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恐慌

    香茗一行上了「巡洋艦」,剛剛要開車,突然看見馬笑中低著頭從醫院裡走了出來,打開後門鑽進了車的後座。「你不陪陳丹了?」郭小芬問。「嗯。」馬笑中應了一聲。似乎還應該有一些話要說,然而什麼都沒有了,就像一隻突然壞掉的黑色聽筒。香茗等了等,似乎是要確認這沉寂,然後才一踩油門,按照每個人的住址,把大家分頭送回家。路上,坐在副駕位子上的郭小芬發了個短信之後,每隔一兩分鐘,就看一眼手機,最後實在忍不住了,乾脆按了撥打鍵,放到耳邊聽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放下,一臉失望的表情。「怎麼了?和男朋友聯繫不上了?」香茗覺得車裡的氣氛太壓抑了,開了個小玩笑。馬笑中本來目光呆滯地出神,一聽這話,立刻來了精神:「怎麼找不到?我不是在這兒嗎?」「去去去!」郭小芬厭煩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在和呼延雲聯繫,發短信不回,打電話又關機,也不知道他回家了沒有。」「哎呀呀,你變心了!」馬笑中嬉皮笑臉地說。「小郭。」香茗幽幽地說,「你謹慎點。」「怎麼了?」郭小芬瞪起眼睛,「我跟呼延雲可沒什麼,你們別往歪了想。」香茗笑了笑,輕輕地點開了車內cd,leonardcohen那憂鬱的歌聲又如燭火熄滅後的煙一般,在這封閉的空間裡飄渺起來:「每個人可以活著,每個人也可以死去,你好,我的愛,再見,我的愛……」
    「能不能把音樂關上?」劉思緲突然生硬地說。林香茗很平靜地把cd關上了。「呼延雲……」不知道是不是被leonardcohen的歌(或者說是歌詞?)感染了,郭小芬突然又問起了那個一直縈繞於心的問題,「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車上的四個人中,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有一個林香茗。「他……」林香茗欲言又止。郭小芬講起了在碓子樓健身廣場附近碰到的那個戴眼鏡的女人的事情。說完了,林香茗「哦」了一聲,說:「大概就是這個女人吧……」「什麼啊?」馬笑中也挺好奇的,「這個女人是誰啊?」「她叫章娜……」林香茗沒說下去。「你接著說啊,幹嗎吞吞吐吐的。」郭小芬說。「我在想,怎麼能夠客觀地講給你們……」香茗說,「因為我畢竟是局外人,出國留學了幾年,回來後才斷斷續續從朋友們那裡聽說了呼延的事,我講的不一定對,你們權且一聽吧。」「呼延在一家雜誌社當編輯。章娜是他的同事,市場部的。在那個雜誌社裡,呼延很孤獨——他在哪裡都很孤獨,剛才小郭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只能說他始終是個和現實格格不入的人,讀書和推理是他唯一的樂趣。他長相一般,又恃才傲物,所以很不討人喜歡,都26歲了,一直也沒有個女朋友……」「章娜大約二十四五歲,她聽說呼延家境非常好,就天天往他身上貼,說自己家裡多麼窮,父母對她多麼不好……她早看透了呼延:表面上強硬得鐵板一塊,其實骨子裡是個善良、單純,讀書讀壞了腦子的傻瓜……這樣過了兩三個月,呼延傻乎乎的還真上了套,以為章娜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非自己而不能拯救之。」「我想強調的一點是,呼延這樣的推理者,身上總有一種堂吉訶德式的東西,總想去幫助別人,或者拯救什麼——儘管他自己常常是最需要幫助和拯救的一個……」在旁邊靜靜聽著的郭小芬,不由得點了點頭。
    「漸漸地,呼延發現,章娜不僅有男朋友,而且還不止一個,在性方面很隨便,他感到非常震驚,在他看來,感情上的專一,是一個人最基本的道德,是做人的底限。換句話說,如果連感情都可以玩弄,那麼一個人也就不配稱之為人了——所以,他堅決地離開了章娜!」「章娜哭哭啼啼地對呼延糾纏不休,發誓要洗心革面,跟那幾個交往中的男人分手。但是呼延是個非常有原則的人,堅決離去,她惱羞成怒,糾合了雜誌社的一群同好,反咬一口,誣陷呼延品行卑劣。」林香茗說得有些激動,把車停在了路邊。彷彿是一條船,在黑夜中,劃到了湖的中心,忽然失卻了船槳,只能任憑舟身浮蕩,漾出一輪淺似一輪的漣漪。沉默良久,香茗接著說:「面對洶湧而來的污蔑,呼延感到手足無措。他驚訝地看到,周圍的人們竟大多認為,他要求的感情真誠、專一,是『過時的』,人們譴責他『偽君子』、『反人性』;而章娜玩弄感情的行為,倒贏得一片喝彩……」「這個推理者,曾經因為無數次地發現真相,而無數次地被污蔑為瘋子。現在,他連瘋子都做不成了,因為人們說他裝瘋……他終於被擊垮了,他既痛恨自己居然和這樣一個女人交往,更加困惑、悲憤的是,整個世界,黑白顛倒,善惡不分,各種邪惡都可以打著各色的幌子招搖過世,而他從小所信奉的東西,卻被呼嘯的人們踩在腳下,一文不值!他感到了徹底的絕望,原來這個世界不需要真相,不需要推理,或者乾脆點說——根本不需要他這樣的人!」「他開始酗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那不斷痙攣著的靈魂,他也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但是他的內心深處,又知道這絕不是自己想要的……」夜,黑得像鐵一樣。「這個人好傻啊……」很久,郭小芬才嘀咕了一句。「我從美國回來之後,知道了他的事,感到非常痛心,和他聊過幾次,發現他變了,真的變了,以前他總想去幫助和拯救,但現在他的心中充滿了仇恨,就像被謀殺的人化為了厲鬼……」
    郭小芬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我只想知道——他究竟還剩多少推理能力?」黑夜過去,天卻沒有亮。在這個七月的早晨,城市的上空浮動著一層淺灰色的霧氣,彷彿被蒙上了一層塑料布,憋悶而壓抑。路邊的長椅上,躺著一個昏睡中的人,閉著眼睛,半張著嘴巴,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額頭上,卻沁出一層密密的汗。手和腳,像一隻發瘟的、快要死掉的雞,時不時地抽搐一下。他正被噩夢絞纏。他夢見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又來找他了。她哭哭啼啼地說:「你借我點錢吧,我得去做人流,都是我以前的那個男朋友造的孽,要是被我爸媽知道,非打死我不可……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了,你看,你連手都沒有碰過我,我知道你才是真正愛惜我的人……」他夢見自己默默地取出一疊鈔票,遞給她。她接過錢,轉身就走進一片黑色的瘴氣中,整個身形往下沉,他大吃一驚,衝過去一看,她陷入了一片碩大的、暗綠色的沼澤裡,不時泛起而旋即爆破的氣泡,猶如癩蛤蟆脊背上的一隻隻膿皰被戳破,惡臭熏天。泥沼已經快沒過她的頭頂,他連忙把手伸向她,就在她抓住他的手的一剎那,她那已經腐爛的身體,突然從泥沼中湧出來,用另一隻手勾住他的脖子,使勁把他往泥沼里拉,咧開猩紅的嘴唇獰笑起來:「呵呵呵呵呵呵……」他被笑聲嚇醒了,險些滑下長椅。旁邊,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走過,個個臉色灰敗,卻莫名其妙地張開嘴大笑著。他媽的,怎麼現在的小學生也能發出這樣猙獰的笑聲了?他坐在長椅上,一面撓著腿上被蚊子叮咬的大包,一面呆呆地看著在晨霾中遊走的行人,騎車的人,還有被公交車一籠籠運輸的人,他們全都神情麻木,彷彿已經知道,自己的去處將注定是屠宰場一般。突然駛過一輛小汽車,速度慢的緣故,他在黑色車窗的反映中,看到了自己那呆滯的面容。
    我也快和他們一樣了。他站起身,覺得肚子有點餓,找了個小攤買了碗餛飩,坐下慢慢地吃著。一個賣報的人走過他的身邊,高聲吆喝著今天報紙的頭條新聞。隆隆的車輪聲,已經夠令人煩躁的了,再加上他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真討厭!等一等。他在吆喝什麼?呼延雲豎起被長椅的木欄硌得變了形的耳朵。「爆炸新聞!昨天晚上,『開膛手傑克』再次出動,殺死一名女學生,割掉Rx房……」「賣報的,給我來一份報紙!」呼延雲掏出一元錢。「好的!」賣報的把報紙遞給他,還有一個柱形物,也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促銷,買一張報送一瓶果茶。」《法制時報》頭版大標題極其醒目——「割乳變態殺手刀下又添冤魂」!副標題是「市公安局再次表示:這將是最後一起命案,兇犯很快將被抓獲」。主題和副題,構成了一種巨大的諷刺。采寫記者署名:張偉。新的案件,發生在離故都遺址公園不遠的月亮河南岸一片茂密的樹林裡,死者是一名女高中生,小腹中了三刀,當即死去。屍體被兇手翻轉後,臉部衝下,在她裸露的臀部上發現大片的精液……這篇報道中有一段充滿煽動性的話,格外引人注目:「新一起兇案的發生足以說明,儘管林香茗這位『刑偵王子』出任專案組組長,也拿殘暴而狡猾的兇手無可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兇手嚓嚓嚓的磨刀聲,想像到他陰毒的目光在怎樣窺尋著下一個獵物,還有比這更令人不寒而慄的事情嗎?在整個城市都被血色瀰漫之前,市民們唯一的呼喚是,能不能出現一個真正的英雄,創造奇跡,用最快的速度將兇手繩之以法,拯救那些還沒有被荼毒的生靈!」呼延雲的目光,從報紙慢慢移到桌子上的那瓶果茶上。醬紅色的果茶,猶如一瓶凝固的血。這一天是7月7日。據市公安局宣傳部後來撰寫的相關文獻回憶,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這一天都「將縈繞在市民心頭的恐懼推向了至高點」。
    這一天,整個城市像被在動脈上突然捅了一刀,恐懼猶如血漿,從傷口激迸出來,噴射到每一個角落!市民原本就是一群耽於迷幻而又慣於遺忘的人:林香茗的出馬,使他們以為罪犯已成甕中之鱉;而整整一周沒有新的案發,更讓他們把系列割乳命案拋之腦後,可是現在,它有如殭屍一樣突然冒出,令他們不由得驚恐萬狀。西山附近一家據說出售防彈衣(這種以高性能紡織纖維為材料的衣服傳說能阻擋刀刺,其實純屬胡扯)的小店,當天被擠碎了門;各個學校準備提前放暑假,就是最懶惰的家長當天也親自到校門口去接孩子回家;豐乳霜和其他胸墊類產品銷售量驟減;一家三甲醫院的婦科醫生只因為在給患者檢查乳腺時多摸了兩下,患者殺豬似的大叫起來,家屬衝進來,瘋狂地毆打醫生,等保安趕到,那醫生已經血肉模糊……這一天,城市裡所有的人,無論男女,看別人的目光都是恐懼和凶殘兼而有之:你是不是兇手?你是不是要殺我?我是不是可以為了防止你殺我而先殺了你?南方某都市報的評論像溺斃一樣深痛:「割去Rx房,兇手想用這一行為表達什麼?是性的糜爛,還是要斷絕哺育,沒人知道……」這一天,市公安局面臨著空前的壓力,110報警電話驟然增加了10倍;而且居然有許多人撥打的目的純粹是為了「考察你們警察的應變能力」;違反交規的司機,突然變得底氣十足,對交警嚷嚷「有本事你們抓那割xx子的去啊」;接聽市民熱線的10位警花,有8位被市民的痛斥罵得梨花帶雨,一個酒鬼打來的電話,醉醺醺的口吻道出了全體市民的心聲:「你們警察個個都是他媽的廢物!」說完,他在電話那頭嗚嗚嗚地痛哭起來,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整整一天,城市的天空都籠罩著一層陰晦的明亮,猶如裹了一塊剛剛漂白的屍布。然而,承擔著巨大精神壓力的林香茗,卻沉靜得宛如一杯正在浸泡中的綠茶。在早晨臨時召開的專案組特別會議上,面對杜建平提出的種種質疑,他強調:偵辦思路、方向都沒有錯,「現在需要的是堅持」!
    「堅持?」杜建平怒氣沖沖地說,「你說的倒容易!我和林鳳沖帶著分局的幹警、保安、居委會的同志,已經堅持了一個禮拜,不分晝夜地輪班巡查,本來以為按照您佈置的天羅地網,怎麼著也能撈點魚蝦,誰知狗屁收穫都沒有!」「但是犯罪分子這次作案,距離上次隔了整整8天(由於現場沒有發現火柴盒,香茗斷定這次是2號兇嫌做的案),不像前一段時間,每隔兩到三天就犯一回案,這就證明,我們的布控確實給兇嫌帶來了一定程度的震懾。」林香茗耐心地說,「明明知道四下都是狙擊手,他居然還敢動手,說明他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慾望。沒有一隻在狩獵季節還蠢蠢欲動的走獸,能逃脫獵人的槍口——他快完蛋了!」參會的許瑞龍打圓場:「香茗接手這個案子後,付出了很多辛苦,將1號和2號兇嫌進行了甄別……」杜建平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認為現在這個甄別的結論都值得懷疑,很有可能,1號兇嫌和2號兇嫌根本就是一個人!」「這不可能。」林香茗慢條斯理地說,「因為我已經完成了對2號兇嫌的犯罪人格剖繪。」會議室裡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我看來,1號兇嫌和2號兇嫌雖然同樣凶殘,但是2號兇嫌作案的密集度、社會危害影響力,目前遠遠大於1號兇嫌。所以當務之急是先緝捕他。這幾天,我研究了涉及2號兇嫌的系列命案的資料、卷宗,並到他製造的犯罪現場逐一進行了再次勘察。」林香茗說,「行為反映出個性。現在我就向諸位對2號兇嫌的諸多行為做一個剖繪報告,讓我們來看看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座的李三多瞪圓了眼睛,雖然聽過林香茗在警官大學做的犯罪個性剖繪的講座,但是將行為科學實際運用到刑偵中,真的有那麼神奇麼?「首先,可以通過2號兇嫌的作案頻率來鎖定他的年齡。」看著在座的所有人神情中的詫異,林香茗將語速放慢了,「我注意到,他大約是每隔兩到三天做一次案——請諸位不要被『作案』這個詞彙迷惑,應該看到這個詞彙後面的實質是,他每隔兩到三天就射一次精,而且鑒識科出具的報告證明:精液質量很好,很穩定。古書上說『年20者4日一洩,30者8日一洩,40者16日一洩』,考慮到我們目前飲食中所含激素增加、以及色情類誘惑氾濫等要素,我認為,2號兇嫌的年齡應該在20歲左右,是性需求和性能力最旺盛的時期。」
    「他的身體應該比較瘦弱。我得出這個結論,基於兩個原因:一個是他屬於無組織力罪犯,這樣的犯罪分子,比較神經質,又長期處於精神高度緊張,大多患有消化不良;另一個是他犯罪的方式,先殺後奸,說明他對自己的體能並沒有信心,必須讓受害人徹底喪失抵抗力後才能實施性行為,而且在他犯下的第一起案件中,受害人柳杉是個高中二年級的學生,身材嬌小,而在她的屍體上居然出現了『格鬥創』,她不僅反抗了,還和兇嫌搶奪凶器,再次證明,兇手根本無法憑體態震懾住受害人。」「我覺得他應該長得很醜,甚至臉上佈滿粉刺——他的精神狀態極端不穩定,肯定和生理上的內分泌失調有關。他和女性交往一定有障礙,如果他長相還說得過去,完全可以約受害者到犯罪現場,然後再動手,但是從資料上看,受害人無一不是在散步或者回家的過程中突然受到的侵害,說明他是個隱藏在暗處,或者躡手躡腳地跟在受害人後面,以『閃電戰』或突襲為作案手法的傢伙,這樣的傢伙往往在現實中極端失敗,沒有自信。」「20歲上下,身體瘦弱,長得醜……本市至少能找出100萬這樣的傢伙!」杜建平輕蔑地說,「你這樣的剖繪有什麼用?!」林香茗看了他一眼,接著說:「他的家庭住址應該在華文大學一帶。看一下他的犯罪現場:故都遺址公園、學苑公園、獨秀公園、智新橋附近居民小區、月亮河南岸,恰巧是以華文大學為圓心輻射出的一個區域。無組織力罪犯由於精神狀態不穩定,往往無法遠距離作案,所以他們製造的命案現場,往往就在他們居住的地點附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林香茗沉靜而有力地說,「我認為他是個學生,而且——極有可能是個高中生。」「什麼?」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因為林香茗的這句話,已經將2號兇嫌鎖定在了一個非常狹窄的區域。「我注意到這樣一個現象,所有的受害者,年齡都在18歲以下,受害時的服飾都能明顯看出是個學生。可是,請大家看一看這張地圖。」香茗展開一張市局特備的市區詳圖,上面有許多用紅筆勾出的圓圈,「這些圓圈是我勾出的,顯示的是2號兇嫌作案現場附近的夜總會和大學,請大家看看有多少!如果論性的誘惑、論魅力,那些小姐、女大學生們絕對比高中女生強上不知多少倍,而且我考察那些犯罪現場發現,這些區域,小姐、女大學生們也經常在夜晚涉足;可是2號兇嫌卻專門挑選明顯是高中生的女孩子下手,這說明他對成熟的女性有一種畏懼,這種現象只在涉世不深的中學生身上才會出現,如果聯繫到我剛才關於他的年齡的推測,那麼諸位就能理解我為什麼說他是個高中生了。」
    會議室裡輕輕地響起一片「哦」的聲音。林香茗的目光緩緩地掃過眾人,語氣堅定地說:「因此,我們必須把華文大學附近的便衣力量再增強兩倍!按照我的剖繪,加大對可疑人員的監控、盤查力度,2號兇嫌已經欠下太多的血債,老天不會容許他再肆虐下去了!」「小伙子,我和許局長就恭候佳音了。」會議結束後,李三多跟林香茗開著玩笑,隨即又壓低聲音說,「大概你在報紙上也看到了,輿論給我們的壓力太大太大,而我們也說了大話,向全體市民保證,這將是最後一起命案。所以,絕對不能讓2號兇嫌再殺人了,不然……」他沒有說下去,拍了拍香茗的肩膀,和許瑞龍一起走了出去。目送兩位領導走出會議室,香茗沉思了片刻,問郭小芬:「你知道今天呼延雲為什麼沒有來嗎?」郭小芬搖搖頭。「這個時候,我很需要他……」香茗歎了口氣,他看看鬱鬱不樂的郭小芬說:「你怎麼了?」「沒什麼。」郭小芬不想說。但是林香茗卻猜到了她的心事:「跟我去一趟你們報社,我想找你們總編好好聊聊。」局長辦公室,像大馬猴一樣佝僂著身子守在窗口的李三多,望見香茗的「巡洋艦」出了市局大門口,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林香茗……他真的行麼?」「如果他不行,就沒人行了。」許瑞龍瞪了他一眼。李三多指著茶几上的那份《法制時報》說:「這上面寫得多好啊:現在,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拯救者的出現。林香茗——他是fbi培養出的高才生、你的愛將、命運的寵兒,一切行為都循規蹈矩,有板有眼。而你我這樣經歷過文革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拯救者,往往同時也是一個最需要被拯救的人……」穿過《法制時報》灰黑色的走廊,林香茗和郭小芬一起走進總編辦公室。李恆如正在批改大樣,翻起眼皮瞅了一眼,慢慢站起,與林香茗軟軟地握了一下手,指指沙發:「坐吧,你有什麼事?」
    「小郭,你先出去一下。」林香茗說。郭小芬撅著嘴走出去了。林香茗看房門關上,笑著對李恆如說:「打擾李總了,我是想跟您說說貴報記者張偉今天的那篇報道……」「我知道。」李恆如打斷了他的話,「無非是指責你們公安部門偵破工作不力,請問,那篇報道有什麼失實的地方嗎?」林香茗說:「是有一些……」「哦?有失實的地方?」李恆如再次打斷他的話,「這麼說,市局已經把案件偵破了嗎?」林香茗一愣,才感受到對方的刻薄,不禁有些生氣,但依舊很有涵養,控制住了情緒:「李總,我是客人,您是主人,是不是應該給我倒杯水喝?」李恆如盯著這個俊美的小伙子,覺得他的笑容裡有一絲疲憊,不由得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林香茗一邊喝水,一邊說:「那篇報道很有文采。」「文采?」「是啊,描寫的成分遠遠多於寫實,所以顯得很有文才,不過,並沒有失實的地方。」李恆如把後背往老闆椅上一靠,頭仰得很高。「您覺得,兇手是個什麼樣的人?」林香茗一副隨便聊聊的姿態。李恆如輕蔑地說:「一個慘無人道的蠢貨。」「您說的很對,這樣慘無人道的蠢貨,在我們行為科學上有個詞叫『無組織力罪犯』,他們智商和情商都偏低,社會適應能力極差,在其成長過程中,長期承受著傷心、氣憤、恐懼等不良壓力,往往覺得自己比別人矮一截,極端自卑。」「那又怎麼樣?」李恆如的話外之音是「干我什麼事」!「您看,他就像是一個從來就被人看不起的懦夫,有一天,一時衝動,殺了一隻雞,旁邊的路人都鼓掌叫好,他就一定會再殺第二、第三隻,以此證明自己的驍勇……報紙上一次次宣傳兇嫌何其凶殘,犯罪現場何其血腥,而警方卻對其束手無策,就會讓兇嫌產生一種成就感,覺得自己原本卑賤的社會價值,通過慘無人道的殺戮得到了實現,就會不斷地加大、加重犯罪力度……」
    「對不起,我不需要你給我上課。」李恆如不耐煩地擺擺手,「我不相信張偉的一篇報道會有那麼大的魔力,我只要最有轟動效應的新聞……」「那麼,我們談點實際的吧。」林香茗幽幽地說,「獨家報道怎麼樣?」李恆如一愣:「你……什麼意思?」「市局新聞處那邊我去協調。」林香茗說,「這個案件快要偵破了。我只是設想,比如某天早晨,報攤上的所有都市報中,只有《法制時報》的頭版,刊登著捕獲兇犯的現場照片……」李恆如瞪圓了眼睛,片刻,他的嘴角浮起一縷不易察覺的微笑:「林隊長果然名不虛傳,說吧,什麼條件?」林香茗也笑了:「我的條件只有一個:立即中斷張偉對這個案件的報道權,所有相關新聞的記者署名只能有一個——郭小芬!」離開《法制時報》的時候,郭小芬還是愁眉不展。林香茗說:「怎麼還是不高興?」「謝謝你幫我爭取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可是,我覺得周圍太病態了……」郭小芬咬了咬嘴唇,接著說,「我想獨自去走一走。」「你要去哪裡啊?」林香茗問,「你的臉色很不好。」郭小芬很勉強地笑了一笑:「還是注意點你自己的身體吧。我去月亮河南岸的命案現場去看看。」「別去,會有危險的。」林香茗說,「變態殺手有不少會在作案後24小時內,重返現場,回味殺人時的快感。」但是郭小芬還是堅持要去,林香茗叮囑她多加小心,兩個人才分道揚鑣。七月的月亮河,臭得彷彿剛剛被嘔吐出來,河面漂浮著一層綠得發黑的污物,沿著河岸修葺的白色石欄,夭夭垂柳、鬱鬱草地也都像是血管被污染後,皮膚上生出的毒皰和爛瘡。走過小橋,望著眼前茂密的樹林。郭小芬有些猶豫:我真的應該進去嗎?那些樹活像一大群張開著手臂,扭轉腰肢的人,而這些人的面目卻隱藏在它們綠色的頭髮裡,也許是在掩飾一張張已經發霉、腐爛的臉。
    抬頭看看天空,病懨懨的灰色。附近很安靜,沒有人,也沒有聲音。發案現場,密林深處,午夜,這裡會是什麼樣子?會是怎樣的猙獰?算了,既來之,則入之。她走進了那些綠色的頭髮裡。沒走幾步,回頭時就已經看不見來時路,只覺得鼻腔裡有一股濃重的腥氣,是河水的味道?還是昨晚拋灑在這密林某個角落的血液還沒有凝結?忽然,她愣住了。右邊一棵樹後面,冒出一個人來,塗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臉上白得好慘,是華文大學那個叫白天羽的學生會主席。他的右手揣在兜裡,看著郭小芬的目光裡是那樣的驚惶,似乎還有一種被貓逼到牆角的老鼠的絕望。他的心理年齡有22歲麼?還是更小,比如——18歲以下?「你怎麼在這裡?」郭小芬問。「我……我隨便走走,隨便走走。」白天羽怯生生地說,「你來做什麼?」郭小芬盯著他:「昨天夜裡,這兒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你知道不知道?」白天羽打了個哆嗦:「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後來聽同學們說的。」也不知道他哆嗦是因為被嚇的,還是心裡有鬼。郭小芬知道,逼問他是沒有用的,雖然她感到一種奇怪的不安全感從心頭泛起,但不想示弱,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你知道不知道犯罪現場在哪裡?帶我去。」「我……我上午和看熱鬧的同學們一起去過,你跟我來吧。」白天羽說。樹林猶如入夜的墳場,越往深處去,越顯得陰森。兩個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著。沉默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所以郭小芬就有一搭無一搭地湊話:「你對這裡很熟悉麼?」「嗯,我和陳丹過去經常來這裡散步。」白天羽說。「你一定很愛她,對麼?」「當然,我把她當成女神一樣,就算她掉下一根頭髮,我也會精心收集好,放在貼心的口袋裡保藏。」「她出事後,你也去仁濟醫院看過她不少次吧?」
    「是啊,每次去我都給她買鮮花,帶去她愛聽的cd,她最喜歡聽音樂了,聽力特別好,無論什麼曲調,聽一遍就能哼唱,跟印在心裡似的……」「看著她躺在病床上,一定讓你很痛苦吧?」郭小芬看著他癡癡的樣子,歎了口氣,「也不知她什麼時候能徹底好起來,指認殘害她的罪犯。」沒有想到,白天羽的喉嚨裡發出一陣怪笑。笑得像哭一樣。「我痛苦嗎?也許吧,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還很開心呢,那個婊子不是得到她該得的懲罰了嗎?我是那麼地愛她,疼她,恨不得把命都給她,可她把我當成什麼?無非是她的玩物之一,她對我還不如對一條狗!」白天羽越說越激動,臉上的肉扭曲著,乾硬了的脂粉撲簌簌直往下掉,在這幽暗的樹林裡,給人一種格外獰厲的感覺,「這都是報應——那些玩弄感情的婊子們應得的報應!」他的右手,一直揣在褲兜裡。他一步步地逼近了郭小芬:「女人都是他媽的貪婪、虛偽、無情無義的婊子!有的時候,我真想把這些該死的婊子都一個個用刀捅死!」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爆炸一樣圓。臉上那層薄薄的皮,一瞬間繃得像帆一樣,也許會一下子全都爆裂,露出白色的頭骨……郭小芬嚇得快要尖叫起來!突然,白天羽像中箭一樣,被死死地釘在了地上,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郭小芬的身後,彷彿看到了非常恐怖的東西。郭小芬一回頭——在她身後的山坡上,坐著一個人,滿臉的胡茬子,神情頹廢。是呼延雲。白天羽怪叫一聲,轉身就跑,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樹林之中。「這個精神病,快要把我嚇死了!」郭小芬撫著心口,對呼延雲說:「你怎麼在這裡啊?」「我早晨看報紙,覺得香茗可能有壓力,就來犯罪現場看看,想幫他找到一些線索。」呼延雲說,「可是一無所獲……」「你都沒有發現什麼,我就不必再去了,咱們一起回市局吧。」郭小芬說,「香茗現在真的壓力很大,很需要你的幫助。」
    兩個人一起往樹林外面走。呼延雲木然地說:「我不行了,酒精把我的腦力徹底損害掉了,我已經失去推理能力了。」「別這麼想。」郭小芬半天才說出一句話:「過去的事情,不要變成將來的累贅。」呼延雲看了她一眼:「香茗都告訴你了?無所謂,反正我也是個廢人了。」「幹嗎要這樣說自己呢?」郭小芬說,「快點把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忘掉吧……」說完這話,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來。「怎麼了,你?」呼延雲問。一陣風劃過樹梢。郭小芬喃喃地說:「其實,我自己也遇到了很不開心的事情呢。」「你?你遇到什麼事情了?」「我男朋友在上海。前一陣子,他炒股跟著了魔似的,大把大把的錢往股市裡扔,我勸他要理性一點,他不聽,還跟我吵,這兩天連我的電話都不接了。在他眼裡,股票比我還要重要似的,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過去他可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周圍的人,好像都在往一個個巨大的漩渦裡跳,明知道會被漩渦吞沒,也要跳……」「很多時候,人是身不由己的。」呼延雲說,「不是要往漩渦裡跳,而是身在漩渦中,就跟這座城市一樣。今天,每個人都在為流血而恐懼,卻不知道自己早就站在血泊裡……」郭小芬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傢伙!聊著聊著,他們慢慢地走出了樹林,回想剛才的一幕,郭小芬仍然感到心有餘悸。白天羽那只始終揣在褲兜裡的右手……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感到:身邊這個萎靡不振的醉鬼,給她一種很強很強的安全感。這時手機響了,是林香茗打來的:「小郭,你在月亮河嗎?哦,和呼延在一起啊,那太好了,你們馬上回市局!蕾蓉對通匯河北岸無名女屍做的屍檢,取得了非常重大的突破!」回到市局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已經數日未見的蕾蓉正在和林香茗一起,瀏覽著互聯網上的資料。屋裡還站著一個也是剛剛進門的劉思緲。
    「蕾蓉姐。」郭小芬親暱地叫了一聲,「香茗說你有好消息帶給我們。」蕾蓉還沒有說話,香茗倒搶了個先:「是啊!這個發現很有可能幫我們鎖定1號兇嫌!蕾蓉,還是你自己說吧。」蕾蓉笑了笑說:「由於在兩個裝有屍段的黑色塑料袋中,都沒有發現死者的頭顱,所以,我所進行的屍檢,最重要的目標就是對受害人的身份進行鑒定。我對屍段上的文身、刺青,以及附著在屍段上的粉色針織短褲、黃色無袖背心、黑色乳罩等等都進行了詳細的檢查,但是都沒有發現可以表明屍體身份的明顯指征。」「那麼,指紋呢?」劉思緲問。蕾蓉搖搖頭說:「手指指尖的皮膚被兇手用刀削去了,無法提取指紋。」劉思緲可真納悶了:「沒有指紋,沒有顱骨……那你怎麼鑒定受害人身份?」蕾蓉把一沓照片遞給她,郭小芬探過頭來一看,渾身一哆嗦,每一張的上面,都是像罐裝竹筍一樣慘白而發黃的手指。「這是屍體的手指照片。」蕾蓉說,「屍檢做了好幾次,毫無收穫,本來我都打算放棄了,後來咬緊牙,逼著自己又檢查了一遍,發現在左手中指的指腹位置,有非常非常淺的一道痕跡。我用放大鏡仔仔細細觀察後,識辨出那是一行手工雕刻出的字跡的印痕——charleor。」劉思渺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猛地睜圓了杏眼:「查理奧?」「查理奧是什麼?」郭小芬一頭霧水。「charleor——意大利著名首飾品牌。」劉思緲說,「設計理念源自古代腓尼基人的藝術,以波浪形花紋為主要特色,其戒指會在內側手工雕刻charleor這幾個字,而仿製品的內側,這幾個字是模壓上去的印刷體。不過,由於這個品牌太高檔了,據說在全球才擁有40個精品店……」說到這裡,劉思緲臉上浮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蕾蓉欣慰地笑了:「我們已經查閱過了,在國內查理奧的精品店只在本市東方商城有一個。只要我們調取其客戶資料,就能順籐摸瓜,找到受害人!」「皮膚上由外力造成的壓痕或紋路,由於肌肉的彈性和皮膚的張力,一旦外力解除不是很快就會消失嗎?怎麼會殘留在指腹上呢?」郭小芬好奇地問。蕾蓉說:「你說的那個是人在生存狀態下。人一旦死亡,肌肉失去了彈性,皮膚失去了張力,這樣一來,即便是戒指被兇手剝下,壓痕也能夠在皮膚上長期地保存下來,並反映出接觸物表面的形態特徵。」「現在,我們已經漸漸地逼近了1號兇嫌和2號兇嫌。」林香茗走到窗前,望著因交通擁堵而死氣沉沉的大街,鎖緊了兩道柳眉,「我唯一擔心的是,2號兇嫌的活動規律是每隔兩到三天就出來作案一次。而市局給全體市民的承諾是,絕對不會讓他再殺一個人。我——究竟能不能在兩天的時間內,把他捉拿歸案呢?」

《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