死了日本人又有人能證明的,額外再加十塊,受傷的也額外再加十塊。大家就一哄聲地贊同。奶奶又說衛師爺的功勞最大,要不是他報信,聯絡了保安團跟八路軍及時趕到,我們說不准還要受多大損失,弄不好就讓日本鬼子給滅了。夥計們大為贊同,紛紛給衛師爺敬酒。衛師爺的臉喝得活像關帝廟裡的塑像,一個勁張了嘴傻笑,笑得涎水把衣襟都洇濕了。奶奶說給衛師爺獎二十塊大洋,大夥一哄聲地叫好。衛師爺推辭說他沒做什麼事,就是跑了幾十里路,不像夥計們真槍實彈地把腦袋掖在褲腰帶裡跟日本人干,所以不能拿賞錢,即便拿也只能跟別的夥計一樣,拿五塊大洋就成了。奶奶說:「你說的是你的道理,我說獎多少就多少,不拿就是臊我呢。」衛師爺只好接過了二十塊大洋。夥計們拿了錢便坐不住了,紛紛逃離現場找地方賭去了,很快堡子裡到處都響起了吆五喝六的聲音,鬧了一個通宵。

《我和我的土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