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我和濟南

我和濟南

--懷鞠思敏先生說到我和濟南,真有點不容易下筆。我六歲到濟南,十九歲離開,一口氣住了十三年之久,說句誇大點的話,濟南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我的足跡。現在時隔五十年,再讓我來談濟南,真如古話所說的,一部十七史不知從何處說起了。

我想先談一個人,一個我永世難忘的人,這就是鞠思敏先生。

我少無大志。小學畢業以後,不敢投考當時大名鼎鼎的一中,覺得自己只配入"破正誼",或者"爛育英"。結果我考入了正誼中學,校長就是鞠思敏先生。

同在小學裡一樣,我在正誼也不是一個用功勤奮的學生。從年齡上來看,我是全班最小的之一。實際上也還是一個孩子。上課之餘,多半是到校後面大明湖畔去釣蛙、捉蝦。考試成績還算可以,但是從來沒有考過甲等第一名、第二名。對這種情況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但是鞠思敏先生卻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他個子魁梧,步履莊重,表情嚴肅卻又可親。他當時並不教課,只是在上朝會時,總是親自對全校學生講話。這種朝會可能是每週一次或者多次,我已經記不清楚。他講的也無非是處世待人的道理,沒有什麼驚人之論。但是從他嘴裡講出來,那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認真而誠懇的態度,真正打動了我們的心。以後在長達幾十年中,我每每回憶這種朝會,每一回憶,心裡就油然起幸福之感。

以後我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校址在北園白鶴莊,一個林木茂密,綠水環繞,荷池縱橫的好地方。這時,鞠先生給我們上課了,他教的是倫理學,用的課本就是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書中道理也都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從他嘴裡講出來,似乎就增加了份量,讓人不得不相信,不得不去遵照執行。

鞠先生不是一個光會賣嘴皮子的人。他自己的一生就證明了他是一個言行一致、極富有民族氣節的人。聽說日本侵略者佔領了濟南以後,慕鞠先生大名,想方設法,勸他出來工作,以壯敵偽的聲勢。但鞠先生總是嚴加拒絕。後來生計非常困難,每天只能吃開水泡煎餅加上一點鹹菜,這樣來勉強度日,終於在憂患中鬱鬱逝世。他沒有能看到祖國的光復,更沒有能看到祖國的解放。對他來說,這是天大的憾事。我也在離開北園以後沒有能再看到鞠先生,對我來說,這也是天大的憾事。這兩件憾事都已成為鐵一般的事實,我將為之抱恨終天了。

然而鞠先生的影像卻將永遠印在我的心中,時間愈久,反而愈顯得鮮明。他那熱愛青年的精神,熱愛教育的毅力,熱愛祖國的民族骨氣,我們今天處於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中國人民,不是還要認真去學習嗎?我每次想到濟南,必然會想到鞠先生。他自己未必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當年認識他時還是一個小孩子、而今已是皤然一翁的學生在內心裡是這樣崇敬他。我相信,我決不會是唯一的這樣的人,在全濟南,在全山東,在全中國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懷有同我一樣的感情。在我們這些人的心中,鞠先生將永遠是不死的。

1982年10月12日

《賦得永久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