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一團矛盾
    有一次。幾個朋友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只有上帝知道。」又有一次,他說:「我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為樂。」他喜愛矛盾。他喜歡看到交通安全宣傳車出了車禍撞傷人,有一次他到北平西郊的西山上一個廟裡,去看一個太監的兒子。他把自己描寫成為一個異教徒,其實他在內心卻是個基督徒。現在他是專心致力於文學,可是他總以為大學一年級時不讀科學是一項錯誤。他之愛中國和中國人,其坦白真實,甚於所有的其他中國人。他對法西斯沒有好感,他認為中國理想的流浪漢才是最有身份的人,這種極端的個人主義者,才是獨裁的暴君最可怕的敵人,也是和他苦鬥到底的敵人。他很愛慕西方,但是鄙視西方的教育心理學家。他一度自稱為「現實理想主義家」。又稱自己是「熱心人冷眼看人生」的哲學家。他喜愛妙思古怪的作家,但也同樣喜愛平實貼切的理解。他感到興趣的是文學、漂亮的鄉下姑娘、地質學、原子、音樂、電子、電動刮鬍刀,以及各種科學新發明的小物品。他用膠泥和滴流的洋蠟做成有顏色的景物和人像,擺在玻璃上,藉以消遣自娛。他喜愛在雨中散步;游水大約三碼之遠;喜愛辯論神學;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見湖邊垂柳濃陰幽僻之處,則興感傷懷,對於海洋之美卻茫然無所感。一切山巒,皆所喜愛。與男友相處,愛說髒話,對女人則極其正流。
    生平無書不讀。希臘文,中文,及當代作家;宗教,政治,科學。愛讀紐約《時代雜誌》的Topics欄及《倫敦時報》的「第四社論」;還有一切在四周加框兒的新聞,及科學醫藥新聞;鄙視一切統計學——認為統計學不是獲取真理真情可靠的方法;也鄙視學術上的術語——認為那種術語只是缺乏妙悟真知的掩飾。對一切事物皆極好奇;對女人的衣裳,罐頭起子,雞的眼皮,都有得意的看法。一向不讀康德哲學,他說實在無法忍受;憎惡經濟學。但是喜愛海涅,司泰蘇.李卡克(StephenLeacock)和黑烏德.布潤恩(HeywoodBroun)。很迷「米老鼠」和「唐老鴨」。另外還有男星要翁納.巴利摩(LionelBarrymore)和女星凱瑟琳.赫本(KatherinHepburn)。
    他與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禮儀的拘束。他決不存心給人任何的觀感。他恨穿無尾禮服,他說他穿上之後太像中國的西崽。他不願把自己的照片發表出去,因為讀者對他的幻象是個鬚髯飄動落落大方年長的東方哲人,他不願破壞讀者心裡的這個幻象。只要他在一個人群中間能輕鬆自如,他就喜愛那個人群;否則,他就離去。當年一聽陳友仁的英文,受了感動,就參加了漢口的革命政府,充任外交部的秘書,做了四個月,棄政治而去,因為他說,他「體會出來自己是個草食動物,而不是肉食動物,自己善於治己,而不善於治人。」他曾經寫過:「對我自己而言,順乎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上抽煙。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對他三個女兒極好。他總以為他那些漂亮動人的女朋友,對他妻子比對他還親密。妻子對他表示佩服時,他也不吝於自我讚美,但不肯在自己的書前寫「獻給吾妻……」,那未免顯得過於公開了。
    他以道家老莊之門徒自序,但自稱在中國最為努力工作者,非他莫屬。他不耐靜立不動;若火車尚未進站,他要在整個月台上漫步,看看店舖的糖果和雜誌。寧願走上三段樓梯,不願靜候電梯。洗碟子洗得快,但總難免損壞幾個。他說愛迪生二十四小時不睡覺算不了什麼;那全在於是否精神專注於工作。「美國參議員講演過了五分鐘,愛迪生就會打盹入睡,我林語堂也會。」
    他惟一的運動是逛大街,另有就是在警察看不見時,在紐約中央公園的草地上躺著。
    只要清醒不睡眠時,他就抽煙不止,而且自己宣稱他的散文都是由尼古丁構成的。他知道他的書上哪一頁尼古丁最濃。喝杯啤酒就頭暈,但自以為不能忘情於酒。
    在一篇小品文裡。把自己人生的理想如此描寫:
    「此處果有可樂,我即別無所畏。」
    「我願自己有屋一間,可以在內工作。此屋既不需要特別清潔,亦不必過於整齊。不需要《聖美利捨的故事》(StoryofSanMichelet)中的阿葛薩(Agathe)用抹布在她能夠到的地方都去摩擦乾淨。這個屋子只要我覺得舒適、親切、熟悉即可。床的上面掛一個佛教的油燈籠,就是你看見在佛教或是天主教神壇上的那種燈籠。要有煙,發霉的書,無以名之的其他氣味才好……」
    「我要幾件士紳派頭兒的衣裳,但是要我已經穿過幾次的,再要一雙舊鞋。我須要有自由,願少穿就少穿……若是在陰影中溫度高到華氏九十五度時,在我的屋裡,我必須有權一半赤身裸體,而且在我的僕人面前我也不以此為恥。他們必須和我自己同樣看著順眼才行。夏天我需要淋浴,冬天我要有木柴點個舒舒服服的火爐子。」
    「我需要一個家,在這個家裡我能自然隨便……我需要幾個真有孩子氣的孩子,他們要能和我在雨中玩耍,他們要像我一樣能以淋浴為樂。」
    「我願早晨聽喔喔公雞叫。我要鄰近有老大的喬木數株。」
    「我要好友數人,親切一如日常的生活,完全可以熟不拘禮,他們有些煩惱問題,婚姻問題也罷,其他問題也罷,皆能坦誠相告,他們能引證希臘喜劇家阿里士多芬(Aristophanes)的喜劇中的話,還能說葷笑話,他們在精神方面必須富有,並且能在說髒話和談哲學的時候坦白自然,他們必須各有其癖好,對事物必須各有其定見。這些人要各有其信念,但也對我的信念同樣尊重。」
    「我需要一個好廚子,他要會做素菜,做上等的湯。我需要一個很老的僕人,心目中要把我看做是個偉人,但並不知道我在哪方面偉大。」
    「我要一個好書齋,一個好煙斗,還有一個女人,她須要聰明解事,我要做事時,她能不打擾我,讓我安心做事。」
    「在我書齋之前要修篁數竿,夏日要雨天,冬日要天氣晴朗,萬里一碧如海,就猶如我在北平時的冬天一樣。」
    「我要有自由能流露本色自然,無須乎做偽。」
    「按照中國學者給自己書齋起個齋名的習慣,我稱我的書齋『有不為齋』。」
    在一篇小品文裡他自己解釋說:
    「我憎惡強力,永遠不騎牆而坐;我不翻跟頭,體能上的也罷,精神上的也罷,政治上的也罷。我甚至不知道怎麼樣趨時尚,看風頭。」
    「我從來沒有寫過一行討當局喜歡或是求取當局愛慕的文章。我從來沒說過討哪個人喜歡的話;連那個想法壓根兒就沒有。」
    「我從未向中國航空基金會捐過一文錢,也從未向由中國正統道德會主辦的救災會捐過一分錢。但是我卻給過可愛的貧苦老農幾塊大洋。」
    「我一向喜愛革命,但一直不喜愛革命的人。」
    「我從來沒有成功過,也沒有舒服過,也沒有自滿過;我從來沒有照照鏡子而不感覺到慚愧得渾身發麻。」
    「我極厭惡小政客,不論在什麼機構,我都不屑於與他們相爭鬥。我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因為我不喜歡他們的那副嘴臉。」
    「在討論本國的政治時,我永遠不能冷靜超然而不動情感,或是圓通機智而八面玲瓏。我從來不能擺出一副學者氣,永遠不能兩膝發軟,永遠不能裝做偽善狀。」
    「我從來沒救少女出風塵,也沒有勸異教徒歸向主耶穌。我從來沒感覺到犯罪這件事。」
    「我以為我像別人同樣有道德,我還以為上帝若愛我能如我母親愛我的一半,他也不會把我送進地獄去。我這樣的人若是不上天堂,這個地球不遭殃才怪。」
    「我在《生活的藝術》裡說,理想的人並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而通情達理的人,而他也不過盡力做那麼樣的一個人罷了。」
    靈與肉
    哲學家所不願承認的一樁最明顯的事實,就是我們有一個身體。我們的說教者因為看見我們人類的缺憾,以及野蠻的本能和衝動,看得厭倦了,所以有時希望我們生得跟天使一樣,然而我們完全想像不出天使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不是以為天使也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肉體和形狀——除了多生一對翅膀——就是以為他們沒有肉體。關於天使的形狀,一般的觀念依舊以為是和人類一樣的肉體,另外多了一對翅膀:這是很有趣味的事。我有時覺得有肉體和五官,縱使對於天使,也是有利的。如果我是天使的話,我願有少女的容貌,可是我如果沒有皮膚,怎樣能得到少女般嫵媚的容貌呢?我將依舊喜歡喝一杯茄汁或冰橘汁,可是我如果沒有渴的感覺,怎樣能享受冰橘汁呢?而且,當我不能感覺飢餓的時候,我怎樣能享受食物呢?一個天使如果沒有顏料,怎樣能夠繪畫?如果聽不到聲音,怎樣能夠唱歌?如果沒有鼻子,怎樣能夠嗅到清晨的新鮮空氣?如果他的皮膚不會發癢,他怎樣能夠享受搔癢時那種無上的滿足?這在享受快樂的能力上,該是一種多麼重大的損失!我們應該有肉體,而且我們一切肉體上的慾望都能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完全沒有滿足。一切滿足都是由慾望而來的。
    我有時覺得,鬼魂或天使沒有肉體,真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刑罰:看見一條清冽的流水,而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種愉快的冷感,看見一碟北平或琅島(LongIsland——美國地名)的鴨而沒有舌頭可以嘗它的味道,看見烤餅而沒有牙齒可以咀嚼它,看見我們親愛的人們的可愛的臉孔,而對他們沒有情感可以表現出來。如果我們的鬼魂有一天回到這世間來,靜悄悄地溜進我們的孩子的臥室,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而我們沒有手可以撫捫他,沒有臂膀可以擁抱他,沒有胸部可以感覺他的身體的溫暖,面頰和肩膀之間沒有一個圓圓的彎凹處,使他可以緊挨著,沒有耳朵可以聽他的聲音,我們是會覺得多麼悲哀啊。
    如果有人為「天使無肉體論」而辯護的話,他的理由一定是極端模糊而不充分的。他也許會說:「啊,不錯,可是在神靈的世界裡,我們並不需要這種滿足。」「可是你有什麼東西可以替代這種滿足呢?」回答是完全的沉默;或許是:「空虛——和平——寧靜。」「你在這種情境裡可以得到什麼呢?」「沒有勞作,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我承認這麼一個天堂對於船役囚徒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這種消極的理想和快樂觀念是太近於佛教了,其來源與其說是歐洲,不如說是亞洲(在這裡是指小亞細亞)。
    這種理論必然是無益的,可是我至少可以指出沒有「感覺的神靈」的觀念是十分不合理的,因為我們越來越覺得宇宙本身也是一個有感覺的東西。神靈的一個特性也許是動作,而不是靜止,而沒有肉體的天使的快樂,也許是象以每秒鐘二萬或三萬周的速率旋轉於陽核的陽電子那樣地旋轉著。天使在這裡也許得到了莫大的快樂,比在遊樂場中乘遊覽名勝的小火車更為有趣。這裡一定有一種感覺。或許那個沒有肉體的天使會像光線或宇宙光線那樣,在以太的波浪中,以每秒鐘十八萬三千哩的速率,繞著曲線形的空間而發射吧。一定還有精神上的顏料使天使可以繪畫,以享受某種創造的形式;一定還有以太的波動,給天使當做音調、聲音和顏色來感受;一定還有以太的微風去吹拂天使的臉頰。如果不然,神靈本身便會像污水塘裡的水一樣地停滯起來,或像人在一個沒有一點新鮮空氣的悶熱的夏午所感覺到的一樣。世間如果還有人生的話,就依然必須有動作和情感(無論是什麼一種形式);而一定不是完全的休止和無感覺的狀態。
    工作的動物
    人生的盛宴已經擺在我們的面前,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胃口怎樣。問題是胃口而不是盛宴。關於人,最難瞭解的事情終究是他對工作的觀念,及他指定給自己做的工作或社會指定給他做的工作。世間的萬物都在悠閒中過日子,只有人類為生活而工作著。他工作著,因為他必須工作,因為在文化日益進步的時候,生活也變得更加複雜,到處是義務、責任、恐懼、阻礙和野心,這些東西不是由大自然產生出來的,而是由人類社會產生出來的。當我在這裡坐在我的書檯邊時,一隻鴿子在我窗外繞著一座禮拜堂的尖塔飛翔著,毫不憂慮午餐吃什麼東西。我知道我的午餐比那鴿子的午餐複雜得多,我也知道我所要吃的幾樣東西,乃是成千累萬的人們工作的結果,需要一個極複雜的種植、貿易、運輸、遞送和烹飪的制度,為了這個原因,人類要獲得食物是比動物更困難的。雖然如此,如果一隻莽叢中的野獸跑到都市來,知道人類生活的匆忙是為了什麼目的,那麼,它對這個人類社會一定會發生很大的疑惑。
    那莽叢中的野獸的第一個思想一定是:人類是唯一在工作的動物。除了幾隻馱馬和磨坊裡的水牛之外,連家畜也不必工作。警犬不大有執行職務的機會;以守屋為職責的家犬多數的時候是在玩耍的,早晨陽光溫暖的時候總要舒舒服服地睡一下;那貴族化的貓兒的確不會為生活而工作,天賦給它一個矯捷的身體,使它可以隨時跳過鄰居的籬笆,它甚至於不感覺到它是被俘囚的——它要到什麼地方去就去。所以,世間只有這個勞苦工作著的人類,馴服地關在籠子裡,可是沒有食物的供養,被這個文化及複雜的社會強迫著去工作,去為自己的供養問題而煩慮著。我知道人類也有其長處——知識的愉快,談話的歡樂和幻想的喜悅,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戲的時候。可是我們不能忘掉一個根本的事實,就是:人類的生活弄得太複雜了,光是直接或間接供養自己的問題,已經需要我們人類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動了。文化大抵是尋找食物的問題,而進步是一種使食物越來越難得到的發展。如果文化不使人類那麼難於獲得食物,人類絕對沒有工作得那麼勞苦的必要。我們的危機是在過分文明,是在獲取食物的工作太苦,因而在獲取食物的過程中,失掉吃東西的胃口——我們現在的確已經達到這個境地了。由莽叢中的野獸或哲學家的眼光看起來,這似乎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我每次看見都市的摩天樓或一望相連的屋頂時,總覺得心驚膽戰。這真是令人驚奇的景象。兩三座水塔,兩三個釘廣告牌的銅架,一兩座尖塔,一望相連的瀝青的屋頂材料和磚頭,形成一些四方形的、矗立的、垂直的輪廓,完全沒有什麼組織或次序,點綴著一些泥土,退色的煙突,以及幾條曬著衣服的繩索和交叉著的無線電天線。我俯視街道,又看見一列灰色或退色的紅磚的牆壁,牆壁上有成列的、千篇一律的、陰暗的小窗,窗門一半開著,一半給陰影掩蔽著,窗檻上也許有一瓶牛乳,其他的窗檻上有幾盆細小的病態的花兒。每天早上,有一個女孩子帶著她的狗兒跑到屋頂來,坐在屋頂的樓梯上曬太陽。當我再仰首眺望時,我看見一列一列的屋頂,連結幾英里遠,形成一些難看的四方形的輪廓,一直伸展到遠方去。又是一些水塔,又是一些磚屋。人類便居住在這裡。他們怎樣居住呢?每一家就住在這麼一兩個陰暗的窗戶的後邊嗎?他們做什麼事情過活呢?說來真是令人咋舌。在兩三個窗戶的後邊就有一對夫妻,每天晚上像鴿子那樣地回到他們的鴿籠裡去睡覺;接著他們在早晨清醒了,喝過咖啡,丈夫到街上去,到某地方為家人尋找麵包,妻子在家裡不斷地、拚命地要把塵埃掃出去,使那小地方乾淨。到下午四五點鐘時她們跑到門邊,和鄰居相見,大家談談天,吸吸新鮮空氣,到了晚上,他們帶著疲乏的身體再上床去睡。他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啦!
    還有其他比較小康的人家,住在較好的公寓裡。他們有著更「美術化」的房間和燈罩。房間更井然有序,更乾淨!房中比較有一點空處,但也僅是一點點而已。租了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已算是奢侈的事情,更不必說自己擁有一個七個房間的公寓了!可是這也不一定使人有更大的快樂。較沒有經濟上的煩慮,債務也較少,那是真的。可是同時卻較多情感上的糾紛,較多離婚的事件,較多不忠的丈夫晚上不回家,或夫妻倆晚上一同到外邊去遊樂放蕩。他們所需要的是娛樂。天啊,他們須離開這些單調的、千篇一律的磚頭牆壁和發光的木頭地板去找娛樂!他們當然會跑去看裸體女人啦。因此患神經衰弱症的人更多,吃阿司匹靈藥餅的人更多,患貴族病的人更多,患結腸炎、盲腸炎和消化不良症的人更多,患腦部軟化和肝臟變硬的人更多,患十二指腸爛潰症和腸部撕裂症的人更多,胃部工作過度和腎臟負擔過重的人更多,患膀胱發炎和脾臟損壞症的人更多,患心臟脹大和神經錯亂的人更多,患胸部平坦和血壓過高的人更多,患糖**病、腎臟炎、腳氣症、風濕痺、失眠症、動脈硬化症、痔疾、瘺管、慢性痢疾、慢性大便秘結、胃口不佳和生之厭倦的人更多。這樣還不夠,還得使狗兒多些,孩子少些。快樂的問題完全看那些住在高雅的公寓裡的男女的性質和脾氣如何而定。有些人的確有著歡樂的生活,但其他的人卻沒有。可是在大體上說來,他們也許比那些工作勞苦的人更不快樂;他們感到更大的無聊和厭倦。然而他們有一部汽車,或許也有一座鄉間住宅。啊,鄉間住宅,這是他們的救星,這麼一來,人們在鄉間勞苦工作,希望到都市去,在都市賺到足量的金錢,可以再回鄉間去隱居。
    當你在都市裡散步的時候,你看見大街上有美容室、鮮花店和運輸公司,後邊一條街上有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髮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你閒蕩了一個鐘頭,如果那是一個大都市的話,你依然是在那都市裡;你只看見更多的街道、更多的藥店、食品雜貨店、鐵器店、理髮店、洗衣店、小餐館和報攤。這些人怎樣生活度日呢?他們為什麼到這裡來呢?答案很簡單。洗衣匠洗理髮匠和餐館堂倌的衣服,餐館堂倌侍候洗衣匠和理髮匠吃飯,而理髮匠則替洗衣匠和堂倌理髮,那便是文化。那不是令人驚奇的事嗎?我敢說有些洗衣匠、理髮匠和堂倌一生不曾離開過他們工作的地方,到十條街以外的地方去的。謝天謝地,他們至少有電影,可以看見鳥兒在銀幕上唱歌,看見樹木在生長,在搖曳。土耳其、埃及、喜馬拉雅山、安第斯山(Andes)、暴風雨、船舶沉沒、加冕典禮、螞蟻、毛蟲、麝鼠、蜥蜴和蠍的格鬥,山丘、波浪、沙、雲,甚至於月亮——一切都在銀幕上!
    呵,智慧的人類,極端智慧的人類!我讚頌你。人們勞苦著,工作著,為生活而煩慮到頭髮變白,忘掉遊玩:這種文化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快樂人生
    人生之享受包括許多東西:我們自己的享受,家庭生活的享受,樹、花、雲、彎曲的河流、瀑布和大自然形形色色的享受,此外又有詩歌、藝術、沉思、友情、談話、讀書的享受,後者這些享受都是心靈交通的不同表現。有些享受是顯而易見的,如食物的享受,歡樂的社交會或家庭團聚,天氣晴朗的春日的野遊;有些享樂是較不明顯的,如詩歌、藝術和沉思的享受。我覺得不能夠把這兩類的享受分為物質的和精神的,一來因為我不相信這種區別,二來因為我要作這種分類時總是不知適從。當我看見一群男女老幼在舉行一個歡樂的野宴時,我怎麼說得出在他們的歡樂中哪一部分是物質的,哪一部分是精神的呢?我看見一個孩子在草地上跳躍著,另一個孩子用雛菊在編造一隻小花圈,他們的母親手中拿著一塊夾肉麵包,叔父在咬一隻多汁的紅蘋果,父親仰臥在地上眺望著天上的浮雲,祖父口中含著煙斗。也許有人在開留聲機,遠遠傳來音樂的聲音和波濤的吼聲。在這些歡樂之中,哪一種是物質的,哪一種是精神的呢?享受一塊夾肉麵包和享受週遭的景色(後者就是我們所謂詩歌),其差異是否可以很容易地分別出來呢?音樂的享受,我們稱之為藝術,吸煙斗,我們稱之為物質的享受:可是我們能夠說前者是比後者更高尚的歡樂嗎?所以,在我看來,這種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歡樂的分別是混亂的,莫名其妙的,不真實的。我疑心這分類是根據一種錯誤的哲學理論,把靈和肉嚴加區別,同時對我們的真正的歡樂沒有做過更深刻更直接的研究。
    難道我的假定太過分了,拿人生的正當目的這個未決定的問題來做論據嗎?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於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麼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麼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週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像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麼神秘的目的之類,那麼只可以作抽像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覺得哲學家在企圖解決人生的目的這個問題時,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看得那麼重要,無疑地是因為受了神學的影響。我想我們對於計劃和目的這一方面假定得太過分了。人們企圖答覆這個問題,為這個問題而爭論,給這個問題弄得迷惑不解,這正可以證明這種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計劃的話,這種目的或計劃應該不會這麼令人困惑,這麼渺茫,這麼難於發現。
    這問題可以分做兩個問題:第一是關於神靈的目的,是上帝替人類所決定的目的;第二是關於人類的目的,是人類自己所決定的目的。關於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加以討論,因為我們認為所謂上帝所想的東西,事實上都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們想像會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類的智能來猜測神靈的智能,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們這種推想的結果常常使上帝做我們軍中保衛旗幟的軍曹,使他和我們一樣地充滿著愛國狂;我們認為上帝對世界或歐洲絕對不會有什麼「神靈目的」或「定數」,只有對我們的祖國才有「神靈目的」或「定數」。我相信德國納粹黨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帶著B字的臂章。這個上帝始終在我們這一邊,不會在他們那一邊。可是世界上抱著這種觀念的民族也不僅日耳曼人而已。
    至於第二個問題,爭點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麼,而是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麼;所以這是一個實際的而不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對於「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麼」這個問題,人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觀念和價值標準。我們為這問題而爭論,便是這個緣故,因為我們彼此的價值標準都是不同的。以我自己而論,我的觀念是比較實際,而比較不抽像的。我以為人生不一定有目的或意義。惠特曼說:「我這樣做一個人,已經夠了。」我現在活著——而且也許可以再活幾十年——人類的生命存在著,那也已經夠了。用這種眼光看起來,這個問題便變得非常簡單,答案也只有一個了。人生的目的除了享受人生之外,還有什麼呢?
    這個快樂的問題是一切無宗教的哲學家所注意的重大問題,可是基督教的思想家卻完全置之不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神學家所煩慮的重大問題,並不是人類的快樂,而是人類的「拯救」——「拯救」真是一個悲慘的名詞。這個名詞在我聽來很覺刺耳,因為我在中國天天聽見人家在談「救國」。大家都想要「救」中國。這種言論使人有一種在快要沉沒的船上的感覺,一種萬事俱休的感覺,大家都在想全生的最好方法。基督教——有人稱之為「兩個沒落的世界(希臘和羅馬)的最後歎息」——今日還保存著這種特質,因為它還在為拯救的問題而煩慮著,人們為離此塵世而得救的問題煩慮著,結果把生活的問題也忘掉了。人類如果沒有瀕於滅亡的感覺,何必為得救的問題那麼憂心呢?神學家那麼注意拯救的問題,那麼不注意快樂的問題,所以他們對於將來,只能告訴我們說有一個渺茫的天堂;當我們問道:我們在那邊要做什麼呢,我們在天堂要怎樣得到快樂呢,他們只能給我們一些很渺茫的觀念,如唱詩,穿白衣裳之類。穆罕默德至少還用醇酒,多汁的水果,和黑髮、大眼、多情的少女,替我們畫了一幀將來快樂的景象,這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瞭解的。如果神學家不把天堂的景象弄得更生動,更近情,那麼,我們真不想犧牲這個塵世的生活,而到天堂裡去。有人說:「今日一隻蛋比明日一隻雞更好。」至少當我們在計劃怎樣過暑假的生活的時候,我們也要花些工夫去探悉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旅行社對這問題答得非常含糊,我是不想去的;我在原來的地方過假期好了。我們在天堂裡要奮鬥嗎?要努力嗎?(我敢說那些相信進步和努力的人一定要奮鬥不息,努力不息的)可是當我們已經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們要怎樣努力,怎樣進步呢?或者,我們在天堂裡可以過著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的日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在這塵世上過游手好閒的生活,比為將來永生生活做準備,豈不更好?
    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宇宙觀的話,讓我們忘掉自己,不要把我們的宇宙觀限制於人類生活的範圍之內。讓我們把宇宙觀擴大一些,把整個世界——石、樹和動物——的目的都包括進去。宇宙間有一個計劃(「計劃」一詞,和「目的」一樣,也是我所不歡喜的名詞)——我的意思是說,宇宙間有一個模型;我們對於這整個宇宙,可以先有一種觀念——雖然這個觀念不是最後固定不移的觀念——然後在這個宇宙裡佔據我們應該占的地位。這種關於大自然的觀念,關於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的觀念,必須很自然,因為我們生時是大自然的重要部分,死後也是回返到大自然去的。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和歷史都給我們許多良好的材料,使我們可以造成一個相當良好的觀念(如果我們不作草率的推斷)。如果在宇宙的目的這個更廣大的觀念中,人類所佔據的地位稍微減少其重要性,那也是不要緊的。他佔據著一個地位,那已經夠了,他只要和週遭自然的環境和諧相處,對於人生本身便能夠造成一個實用而合理的觀念。
    我的信仰
    我素不愛好哲學上無聊的理論、哲學名詞,如柏拉圖的「意象」,斯賓諾沙的「本質」、「本體」、「屬性」,康德的「無上命令」等等,總使我懷疑哲學的念頭已經轉到牛角尖裡去了。一旦哲學理論的體系過分動聽,邏輯方面過分引人入勝時,我就難免心頭狐疑。自滿自足,邏輯得有點呆氣的哲學體系,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卡爾文的人性墮落說,僅引起我一笑而已。等而下之,政治上的主義,如流行的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不過這二者之間,共產主義還較能引起我的尊重,因它在理想方面畢竟是以博愛平民為主旨;至於法西斯主義則根本上就瞧不起平民。二者都是西方唯智論的產物,在我看來似都缺少自製克己的精神。
    科學研討分析生命上細微瑣碎之事,我頗有耐心;只是對於剖析過細的哲學理論,則殊覺厭煩。雖然,不論科學、宗教、或哲學,若以簡單的文字出之,卻都能使我入迷。其實說得淺近點,科學無非是對於生命的好奇心,宗教是對於生命的崇敬心,文學是對於生命的讚賞,藝術是對於生命的欣賞;根據個人對於宇宙之瞭解所生的對於人生之態度,是謂哲學。我初入大學時,不知何者為文科,何者曰理科,然總得二者之中擇其一,是誠憾事也。我雖選文科,然總覺此或是一種錯誤。我素嗜科學,故同時留意科學的探究以補救我的缺失。如果科學為對於生命與宇宙之好奇感的話不謬,則我也可說是個科學家。同時,我秉心虔敬,故所謂「宗教」常使我內心大惑。我雖為牧師之子,然此殊不能完全解釋我的態度也。
    我以普通受過教育之人的資格,對於生命,對於生活,對於社會、宇宙及造物,曾想採取一個和諧而一貫的態度。我雖天性不信任哲學的理論體系,然此非謂對於人生——如金錢、結婚、成功、家庭、愛國、政治等——就不能有和諧而一貫的態度。我卻以為知道毫無破綻的哲學體系之不足憑信,反而使採取較為近情、一貫而和諧的人生觀較為簡易。
    我深知科學也有它的限度,然我崇拜科學,我老是讓科學家去小心地兢兢業業地工作著,我深信他是誠實可靠的。我讓他去為我尋求發現物質的宇宙,那個我所切望知道的物質的宇宙。但一旦盡量取得科學家對於物質的宇宙的知識後,我記住人總比科學家偉大,科學家是不能告訴我們一切的,他並不能告訴我們最重要的事物,他不能告訴我們使人快樂的事物。我還得依賴「良知」(bonsens),那個似乎還值得復活的十八世紀的名詞。叫它「良知」也好,叫它常識也好,叫它直覺或觸機也好,其實它只是一種真誠的由衷的,半幽默半狂妄,帶點理想色彩而又有些無聊然卻有趣的思維。先讓想像力略為放肆著,然後再加以冷嘲,正如風箏與其線那樣。一部人類歷史恰如放風箏:有時風太急了,就把繩收得短些;有時它被樹枝絆住了,只是風箏青雲直上,抵達愉快的太空——啊,恐不能這麼盡如人意吧。
    自有伽利略以來,科學之影響如此其廣且深,吾人無有不受其影響者。近代人類對於造物、宇宙,對物質的基礎性質及構造,關於人類的創造及其過去的歷史,關於人的善與惡,關於靈魂不滅,關於罪惡,懲罰,上帝的賞罰,以及關於人類動物的關係等等的觀念,自有伽利略以來,都經過莫大的變動了。大體上我可說:在我們的腦筋裡上帝是愈來愈偉大,人是變得愈渺小;而人的軀殼即變得愈純潔,靈魂不滅的觀念卻亦愈模糊了。因此與信仰宗教有關的重要概念,如上帝、人類、罪惡、及永生(或得救)均得重新加以檢討。
    我情不自禁地尋求科學知識之進步怎樣予宗教的繁文縟節以打擊,並非我不虔敬,倒是因為我對於宗教非常感興趣。雖則基督之山上垂訓,與乎道德境界及高潔生活的優美,仍然深入人心,然我們必須大膽承認宗教的工具——宗教所賴以活動的觀念,如罪惡、地獄等——卻已為科學摧殘無餘了。我想真正想像地獄的,在今日大學生中恐百不得一,或簡直千不得一吧。這些基本的觀念即已大大地變更了,則宗教本身,至少在教會,當然是難免要受影響的了。
    方纔我說上帝在我們腦中比前來得巨大而人卻變得渺小,我意指物質方面而言。因為上帝既然充其量只能與宇宙同其廣大,而現代天文學告訴我們的物質的宇宙愈來愈廣闊無際,我們自然心頭起恍惚畏懼之感。宗教與夫以人類為中心的種種信念的最大敵人是二百英吋的望遠鏡。數星期前我讀紐約報紙的記載,說是有一位天文學家新近發現一簇離地球有二十五萬光年的星群,那時我頓覺往昔對於人類在天地間所處之地位觀念未免太可笑了。這些事物對於我們的信念,其影響不能謂為不大。許久以前我就覺得我在造物宇宙的心目中是何等渺小卑微,而滅亡、懲罰、贖罪等辦法何等乖謬狂妄了。上帝以人有缺點而加以懲治,正如人類制定法規,以懲治蟲蛆螞蟻,或使其悔改贖罪,同樣荒謬無據。
    善惡報應,以及代人贖罪之價值與必要等觀念,皆因科學與近代知識之進步而變更了。理想化的至善與罪惡之對立觀念已不足信了。知道人由下等動物進化而來並承受動物之本能,則覺向來人性善惡之爭頗屬無謂。吾人之不能責人類有情慾,正如吾人不能責海狸有情慾一樣。因此基督教基礎的關於肉慾之罪惡的神秘思想顯然失其意義了。所以那中古的、僧侶的、與夫宗教所特有的對於身軀及物質生活的態度,均歸消滅了,取而代之是一種較為健全合理的對於人及塵世一切的看法。謂上帝因人類有缺點或因正在進化的半途中尚未達至善之境而惱怒,是誠無聊的話耳。
    宗教最使我不滿的一端便是它的看重罪惡。我並不自如罪孽深重,更不覺我有何為天所不容之處。多數人如能平心靜氣,亦必已與我抱同一之見解。我雖非聖賢,做人倒也相當規矩。在法律方面,我是完美無疵的;至於在道德方面則不能十全十美。但是我道德上之缺點,如間或有之的說說謊與撒撒爛污之類,給他算個總賬,叫我媽媽去審判,充其量,她也只能定我三年有期徒刑而已,絕不會說是判我投入閻王那裡的油鍋的。這不是吹牛;我朋友中間該受五年有期徒刑的也委實很少。如果我能見媽媽於地下而無愧,則在上帝面前我有何懼哉!我母親不能罰我入地獄裡的油鍋,這是我所深知的。我深信上帝必也同樣近情與明鑒。
    基督教教義的另一端是至善的觀念。所謂至善,便是伊甸樂園裡的人的境界;亦即是將來天國裡的境界。幹麼至善呢?我委實不懂。所謂至善,實也不是愛美的本能所產生的。至善之觀念,即為耶穌降生後數百年中小亞細亞的那種邏輯的產物,其意乃謂我們欲與上帝為伴,既想與上帝為伴而進天國,則非做到至善的地步不可。故只是想進天國至樂之境一念之產物,並無邏輯之根據,純是一種神秘思想而已。我誠疑基督徒如不許以天國,不知還願做一個至善的人否?在實際日常生活中,所謂至善是並無任何意義的。因此我亦不造成「完人」那種思想。理想的人倒是一個相當規矩而能以自己之見解評判是非的人。在我看來,理想的人無非是一個近情的人,願意認錯願意改過,如斯而已。
    以上所說的那種信仰未免太使真誠的基督教徒惶惑不安了。然而非大著膽不拘禮節地說老實話,我們是不配談真理的。在這點上,我們該學科學家。在大體上,科學家的守住舊的物質定義不願放棄,不肯接受新的學說,亦正有如我們不願放棄陳舊的信仰。科學家往往與新的學說爭執,然而他們畢竟是開通的,故終於聽命他們的良心拒絕或接受新的學說了。新的真理總是使人不安的,正如突如其來的亮光總使我們眼睛覺得不舒服一樣。然而我們精神的眼睛或是物質的眼睛經過調節以後,就覺得新的境遇畢竟也並不怎樣惡劣。
    然則剩下來還有什麼呢?還有很多,舊的宗教的外形是變遷至模糊了,然宗教本身還在,即將來亦還是永遠存在的。此處所謂宗教,是指基於情感的信仰,基本的對於生命之虔誠心,人對於正義純潔的確信之總和。也許有人以為分析虹霓,我們對於主宰的信心就要消失,而我們的世界將要淪為無信仰的世界。然而不,霓虹之美,固猶昔也。虹霓或溪邊微風並未因此而失去其美麗與神秘之一絲一毫。
    我們還有一個信仰較為簡單的世界。我愛此種信仰,因為它比較簡單,頗為自然。我所說的得救的「工具」已沒有了;其實對於我「得救」的目的也已沒有了。那嚴父一樣的上帝,對於我們的瑣事也要查問的上帝,也沒有了。在理論上互有關聯的人本善說、墮落、定罪、叫人代理受罰、善性的回復,這些也被擊破了。地獄沒有了,天堂跟著也消逝了。在這樣的人生哲學中,天堂這東西是沒有地位的。這樣也許要使心目中向有天堂的人不知所措了。其實是不必的。我們還是擁有一個奇妙的天地,表面上是物質的,然其動作則幾乎是有靈智的,似有神力推動者然。
    人的靈性亦並未受到影響。道德的境界乃非物理定律的勢力所能及的。對霓虹的瞭解是物理學,然見霓虹而欣喜則屬於道德的範圍了。瞭解是不會、不應、並且也是不能毀滅心頭的欣喜的。這便是信仰簡單的世界,既不需用神學,亦不乞助於無據的賞罰,只要人的心尚能見美而喜,尚能為公道正義慈愛所感動,這樣也就夠了,規規矩矩地做人,做事以最高貴最純潔的本性為準繩,原是應該的。其實這樣也就是合乎教義了。我們既有秉自祖先的獸性——就是所謂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罪惡——則以常識論,我們有一個較高貴的我與一個較低級的我。我們有高尚的本能,同時有卑劣的本能。吾人雖不信我們的罪惡是由撒旦作祟,然此非謂我們行事須依順獸性也。
    孟子說得好:「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敬畏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人心,人皆有之。」孟子又說:「養其大者為大人,養其小者為小人。」
    以論理言,唯物主義非必隨舊的宗教觀念之消滅與俱來,然在事實上唯物主義卻接踵而至。因人本非邏輯的動物,人事本有奇特可笑處,在大體上,近代社會日趨唯物,而離宗教日遠。宗教向為一組經神批准的一貫的信仰,它是不期然而然的情感衝動,並非理智的產物。冷酷的合理的信仰是不能替代宗教的。復次,宗教一事,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有傳統的力量,這部傳統的規範倘或失去,並非佳事;然事實上竟已失去。這個時代又非為產生新教教主的時代。我們太愛批評故也。而個人私信對於合理的行為的信念,其力量以之與偉大的宗教相較,直有大巫小巫之差。這種私人的信念,以語上也者之君子則有餘,對於下也者之小人則不足應付也。
    我們已處於對於行為的規範均與以宗教的意味,徇智慧的辦法也。但在現代社會中我們既不能產生一個摩西或一個孔子,我們惟有走廣義的神秘主義的一途,例如老子所倡導的那種。以廣義言之,神秘主義乃為尊重天地之間自然的秩序,一切聽其自然,而個人融化於這大自然的秩序中是也。
    道教中的「道」即是此意。它含義之廣是以包括近代與將來最前進的宇宙論。它既神秘而且切合實際。道家對於唯物論采寬縱的態度。以道家的說法看來,唯物主義並不邪惡,只是有點呆氣而已。而對於仇恨與妒忌則以狂笑衝散之。對於恣意豪華之輩道教教之雙簡樸;對於度都市生活者則導之以大自然的優美;對於競爭與奮鬥則倡虛無之說剛克柔之理以救濟之;對於長生不老之妄想,則以物質不滅宇宙長存之理以開導之。對於過甚者則教之以無為寧靜。對於創造事業則以生活的藝術調和之。對於剛則以柔克之。對於近代的武力崇拜,如近代的法西斯國家,道教則謂汝並非世間惟一聰明的傢伙,汝往前直衝必一無所得,而愚者千慮必有一得,物極則必反,拗違此原則者終必得惡果。至於道教努力和平乃自培養和氣著手。
    在其他方面宗教的改革,我想結果是不會十分圓滿的。我對宗教下的定義,方纔已說了,是對於生命的崇敬心。凡是信仰總是隨時變遷的。信仰便是宗教的內容,故宗教的內容必隨時而異。
    宗教的信條亦是無時不變的。「遵守神聖的安息日」此教條往昔視為重大非凡,不得或違,在今人看來則殊覺無關緊要。時處今日,來一條「遵守神聖的國際條約」的信條,這倒於世有益不淺。「別垂涎鄰居的東西」這條教條,本含義至廣,然另立一條「別垂涎鄰國的領土」而以宗教的熱誠信奉之,則較妥善多多,並更為有力量矣。「勿得殺人」的下面再加「並不得殺鄰國的人」這幾個字,則更為進步了。這些信條,本該遵守,然事實上則並不。於現代世界中創造一個包含這些信條的宗教殊非易事。我們是生存在國際的社會中,然而沒有一個國際的宗教。
    我們乃是活在一個冷酷的時代中。今人對於自己及人類,比一百五十年前法國的百科字典家還悲觀無信念。與昔相較,我們愈不信奉自由平等博愛了。我們真愧對狄德羅及達.郎貝耳諸人。國際道德從沒如今這樣壞過。「把這世界交給一九三○——一九三九年的人們真是倒霉!」將來的歷史學家必是這麼寫的。只以人殺人一端而論,我們真是處於野蠻時代。野蠻行為加以機械化就不是野蠻行為了麼?處於這個冷酷的時代惟有道家超然的憤世嫉俗主義是不冷酷的。然而這個世界終有一天自然而然地會變好的。目光放遠點,你就不傷心了。

《人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