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種誤區

  自栗致炟的涉嫌刑事犯罪案發生以來,黎明就陷入極度的苦惱中。當然,其中有黎明與栗致炟的特殊關係的原因,他與栗致炟是一道從那個賀蘭縣走出來的成功人物,他們不僅是中學同窗,又是知青時代的夥伴。如今,可謂同朝做官,又是近鄰。他哪裡想得到,栗致炟會走到這一步。每每思索這事,又有一種莫名的愧疚與深深的遺憾在黎明的心中油然而生。也許,這是樸素感情的一種自然流露,黎明與栗致炟的特殊關係,畢竟會使他們之間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感情這東西往往會干擾理智,甚至攪渾理智。感情這東西又是人人皆有的,無論庶民百姓,還是政界要員。不過,對於黎明,一旦他坐在汴陽市人民法院院長的座椅上,理智就佔領了頭腦,感情則悄然淡化。
  也是栗致炟的身份太特殊的緣故,在將他的犯罪事實弄清之後移交地方法院之時,作為法院院長的黎明,就有了應接不暇的來訪者、咨詢者和交談者。無論是黎明的下級,還是上級領導,他們都對突如其來的刑事罪犯有幾多惶然,幾多困惑,甚至還有點不知所措。市長致死人命案,不僅在汴陽市,就是在全省,也屬首例。黎明還為此查閱了歷代犯罪的資料,即使走進歷史的長河,去追溯歷朝歷代的罪犯故事,也找不到像栗致炟這樣的高官這樣的犯罪事實。正是這樣,黎明對來訪的法官,還是想聽匯報的領導,就不覺得突然了。人們都是一樣的,凡沒經歷過又沒聽說過歷史上又沒記載過的事情,又讓自己遇上了的這種「麻煩」,都會使當事者舉棋不定或是優柔寡斷。然而,黎明卻是清醒的,明智的,無論是對來請示指導的下屬法官,還是對要聽他意見的高官,都是一種答案,他對栗致炟的犯罪是這樣看的:
  栗致炟原來是一位市長,這種職位會給人一種仰慕之感,甚至是神秘之感。但是,不要忘記,栗致炟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的人。他的感情世界與普普通通的人沒有區別。就是說,栗致炟就是一個普通的人,與千千萬萬的人是一樣的人。人與人之間,只有分工的不同,職位的不同,沒有本質的不同。人與人的人格是平等的,感情與慾望是一樣的。也可以說,平民百姓可能犯的罪過,高官大亨也可能會犯這種罪過。因為身份的不同不等於慾望的不同,職位的高低更決定不了命運的走勢。其實人的天性是一樣的,至少是共性多於個性。大凡人的天性都是既非全黑亦非全白,而是兩種顏色的奇妙混合物。當一帆風順得志之時,他可能成為聖賢;當「逆水行舟」又遭遇困境時,他可能亂了方寸,昏了頭腦鋌而走險,以至於墜入罪惡深淵……
  黎明的這番理論,是告訴世人,即使在形形色色的犯罪事實中,大人物與小人物是一樣面臨考驗的。在這種考驗面前,人與人也是平等的,小人物是平凡的人,大人物也是平凡的人,不能因為罪犯的職位高低、分工不同而予以不同的看法和待遇,更不能因為是高官犯罪就大驚小怪,亂了陣腳。他指示法官,對栗致炟的案子,一定秉公執法,依法辦案,自主辦案。他不強加於辦案法官什麼觀點,也不指示他們要怎麼去辦這個案子,一切都嚴格遵照法律程序進行。面對社會各種千奇百怪的複雜心態,面對栗致炟的特殊身份,面對一個法官的良知和責任,黎明只有一種選擇。幾十年了,黎明在法官的位子上摔打磨礪,接受考驗,他深知,作為一名法官的價值和意義,人民百姓把法官視為社會的裁判,時時期望裁判能公正執法,公道待人,公平做事。他們最怕裁判的嘴歪,吹起邪哨、黑哨。
  不久以前,黎明曾把他看重的學者專家召集過來,還有他的同仁,他希望與這些人共同研究一下,看看這些年國民的婚姻家庭及愛情感情何以出現那麼多問題。特別是夫妻之間,情人之間,情敵之間,往往會有那麼多的火拚故事出現,往往因為家、因為愛而付出血的代價,這到底是為什麼?丈夫殺妻子,妻子害丈夫,男人殺情婦,情婦害情夫,還有妻子與情婦的廝殺,丈夫與情婦的丈夫格鬥等等。大家對這種反覆出現的殘暴行為先是表示一番震動,然後各自發表了看法。有人認為,這是先前的計劃經濟向如今的市場經濟轉軌變型期間出現的畸形現象,也是必須經歷的一種過程和必須付出的一種代價。在計劃經濟時期,人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是平均和平等的。無論是住房、交通工具、吃飯穿衣,還是手中金錢、銀行存款,是沒有多大差別的。如此的人人一樣的物質享用,誰也不羨慕誰,更不相互妒忌或眼紅眼熱,所以大家就心平氣和,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如今不一樣了,發了財的有錢人,住進了貴族小區的花園別墅,開上了珵亮發光的汽車,時不時地還天南海北飛來飛去旅遊覽勝,平時不是酒店聚會,就是度假村休閒。這種超級享樂,就使那些見識不多又貪戀富貴的平民眼饞起來,愛財媚勢的女人一旦遇上那行為不軌、貪色愛色的有錢人,雙方就一拍即合,一場市場交易立馬成交。這就叫以色換財,以錢買色。可以想像,建築在如此基礎之上的「架構」,一旦遇上錢色退化,或是有錢色更為強勁的對手殺入,豈能不凶多吉少。
  有人說,出現這類問題的,除有錢人之外,也不乏有權人,因為如今的官人,有實權的人,地位明顯高於他人,猶如鶴立雞群。雖然他們的正常收入並不高,但是他們手中的一支筆就是招之即來、來之能用的金銀財寶。查他們的銀行存款,也許沒有多少,可是他們那支筆,簽個字就能調動千金百銀,叫它往哪裡花用就可以往哪裡消費。有人說,這類有權的官人,其實他們的生活質量比發財的老闆還高,畢竟大款還不是公款的對手。他們若是看中哪個意中人,包養個什麼的,也不在話下。
  有人說,這都怪國人沒有承傳先祖的遺訓。幾千年以前,先祖就教誨我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看看,如今這些人都算啥東西。剛剛富貴了,就貪財貪色;而那貧窮之輩,卻人窮志也短了,就拜倒在金錢權勢門下,甘做錢與權的奴隸。可悲啊!如今的人,有錢的富人不知怎麼做富人,有權的官人不知怎麼做官人,沒錢沒權的百姓也不知怎麼做百姓了。唉!這人在無奈的歎息之後,又道出孔老夫子一段名言,以證明先祖的品德高尚的境界,更是今天的富人和窮人都該認真效仿和學習的。那段話是: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去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於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有人發出一種異議,無論是封建的歷史王朝,還是早先的計劃經濟時期,也有情夫情婦的出現,並不乏情人現象,只不過那時情人家庭之間沒有如今這等火拚兇殺的現象而已。
  有人說,也不是沒有,只是這種暴力現象少見,少見的原因是那時的情人現象、婚外情現象較之如今少得多。想想看,分母少了,分子能多起來嗎?
  有人說,是這回事。還有一個原因,那時代的情人,多是感情的真正融洽,多屬於情投意合的知音知己,非今日為身外之物而結合的功利之輩。所以那時的情人,才能稱之為真正的情人,如今的情人,絕大多數是偽情人,如市場上的偽劣商品一樣,也是假貨。只要身外之物變了,情人立馬反目翻臉,甚至視為仇人。
  有人立即贊成這種說法,道出經濟槓桿帶來的種種不良影響,本不該進入市場的良心、道德、貞操,也進入市場與金錢交換了。
  有人就說,這很正常,畢竟咱們的市場構建的時間太短,諸多規則尚不完善。有些人突然見到那麼多的花花綠綠的現鈔和珠寶,就暈頭轉向找不著北了,連道德底線都沒有了,只要能獲得金錢利益,什麼東西都敢出賣。
  有人就附和地說,這也符合唯物主義辯證法的邏輯,事物都是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發展的,哪裡有從天上掉下來的完善與規範。不是說,咱們眼前的市場經濟還是初級學步階段摸爬滾打的嘛,當然弊病很多了。
  這時候,有人突然提出,像栗致炟出的這事,並非屬於大家正在議論的這種現象。他的情人似乎不是愛他的權,而且也不缺錢。這又是為什麼?
  自栗致炟從市長的位子上走進監獄,有關他的隱私就通過各種渠道傳播出去了。儘管領導人物不想叫這種緋聞無節制地散播,但是,如今的媒體是越來越難控制了,特別是那些什麼網,真不得了,什麼消息都上得去,放得出,儘管有許多信息尚不準確,更不系統,甚至有失誤,但是它只管往外傳播,你若不服,也可以將自己所知所為所見發上去。
  這位人士的看法,立即導向了大家討論的內容,栗致炟方成為議論的焦點。
  說到栗致炟,大家都覺得有許多話要說,許多事應該反省,卻又覺得說不到深度裡,說不到點子上,只能是人云亦云的泛泛之談。也許,這是因為不大瞭解栗致炟的緣故,大家只是道聽途說一些支離破碎的傳奇故事,有不少玩意兒還是歪曲事實的故事,這時候就一股腦兒地裝進栗致炟的「檔案袋」了。誰叫他栗致炟如今成了囚犯,曾有市長身份的他只能在職務前邊加上「原」字了!至於他的情人陸雯,當下關於她的輿論就更離譜了。輿論這東西,它能把人捧香,也能將人搞臭,但是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一旦事情弄糟,它可以不負任何責任,特別是這種沒有出處又聲情並茂,找不到作者卻血肉俱有的「馬路傳聞」,從製造這種東西開始,製造者就沒有想過對自己的產品要負什麼責任。也許,這與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對這種「產品」署名有關,這種貨色可謂集體製造,屬大鍋飯模式,出了問題時,能拿誰是問?
  在議論紛紛之後,大家終於都把目光對著了黎明,想聽聽他對栗致炟淪為囚犯的看法,還有他幕後的那個已被輿論造成狐狸精的小情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都頗感興趣。在這種期盼目光的包圍中,黎明說話了。也是他有一種責任感的緣故,在這種時候,他覺得應該更加講究一貫倡導的實事求是的原則。把事實傳真出去,以正視聽,避免以訛傳訛。即使栗致炟淪為囚犯,也應該對他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還有一點,黎明想與大家交流一下栗致炟之所以淪為囚犯的根源。他認為,這不只是栗致炟一個人的罪過,它其實是一種社會問題,一種為官者的通病。儘管有患病輕重之分,時間長短之別,儘管不為官者的這種病症尚未暴露,或在潛伏期。但是,有一點黎明堅信,他們已經患了病。黎明企圖把他觀察和瞭解的這種病狀、病情、病因剖析出來,以期與同仁共同研究抑制這種病症蔓延的處方,進而,看看能不能找出一種預防性的措施,以達到根除這種病症的目的。
  黎明是這樣講出他的心聲的:
  我們不是一直講實事求是嗎?可是,每每遇到具體的事情,往往就不能實事求是了。咱們對栗致炟的問題,就不夠冷靜,不夠成熟,這是沒有實事求是的緣故。栗致炟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公民,既然是這樣,一個普通人可能犯的罪行,他也可能會犯的。如果有這樣的認識,就不會對栗致炟的犯罪大驚小怪,指東道西。一個市長首先是一個人,一個公民,然後才是市長。即使有個把市長犯罪了,爛掉了,又怎麼樣?他不會影響大局,地球還要照樣地轉下去的。有了這種平靜的心態,我們就能客觀地、冷靜地,又公正地切入對栗致炟問題的思索與剖析,栗致炟的犯罪才能引起真正的關注。其實,栗致炟的罪過是滋生於如今大環境的土壤裡的,它不是孤立和偶然的,這一點,可以由起初大家議論的那種兇殺火拚的現象去證明。犯罪的過程與結果大同小異,只是身份不同而已。如今的大環境中出現兩種以往從來沒有出現的現象,一種是大伙都在拚命地掙錢、賺錢、弄錢、撈錢,以期得到更多的錢。無論是靠正當的方法,還是用非正當的手段,目的都是把錢弄到自己的口袋裡。另一種現象是大伙都在拚命地爭官、做官、陞官,以抓權、攬權、掌權、用權,進而還想得到更大的權力。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回事?栗致炟在這種大背景下,把權力看得至高無上,把做官當作唯一的生路,只要有礙仕途陞遷的事,不,應當說,只要他認為的可能有損自己官運官命的事情,他一概不做。即使做過的事,對外界是一概封鎖,當做絕對的秘密。本來,他與妻子的感情已從淡薄走向冷淡。這一點,我個人以為,這不是栗致炟一個人的責任。他成婚的時代,知識分子的臭名尚未脫掉,儘管他是留美博士,在那時候,臭知識分子的餘毒根本沒有肅清,他的婚姻是在父母反覆的催促下倉促完成的。當然情況也有不同,有那桃花運好的,或者叫婚運好的知識分子,無論在什麼時代,也有遇上知音成為白頭偕老的美滿姻緣。這種事,不要爭論,更不要找個例否定另一個個例。我還想說,即使那個時候的成雙成對的湊合婚姻,其中也有不少是先有婚姻後培養愛情的,從而圓滿地走至今天。其實,真正的婚姻之中有堅實愛情基礎的家庭並不多見,大多是居家過日子的普通人家,這就是現實。可是,咱們的栗致炟有了這種艷遇,或者叫桃花運,他真正地喜歡上了另一個女人,那女人也真正愛上了他。這是一種事實,這種事實並不多見,因為這個女人喜歡的並非栗致炟的職位權力,我認為他們的相互鍾愛,確實是相互愛慕的結果。栗致炟為了做官,做更大的官,就千方百計地掩藏這個事實,包括對他最信任的領導和同仁。他從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這個女人,直到他的妻子發現了另一個女人闖進了她的生活,栗致炟還是死不承認。特別是對外界,他對情人的事實,對自家院內起火的事實,一概守口如瓶,拒不認賬。當後院的火實在撲不滅時,他曾求別人幫忙救火,卻不向人家道出實情。就像病人找醫生治病,只要大夫開治病處方,卻不跟大夫說出真正病情。即使再高明的大夫,也難將藥物下准下夠。倘若栗致炟能爽朗一些,誠實一些,能誠懇地對待自己求助的幫忙人,把自己與妻子的感情問題道個清楚,把自己心中已有另外女人的事講出來,這樣,幫忙的人就能對症下藥,在勸和無效時,就會竭力勸其二人離異。人大多是通情達理的,有那咬住死理走到黑的人,多是缺少勸解和勸解不力,使其鑽進了牛角尖回不過頭來,最後一頭撞到南牆上。當然,栗致炟不講實話,也不提出離婚,還是擔心仕途受到影響,其實他的內心是想與妻子離異的。當今似乎有個不成文的觀念,凡婚姻發生變故的幹部,大多就很難被重用和提拔,還可能在社會上留下諸多閒言碎語。儘管這種觀念沒有寫入紅頭文件,它卻真實地埋進了人的心裡,特別是執行政策的人的心裡。再說栗致炟,他的觀念也發生了問題,把做官當成唯一的追求,把陞官當做唯一成功的標誌,這又是一個誤區。許多年來,人們生吞活剝地搬用並接受著一種觀念,即做了官有了權就有了一切,丟了官沒了權就失去一切。其實,生活並非這樣絕對,也根本不是這回事。因為如今不是戰爭年代你死我活的拚殺時期。就拿栗致炟說,他若不當市長,難道就失去一切了嗎?他還有他的專業,他的博士學位,他完全能在專業技術領域裡做出非凡的成就,贏得另一種甚至比做官更大的更持久的樂趣。還有,他有愛情,有自己的愛好,有可愛的女兒,有各種各樣的愉悅,難道這不是美好的生活嗎?最近有社會學家對當下國人的快樂指數做了一番認真的調研,儘管國家的經濟高速發展,人均收入隨之翻番增加,可是,人們的快樂指數卻沒有上升,反而向下滑落。不僅在全世界的以區域和文化分類的排次中位置靠後,即使拿自己的不同時期相比,人們也發現一種現象,拚命掙錢拚命爭官並不一定獲得快樂,這樣給自己無止境地施壓,快節奏滿負荷地為錢和權拚搏,帶來的是壓抑和沉重,這種生活並不幸福,當然也不快樂……
  大家聽著黎明心平氣和的評說,心中豁然醒悟,對栗致炟的陷入絕境,有人為之遺憾,有人為之惋惜,有人對其抨擊,也有人講,栗致炟要是壓根兒沒進政界做官,依然做他的專業技術工作,他也許至今依然是幸運快樂的。
  聽到這種見解,黎明接道,這話有道理。當今選用幹部,有另外一個誤區,往往把一個人才在專業上、學術上的地位與成果當作選拔黨政官員的參數,甚至把這種專業方面的水平和成果等同行政管理方面的水平和能力,這的確是可笑和幼稚的。這種用人誤區,首先毀掉了一個專業技術人才,使他正在發展的學術成果毀於一旦。因為做了官,他就丟掉了專業,丟掉了潛在的將出現的成就;同時,這種人物不一定具備行政管理能力,他的上任當官,又搞亂了一方政府機關或一家事業單位;還有,他的上任又堵塞了一個真正具有領導能力和管理專長的人才的仕途,從而扼殺了另一個人才。看看這是多麼慘重的代價,因為用錯一個人。是的,也許,栗致炟壓根兒就不該進入政界……

《市長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