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生

    1929年,日軍撤走,國民黨重進。我在求學的道路上,從此開闢了一個新天地。
    此時,北園高中關了門,新成立了一所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是全省惟一的一所高級中學。我沒有考試,就入了學。
    校內換了一批國民黨的官員,「黨」氣頗濃,令人生厭。但是總的精神面貌卻是煥然一新。最明顯不過的是國文課。「大清國」沒有了,經書不念了,文言作文改成了白話。國文教員大多是當時頗為著名的新文學家。我的第一個國文教員是胡也頻烈士。他很少講正課,每一堂都是宣傳「現代文藝」,亦名「普羅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學。一些青年,其中也有我,大為興奮,公然在宿舍門外擺上桌子,號召大家參加「現代文藝研究會」。還準備出刊物,我為此寫了一篇文章,叫做《現代文藝的使命》,裡面生吞活剝抄了一些從日文譯過來的所謂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文句。譯文像天書,估計我也看不懂,但是充滿了革命義憤和口號的文章,卻堂而皇之地寫成了。文章還沒有來得及刊出,國民黨通緝胡先生,他慌忙逃往上海,一二年後就被國民黨殺害。我的革命夢像肥皂泡似的破滅了,從此再也沒有「革命」,一直到了解放。
    接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他算是魯迅的小友,北京大學畢業,翻譯了一本《爭自由的波浪》,有魯迅寫的序。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寫的作文得到了他的垂青,他發現了我的寫作「天才」,認為是全班、全校之冠。我有點飄飄然,是很自然的。到現在,在六十年漫長的過程中,不管我搞什麼樣的研究工作,寫散文的筆從來沒有放下過。寫得好壞,姑且不論。對我自己來說,文章能抒發我的感情,表露我的喜悅,緩解我的忿怒,激勵我的志向。這樣的好處已經不算少了。我永遠懷念我這位尊敬的老師!
    在這一年裡,我的心鏡照出來的彷彿是我的新生。

《學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