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癡心畢露

  名義上是市長夫人的羅虹,越發孤獨起來。自搬出德府市鋼城的生活區入住省城的領導住宅,她越來越感到身邊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不像原先在那種職工眾多的熱鬧地方,人們能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互吐心聲。這地方的每家每戶就像一個獨立的「城堡」,都有自個兒的獨立世界,有自己的領導和下屬,他們的活動大多在上下豎的空間進行,很少發生橫的聯繫。羅虹卻很特殊,對於她自己,似乎沒有上級,她的上級把她視為貴賓要人,對她倍加關照又客客氣氣,她當然也沒有下級,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滑落到被敬而遠之的位置上的。這個位置使她被四面八方的鴻溝隔離起來,別人進不來,她也出不去。若不是那天她實在要憋瘋了,才將心底壓抑的故事傾訴給了芳鄰黎嫂,院長夫人黎嫂也不知曉她的痛苦。可是,兩個女人的溝通並沒有往縱深發展,儘管黎明曾旁敲側擊地為羅虹與丈夫的和好做過工作,但是至今只是停留在表層上。羅虹與栗致炟的感情裂痕仍然在加深加大,猶如在精神孤島和感情沙漠的羅虹,多麼想找個人聊一聊、訴一訴、倒一倒她的酸楚困惑,可是,她沒有,她也不能。特別是怎樣處置那個第三者,怎樣才能將那女人驅逐出丈夫的心田,怎麼樣使用能使陸雯致命的那枚炮彈等等事情,她都想找人商量,更想請教高人。可是,她也沒有。也許,這事情太隱秘了,隱秘得不敢叫第二個人知道吧。只是那自由人把寫好的東西交到她手中時,她方順口問道,也算請教那人,這東西咋個使用為好?自由人反問她想怎麼使用,她說想把這東西複印若干,撒在那女人單位辦公樓的各個角落、各個房間。自由人說,這種辦法不妥,弄不好叫對手反撲過來咬你個污蔑誹謗罪。羅虹說,她根本不知道是誰幹的這事,就是懷疑到自己,也沒證據,她反撲個啥?自由人講,這種廣泛散發全面開花的做法,就容易叫人發現蛛絲馬跡,跟蹤過來。只要人家有活動能力,找公安破案都能做成。再說,寫的這東西,大多內容又沒啥證據,都是推理想像出來的,就是人家真有那事,照樣可以說是誹謗,沒證據嘛。羅虹一聽,覺得此話有點道理,就問那自由人,這東西咋使用為好?自由人講,傷十指不如折一指,明槍不如暗箭。這東西根本用不著公佈於眾,到郵局弄封掛號信,直接寄給那女人單位的黨組書記。說好聽些,這也叫向組織反映情況,將來就是弄到明處,也不輸理。黨組書記見到這材料,自然會通報到班子成員,這樣一弄,神不知鬼不覺,那女人就失寵失信了。羅虹說,那樣弄也只是少數幾個人知道她的醜事,這還不是自己的目的。自由人講,根據經驗,這種事只要班子成員知道了,就百分之百地要往外散播,散播時還都神秘兮兮地一對一地說:「這事只對你說,你可別外傳啊!」這個你又對另一個他也這麼說,就這樣相互傳播,效果最好。話說至此,羅虹也就不再猶豫了,她只是將那東西複製了一份,留下原件,將複製品寄去了……
  事實並非與自由人判斷的一樣,當然也不是羅虹期盼的結果。一個下午,藝術館的黨組書記把陸雯喚進他的辦公室,他從抽屜裡取出那封收到的匿名信,遞給陸雯,只是說,你看看這東西,自己想辦法把事化解了吧。
  陸雯抽出信紙,只見那信的標題是「一個第三者的醜惡嘴臉」。裡面全是子虛烏有的男女苟合成奸、交媾作樂的醜事,其中的女人就指名道姓的是她陸雯,那男人是有婦之夫,卻沒寫出姓名。那故事編得完完整整,那情節有聲有色,那細節不堪入目,可謂醜態百出,放蕩至極……陸雯沒將信看完,就氣得怒火中燒,暴跳起來了。她憤然將那東西摔在桌子上,有些失態地叫道要起訴寫信人污蔑誹謗罪,否則,決不甘休。尚未成婚的姑娘,哪裡容得這種栽贓陷害。書記立即安慰她並提醒她,怎麼告法,連是誰誹謗的都不知道。再說,組織並不相信這種匿名的東西,要不,為啥叫當事人看看呢,最後還說,這事組織會為她保密的,只是要她仔細想一想,自己惹了誰了,惹過誰,會引起這種報復。這種事,還是以和平解決為好,要是弄清了,看看能不能調解,這種情況調解是上策,千萬不能叫事態擴大。書記的開明之舉和懇切勸告,使陸雯的怒氣消了一大半。平時,單位的黨組書記對陸雯是很不錯的。自陸雯從德府市往這裡調動時,一直為妹妹跑調動的陸霖就與這位書記交上了朋友,隨著陸雯的調動成功,陸霖兄妹二人與書記的關係就更加融洽和諧了。再說,大凡做領導的人物,都不想叫自己的部下同仁遭受傷害,所以,這位書記看到這封匿名信時,他的第一感覺不是相信那信的內容而是同情陸雯。
  陸雯離開書記的辦公室,首先想到的是栗致炟,女人在這種時候,也只能去想她心中的男人。她記清了好心書記的那句話,最好是把事情調解解決,千萬不能叫事態擴大。她已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直接撥通了栗致炟的手機。她第一次特別任性又特別撒嬌地對情人說,要馬上見到他,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對他講。可是,電話裡傳來男人的聲音:眼下真的不行,身邊有重要公務,真的不能脫身。最後,經過一番商量,栗致炟答應她,明天一定見面,再忙也要赴約。通過話後,市長就開始思索,怎麼把明天計劃的公務活動變更一下,以使自己能夠金蟬脫殼,既然陸雯那裡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想必她一定是遇到什麼麻煩,平時她從來沒有這樣執拗和任性的。還沒待他的思緒平靜,那裡又打來電話,補充說,明天見面,至少得陪她半天,不能忙得點個卯就走,她有好多話要講……栗致炟終於覺得陸雯確實有些變了,性情不如先前那樣寬容大度了。可是,這能怨她嗎?這時候,栗致炟方下決心,得想法多擠出點時間給陸雯,她是有苦衷無處訴說,還是遇上難題無所適從?
  栗致炟本已與陸雯約定,上午十點鐘相見的,可是,因為又有意外的事情要做,就將時間推到下午。陸雯已焦急萬分,她好像掉在度日如年備受煎熬的時光裡,一分鐘也不想多等待了,就對栗致炟說,若是下午,那就吃過午飯就相見。從概念上講,這也算到了下午,只不過是下午的開頭。栗致炟告訴她,這個時間不行,他必須等到下午上班以後,把有些很重要的事再佈置一番,交代一下,才好出行。陸雯問,那都到什麼時間了,栗致炟說,最早也得三點鐘稍後吧。陸雯說,只能依你的時間了,誰讓你是市長呢,不比我這無官一身輕的平民百姓。栗致炟說,別開玩笑了,你三點鐘時注意接聽我的電話。就這樣,兩人約定了下午會面事宜以後,栗致炟就忙碌起來。他把本是下午的事提到上午去做,該佈置的該交代的事都一一做了,之後,他離開政府,讓司機將他送進定點會見客人的那家汴陽大廈。服務人員為他打開了房間,他吩咐司機大張,別再來接他,他有任務,今天不回家,而後又在房間通了幾個電話。午飯時他沒有出屋,是餐廳直接將午餐送進房間的。飯後稍休息一會兒,上班時間一到,他又打出去幾個電話,交代幾件必須交代的事情。最後用電話對秘書王林說,他要處理點事情,若有人找他,告訴他們,明天再預約時間。忙活過後,他方與陸雯通話,然後就很隱秘很悄然地離開汴陽大廈,在合適的地方鑽進了陸雯的本田轎車。他像以往一樣,在進入陸雯的汽車時總愛戴著那副深茶色的大墨鏡,穿著那件藏藍色的風衣,除了盛夏伏天,他總是穿著這長長的「大褂」。
  汽車發動起來,陸雯兩目注視前方,手握方向盤,車子徐徐向前駛去。
  「往哪裡去?」坐在後排座位的栗致炟問。
  「你說去哪裡?」陸雯反問,車子逐漸加快起來。
  「每次不都是你安排嗎?我就沒顧得想這——」
  「那就別問了,聽我的,你不是說,整個時間都給我了嗎?」是的,栗致炟上午與陸雯通電話時就答應她,約會時間不能按計劃在上午,只好推到下午,並許諾,整個下午直到夜晚,不再安排別的事情了。既然是這樣,陸雯當然要「量材做衣」了,她本來就提醒過栗致炟,這次約會得有成塊的時間,因為許多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道得明的。
  栗致炟不再說話,他默認了對她的服從。汽車出了市區,沿著國道衝進了西行的高速公路,就箭也似的瘋跑起來,跑過去一個多鐘點,汽車卻下了高速,這裡到了鍾南省西北邊陲的一個小城。栗致炟終於沉不住氣了,說道:
  「走錯路了吧,小雯。」
  「不錯,市長大人。」
  「怎麼不錯,這地方已經沒路可走了。」
  「怎麼無路可走?」陸雯開車下了高速公路,就沿著一條路況不大好的鄉間公路繼續向前,「只能說沒有高速路可走了,其他的路還是有的。」
  「那——你往哪裡?」
  「到河西省的順城,這地方距那裡只有五十公里遠了,用不了多少時間,儘管路況差些。」
  「去那裡——那地方有什麼好去的?」
  「還不是為了市長方便嘛,那地方對你來說,就等於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沒人認得出你的。要是在咱鍾南省汴陽市的地盤,再偏的地方,也不敢說撞不上熟悉市長面孔的人,誰叫你時不時地就在電視屏幕上現身露臉呢,弄得大人小孩都熟悉你那面孔。」
  「好——好,聽你的。」
  「怎麼是聽我的,你得謝謝我設身處地為你著想呢,嘿嘿——」
  「那是——是得謝謝你的煞費苦心,哈哈——」
  「我的煞費苦心,都是跟你學的。真沒辦法,哪一次見你,都像在白區活動一樣,又瞻前又顧後的,恐怕被『敵人』發現,真累人啊!」
  「唉——也只有你能理解我的這種煞費苦心了。唉,真是沒有辦法。小雯,你理解嗎?」
  「誰叫我是你的情人呢?唉,不理解也得理解啊!」
  「不——你還是陸雯。」
  「你的知音。」
  「你真好,還是你理解我。」
  汽車左拐右拐,不大會兒就拐上了盤山道。河西省大多是山地,這裡已進入太行山的餘脈,陸雯圓瞪雙目,全神貫注地瞅著前方,在這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依然能隨心所欲地驅車奔馳,有幾次在急轉彎的方位,她還能靈巧準確地沿著規範的路線磨來轉去,車速與車身平穩又圓滑,常常與迎頭而來的汽車擦身而過,看來,這條路她並不陌生。
  「太棒了,可以達到專業車手的水平了。」坐在後排的栗致炟不由得讚揚起陸雯的駕駛技術。聽到栗致炟的誇獎,陸雯紅潤白皙的面頰立即浮上一種不易被人覺察的得意。汽車跑得更快了,險峻的山巒披上西斜的太陽灑落的金碧輝煌,透明的薄薄的幕紗似被急速的山風揭開,暮秋的由綠泛黃的樹林閃電般向後奔跑,隨它而行的還有懸崖峭壁、山石泉水。栗致炟不敢再說話了,他已經發現,在他讚揚過陸雯的駕駛技術之後,那車開得更猛更沖了。在這險峻的環境中,倘若稍有閃失,汽車墜入萬丈深淵,車毀人亡就是必然下場,這都是他不加考慮隨意地讚揚了駕駛員的結果。他知道,再成熟的女性,都經不起讚美的,聽到溢美之詞,她們很容易飄飄然,不自覺地就忘乎所以了。這種山路,即使技術嫻熟的專業司機也難免遭遇突發事故。栗致炟有點緊張了,他不想冒不必要的風險,眼下最好的辦法是沉默,因為女人又是最聽不起批評的,即使最善意的、最誠懇的、最必要的批評,也往往使女人以為是傷害,進而產生一種叫男人無法理解的錯覺,甚至跟你對立起來。
  汽車繞過一個又一個彎道,躲過一個又一個險區,終於進入順城了。順城是不久以前由縣級市升格為地級市的,它的全稱叫順城市。順城是河西省邊陲的城市,它遠不如汴陽市繁華熱鬧、人潮如湧。這裡人稀地廣,給人一種悠然散漫的感覺。又因為栗致炟是第一次到這地方,還有了生疏寂寥的味道。他要的正是這種感覺,由於生疏,就不會碰上熟悉的面孔,因為寂寥,心情就安然鬆緩。兩地雖然相距不遠,卻是兩個世界。栗致炟早已摘掉墨鏡,打開汽車玻璃窗子,饒有興致地觀看大街的風景,頓時從無形的禁錮中走進了自由,他真想跳下汽車,與陸雯手拉手肩並肩地在大街上走走看看,一道轉轉商場,品嚐一下地方小吃。可是,陸雯並不停車,汽車毫不猶豫地向前駛去。陸雯過去曾從這裡進入河西省,去太行山深處寫生作畫。汽車終於開進一家裝飾一新的星級酒店。陸雯這時方告訴栗致炟,她在家時就電話預訂了這家酒店的房間。他們安置好汽車,就轉到酒店服務大廳。張貼在服務台一側牆壁上的服務設施示意圖顯示著歌舞廳、桑拿房、保齡球館、游泳池、購物中心、中西餐廳及客房的位置。這是順城唯一的四星級賓館。還是女人心細,陸雯怕訂不上房間,在出發之前她就打電話辦妥了這些瑣事。陸雯走至大廳總服務台,報了預訂的房間號,交了押金,取了開門的磁卡,兩個人就上了二樓,打開了房間。這是兩間結構十分有趣的鴛鴦房。從走廊看,完全是兩個房間,各有各的門和房號;從裡邊看,在隔牆上卻有一扇特製的門,兩個房間的客人若達成默契,願意互相出入,就能打開這扇神秘的門。但是,其中有一人不想讓對方過來,就能將門鎖住。說這門神秘是整扇門被一幅風景畫掩蓋著,不,那風景畫就烙制在門兩側,無論從這一間屋子還是那一間屋子去看那門,它都是一幅畫而不是一扇門。無疑,這種頗費苦心的設計,是專為情人男女準備的。開始,賓館曾公然標出情人套房的廣告,後來有掃黃打非的執法人員提出,這種名字和這種結構的客房太不規範,它容易為賣淫嫖娼勾當提供方便,所以就不再叫情人套房了,也不敢叫那門公然地露出真面目,就改裝一下,使門變成了裝飾屋子的畫。
  兩人是從右側的房門進入的,入房之後,他們放好隨手的東西,就饒有興趣地演練了一番那神秘的隔門,栗致炟就從「畫中門」走進左側的房間,兩人各自進衛生間洗手梳理。當栗致炟辦妥雜務走出衛生間時,方認真地看了看這鴛鴦房的面貌。這種房間與通常的標準間區別不大,不同的是只有一張床鋪。這張床鋪要比標準間的床鋪寬一些,又比規範的雙人床鋪窄一點,它擺在屋子的裡側。這樣一來,房中的空間自然寬敞了,也就有合適的地方放置雙人沙發、長條形的小桌。在小桌上方的牆壁上,掛著鑲嵌在咖啡色木框中的一幅書法作品,寫的是一首五絕: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栗致炟正在端詳這幅書法時,陸雯已走過來,她用胳膊摟住他的脖頸,隨他一道看那首五絕。她問他,知道這是誰的詩嗎?栗致炟卻答不上來了。儘管做學生時他也曾喜愛過唐詩宋詞,也曾學過一陣繪畫,要論對古典文學的功底,他的功力並不差的,至今他還能記得許多名篇名作,只是這種浪漫的文學漸漸被現實生活的浪花沖淡了。他不像主攻繪畫的陸雯,詩文與美術本來就是息息相通的。陸雯依偎著栗致炟的身體,故意奚落他道:
  「我就知道你答不上這道題的,哈——」
  「就像我問你一道題一樣,鋼是怎麼煉出來的?你答得出嗎?哈哈——」他笑著,推開貼在身邊的陸雯,又用右手的食指尖刮她有些調皮的鼻子。
  「還是讓老師教你吧,市長大人,這是唐代被稱為詩中之鬼的李賀的《馬詩》。用現代時髦的說法,李賀的《馬詩》可謂系列詩篇,因為它共有二十三首,這是其中一首。是詩人借寫馬表示愛慕自由、渴望自然、嚮往浪漫的絕唱。」
  「哈哈——老師這一詮釋,學生茅塞頓開。這是寓情於馬,借馬喻人嘛,召喚受束縛的人掙脫羈絆枷鎖,到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奔馳吧!」
  「看看,看看,真是高才生,怪不得是留美博士啊,老師只是點個一,學生就舉一反三了,高才生,高才生,哈——」
  「別亂,別亂,小雯,我還有個問題不明白哩,這李賀何以被稱為詩中之鬼?哈哈,別怪學生的問題小兒科了,不恥下問嘛。」
  「是在考學生吧,這種鬼含義,我真不懂,你別笑話。」陸雯看一眼面孔出現了似乎假笑的栗致炟,「這樣講吧,李白是詩中之仙,杜甫是詩中之聖,這種讚譽可謂詩人進入了仙與聖的境界了。李賀的詩,是否可以認為做到了鬼的境界,他是把詩研磨透了吧。怎麼說呢——對,就好像飲酒的人,飲當今酒鬼的感覺,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你真會比喻,今天咱們就飲酒鬼,你意如何?」
  「好啊,品酒中之鬼,會詩中之鬼,好!」
  說到飲酒,兩人方覺得肚子餓了,一看表,已是晚七點半鐘。他們開始商量去哪個餐廳就餐,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閱服務指南的陸雯突然發現,這裡的中西餐廳都有送餐服務,就指給栗致炟看,倆人就改變了出去就餐的主意。陸雯打了送餐電話,點了美味佳餚,還特地要上一瓶酒鬼。他們把小桌搬至屋子正中,將兩把椅子擺放到桌子兩側。半個小時之後,酒、菜、主食等上齊了。服務生特別請示了栗致炟後,用工具打開了酒鬼酒。陸雯對欲退出房間的送餐服務生說,時間太晚了,今晚就別來收餐具了。那服務生說,也行。不過,先生若是覺得這些餐具在房間礙事,可把它放在門口一側的桌台上。陸雯方想起,走廊上隨處可見擺放的小小的桌台。隨著服務生離去,陸雯將兩個房間的「請勿打擾」電鈕啟動,栗致炟已將酒鬼酒倒進兩隻酒杯。二人端杯相碰,栗致炟道:
  「為順城的順利相會乾杯。」
  「干——」
  醇香四溢的酒鬼酒,順著兩人的咽喉、食道進入腹中,一種熱辣醇香的刺激頓然遍及軀體。栗致炟又為兩隻空杯斟滿了酒鬼酒,道:
  「來,小雯,干第二杯,為——」
  「停停——致炟,今天我要糾正你的這種叫法,小雯。叫我小雯叫了十多年了,從咱相識那時,我是小雯,三年五年過後,再叫小雯尚可說得過去,十年八年以後,我這雯字前邊還能加小嗎,再說,已經十二個年頭過去了,我哪裡還是小雯?致炟。」
  「可是,在我心中,你永遠小,也是永遠年輕,青春永駐啊!小雯。」栗致炟辯駁地說。這種感覺其實也是他的情有獨鍾。
  「不對——致炟,這只能是你的一種錯覺。三十五歲的陸雯怎能等同二十三歲的小雯呢?」她是在提醒栗致炟,叫他明白,她已過而立走向不惑了。本來,女人是最討厭提起年齡的。
  「噢!對——對。」栗致炟已經發現,陸雯癡情的神色十分執著,他知道,這時候是不能與女人打別和抬槓的,只能順著她的意思,「雯——為我們專一的相愛幹下這第二杯,雯——。」他不僅將雯字前邊的「小」字刪掉了,且把「雯」字的音拉長了。兩人又是舉杯相碰,然後一飲而盡。
  這杯酒下肚,它的熱辣香烈猶如翻捲的波浪,在身心中湧動盪漾,一會兒,血液與神經飄揚起來,潛在的情愫開始激發出來。
  「好酒!」隨著兩人異口同聲的贊酒,陸雯已將酒鬼握在手中,她為兩隻空杯斟上第三杯酒,就舉杯與對面的栗致炟相碰,同時吟道:
  知我意
  感君憐
  此情須問天
  聽到陸雯吟誦的詞,儘管酒已下肚,栗致炟正激動的心卻一下子冷卻下來。他記得,這是五代詩人李煜的詞。這詞是在訴說兩個有情人雖然互相真愛,無比鍾情,卻不知能不能長相廝守,也不知到什麼時間才能廝守的無奈歎息。聯想自己與陸雯,他內心知道,兩人的關係還不如李煜詞中的戀人,他們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長相廝守,而自己與陸雯,不能長相廝守,只能是短暫幽會已成定局,因為陸雯在他的生活中,只能是情人的位置。想到這些,他有一種內疚,又有一種無奈,他想把話題岔開,引向另一條思路。也是觸景生情,就取過酒瓶,將兩隻空杯斟滿酒,舉杯與陸雯相碰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來明日愁
  陸雯聽懂了栗致炟的用意,就附和地引用了另一個詩人的名句:
  「『人生樂在相知心』。來,為能得一知己乾杯!」
  兩杯相碰,兩人又干下一杯。
  ……
  酒鬼的力量鬼一樣地漸漸發作了,兩個人都有了一種衝動。陸雯從挎包裡取出那部錄放機,按下播放的按鍵,一支充滿感情的《紅豆曲》就悠悠揚揚地流瀉出來,和著這四拍子的曲調,是幽婉的歌詞: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
  瞧不盡鏡裡花容瘦
  ……
  在衝動的情愫中,兩個人隨著四拍子的曲調,相互依偎擁抱著跳進這幽遠又幽怨的境地。他們踩著音樂的節拍,是翩翩起舞,還是交流心聲。陸雯柔韌的動作,婀娜的身姿,上好的氣質,美麗的面龐,征服了栗致炟,使得他的整個軀體緊貼著她。他的雙臂摟住她的腰肢,她的臂膀鉤住他的脖頸,他們在樂曲的催動下,乘著酒鬼的助興,一道昏昏然、飄飄然地天旋地轉,悠然上路,踏著輕曼飄逸的節拍,向那個夢寐的世界走去。《紅豆曲》早已曲盡詞終,又接上一曲又一曲的優美樂曲,他們一道闖過坎坷崎嶇的小路,掙脫出泥濘混沌的沼澤,走進幽深的園林,劃過悠悠的河流,越過靜靜的湖泊、山巒,迎來芬芳的草原,那裡有奇異的花木,有清秀的山水,有安逸的家園。他們終於心想事成美夢成真了,他們有了屬於自己的生活,他們獲得了自由和歡樂。
  不知什麼時間,栗致炟與陸雯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他赤身裸體地壓在她白皙的富有彈性的肌膚上,他已進入了她的身體之中,她的身軀已將他的身軀融合,化為一體。隨著一聲聲會心的呻吟,一陣陣歡暢的叫喊,熱烈狂歡的樂章終於從高峰進入低谷,接下來是淒迷的哀怨和憂傷的心曲:
  「我不想活啦!致炟!」躺在栗致炟身體下邊的陸雯喃喃地說。
  「怎麼——怎麼——不活啦。」男人緊緊抱住女人,吃驚地問。
  「不——不是不想活,是不想這樣地活,致炟,你不懂我,至今——」
  「不——小雯,我怎麼會不懂你。」
  「至少是不全懂我,我的致炟。」
  「噢——怎麼會呢?」
  「你要是懂我,就永遠給我,永遠在我的身體裡,致炟。」
  「怎麼可能的,我的好小雯。」
  「不——我說的是永遠別離開我。」
  「我不是沒離開你——」
  「我要做你的妻子,你應該是我的丈夫,我們應該有個自己的家,一個光明正大的家,致炟,我想——我都想瘋了!我的腦瓜要想崩了,我的身心要想碎了,我實在受不下去了……」接下來,陸雯哭訴起那封匿名信對她的傷害,哭訴著單位黨組書記跟她的談話,哭訴著她的情敵何以狠毒,要把她搞得聲名狼藉、身敗名裂。她簡直要崩潰了,瓦解了!隨著她一聲聲的傾訴,那哭聲越來越劇烈,越來越痛楚,越來越響亮……
  姑娘的癡心癡情終於顯現出來,裸露出來,不知是壓抑已久,還是情感爆炸,她只是說,再也不能這樣活下去了!要麼,就要得到自己鍾情的男人,名正言順地與他組成完整的家,要麼,就離開這方世界,到另一方天地尋覓新生活……
  栗致炟抱住四肢抽搐的陸雯,方認識到問題的嚴重了。他極盡所有的手段安慰陸雯,期望她冷靜、平靜直至安靜下來,生怕這哭聲難以停止。同時在想,這事該怎麼辦?

《市長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