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思成灰(4)

  「找誰找誰?!」接電話的是一個極不耐煩的男人。
  「請問,這裡是中文系嗎?」石坤不確信地問。
  「你他媽打的是哪兒都不知道,神經病!」電話啪地一聲就被撂下了。
  打錯了?石坤搖搖頭。他重新核對了一遍號碼,小心地逐一按下數字鍵。通了,很快就有人接起。
  「找誰找誰?!」還是那個粗野的男人。石坤怔了怔,他聽見電話那頭亂哄哄的,有說話聲有笑聲,似乎有一大幫男男女女。
  「他娘的,說話呀!」那人罵罵咧咧的。
  「請找姚建山。」石坤音調沉穩地說,他把聽筒從左手換到右手,手心迅即浸出了汗。
  「我就是姚建山,你誰啊?」那人驕橫地問,聽筒裡同時傳來磕瓜子兒的聲音,旁邊喧嚷不已,有個女人發出一陣尖利的笑聲。石坤下意識用一隻手壓住案頭的玻璃鎮紙,壓得手指都發了白。
  「我是石坤。」
  那邊沉默了一剎那。
  「對不起對不起,沒聽出是您,我們這兒太鬧了--喂,你們幾個靜一靜!」姚建山換了謙恭而圓滑的腔調,客客氣氣地說,「石校長,我向您匯報一下,系裡有位年輕教師結婚,大夥兒正吃他的喜糖……」
  想問的事情,石坤按下不表,唔唔應了兩聲,掛了電話,沒有當即發作。他要等待,等待姚建山的某種姿態。按照常理,惹這麼大禍,姚建山應該十萬火急地上門認錯,到那時,石坤才會把教訓他的話,換以語重心長的方式,一一表達出來。這是策略。
  石坤分析有誤,姚建山遲遲不見動靜。直到第三天召開中層以上的幹部大會,姚建山都沒有主動來見石坤。這太反常了。至少不符合石坤所掌握的中國式的官場規則。
  之前的幾次幹部大會,石坤的講話都很中立,比較多的內容是提出離溪大學在科研教學當中的機遇和挑戰。而這一次,姚建山的事情讓他氣憤難耐,他正顏厲色地不點名批評了個別同志在工作作風上存在嚴重問題。
  「……有些領導同志不學無術、濫竽充數,說話離題萬里,做事一塌糊塗!有些領導同志擺『官員』架勢,耍『流氓』威風,吹鬍子瞪眼,接電話態度惡劣,嚴重損害學校形象!有些領導同志工作心不在焉,效率低下,在其位不謀其政……」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神色複雜地望向他。姚建山理應在其列,雖然沒有明確點出他,他肯定是心中有數的。可惜石坤還不大認得他。
  會議結束後石坤直接回辦公室,喬冬蕊捧著一疊待簽的文件跟進來。有一份紅頭文件被喬冬蕊放在最上面,喬冬蕊說,那是推選全省教育系統優秀黨員的材料,需要石坤簽字認定,然後上報。
  「推選的是哪位同志?」石坤從筆筒裡抽出常用的簽字筆。
  「姚建山,中文系的系主任。」喬冬蕊回答。石坤一聽就楞了,扔下筆,翻開那份材料仔細讀了起來。材料寫得很好,文采飛揚,事例翔實,沒什麼破綻,但那份個人簡歷卻讓石坤大跌眼鏡--
  姚建山,男,祖籍青海同仁,中###員,學歷高中……
  「一個高中畢業生擔任中文系的系主任?驢唇不對馬嘴!」石坤大怒,刷地一聲把資料甩出老遠。喬冬蕊靜默地把散落的紙張揀起來,重新放在他面前。
  「這人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難道中文系幾十個教師就選不出比他更好的領導?那些教授副教授呢?都不比他強?!」石坤氣得直哆嗦,他一把抓起材料,捏在手裡,激動地在喬冬蕊眼前晃動。喬冬蕊憂慮地看著他,猶猶豫豫地說,
  「姚建山是前幾年從化工廠調過來的,他愛人在中文系工作,是骨幹教師,為了照顧關係,就把他安在中文系資料室……」
  「這人是什麼時候提拔的?什麼人提拔的?經過什麼程序提拔的?」石坤打斷她,一連串地問,「還有這個推優,誰推薦的?跟誰研究的?」
  喬冬蕊不吱聲,端起他的茶缸,續了熱水,遞到他手裡。石坤連連喝了幾大口熱茶,平靜下來。他看了喬冬蕊一眼,喬冬蕊垂下眼瞼,避開他的目光。他意識到自己的無禮,他把火氣都撒到她身上去了,算什麼呢。
  「簽了吧,」喬冬蕊平和地道,「諸校長在樓下車裡等著,他要去省城辦事,順路把材料報上去。」
  「不行,推優工作有疑點,」石坤一口回絕,「這事兒我必須找沈書記、諸校長核實清楚。」喬冬蕊看著他,嘴唇翕動著,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坦白地說出來:
  「你何苦把事情弄得這麼尖銳?剛才散了會,全校的中層幹部都在議論你和諸校長的矛盾。」
  「怎麼是諸校長呢?跟他有什麼關係?」石坤大吃一驚,被茶水嗆住,咳嗽不已。
  「你的那些話,不是影射諸校長是誰?大家都聽出來你在糗他,」喬冬蕊歎息一聲,「你呀,還是那樣,直來直去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掩飾。」
  「我批評的是姚建山!」石坤哭笑不得。他把頭天打電話到中文系的遭遇說給喬冬蕊聽了,只差把姚建山的市井粗話原樣學一遍。
  「你說說,這種素質也夠做系主任?」石坤大搖其頭,點起一支煙,猛吸一口。
  「中文系是這樣的,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辦公室,坐了###個人,大家擠在一起,熱鬧一些也是有的。」喬冬蕊又好氣又好笑。
  「###個人擠一間房?系主任沒有專門的辦公室?」石坤感到奇怪。
  「他們把一樓的辦公室全租了出去,房間打通,開了家大藥房,生意好得不得了。」
  「辦公室出租開藥房?這是不是有點離譜?」石坤愕然。這樣的設置,他前所未聞。
  「中文系的教學質量和學科建設在全校是最差勁的,教職員工的福利倒是最好的,平均每兩名教師就有一部私車,」喬冬蕊微笑地說,「這回推選優秀黨員,姚建山在中文系是全票通過。」
  「是嗎?」石坤沉吟。他感覺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離大的每個人、每件事都有曲徑通幽的意味,不是一眼可以窺破的。
  「對了,數學系給每位校領導發了三千元新年慰問費,」喬冬蕊說,「各系歷來有拜年的傳統,有些系交由行政辦公室統一發放,有些是系領導自己送來。」她拉開皮包,抽出一隻厚厚的信封,遞給石坤。有一片木雕順勢滑了出來。
  「東西掉了。」石坤提醒她,順手幫她揀了起來。在觸及木雕的瞬間,石坤蹙起眉頭,若有所思。那塊木雕似曾相識,尤其是刻在上面的詩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在哪兒看到過呢?
  「我、我先走了。」喬冬蕊幾乎是劈手搶過他握在手中端詳的木雕,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去。
  睡到半夜,石坤莫名其妙地驚醒過來,並且在醒來的那一刻,無緣無故地想起了那塊木雕。是的,他是見過它的。不僅是見過,當初根本就是他買下來送給她的。他已經完完整整回憶起了它的來歷。
  那一年春末,他們去新開闢的森林公園旅行,在一個露天攤位前,喬冬蕊發現了一塊質地圓潤的木雕,愛不釋手。他就為她買了下來。木雕是葫蘆形狀的,可以分成兩片,喬冬蕊把它掰開來,自己留一片,讓他保留另外的一片。他的那一片,同樣刻著一句詩歌,是什麼內容,他想不起來了,而那片木雕也早就不知所蹤。這麼多年過去了,想不到喬冬蕊依然存留著,攜在身側。一寸相思,一寸灰。多麼絕望的詩。如今看來,當年那其實就是一個不祥之兆。
  石坤習慣性地摸出煙盒,點起一支MAYFAIR。他的存貨已經不多了,上次朋友帶回來的只剩下兩條,用保鮮膜包裝好,放進冰箱。他的冰箱一無所有,除了煙。到離大以後,他暫時住進了新竣工的一幢教職工宿舍,面積不大,八十餘平方米,兩室一廳。行政辦公室出面幫他做了簡單的裝修,買了全套傢俬家電。他要求自己掏錢,諸葛出面對他解釋了一番離大人才引進的優惠政策,他也不好太執拗,不過產權證他堅決不要,權當住集體宿舍,干一天住一天,有朝一日拍拍屁股走人了,房子自然退還學校。
  到了離溪大學,他的煙量陡增,比在國外苦憋學位論文時還抽得狠。他給漢誼打過電話求援,漢誼答允春節探親時給他帶一些回來。漢誼的母親今年做七十大壽,她是一定要回家一趟的,當然,也許順便與他談判離婚的細節。石坤盯著煙頭的火星,無可奈何地對自己笑了笑。
  睡不著,他索性披上大衣,推開通往陽台的門,伏在欄杆上,吹著冷風。在蒼茫無際的黑夜裡,他想著喬冬蕊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眸以及時時顫抖著的長睫毛,想起他們年輕時經歷過的純粹的精神戀愛。
  在徐漢誼之前好幾年,石坤就認識了喬冬蕊。在離溪大學,他讀教育系,是成績最好的學生,喬冬蕊是英語系最漂亮的女孩子,舞跳得特別棒,在學校出盡風頭。他們都是學生幹部,他擔任校學生會的副主席,喬冬蕊是文娛部長。
  他水到渠成地愛上了她,看電影時,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閃,算是默許了吧,一切就定下來了。那時兩個人不過是在大學一年級的下半學期,在80年代初期的校園裡,很有些離經叛道的味道。他們的愛情也因此充滿了孩子氣,驚歡羞澀,至多不過牽牽手,一道上自習,或是踩著腳踏車郊遊。
  喬冬蕊喜歡一首叫做《橄欖樹》的歌曲,對橄欖那種水果的模樣很是好奇,他就想盡各種辦法買到一盒新鮮橄欖送她。他的胃不大好,有一年胃炎發作,躺在醫院吊了一個禮拜鹽水,喬冬蕊對家裡謊稱是寢室裡的女伴生病,每天騎自行車回家,煲一鍋粥給他送去--石坤能夠想起來的,最為刻骨銘心的記憶,也就是這些了。
  學生時代,石坤書生氣十足,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學習和社團活動上,而喬冬蕊出生書香門第,家教嚴格,導致她的性情傳統而嚴謹。他們注定了要談一場柏拉圖的戀愛,空洞,但是很清澈很美。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回想自己的初戀,總會茫茫然感覺到一種抽像的絢麗,比肉體的回憶更多了一些蒼涼的意味,兼之與年華消逝紅顏易老的感觸彼此緊密相連,就有了雙倍的惆悵--這話是漢誼說的。
  漢誼對於他和喬冬蕊的那一段感情耿耿於懷,時常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實際上漢誼是知道的,他和喬冬蕊從分手的那一天起,就再沒有過任何聯絡,可能是由於多年來他的生活太過貧乏,除了喬冬蕊,漢誼甚至找不到哪怕是一個假想的對手來激怒他。鬧彆扭時,他的沉默和忍讓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利器,重重擊垮漢誼的自信,她百般糾纏、百般撒潑,千方百計惹惱他、刺激他。他不還擊,每每一聲不響地坐到書桌前,埋首於書本,對她的吵鬧充耳不聞。這是為什麼呢,或許是出於足夠的涵養,或許是深刻的厭煩吧。他不能確定。
  大四時喬冬蕊第一次帶他回了家,見了喬家長輩。喬家父母對他印象很好。他們打算寒假去石坤的老家,拜會石家雙親。這些,就是有了天長地久的意思。那時候,他一心一意地要與喬冬蕊相伴終生,完全沒有想到過會離開她,直至他遇見漢誼。
  漢誼是一聲平地驚雷,甫一出現就弄得震天動地。他們是在石坤初中同學的生日聚會上邂逅的,漢誼是省城美術學院的學生,與石坤同年級。她有一頭叫人眼花繚亂的卷髮,衣著惹火,身材玲瓏豐腴,走路一陣風似的,笑聲尤其誇張,像男人一樣高亢爽朗。石坤本性厭惡這樣張揚的女孩子,但後來,他卻因為同樣的原因,為她魂飛魄散。
  是漢誼先迷戀上他。從見面的第二天起,她就開始追求他。她的追,不是隱晦羞澀的追,而是篤定地、勇猛地、堅決地、鋪天蓋地地追,就像一頭美麗矯捷的豹,騰空而起,快如箭矢,追得他山窮水盡,無路可逃。
  他沒有隱瞞喬冬蕊,他們起初是以訕笑的態度對待漢誼的那些禮物和表白,他拒絕起來也是理直氣壯、一清二楚。漸漸地,他有些不忍心,省城和離溪市的高速公路尚未修通,漢誼大老遠搭六七個多鐘頭的長途車從美院趕來見他,盛夏的中午,大毒日頭底下,他不能不請她喝杯酸奶,坐上一會兒,閒聊幾句。他對自己說,不要緊的,時間長了,這女孩子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但事情沿著與願望相悖的方向發展下去,比如一列出軌的火車,難以挽回。一個多月以後,石坤察覺到了來自內心的危險,他下定決心和漢誼做最後一次長談,決絕地表明態度,讓她徹底死心。
  漢誼有個姨媽在離溪工作,她約他去姨媽家談,去了才知道漢誼的姨父姨母都出差了,偌大的房子就剩他們倆。他坐立不安,只求速速解決問題。可漢誼捧出豐盛的午餐,以及一瓶陳年紅酒,笑容可掬且又是可憐兮兮地請求他吃了飯再說。他心軟了,留了下來。就是那天,他知道了紅酒的陰險,幾杯醇香的酒下了肚,在毫無防備的鬆懈狀態中,他昏頭昏腦地,做了漢誼身體的主人,也做了自己靈魂的叛徒。
  酒意微醺,漢誼曲意奉承的身子彷彿一條柔潤的熱帶魚,滑而飽滿,怎麼抓都抓不住,他莫名地被激怒了,意亂情迷地拚命捉牢她,捏緊她,深入她,佔據她。他從不知道女人是這樣的好,跟教科書裡講的那些乾巴巴的名詞完全兩樣。他瘋了--不不,他不想為自己荒唐的行為胡亂尋找藉口。從漢誼的姨媽家走出來,站在大街上,他詰問自己,究竟是由於酒的誘惑,還是潛意識裡暗暗滋生的情意。這問題太複雜,他無法回答,呆立在熾熱的太陽底下,虛脫似的,出了一身大汗。
  石坤是個誠實的男人,在難以抉擇的情形下,他首先要為自己的罪行負責任。他約了喬冬蕊,在他們時常見面的河邊樹林裡,把一切都告訴了她。他軟弱地期待她幫助自己做出一個準確的判斷,如果她諒解,如果她願意,他會考慮以其它的方式救贖自己,彌補在漢誼身上所犯下的罪,譬如錢,譬如別的什麼。這一層意思,他一併坦承地說了。喬冬蕊靜靜聽著,一聲不響。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由始至終,他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他以為她會憤怒,會哭泣,會痛斥他會詛咒他,然而她沒有。隔了很久很久,他聽見她輕聲說,讓我好好想想。說完她就走了,踩著滿地落葉,腳步低回而寂悶,那瘦稜稜的背影在他的記憶裡停留了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刀子一樣狠狠戳著他的心。
  過後她並沒有找過他,儘管是在預料之中,他仍然若有所待,惴惴地、彷徨地幻想她突然現身,平靜地說,我原諒你。想得多了,他開始夢見她,在夢境裡,她溫柔而靜默,眼神充滿瞭解和原宥。
  一直到畢業,他都沒有再見到她,尋常的校園竟有了天涯海角的空遼。偶然地,他會感覺到她的目光,悄悄地注視他的背影。他猛地回過頭去,身後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知道,是她在刻意迴避。
  漢誼每週都來看他,帶著他喜歡吃的菜,帶著他喜歡聽的磁帶,帶著他喜歡讀的書。他沒勇氣阻止她,畢竟在他看來,婚前的性即便不是洪水猛獸,也足夠地驚世駭俗了。
  為了擁有他,漢誼費了很多心思。他略略說過欣賞山口百惠那種靜而內斂的女孩子,漢誼就巴巴地跑去剪了頭髮,規規矩矩穿上那一年最流行的湛藍色麻紗連身裙,領口和袖子都是保守的款式。她放棄了那些大膽的打扮,放棄了那些前衛的聚會,溫婉地依戀著他,流著淚,哀求著,非要親眼看著他把喬冬蕊的相片一一燒掉--他同樣沒辦法為自己最終的妥協找到註解,唯一的理由是,他是男人,一個心存憐惜、崇尚道德的男人。而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裡,他確確實實沒有過對不住漢誼的地方,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邪念都未有過。他背負著罪惡的十字架,努力去做一個堅貞的聖人。
  大學畢業,喬冬蕊留了校,他和漢誼則在親戚的幫助下直接飛往英國,在多霧的倫敦,暫時艱難地住了下來。他讀書,漢誼打工,在異域他鄉相依為命。不久,他們去了法國,漢誼在那兒生下了他們的女兒。三年後,他們的兒子在德國北部的一個小鎮出生。
  漢誼適應力強,很快就是一副歐洲女人的作派,一口地道的本地話,凌亂捲曲的齊腰長髮,她的豐乳肥臀,在生了孩子以後益發顯得觸目。她動不動就上酒吧喝一杯,週日帶著孩子隨鄰居上教堂做彌撒。漢誼充分展示了她的交際手腕,結識了一大幫金髮碧眼的朋友,這群外國混混一到週末就跑來蹭吃蹭喝,連誇漢誼做的香辣蟹好吃。漢誼的熱絡為她帶來了財富,在密友的建議下,她做起了小買賣,先是蹲在跳蚤市場出售東方飾品,後來就自己開了店,專門賣中國刺繡,生意出奇地好。
  曾經致力於油畫創作的漢誼脫胎換骨,徹頭徹尾變成了小奸小壞的生意人。石坤依然老老實實讀書做學問,他把該念的學位都念完了,受聘做了大學教師,潛心於理論研究,逐漸地,在學界有了一席之地,買了靠近海邊、有大塊草坪的房子,擁有了三部名貴汽車。
  遺憾的是,他始終有一種侷促而窒息的感覺,在這裡,他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明白,異邦終究不是一展身手的地方,他決定打道回國。
  漢誼不同意,她和孩子們已經習慣了德國的風物人情,他們生活得游刃有餘。在僵持中,石坤一個人先走了,回到家鄉,被省城一所名校以傑出人才的禮遇引進,先擔任系主任,跟著當了主管教學的副校長。
  半年前,在一次高級別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他認識了本省主管文教的副省長,那是一位很有抱負的官員,既是官場中人,也是性情中人。他們一見如故。在一番促膝長談中,副省長提到了離溪大學的現狀,這所一度門庭若市的學校而今風光不再,雖有省政府的大力扶持,聲譽仍舊逐年滑坡。他告訴石坤,離溪大學有著豐富的辦學資源,之所以停滯不前,不僅是體制上的問題,關鍵還是管理的失敗。在這次交談以後,石坤又接到副省長的邀請,被專車接到他的辦公室去過兩次,在敘談中副省長直言不諱地說,以石坤你的能力和抱負,必定可以衝破制約離溪大學發展的瓶頸,當好承前啟後、扭轉乾坤的掌門人……
  二十年了,石坤為自己的理想奔忙著。在這個奮進的過程裡,他忽略了及時修補婚姻的小傷小痛,以致釀成頑疾。
  他和漢誼早就不是纏綿美滿的一對了,彼此間的冷漠與日俱增。石坤回國後,在電話裡,漢誼除了吵,還是吵,而他只是覺得無邊無際的疲憊。很早他已知道漢誼身邊有個毛茸茸的藍眼睛大鼻子情人,但他不想揭穿她,因為他顧念著他們的兒女。那兩個孩子是在另一種文化土壤裡長大的,對他禮貌而疏遠。女兒會定期用德文給他寫一封信,兒子則在聖誕節寄來一條領帶。兩個小傢伙都不懂中文。
  不論幸福與否,漢誼是與他有著深刻關係的女人,在這世間獨一無二。喬冬蕊呢,她不過是信箋紙上淡淡疏落的背景花紋,他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她。他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離溪大學重逢,更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職位會是與校領導接觸緊密的行政辦公室主任--
  是的他是愛過她,然而卻是他辜負了她,背叛了她,傷害了她。可這一切如今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們的愛像隆冬的第一場雪,乾淨輕微,亦像初雪一般易於消融,轉眼間灰飛煙滅、不留痕跡。

《綠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