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猙獰

  對於那個孤村小店來說,這又是平淡無奇的一天。老頭依然在後屋編著草筐,老太照例在前店守攤。這一天發生的唯一一件新鮮反常的事情,就是金葵從後屋的灶間走到前店,向老太張口借錢。
  「奶奶,我想先支一點工資,去鎮上打個電話,鎮上有能打長途的電話嗎?」
  老太太沒聽明白似的:「工資,什麼工資?」
  金葵說:「我在這兒幹了這麼多天活兒了,我多少也幫你們掙了些錢吧。我想先預支一點錢,去打個長途電話。要是能找到我男朋友,他也許就能把路費寄來了,我就不用再在您這兒給您添麻煩了。」
  老太太這才明白了:「你在我們這裡,哪裡掙來錢啦,上次你陪我老頭去集上賣筐,才賣了幾個錢呀。你在我這裡吃飯睡覺穿衣服,我還沒一筆一筆給你算哪,你哪裡還掙來錢啦。」
  金葵說:「奶奶,我和我男朋友約了要去考學的,我再不走就誤了時間啦,您給我點錢讓我去打個電話吧,鎮上沒有長途電話,我就到縣裡去打。」
  老太太見她當真了,口氣軟下來:「縣裡?去縣裡要走一天一夜呀。這樣吧,過兩天我找個人帶你去。不帶你去你也找不到路呀。好啦好啦,你先做飯去吧,啊。」
  有人進店吆喝著要買香煙,老太太轉臉招呼生意去了。金葵只好怏怏轉身,退回了後屋的灶間。
  這地方確實太閉塞了,還處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的狀態。金葵與外界完全無從聯絡,她並不知道在她向老太要錢的這一天,在她的老家雲朗,在他們金家的酒樓,發生了一件大事。楊峰手下的那位林助理,因為到潮皇大酒樓要債,與她的哥哥大打出手,雙方各有數人受傷,金鵬的眼角也掛了紅彩,林助理鼻子豁裂破了面相。雖然酒樓方面人多勢眾將「入侵者」趕出門去,但與楊峰顯然就此結下冤仇。
  天下太大!
  車隊出了甘肅,進入內蒙。在古涼城的六酥木附近,畫家們看到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大片的蕎麥地。天上黑雲殘日,把一望無際的蕎麥壓得色近蒼鬱。在這片蕎麥地的中央,一座巨大的長城敵台靜臥於天地之間,遠遠望去,猶如爐火鍛過的一塊鑄鐵,古銹斑斑,厚重渾然。這一天的黃昏,在畫家們的畫板上,在一片由黃色、綠色、褐紅色織成的田野中,太陽的餘燼正在慢慢熄滅。地平線上連貫完整的白闌溝長城被夕陽最後的光輝,鍍成一縷奔騰的金線,景色之壯觀,融匯了田園的詩意和歷史的莊嚴,正適合周欣與高純的此時此刻,關於藝術與理想的一場交談。
  周欣的提問,與其說是關心,不如說是好奇,她對這個常常幫助自己的美貌少年,一直充滿巨大的疑問:「你真的要考舞蹈學院嗎?你沒有去考真的僅僅因為缺錢?」
  高純的回答,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傷感:「我會掙到上學的錢,不過我現在是在等一個人,一個和我一樣熱愛跳舞的人,我們約好一起去考的。除了舞蹈,我不會再愛上別的。」
  周欣的疑問反增不減:「你在等……一個什麼人,男人還是女人。」
  「女人,是一個和我同歲的女孩。」
  周欣沉默片刻,繼續刺探:「是你同學?」
  高純也沉默片刻,不知該怎樣描述金葵:「她……是我的舞伴。」
  周欣笑笑,話鋒尖銳:「一般跳舞的舞伴,就像花樣滑冰的舞伴一樣,不是兄妹就是戀人,這樣跳起來才容易配合融洽。她是你什麼?兄妹?還是戀人?」
  高純面目僵硬,他本不想回答,但開口出聲,卻答得發自肺腑:「她已經結婚了,我不知道新郎是誰。我只是希望她還能和我一起跳舞……我們練了很久,沒有人能像我們一樣,就像一個人那樣默契。」
  周欣說:「跳舞是個青春飯碗,而且也很難掙錢,真的值得你付出一生?」
  高純說:「你喜歡畫畫,難道就是為了掙錢嗎?」
  周欣想了半天,不知做何回答,她說:「這不一樣吧,這好像是兩回事。我畫畫,是事業,是文化。而跳舞對你來說,有點像是談戀愛吧?」
  戀愛二字讓高純如鯁在喉,他看著周欣,反問一句:「你不也是嗎?你的戀愛和你的畫,和你的畫家朋友,不是同樣密不可分?」
  周欣看到,高純瞟了一眼在身後作畫的谷子,把這句反問的指向,瞟得極為明朗。於是她微微一笑,迎著高純的目光,答得似是而非。
  「對,我們這些人,都愛上了畫畫,所以走到一起來了。至於我們之間是否相愛,與畫畫無關。」
  高純再問:「人與人之間能否相愛,與什麼有關?」
  周欣再答:「與時間有關。誰也不能預測未來,讓時間替那些尋找愛的人做主吧。」
  周欣語調樂觀,高純卻沮喪依然:「時間太深奧了,多長時間才叫時間?」
  太陽沉到長城下面去了,老酸在喊大家收攤,周欣收起畫板,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去。她回過頭來對高純說道:「對我來說,時間就是將來。你認為將來我會嫁不出去嗎?」
  高純說:「不會。」
  周欣笑了一下:「所以我不著急!你著急了嗎?」
  高純嚴肅回答:「我終生不娶!」
  高純這話讓周欣驚異,她再次回頭,但她的驚疑並未流露出口。
  遠征車隊在中國的北方繞了一個遼闊的半徑,終於走到行程中最後的省份——河北。這天晚上,車隊進入張家口以東赤城縣的一個村莊,古長城土黃色的遺跡,在村邊不露聲色地蜿蜒穿過。
  畫家們在村內停車駐紮。晚飯後,谷子把周欣從屋裡叫了出來,說是有事想和她談談。周欣看一眼正在幫老酸收拾床鋪的高純,猜到谷子還是要談她和高純的事情,於是磊磊落落地走出來了。
  他們走到屋外,走到村邊,走到長城的殘牆之下,出乎周欣的意料,谷子沒談高純。
  谷子說:「周欣,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周欣問:「什麼事?」
  谷子說:「我不想再跟大隊一起往前走了,我想到上海去。我們老師已經答應安排我到英國去,去給一個英國畫家當助手,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周欣當然意外,這事很重大,似乎不該這樣臨時動議,她說:「馬上快到山海關了,到了山海關這一趟就走完了,已經快到最後一站了,你何苦要中途退出?」
  谷子說:「我白天剛跟我老師通了電話,這事要去就必須馬上走,所以……」
  周欣說:「這事你以前早就說過,你不是說那個英國人主要是想帶學生收費嗎?給他當助手就是給他打雜,你不是不願意去嗎?怎麼現在突然又願意了,而且要走得這麼急?」
  谷子說:「我想來想去,還是去的好,我已經求我表姐幫我辦手續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一個人在國外肯定很孤獨。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跟我老師提了你,我老師正跟對方聯繫,應該沒有問題。」
  周欣搖頭:「不,我愛畫畫,但我想自己畫,不想給什麼人去打雜。我愛長城,我想把我看到的長城畫出來,我不想退出這次采風。你對這次出來不是一直非常積極嗎?這次長途跋涉馬上就要勝利結束,可你居然想半途而廢,我不明白!」
  谷子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他的聲音可以聽出急切和惶恐:「周欣你聽我說,我必須去,是什麼原因我以後會慢慢解釋給你。我求你答應我,跟我一起走好嗎,我發誓以後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谷子想擁抱周欣,周欣卻把身子躲開,她難過得幾乎流淚:「我不明白,谷子,你為什麼要這樣離開!你瘋了嗎!」
  谷子使勁抱住周欣:「周欣……」但他的話音未落,身側的暗處,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他是瘋了!」周欣和谷子都嚇得悚然回頭,他們看見長城斷牆的豁口,站著一個幽暗的人影,那人影看去肩寬背厚。
  他們都聽出那是阿兵的聲音,阿兵的聲音好像永遠帶著一絲冷笑,帶著一種刻意做作的輕鬆不屑:「這條路都走這麼遠了,想半途溜走恐怕沒那麼容易啦,還是同心協力,善始善終吧。」
  谷子怒目阿兵:「你在偷聽我們談話!你在跟蹤我們?」
  阿兵不理谷子,他的聲音投向周欣:「谷子沒事,他會跟大夥一起往前走的,他主要是被高純那小子嚇著了,才編出這種事來試探你,看你對他是個什麼態度。其實我早跟谷子說過,高純那小子沒什麼可怕的。谷子是講義氣守信用的好人,積德就能添壽啊。」阿兵目光轉向谷子,說完了最後的話尾:「所以谷子今後肯定會平安幸福,生活美滿。對不對谷子?」
  谷子啞然失聲,周欣似懂非懂。她看看阿兵,又看看谷子,彷彿今晚每一個人,都格外的詭異。
  早上,畫家們大都還在睡覺,高純黎明即起,信步出村,在村邊看到農民們日出而作,揚場曬穀。他發現自己並非起得最早,老酸小侯和周欣都已在場院架起畫板,描摹寫生。他這才注意到場院上居然當當正正地,矗立著一尊古長城的夯土敵台,土黃色的敵台長滿了枯草,彷彿那草枯得自古已然。周欣注目高純,用微笑問好。高純也點了點頭,用一個含糊不清的表情,做了禮貌的回應。
  太陽升高,早起寫生的畫家們回去吃飯。高純也回到他住的屋子,感覺背包行囊有些異樣。他檢查了一下,發覺自己的相機沒了。
  他頭上冒汗,反覆翻找,確信相機真的丟了,才忽地從炕上跳起,破門而出。阿兵恰巧剛剛走進院子,還沒放下手中的臉盆就被高純一把揪住,高純吼道:「我相機呢,你給我拿出來!」正在院子裡洗臉刷牙抽煙閒聊的畫家們全都愣住,谷子從一間廂房披衣走出,被兩人撕扭的場面弄得不知所措。周欣和老酸走進院子,也被高純和阿兵的廝打驚住腳步。
  阿兵不甘示弱,想要甩開高純,一步沒有站穩,反被高純頂在牆邊,不由惱羞成怒:「你他媽鬆開我,鬆開我,不鬆開別怪我手重……你他媽小子幾斤幾兩還跟我鬥!」他發力甩脫高純,還在高純胸口重重一掌,擊得高純跌坐在地。他沒想到高純一個翻身又撲上來,動作快得出其不意,一拳既出,阿兵應聲而倒,高純上去又施拳腳,被醒過神的眾人擁上拉開。
  畫家們:「別打了,別打了,都是一塊兒出來的,有什麼大不了的誤會說不清啊,別打了,別打了,到底什麼事啊……」
  老酸也以領隊和長者的身份,對雙方施以批評:「你們怎麼回事,這是幹什麼,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呀,都回屋去!高純你年紀不大,脾氣不小,早晚得吃虧!你就記著我這話吧……」
  兩人被大伙拉開,彼此怒目而視。大家紛紛散去,紛紛低聲議論:
  「怎麼回事呀,怎麼打起來了?」
  「高純平時看著挺老實的,今天為什麼呀?」
  「聽說是為了周欣,小高這幾天和周欣熱乎了點,谷子不高興了。阿兵不是谷子的人嗎……」
  「可今天是小高先動手打的阿兵呀,又不是阿兵打小高。」
  「這就不清楚了……」
  議論聲漸漸散開,周欣還站在門口,臉上寫滿猜疑。連日來的種種事故,似乎彼此無關,又似乎彼此關聯,令人費解,令人揪心……
  事態平息,飯後,車隊出發。
  高純忿忿上車,怒目瞪著從車前經過的阿兵和谷子。他在反光鏡中看到阿兵谷子走到後面的旅行車前,阿兵在谷子耳邊嘀咕一句,有幾分得意,谷子沒有言語,沒有表情。
  周欣上車,對身邊的高純問道:「你沒事吧?」又問:「你肯定相機是他拿的嗎?我知道阿兵是個粗人,可也不至於偷你東西吧。」
  高純脫口而出:「他偷的不是相機,是相機裡的照片!」
  周欣茫然:「照片,什麼照片?」
  高純未及回答,外面傳來老酸的呼喊:「都上車了嗎?跟緊了啊,出發!」
  車輪滾滾,塵土飛揚,車隊浩浩蕩蕩,向下一個目的地進發,一切話題暫且擱置,暫停問答。
  這天早上,金葵也是早早出門,她和老太太一起坐上一輛驢拉的板車,到外村去打長途電話。趕車的也是外村的,看上去是老太太專門請來的一「驢的」。
  路不好走,輾轉顛簸,金葵不斷詢問:還有多遠啊,還有多遠啊,他們那村子真有電話嗎?老太太一路安慰:有電話,有電話。這點路就算遠呀,你那天說要到縣城去,去縣城當天還回不來呢。
  驢車沿著崎嶇的土路行進,穿過無人的荒野和丘陵,直到中午,才看到了人煙稀落的另一個村子。這個村子比金葵住的那座村莊規模略大,卻同樣貧窮。從老太太與馭手一問一答的交談中,金葵聽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村長的家。老太太告訴金葵:「村長的家裡,有電話。」
  村長家就在村子的中央,開門迎客的竟是金葵在集上見過的那位男子。那男子顯然就是村長了。村長對老太太和金葵二人煞是熱情,迎進正房遞煙泡茶。正房裡還坐著兩男一女,一看便知是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兒子。那做兒子的生得憨頭憨腦,年齡約有二十多歲。金葵進屋落座還未言語,這家老少便已上下打量得目不轉睛。父子兩人像是相當滿意,做母親的卻面掛疑問:「喲,這姑娘身段養得真好啊,眉眼也俊,不知受不受得了苦啊?咱們農村人,哪家都養不了大小姐啊。」
  這話不知是問金葵還是問村長,還是問帶金葵來的老太太。村長應道:「這個當然,這姑娘樣樣都行,我都問過,在嬸家做飯收拾屋子編筐啥都干的,還幫著老強在集上賣筐呢,裡裡外外一把手,我都見過。這樣的女人家可不是隨便找的,你們家的聘禮一定不能差了,不能讓人家姑娘虧了面子。」
  那年輕男人馬上把懇求的目光投向父親,男方的父親於是正經地咳嗽一聲,然後開口發問:「姑娘的家在雲朗呀,家裡都有什麼人哪?」
  一進村長的廳房金葵就已經明白老太太不是帶她來打電話的,她沒有理會那對父母的提問,而是把目光生氣地轉開,轉向了老太太那張從一進門就始終乾笑的臉。
  「奶奶,電話在哪兒啊?」
  車隊抵達河北崇禮縣境,在一片丘陵起伏的草場停車采風。
  這裡的景象與陝甘寧截然不同,崇禮的古長城皆由巨大的石塊堆砌,雖坍塌過半,積成瓦礫,但碎石蜿蜒在綠草如茵的丘陵之上,猶如一條灰色巨龍不見首尾,倒也壯觀依舊。幾個牧馬漢子把一大片黑黃相雜的馬群趕過坍城,口中高亢的牧歌隨風漸遠,相比陝甘寧蒼涼的黃土西風,這裡確實顯得豐饒動人。
  畫家們支起畫板,相機的閃光燈明滅不定。高純沒了相機,一時閒得無措手足。阿兵也跟著谷子等人往坡上走去,與高純擦肩而過時自語風涼:「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積德行善可保平安,人生至理呀。」他並不等待高純的反應,一搖三晃往前去了。周欣從身後上來,把自己的數碼相機遞給高純。
  「拿我的拍幾張吧,這兒多美呀。」
  周欣說完,也不等回答,拎著畫架朝坡地上走去。高純雙手捧著相機怔了片刻,慢慢舉起鏡頭,朝著周欣輪廓修長的背影,按下了冰冷的快門。
  毛驢車按原路踏上歸程,金葵始終板著面孔,老太太一路上不停地解釋說明,其實反而越描越黑。
  「我都跟他們說了你有對象你有對象,可他們還是非要見見你不可。他叔是那村的村長,在村裡說一不二,你去了保證不會受欺負啊,人家又肯出大禮,你去見見面總沒壞處嘛,又不掉你一斤肉的。人家可是誠心誠意,要是這家人條件不好,奶奶也不會給你撮合這個事呀,奶奶可是好心。」
  金葵眼睛望遠,隨車顛簸,一聲不吭。
  老太太又說:「我也搞不懂他那裡的電話怎麼打不了長途,我還以為村長家的電話哪裡都打得通呢……」
  ……
  驢車結束了一天的顛簸,雖然沒去更遠的縣城,但僅僅兩村之間的往返,也足足一日方還。天黑下來的那刻,金葵和老太太才回到了小店。那天晚上她沒有吃飯,給老太拉了一晚不爽的臉色。第二天的早飯她也沒吃,到中午真覺得餓了,大吃一頓,吃得老太太眼都發直。午飯之後她趴在飯桌上,用不知從哪找來的一張小紙片寫了一封短信,走到前屋的貨攤前來找信封。她看見老太正在門口和一個男子低聲說著什麼,金葵認出那就是相親青年的父親。青年的父親拿著一個信封要塞給老太,老太推來推去不肯接承,那男子索性把信封往貨攤上一放,轉身就朝村口走了。
  老太太追了出去,嘴裡叫著:「哎哎,你等等,你把話講清楚啊……」金葵看了看上面扔著的那只信封,信封的封口並沒封住,能看到裡邊裝著一沓鈔票,摸厚度約有千元左右,在這樣的窮鄉僻壤,這當然是一個大數。
  老太太回來了,嘴裡自言自語,抬眼看見金葵手裡拿著那把鈔票,不由怔著停住了腳步。金葵顯然猜出那男人扔下的這筆錢肯定與她相關,說是聘禮似乎嫌輕,說是給老太太的好處費辛苦費,又似乎過於大方。
  金葵把錢扔回貨攤,拿了那只裝錢的信封轉身回了裡屋。老太太盯著貨攤上的鈔票,不知是尷尬還是愧疚,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
  小村裡的習慣,晚飯吃得很早,飯前金葵去井邊提水,一步踩空扭了左腳。飯後點燈熬油的時間,金葵封好白天拿到的信封,跛著腳來找老太太:「奶奶,家裡有郵票嗎?咱們這邊寄信到哪裡去寄呀?」
  老太太警覺問道:「寄信,給誰寄信?」
  金葵回答:「給我同學,我上藝校的同學,我讓他們給我寄點錢來。」
  老太太說:「哦,寄同學呀。我明天到坡下村去,那裡就可以寄信,有個郵遞員每個星期會經過坡下村,我托那村的人把信給他。」
  金葵有幾分不放心地猶豫了一下,但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將信放到了老太太的手心。
  早上,車隊整裝待發。老酸照例挨車清點人數,檢查行裝,然後高腔大嗓地宣佈啟程:
  「走!慕田峪啊!頭車開慢點,大家跟緊,出發了!」
  「慕田峪」三字,讓旅行車上的阿兵和谷子相視無言,讓頭車頭座上的周欣心中不安。她對剛剛上車的老酸問道:「聽說慕田峪那邊……有個箭扣嶺?」
  老酸答:「有啊,箭扣長城算得上萬里長城最險的一段,咱們今天就可以看到,像你這種追求刺激喜歡冒險的女孩,感覺肯定好!」
  周欣一怔:「我怎麼追求刺激了?」
  老酸說:「你追求藝術,行了吧。追求藝術更得上箭扣嶺啦,那地方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幅畫。就是山高風大,可險,去了你敢不敢上?」
  出乎老酸的預料,周欣並沒一句豪言壯語,反而顯得憂心忡忡:「要是真的險,你當領導的,何苦讓大伙冒這份險呢?」
  周欣的「聞風喪膽」讓老酸略覺反常,「喲,也有你怕的地方呀?沒事兒,你要萬一出了什麼意外,我們追認你為烈士,哈哈哈這總行了吧。」
  老酸向高純命令:「穩著點開!當烈士不用那麼急。」
  車隊捲起煙塵,煙塵托著陽光,瀰漫到公路窄窄的入口,遮蔽了車尾減速的紅燈。
  車隊借行六環,向東挺進。進入山區後,道路變得狹窄起來。路上高純周欣全都沉默不語,只有老酸小侯偶爾閒談。在他們身後,旅行車裡的阿兵緊盯著前車的車尾,目光嚴肅得有些反常。而在他身邊的谷子,則在貌似凝重的神色中微露張皇。
  車隊首尾相銜,逶迤輾轉,慕田峪長城遙遙在望。
  慕田峪入口,遊客寥寥。
  畫家們棄車登山,向索道的方向走去。谷子忽然過來,對站在高純身邊的周欣低聲說道:「大家的東西都放在車上,最好留個人看車,讓高純留下來吧,就別讓他跟我們上去了。」
  谷子和藹得異乎尋常,但周欣還是奇怪地反問:「是老酸的意思?」
  谷子說:「不是,我是擔心這兒的人雜,別再讓人撬了車門。」
  周欣疑心地盯著谷子低回的目光,又問:「以前沒有收費停車場咱們都沒特意留人看車,為什麼在這兒反而要留?」她轉臉又問高純:「高純你願意留下來嗎,還是願意和我們一起上去?」
  高純看一眼谷子,說:「我怎麼都行。」
  老酸急急火火地走過來叫道:「別磨蹭了,走吧,走吧,快點!」
  周欣請示地問道:「這兒要留人看車嗎?要留我和高純一塊留下。」
  老酸不假猶豫地回答:「看什麼車,走吧,能上的都上。」他又對周欣說道:「呆會兒爬箭扣長城的時候你可以棄權,那地方太險,女士豁免。」
  谷子再次向老酸附議:「讓高純留下來看車吧,這人太雜了,咱們車別讓人撬了。」
  老酸說:「咱們車上又沒金銀財寶,撬什麼。高純跟大家都上吧,不在乎多一個人的纜車費,男孩子不爬箭扣長城,不是白來一趟。」
  老酸朝前走了,周欣沖高純小聲說了句:「走吧,你跟著我,別自己亂走。」
  高純說:「你怕我走丟了?」
  周欣說:「怕你亂走出危險!」
  高純說:「出什麼危險?」
  周欣看一眼悶聲跟在身後的谷子,對高純說:「我怕我出危險,讓你隨時保護我,行了嗎?」
  高純說:「噢。」
  他們朝山上走去,谷子跟在他們身後,他看看他們的背影,目光又與前邊台階上冷眼相望的阿兵相碰。谷子像被燙了一下似的低了頭,朝前方的大隊人馬走去。
  纜車徐徐,依次向上,谷子本來要與周欣同車,周欣卻偏偏拉著高純。阿兵冷笑地湊近尷尬發呆的谷子,風言風語:「奪人之愛,恩怨情仇啊。還是跟我同船共渡吧!」谷子無奈,和阿兵擠上一車,隨在周欣與高純之後,向山間飛渡。
  終點不高,畫家們下了纜車,他們沒有朝那段鋪裝一新遊人如織的長城行走,而是向西直奔古意盎然的箭扣長城。箭扣長城從未修葺,還保留了歷年坍毀的歷史痕跡,不僅荒野真實,而且正如老酸和阿兵所說,確實萬般險峻。敵台障牆皆建於峭壁之上,天塹渾成,令人歎為觀止。
  畫家們各選角度,架板作畫。高純站在周欣一側,看她勾勒險峰垛樓,畫面大象磅礡。谷子在離他們不遠的一處垛口,目光四顧,無心下筆。高純看了少時,抽身欲走,被周欣叫住:「你去哪兒?」高純有些奇怪,不知今日周欣為何不願他離開半步。
  「我去方便一下。」
  「這兒有廁所嗎?」
  「咳,這麼高的山,站在城頭往下尿,飄到一半就沒了。」
  「哦,別走遠了。你今天是我的保鏢,你得盡職盡責!」
  「噢。」
  高純走了,心中有點莫名其妙。他走過一段荒毀的障牆,轉到一個烽火台上,從牆洞探頭遙看山野,深谷之中人盡鳥絕。他在殘牆一角方便完畢,還沒繫好褲子,身後忽聞人聲。
  「嘿,求你幫個忙行嗎?」
  高純嚇了一跳,轉身看到一個券門的門洞裡,站著一個深色的人影,那人的身體微微前傾,臉部被一縷陽光鮮明分割。其實無須端詳那張半陰半陽的面孔,僅僅聲音腔調已經耳熟能詳,在這空山廢墟之上,阿兵的話語帶了些迴響,經久不散地飄在半空。
  「我想在這兒留個影,你能幫我按一下快門嗎?」
  高純警惕地看著他,沒有馬上做聲。
  阿兵的聲音帶著笑意:「一下就好。」
  話音未落,阿兵的一隻手已經抬起,那隻手遞過來的,是一隻相機。那正是高純丟失的那只數碼相機。那相機原樣未變,絲毫未損,看得高純分外眼紅。
  兩人的目光敵意地對峙,也許只有幾秒,高純已經鎮定下來,他說:「謝謝你把它還給我,裡邊的照片你都刪掉了嗎?」
  阿兵冷冷一笑:「沒有,都留著呢,我尊重別人的隱私,也尊重別人的勞動成果。放心,你這些天一直在偷拍哪一位美女,我會替你保密的,我不會讓谷子知道的。拿去吧,真的,裡邊的東西我原封沒動。就求你幫我再拍一張我站在這兒的,要這個景,你在那兒拍就行。這兒太美了,人要是死在這兒,也算值了。」
  高純接了相機,正反檢查一下,未見異常。阿兵指指他身後的垛口:「你到那兒拍,我要一個全身的,一張就夠。」
  高純遲疑一下,不知阿兵那一臉和解的笑意,究竟是真是偽。他拿了相機,轉身朝垛口走去,兩步之遙,身後便是一聲嘶叫,緊接著一片瓦礫作響,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摔在牆角。高純回首驚看,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況,阿兵和谷子滾在了一起,那樣子幾乎是一場殊死搏鬥。他遲疑片刻還是衝了上去,他衝上去只是想把二人拉開。
  但已經晚了,谷子頭部被阿兵重重一擊,倒在地上。這時高純才看清阿兵手上握了凶器,那凶器是一隻卸車輪用的長柄扳手,正是這只扳手讓谷子頭破血流。
  凶器的出現讓「鬥毆」變成了兇殺,高純衝上去試圖揪住阿兵,被阿兵一扳手掄在胳膊上,手中的相機應聲飛出障牆,融化進山谷焦灼的陽光中。高純身體趔趄,腳下不穩,一屁股坐在牆角的殘磚碎石之上。他只看到長柄扳手高舉過頂,阿兵魁梧的身軀山一樣壓來,隨著砰地一聲沉悶的聲響,那山一樣的身軀就重重地砸到了高純的身上。
  阿兵碩大的頭顱歪在高純肩頭,從腦後流出的血跡污染了高純的衣裳。高純驚恐的目光透過這顆帶血的頭頸,看到的竟是周欣慘白的面龐。周欣的手上,抓著半塊帶血的城磚,城磚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響,就是這場生死搏殺最後的尾聲。
  畫家們驚魂不定,將傷者抬下山去,對箭扣長城的激情寫生,因這場兇案草草中斷。當接到報案的警察趕到醫院時,頭部受傷的阿兵剛剛甦醒,經醫生允許,警察們進入搶救室對他進行了簡短審問。頭部同樣受傷的谷子經過包紮已無大礙,被周欣扶著,也在一間辦公室裡接受了警方調查。老酸小侯等幾個畫家都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等著整個事件結束。
  在另一間辦公室裡,警察檢查了那只曾被阿兵偷走的相機,然後對站在一邊的高純說道:「我們二十多人搜了三個小時才把它找到,居然沒摔壞。不過裡邊什麼都沒有了,照片已經全部刪除。」
  天色很晚,周欣、高純、谷子和老酸等人才回到旅館。周欣沒與高純多言,扶著谷子進了房間。高純站在旅館的院裡,望著周欣的背影發呆,小侯說:「高純,咱們住這屋。」他也沒有動窩,彷彿還未從白天的噩夢中清醒。
  這天早上,沒有太陽,天的顏色,有點像畫家們的心情。大家走出旅館,各上各車,老酸照例前後督促,清點人員,整個車隊萎靡不振。
  這天中午,他們看見了大海。
  大海猶如地球的盡頭,那灰濛濛的顏色與天相接,至少宣告了長城並不能無限延伸,遇海當為窮盡之時。
  他們登上了山海關,並在畫板上勾畫出山海關偉岸的造型。晦日收山之前他們又驅車來到長城的終端老龍頭,並在這裡祝捷歡慶。對長城的征服與膜拜到此為止,藝術的遠征勝利收官,有人打開香檳助興,胡亂碰杯發洩感情。谷子也被這氣氛感染,忘記了頭上還在疼痛的傷口,忘記了昨日的生死搏鬥,他盡情擁抱了周欣,流下了感慨的淚水。
  只有高純沒有參加這場狂歡,在一切行將結束的此刻,他獨自站在長城的盡頭,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愛情也如長城一樣奔騰萬里,倏忽一瞬消失無蹤。
  周欣被谷子的懷抱溫暖著,目光卻被高純城頭的背影觸動。她沒有過去驚擾孤獨,但高純遠遠的輪廓,卻令她的心情與身邊的熱鬧忽然格格不入。
  金葵的左腳越腫越大,她一天沒有下地,一天沒有出門。晚上點燈的時候,老太太把幾個匆匆趕來的男女迎進家門,逕直帶到後屋金葵的床邊。一個貌似醫生的老者在金葵的腿腳上捏摸了一陣,對眾人表示只是筋扭肉挫,未傷骨頭,只需活血化淤,靜養幾日就好。囑咐金葵這幾日盡量躺著別動,更不可出門行路。
  金葵看到,來人中竟有那位相親的青年和他的父親,那位江湖郎中也像是由他們請過來的,診斷結果和治療方案主要是向他們報告。診畢他們陪著那中醫去外屋開藥方去了,做父親的向老太太表示,明天可以讓他兒子騎自行車去鎮上抓藥,爭取明晚天黑之前送過來服上。鎮上是有個醫療站的,也是私人開的,只是不知這方子上的藥是不是都有。
  金葵躺在裡間床上,聽著外屋男人們商量。心裡不知應該感激還是恐慌。自己已經寸步難行,一切只能聽天由命。
  第二天早上,老太太燒了早飯,端到金葵床前,早飯有肉有菜,比平時豐盛了許多。老太太也給老頭盛了肉菜,端到飯桌上給他吃了。老太太對金葵說:「這都是坡下村趙家送來的,你看我沒說錯吧,這家真是好人,聽說你受傷了,人家馬上趕過來了。那個老中醫也是他們帶來的,又買了這麼多吃的東西,讓我好好給你補補。今天趙家那小子又到鎮上抓藥去了,今天送不來,明天也能送來。」
  金葵馬上放下碗筷,說:「我可不吃他家的東西,奶奶,咱家昨天剩的餅呢?」
  老太太皺眉:「喲,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呀,怎麼翻臉不認好心人呀。」
  金葵下床,跛著腳往灶間走:「我自己去拿。」
  老太太生氣地罵道:「真是個不講情義的東西,那餅子我早餵狗了,你不吃就餓著,餓死你,你就知道誰好誰壞了。就是吃太飽了,吃飽了的人,全都不懂道理!」
  金葵扶著灶間的門框,沒有回頭,沒有回嘴,眼裡含了眼淚,忍住沒讓它流出。

《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