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復仇與神諭

  地下室,空氣陰鬱而潮濕。馬森擎著一盞油燈,顫巍巍地在黑暗裡行進。腳下坑窪不平,他一腳踏進積水坑裡,啪地一聲濺起水花,徹骨冰冷的地下水浸過他的腳。馬森打了一個哆嗦,他拔出腳來快走幾步,拖起身邊昏昏沉沉的迦科莫,把他狠狠摔在了祭壇前。
  迦科莫腦後受了重擊,尤自昏迷不醒。馬森像對待那些擺上祭壇的可憐動物一樣,把男孩軟綿綿的身體扔過去,自己則面對祭壇跪了下來。
  「波德林歷代的守護者啊,維特斯巴赫家族的阿格納斯,
  我呼喚您的聖名,讓我借助您的力量打開兩個世界之間的大門,
  讓我的願望得以上達天聽。
  阿格納斯,我需要你,我邀請你!
  請您來到我的面前,享用我的獻祭!」
  油燈昏黃的光被風吹得偏離了位置,馬森自己的影子投射到牆面上,像海底無根的水草,像荒野墳崗的幽魂,在跳動的火焰裡愈發顯得虛無而動盪。馬森低低地垂著頭,額頭上冒出了大量的汗,最終凝聚成碩大的一滴,啪地落到他身前的地面上,濺起一片小小的破碎水花。一股涼氣,從腳底緩緩上升,蔓延至脊柱,然後嗖地一下直貫入腦。
  地下室一點動靜也沒有。
  馬森驚疑不定地抬起頭,他舉高了那盞油燈。
  祭壇上還整整齊齊擺放著昨夜的祭品,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祭壇之上是那副聖塞巴斯蒂安的殉難壁畫,首先入眼的是草地,散落的長箭,血滴……然後是樹根,樹幹……油燈的光輝一點一點爬升,終於照亮了整幅壁畫。
  畫面上是空的。一幅普通中世紀的庭院風景畫,如茵綠草,皚皚白雲,畫面中央沒有任何人。
  馬森大吃一驚,他湊上前仔細端詳那張壁畫,用手指撫摸牆壁。
  壁畫沒有任何被損壞過的混跡,上面的顏料儘管仍然鮮艷,但已能清晰看出歷史的痕跡,絕對沒有被重新粉刷過。每一株青草的位置都沒有變,背景公爵宮每一扇窗戶上的花紋保持著原先的樣子,只有原本縛於畫面正中的聖塞巴斯蒂安消失了。無影無蹤,無跡可尋,似乎他從未存在過。
  身後傳來一聲呻吟。馬森駭然回頭,迦科莫的身體動了一下。他一把將男孩從地上揪起來轉了個圈子,歇斯底里地喊,「神聖的守護者,我知道是我們波德林家族負了您!但四百年來月月拜祭,年年供奉,從沒有一刻停歇!昨夜的背叛我馬森全不知情,都是我哥哥塞吉奧一個人犯下來的罪!」
  一陣風,不知道從哪裡吹來,捲起了地面上散落的灰土和石塊;同時,一陣隆隆的雷聲從地心深處響起,然後越來越近,恍如一群食屍的禿鷲馱著靈車從天空呼嘯而過,震徹得馬森雙耳發麻。他倉惶四顧,但是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油燈火焰碩大的影子,在愈發陰沉的天花板上跳突來去,彷彿地獄裡索命的惡鬼,轉著圈子跳著巫魔的舞,要把他拖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一片混亂裡,身前的迦科莫再次呻吟了一聲,他的眼皮顫動,似乎就要醒了。馬森一把按住男孩的身體,把他轉向祭壇,風沙迷得他睜不開眼睛。
  「守護者啊,此刻在您面前的祭品就是塞吉奧剛滿二十二歲的兒子!我對上蒼發誓,對波德林家族四百年的基業發誓,昨夜發生的一切我與我馬森完全無關!請您平息怒火、饒恕我,請您帶走他吧!」
  震耳欲聾的雷聲裡,身前的迦科莫緩緩回過了頭,他的眼睛呈現出一種湖水般的碧藍,裡面有熾熱而冰冷的火焰在閃爍,「真的與你完全無關嗎,馬森叔叔?」
  男孩的聲音在四周憤怒的驚雷下聽來清晰得令人恐懼,馬森一下子鬆開了手,眼睛裡全是驚駭,彷彿看到了世間最可怕的事物一般,整個人像皮球一樣洩了氣。他一步步後退,後背跌撞上牆壁,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侄子。
  此刻男孩腦後的傷痕已經完全消失,燦爛的黃金鍍上了他的髮絲,清澈的海水染藍了他的眼眸,冷冽的冰雪漂白了他的肌膚。他踏著雷聲,一步一步向馬森走來。
  「迦,迦科莫……你想做什麼?!」
  「我不是迦科莫,」男孩一隻手按上牆壁,他盯著馬森的眼睛,「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馬森。」
  馬森雙腿發軟,幾乎站不住了,從男孩清澈得如同鏡子一般的眼瞳裡,他看到自己驚駭絕望的臉。他的牙齒格格打戰,全身抖如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感謝你們違背了契約,」男孩的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微笑,尖厲的獠牙在微笑裡閃閃發光。他一把扭過馬森的頭,把牙齒沉入了對方僵硬的脖子。
  「我自由了,」他說。
  夜已經很深了,朱塞佩躺在一張窄床上,輾轉反側。
  昨夜脫險之後,他換到城東這間偏僻的小旅店,待在房間裡一直沒有外出。儘管波德林家現在已經一片混亂,但是沒有來自上級的直接命令,那些佩戴風貌黑紗的巴無塔們還潛伏在城裡,四處搜索他的蹤跡。
  ——他們不該死,你就該死。那麼你該不該死?
  那個人的話語還在耳畔徘徊,朱塞佩頭疼欲裂。他一骨碌坐起身,看著窗外遙遠的撒滿繁星的夜空,祈禱,向每一個能記起名字的天使和聖徒祈禱,然後他重新躺下去,握緊手中純銀的十字架,彷彿這樣可以放鬆自己不安發狂的神經。
  最終他睡著了。睡眠來得如此徹底而濃郁,朱塞佩沉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裡奔跑,跑遍了威尼斯主島的大街小巷。他面色焦急,冷汗不斷從頭頂滴落,但是他仍然在奔跑,他無法阻止自己。
  灰白的月光灑滿三面白色拜占庭風格的精美迴廊,朱塞佩站在空無一人的聖馬可廣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人呢,人都到哪裡去了?喧鬧奢華的聖馬可大教堂此刻靜寂得猶如一座墳墓,朱塞佩慢慢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青銅大門。
  教堂裡也沒有一個人。所有的蠟燭在無聲地燃燒。
  朱塞佩通過筆直的走廊,慢慢走到祭壇前,沉重的腳步伴隨著心跳的撞擊,一聲聲在空曠的大殿上空迴盪。
  祭壇上方的十字架散發出金色的光輝。那裡有一個白衣的天使。
  朱塞佩在胸口劃十字,他口中默念禱文,跪了下去。
  天使靜靜地看著他,美麗的臉龐充滿了哀傷。
  「快去,朱塞佩。」
  「您讓我去哪裡?」朱塞佩驚訝地看著面前的天使。
  「在太陽升起之前……快去,朱塞佩,快去。」
  一隻透明的手輕輕點上朱塞佩的前額,一束柔光,緩緩從指尖擴散,籠罩了朱塞佩的身體。
  朱塞佩全身猛地震顫了一下。
  在那光芒中,他看到前夜的孔達裡尼宮,一個寂靜無人的小廣場、噴泉、河岸,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不該出現在那裡的人,一個陌生的中年人。他從水中撈起了女孩的屍身。
  「他是誰?他在做什麼?」朱塞佩模糊地開口,但是天使沒有回答他。
  夢境繼續。
  是水。純淨透明的、沒有絲毫雜質的清澈的水,突然,一顆紅色滴了進去。水面起了漣漪,旋轉著,拉出淡紅色的絲,像煙霧,像紅色的水草,一圈圈繚繞在白色的水池中,擴散、消溶。然後又是一滴。再一滴。
  朱塞佩掙扎起來,「那是血!」他驚恐地大叫,「那個女孩是誰,他們要她的血做什麼?」
  天使不答。她捧起朱塞佩的臉,把額頭貼上了他的。
  一股更強烈的意念撞擊著朱塞佩的大腦,眩暈襲擊了他,所有的蠟燭都熄滅了,煙霧繚繞,整個聖馬可大教堂在旋轉!
  「……阻止他,阿莫特神父,請你阻止他。」
  神父?我還不是一位神父……朱塞佩想說,但是更猛烈的幻象立刻佔據了他的思考,聖馬可的影子淡出,眼前出現了另一座廣場。
  一座空曠的小廣場,周圍沒有任何明顯的建築物。海水一波波拍擊著河岸,明亮的月光灑遍大地,在廣場正中有一口水井。
  朱塞佩猛地睜開眼睛。夜風從搖曳的窗子那裡吹入,夾雜著冰冷的霧氣,滑過脖子吹上朱塞佩的臉。屋內是一種朦朧狀態的灰白,外面天空的微光映照在對面的牆上。微微發藍的天空。天快亮了。
  ——在太陽升起之前,朱塞佩,快去!
  去哪裡?我要去阻止誰?朱塞佩睜大了眼睛,他坐起身,直視身前無盡的黑暗。無數夢中出現過的幻象在他眼前不斷地重疊,不斷地膨脹,眩暈感幾乎把他吞噬。
  眼前最後出現的畫面——那口水井!
  朱塞佩握緊手中的十字架,他披上修士袍,抓起外套衝上了街道。
  他如夢中一般在黑暗裡奔跑,路燈昏暗而微弱,沒有任何照明的作用。穿過聖馬可廣場,石板地反射出一種黯淡的青灰色的光,海邊,東方已經微微發白。
  ——在太陽升起之前!
  朱塞佩滿頭都是汗,他扶住棧橋大口大口地喘息。在哪裡,那個小廣場究竟在哪裡?
  清晨的海面是一種朦朧狀態的灰藍,海水一波波拍擊著海岸,激起雪白的浪花,冰冷的海水濺落到朱塞佩的臉上。他打了個激靈。
  海浪!在夢中,他聽到海浪聲!
  一座位於海邊空寂無人的小廣場。朱塞佩抬頭,看到不遠處公爵宮門口為方便狂歡節遊客豎立的一塊告示板,上面繪有威尼斯主島的地圖。他疾步上前,辨認出了聖馬可廣場的位置,然後手指沿著海岸線和大運河一路搜索。
  聖薩卡利亞,聖瑪麗亞,聖斯蒂法諾,聖波羅……大運河沿岸的小廣場數以百十計。朱塞佩雙手扶在地圖上細細搜尋,昏暗的光線下,眼前的文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直到完全失去了形狀,像一群螞蟻在他的腦子裡亂爬。朱塞佩長歎一聲,他後退幾步,絕望地凝視著眼前的地圖。
  文字全部模糊,一條清晰的大魚突然顯示在了地圖上。威尼斯港口在魚嘴的位置,聖馬可廣場在魚腹,聖艾萊娜、聖彼得羅島和拉波多流域共同構成了魚尾。一片刺眼的白色閃爍在魚眼的位置,羅馬廣場!
  大運河在這裡拐了個急彎,三面環水,聖基亞拉運河從這裡入海。在羅馬廣場下還有一條細細的小運河流過,朱塞佩湊近,辨認著上面的字跡,聖,安德……
  聖安德萊亞小運河。
  瞬間,這個不祥的名字宛如一柄利劍刺入他的大腦。
  天空更加明亮了,東方白得透明,一縷紫色的霞光浮現在天際。朱塞佩來不及細想,他辨明方向,再次穿過聖馬可廣場向北疾馳,穿過裡亞爾托橋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東方滿天都是霞光,照得天地間一片紅亮。
  ——在太陽升起之前!
  朱塞佩背著愈加燦爛的霞光往西奔跑,穿過無數狹窄的小巷和橋樑,往西,一直往西。
  近了,更近了!潮水一波波拍打著海岸,白色的海鷗在天空飛翔。清冽的晨風吹拂著朱塞佩的臉,潮濕微鹹的空氣撲面而來。
  羅馬廣場,威尼斯的眼睛。
  這是一個空寂的廣場,附近沒有任何建築物可以遮擋愈來愈亮的晨光,粉紫色的霞光遍佈大地,在廣場正中,站立著十二尊黑色的雕像。
  十二個黑衣人,守衛著他們中間的一口井。
  一人最先看到了那個衝過來的黑影,還未招呼,不速之客已經箭一樣衝到了井邊。
  「什麼人!」他話剛出口,來人已經衝到身上,強烈的衝勢猛地把他撞飛出去,壓倒了另一個守衛。
  他們都身經百戰,但是此刻畢竟全無防備,事情發生得又太過突然,場面頓成一片混亂。嘩啦啦一陣金屬交擊,所有的守衛都抽出了兵器,四下尋找著敵人。
  朱塞佩把井邊包圍撞出一個缺口,他俯下身向井裡望去。
  在那個瞬間,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第一縷金黃的陽光斜斜射入井口,井中人往後躲了一下,抬起頭。
  「朱塞佩?」不可置信的聲音。
  「果然是你!」朱塞佩怒吼一聲,「你在下面搗什麼鬼!」
  「我搗鬼?」安德萊亞氣得七竅生煙,此刻,陽光已經幾乎覆蓋了半個井底,他緊緊貼在陰影處的井壁,用僅存的一絲氣力向上喊,「你難道看不出我是被困在下面了麼!當心!」
  朱塞佩及時聽到警告,一閃身躲過身後的偷襲,反手抽出長劍揮了過去。
  「他們是誰的人?」
  「威尼斯市長巴斯托尼,他要重新挑起意大利的戰火,他要吞併世界!我必須阻止他!」
  ——阻止他,請你阻止他。
  夢中天使的話語突然在耳畔響起,嗡嗡地產生共鳴,和安德萊亞的話聲漸漸合成一個。
  ——阻止他,阿莫特神父!
  金黃色的陽光灑遍小廣場,井底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躲避的陰影。朱塞佩清晰地看到井口開始冒煙。井下的安德萊亞沒有一點聲音。他心中一驚,想奔至井口查看,可是被身前兩個黑衣人纏住,根本無法脫身。
  他突然不顧身後的偷襲,向前猛攻,在身前敵人後退的一瞬,朱塞佩揮手扔出長劍,在半空中猛然一個迴旋!黑色的長皮風衣嘩地展開,遮蓋了天,遮蓋了地,也一併遮蓋了頭頂致命的陽光!皮衣沉重墜地,像一座大山一樣覆蓋了井口,再也透不進一絲光芒。
  朱塞佩接住掉落的長劍,回身揮出!
  皮衣之下是黑色的修士袍,對方不動聲色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驚詫,「你竟然是個修士!」
  「那又如何!」朱塞佩口中答話,手上不停,他是與妖魔戰鬥的聖職驅魔人,而對方只是一群普通的人類。很快敵人已經力不從心,節節敗退。
  「你好歹也是個神職人員,你知道他是什麼人?他是一個吸血鬼!」對方大喊。
  「他是我的仇人!」朱塞佩眼中騰起憤怒的火焰,「……所以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他繼續攻擊,直到最後一個黑衣人棄械投降,倉皇逃離了羅馬廣場。
  朱塞佩高大的身影拄劍而立,週身沐浴黃金般的光輝,宛如勇猛燦爛的太陽神。
  「……謝謝。」良久,一個虛弱的聲音從皮衣後面傳了上來。
  「你救過我一次,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下次見面的時候,我一定會殺掉你!」朱塞佩一腳踢向井口釘死的金屬網,兩顆釘子飛起來,皮衣晃動了一下,下面的銀網已經鬆動。
  太陽升得老高,朱塞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羅馬廣場。
  疼痛、寒冷,四周是全然而靜止的黑暗,迦科莫緩緩爬起身,一陣強烈的暈眩幾乎又把他擊倒。後腦隱約傳來陣痛,他伸手,但是卻觸摸不到任何傷口。他像盲人一樣在坑窪的土地上摸索,最終摸到了那盞熄滅的油燈,他擦亮火柴把它點燃。
  一點昏黃的燈火在地下室蔓延。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具屍體倒在牆邊,臉上的表情極其驚怖。
  一具屍體,就像以往無數個清晨,他在街道上醒來時在身邊發現的那些屍體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卻是馬森。男孩恐懼地尖叫,他一步步後退,低頭不可置信地凝視自己的雙手。
  ——我殺了人?是我殺死了馬森叔叔?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進入地下室,如何昏厥,唯一能想起來的,是他回到家之後推開議事廳大門所看到的一幕:他的父親倒在血泊裡。
  迦科莫一驚起身,他幾步跑上樓梯,離開地下室衝上外面的走廊。
  門外,在他自己家的樓梯上,一隊穿制服的警察擋住了他的去路,對他亮出證件,「迦科莫•波德林先生,波德林家族通敵奧匈證據確鑿,我們以叛國罪逮捕你!」
  迦科莫完全呆住了。鋼鐵般的手臂搭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說地把他押下了樓。身後,兩扇白色的大門緊緊關閉,全副武裝的警察嚴密地警戒在波德林府宅周圍,禁止任何人出入。
  「你們要做什麼!」迦科莫警惕地看著向他走來的人。
  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手裡拿著一塊黑色的布。
  又是一片黑暗。他的眼睛被粗暴地蒙住,然後整個人被扛起來扔入了船艙。
  他掙扎、咒罵,但是唯一的結果是突如其來的另一團布,緊緊地塞住了他的嘴。
  船身在顛簸。他拚命地掙扎,但是所做一切努力都徒勞無功,最後,他安靜下來。他聽到海浪聲,聽到船夫的吆喝,聽到路人的閒談。一個急彎,兩個!他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前方不是警察廳,絕對不是!
  熟悉的嘈雜聲,叫賣,遊人混亂的腳步在頭頂紛至沓來。無數的人,無數的店舖……煙?風裡漂浮著一股淡淡的木頭燒焦的味道——那場大火,那場葬送朱利亞嬸嬸和整個波德林瓷器店的大火……迦科莫一驚,裡亞爾托橋!這裡是聖波羅區,威尼斯的中心!
  船靠岸了。他被人推搡著踏上河岸,遠遠地,聽到前方發生的那場混亂。
  「什麼人!」押解他前來的一個警官上前喝問。
  「報告,是一位修士,他自稱從梵蒂岡來,要見……」
  「噓……」
  門衛會意地頓了一下,「……要見那位大人。」
  「大人出去辦公了,打發他走。」
  「我們也是這樣講的,但是他不肯走。」
  「不肯走?他想做什麼?」
  「他說他是上帝的使者,從天使那裡帶來了神的口諭。他一定要面見大人。」
  警官皺起眉頭,「把他帶過來。」他隨手拽過身邊蒙著雙眼的迦科莫,「這是大人正要提審的要犯,小心把他看好。」
  門衛押解著迦科莫走入那間大宅,路上與一個人擦肩而過。黑布下細微的縫隙裡,迦科莫看到對方毛呢修士袍的一角。他立即掙扎、呼救,但是口被堵住、雙手被縛,只一瞬間,那個人已經走過去了。迦科莫再一次陷入了絕望。
  「那個人犯了什麼罪?」年輕的修士問。
  「叛國罪。波德林家族通敵奧匈,派遣殺手行刺翁貝托國王。」
  「真有此事?」
  「證據確鑿。」警官一邊肯定地回答,一邊瞇起眼睛打量著來人,「你有什麼事?」
  「真巧,我也是因為波德林一案,需要面見巴斯托尼大人。」
  「威尼斯的事還輪不到梵蒂岡插手。」警官冷冷地開口。
  「普天之下都是神的子民。如果子民犯了罪錯,作為一個神職人員,我有義務為他祈禱,祈求天主的原諒。」
  「我沒功夫聽你囉嗦!」警官瞪著對方,他剛想吩咐身後的人把他帶下去,但還未開口,一隻強有力的手臂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修士貼身上前,面容一改剛才的溫和慈悲,兩道濃眉倒豎,眼中閃爍著決絕的憤怒。
  警官想移開眼睛,但是近在咫尺,那兩倏火焰冰冷地燃燒著,彷彿一直穿過了自己的眼睛,在頭腦中間激烈地烤灼。同時自己被抓住的右手腕骨格格作響,來人只伸出了一隻手,但是在強大的力量和氣勢之下,他竟然感覺自己右半邊身體已經完全麻痺。
  「巴斯托尼在哪裡?」來人問。
  警官不想回答,但是右手腕上不斷傳來劇痛,彷彿馬上就要折斷。他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他死死地盯著面前年輕的修士——這人到底是誰?
  「秘書大人現在波德林家處理事務,」最後,他的口氣軟下來,「但是那裡已經全面封鎖,沒有人進得去。」
  修士挑起了眉毛,他看著對方驚慌而疑惑的眼睛,緩緩鬆開了手。
  「願主保佑你,警官先生。」
  警官愣在那裡。他揉著生疼的手腕,竟然忘記下令阻攔。於是在場所有的警察,驚詫地看著那襲黑色毛呢修士袍大搖大擺地穿過包圍走上裡亞爾托橋,然後從他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
  迦科莫沒有被關多久。事實上,他剛剛被帶入那間房子,很快就被帶了出來。
  他的眼睛仍然被蒙著。
  模糊的聲音從前面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他停止了掙扎,豎起耳朵。
  「……怎麼現在就送過去?那邊準備好了麼?」
  「計劃改變了。」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小,迦科莫聽不清楚,只隱約聽到幾個字,似乎是什麼「儀式」,還有「日落之前」,就再無其它。他被押解著,再次被粗暴地扔入船艙,然後上岸。
  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距離,在靠岸的時候,他聽到了海面上汽笛的鳴響,還有海鷗的叫聲。他知道這是哪裡。
  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威尼斯港,聖瑪爾塔區,他的家。
  他們剛從這裡把他帶走,為什麼又帶他回來?
  ——計劃改變了。
  什麼計劃?他們到底要做什麼?迦科莫的大腦飛快地轉動。通敵奧匈,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狂歡節的夜晚,當他和塞萊娜……突然提到這個名字,他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不,現在絕不是傷心的時候!為什麼我家會被按上叛國通敵的罪名?難道是因為塞萊娜?這麼大的罪過絕非空穴來風……栽贓嫁禍?!她可是薩伏依王朝派來調查我家的間諜,她的死無疑是將通敵叛國的罪名指向波德林家的鐵證。可是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這一切呢?
  ——只不過他時常和我抱怨,說波德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搞得整個威尼斯的人只知波德林而不知巴斯托尼。
  塞萊娜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等等!如果塞萊娜是間諜,是當權的薩伏依王朝派來威尼斯的間諜,如果她去找過巴斯托尼——巴斯托尼本來就是薩伏依的人,他們兩人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繫!狂歡夜,塞萊娜的槍被人動過手腳——迦科莫的臉越來越驚,他突然想起塞萊娜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表情,難道就是因為她知道,她知道害死自己的這個人就是……
  眼前蒙著的黑布突然被揭開。
  正午的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睛,那個最後在腦海中出現的人,威尼斯市長諾威•巴斯托尼正站在他面前。
  「你好,迦科莫。」
  有人從身後給他鬆開了繩子。男孩一把拽出塞在自己口中的布團。
  「是你殺了塞萊娜!是你嫁禍給我家!叛國通敵的人根本就是你,巴斯托尼!」他想衝上去,但是兩個黑衣人立即從身側按住了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巴斯托尼的眼睛微張,露出了一絲驚訝,「但是我顯然太過低估現在年輕人的想像力和詭辯能力了。」他微微一笑,頓了一下,「我帶你來這裡的目的是想讓你知道,波德林家族的叛國罪行證據確鑿,所有財產將被市政府沒收,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不過……」他再次頓了一下,頗有興趣地端詳著男孩憤怒的臉,「你還有機會挽回這一切。」
  迦科莫掙扎著,眼睛裡迸射出怒火,死死地盯著他。
  「現在你唯一的賭注,就在這下面。」巴斯托尼抬腳點了點地板。此刻他們所在正是一層的東側廳,波德林家地下室的正上方。
  「我要的只是『威尼斯之石』,迦科莫,把它交給我。」
  「威尼斯之石?那是什麼?」男孩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他的表情告訴巴斯托尼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波德林家族的守護者是一張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就供奉在這下面,對不對?」對方耐心地發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迦科莫冷哼一聲,轉開了眼睛。
  巴斯托尼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從身後拿起一把沉重的鐵錘,交給身邊的黑衣人,「把這孩子帶下去,讓他把那面牆給我砸塌。」
  「你說什麼!」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巴斯托尼冰冷的臉孔沒有任何表情,他揮了下手,「把他帶下去!」
  樓梯拐角處的小門被打開,下面黑洞洞的一團。黑衣人把鐵錘硬塞到迦科莫手中,然後不由分說地把他推了下去。
  一小隊佩帶兵器的黑衣人,每人手中提著燈,緊跟著男孩走下了樓梯。地下室霎時明亮起來。
  迦科莫一個人走在前面,那些黑衣人遠遠地在後面小心翼翼跟著他。燈光從身後緩緩地爬上來,爬上男孩的腿,他的身體……一點點攀過他顫抖的背,他抽搐的肩膀,然後,毫無保留地投射在對面的牆壁上。
  當一切變得明亮之後,童年時代的夢魘結束了。地下室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大,捉迷藏的男孩已經逃到了盡頭。無處可退。
  他的手按在祭壇上。他仰頭望著牆上的畫。
  聖塞巴斯蒂安的殉難。
  男孩的手,順著光線一點點在牆壁上描繪,每一道線條,每一塊肌肉的暗影,每一片骨骼的形狀,每一條筋脈的凸起。良久,他伏在壁畫上,哭泣,淚水浸濕了他的臉。
  月光覆蓋在公爵宮中庭的草地上,男孩匍匐在被縛的塞巴斯蒂安面前,虔誠地親吻著聖徒流血的腳面。
  「你到底在做什麼?快把那面牆砸掉!你沒聽到大人的命令麼?!」一個不耐煩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一個黑衣人幾步走上前,想把他拉開。
  男孩轉過了頭。
  黑衣人的手中有燈。明亮的燈光閃爍在男孩湖水藍的眼瞳裡,「你剛才說,要把這面牆砸掉?」他反問來人。
  「廢話!這是大人的命令!」黑衣人瞪視著男孩,疑惑這剛才還在顫抖的孩子為什麼突然消除了膽怯。
  男孩的手輕輕撫上了他的臉。冰冷、毫無溫度的一雙手。
  「你干什……」
  卡,嗒。一聲輕微的、骨骼斷裂的脆響。黑衣人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聽到了其他人驚駭莫名的慘呼。他張口,但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低頭,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後背和鞋跟。下一秒,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的頭骨碌碌地滾到了一邊,沾滿砂土的眼睛驚恐地張開著。
  男孩吮了一下自己粘滿鮮血的手指。
  「下一個是誰?」他微笑著問。
  剩下的黑衣人眼睛裡明顯露出了恐慌,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逃走。他們迅速包圍了男孩。
  他們掏出了槍。
  包圍中的男孩悠閒地看著他們,顯然,他並不認為眼前這些平凡的人類有任何阻止他的能力。
  槍聲響了。地下室騰起硝煙。
  在煙霧裡男孩愣了一下。不祥的預感降臨,因為對方的槍口並非是對準他的。
  就在剛剛那個瞬間,所有的黑衣人持槍向頭頂射擊,一小塊天花板陷落,隨著掉落的灰塵和磚石,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噴灑在所有人的身上。
  紅色的血雨。
  「不……!這是什麼?……這到底是什麼?!」男孩滾倒在地上痛苦地大叫,「讓我出去,讓我從這個身體裡出去!!」
  「混合了聖水的天使血,迦科莫——哦不,或許我應該稱呼你,第十二張大阿爾克納——倒吊者。」一個聲音悠悠從樓梯口傳來,然後,那個表情嚴肅的中年人慢慢走下了樓梯。
  「你是誰?!」男孩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全身的力量驟然失去了方向,在一具空空的軀殼裡橫衝直撞,找不到任何發洩的出口。那些紅色的液體已經浸透他的皮膚,在體內形成了強大的障壁。他失去了所有的行動能力,被困在這個身體裡,形如囚徒。
  「對您來說,我只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十二長老,」巴斯托尼悲天憫人地看著他,「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只有小人物才會得到最後的勝利。」
  「……你想要我做什麼?」男孩突然冷靜下來,他咬緊牙關抑制自己的顫抖,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插入了地面。
  「長老真是聰明人,」巴斯托尼撫掌而笑,「知道我畢竟有求於您。是啊,如果我想將您置於死地,這潑下來的就不會只是聖水和天使血了……」他輕輕一歎,「威尼斯如此充足的陽光,難為您竟在這麼陰暗潮濕的地方待了四百年。」
  「你也未必殺得了我。」男孩抿唇,露出一絲冷笑。
  「我怎麼敢殺您,我怎麼捨得殺掉您……」巴斯托尼上前一步,猛地踏上男孩的手指,在腳底狠狠碾了一下,「在『威尼斯之石』還沒有到手之前。」
  男孩咬破嘴唇才止住那將將出口的一聲慘呼,「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知道那件事!」縱是強忍痛苦,他微變的臉色也沒能逃過巴斯托尼的眼睛。
  「權杖屬下諾威•巴斯托尼,見過長老。」巴斯托尼微笑,他沒有移開腳。
  「權杖?……」男孩突然迸出一陣狂笑,「你以為『威尼斯之石』是什麼?拿到它就可以控制整個世界?你們這些以訛傳訛爭權奪利的傻子!!」
  巴斯托尼的臉色變了。「難道它不是開啟『愛莫洛宮』的鑰匙?」
  「它只是條件之一,」男孩冷冷地看著他,「除此之外,它毫無用處。」
  「其它的條件是什麼?」
  「二十一長老聚齊,『世界』甦醒。只有在那一天,那一刻,『威尼斯之石』才會發揮它的作用,開啟那座海底宮殿,」男孩冷冷地說,「時機未到,任何人對此都無能為力。」
  「也就是說,沒有了『威尼斯之石』,愛莫洛宮就無法上升。」巴斯托尼的唇邊突然浮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詭笑。
  「你什麼意思!」男孩警惕地望著他。
  巴斯托尼蹲下身,一把揪住男孩的頭髮,仰起他的臉,「我是說,親愛的長老,如果你不幫我得到威尼斯,得到意大利,得到全歐洲……我就立即毀掉『威尼斯之石』,連同你一起,讓你們無比尊貴的愛莫洛宮永遠變成水底的化石!!」
  「……你休想!」男孩碧藍的眼睛突然變成血紅色,裡面透出凌厲的殺意。巴斯托尼一把將他的臉按到地上,擦出了血。
  「來人,」他大喊一聲,「把他給我抬上祭壇!好戲開場了!」
  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架起男孩的身體,巴斯托尼一把扯開男孩的上衣。
  「權杖九!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要描繪一幅名為《世界》的壯麗畫卷,而你就是我的第一塊畫布!詭譎的笑意突然爬上巴斯托尼平板的臉,「四百年來,身為一件不朽藝術品的長老您一定會喜歡我的作品。」他隨即收攏笑容,高聲下令。
  「儀式開始!」
  黑衣人端過一個托盤,上面擺放著一支筆桿和筆尖由純銀打造的羽毛筆和一隻精巧的玻璃墨水瓶。純銀的筆尖和瓶身雕飾在燈光下反射出聖潔的寒光,男孩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絲懼意。
  「你還是先擔心一下這瓶子裡的東西吧!」巴斯托尼拿起筆沾滿墨水,然後提起。
  墨水是深紅色的。一股詭譎的腥甜、夾雜著藥氣與隱隱的花香在地下室漫延。祭壇上的男孩睜大了眼睛。
  「六翼天使之墨!」
  「沒錯,用來施加保護咒的六翼天使之墨。配方是龍血樹脂、藏紅花、乳香和酒精,還有百分之六點六六的天使血。」
  「……你怎麼可能弄得到天使血!」
  「確切地說,是擁有天使血統的人類血,死人的血,」巴斯托尼冷冷地說,「否則我定當為你引見這位罕見的人身天使小姐。」
  一滴墨水從筆尖甩落,啪地一聲掉在男孩赤裸的胸膛上。
  水花四濺。海浪一波波地拍打港口,雪白的浪花在午後炫目的陽光裡閃爍。
  威尼斯港,朱塞佩心急如焚地在岸邊徘徊。突然,一聲痛徹心肺的慘叫從波德林府宅升起,然後又是一聲。他再也無法忍耐,起身直奔海邊那座巨大的白色建築。
  「我已經警告過你!這裡已經全面封鎖,任何人不得入內!」值勤的警官揮舞著佩劍,怒斥朱塞佩。
  「你耳聾了嗎?沒聽到那聲慘叫嗎?!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是你一個小小的梵蒂岡執事應該關心的!」
  「如果我偏要管呢?!」朱塞佩踏上一步。
  「那我只有以擾亂法治的罪名把你也抓起來!」警官抽出了佩劍。

《威尼斯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