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安的局面惹火了城裡的百姓,大家都對滿洲將軍印象惡劣。本來戲院的生意很好,因為許多演員不甘上海附近的擾亂,都到西北來。然而遏雲突然失蹤,她的表演也中斷了,警
    察挨戶搜查百姓的房子,引起了許多謠言。第三天,全西安都知道她曾被關在省主席的官邸裡。所有的人都很氣憤。這根本就是醜聞嘛。謠言紛起。有些人猜測遏雲已經被謀殺了,毫無疑問,這位說書的姑娘和她爹不是逃走,就是躲起來了。其他的女伶看到遏雲的遭遇,也都紛紛走避。另一家茶樓也取消節目了。後來又有兩家戲園子由於賣藝的姑娘走出城而關門,這使得西安的戲迷十分氣憤。
    店舖老闆也都不喜歡滿洲的紙幣。有些士兵拿一張毫無價值的滿洲一元幣買一包香煙,然後要求找回九毛錢。老闆除了白白送了一包煙,還被迫交出有貨幣值的九毛錢。有些鋪子拒絕這種買賣,於是就發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幾家報館提到這種情況,呼籲「滿洲當局」注意。有一家晚報《新聞報》指出禁止滿洲兵入城,軍隊有責任養士兵,以及要付給他們當地的鈔票,滿洲兵的行為太惡劣了,這些情況應該想辦法解決。
    省主席把他那在警察局當局長的小舅子找來,對他大吼:「我不能忍受這種侮辱,漸漸地連我睡在自己家裡都不安全了。我聽說戲園子關門了。去叫他們照常開放。別光站在那兒呀!說話啊!」
    「主席,您這真叫我為難。沒有演戲的人,我不能強迫戲園子開門啊!」受壓迫的小舅子說道。
    局長跑去見主席的太太,說明自己的困境。
    「雖然我不是菩薩,不過人們有困難都來找我。別擔心,戲園子會再開門的。將軍已經在這兒兩個禮拜了,他要回潼關我也不在乎。我自己都受夠了。等他一離開,賣藝的姑娘們會自動回來的。」他姐姐說。
    兩天後,將軍真的離開西安了。遏雲的這件事太吸引人們。
    他一回去潼關,女伶們又登台表演;另外托辭「生病」的女演員也突然康復了,戲院恢復了正常。
    李飛的感觸和當地的其他人一樣。這種情況雖然帶有一點滑稽性,可是他把這整段插曲看做是本城的一大污辱。他認識公開批評滿洲兵那家晚報的楊編輯。正因為那家報館大膽地揭發壞事情的勇氣,所以很受讀者歡迎。編輯可以運用暗示、間接法,以及印刷的技巧來表達意見,而又不會觸犯當局。舞會的第二天,《新聞報》把省主席、將軍的演講和崔遏雲的失蹤,挨家挨戶搜索都報道在一起。當「天味樓」一關門,報紙上就登出黑色鉛印的標題:「又一家戲院關門了。」這個「又」字可以抵過長篇社論。楊主席非常不高興,他認為這家報館「反政府」。
    「只要把過去兩禮拜發生的事件一天天刊出來,就夠熱鬧了,就從將軍光臨的那天開始。」李飛說。
    「你怎麼不寫呢?我會把它登出來。喏,我把這全部的資料都交給你,讓事實去說明一切。」楊編輯說。
    現在李飛坐在桌前,看著煙圈飄進大油燈罩裡,懶洋洋地消散。他不是寫東西,只是在整理腦海中混亂的印象和思緒。遏雲恐怖的遭遇,和他親身幫助她逃走的情景,使他腦子沉甸甸的。他見過也聽過許多地方上及中央的政府的情形。報界同仁也交換過一些從未上過報紙的軍閥許多事情。這些軍閥和將領似乎一直很忙。這簡直就像一幅活動的人物佈景,他們的動機有好有壞,有的人是垂涎政權,也有的人是貪求私慾,更有的人是在變動的亂世裡奮鬥求生存。楊主席是壞人嗎?李飛不以為然。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雖然高居一省主席,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爬上來的。
    李飛和藍如水有很多共同點,對政府和政治方面的態度差不多。不過藍如水早就對政治失去興趣了,而李飛卻由於本性和職業,不能抱著完全超然的態度。
    他有許多所謂「知識分子」的朋友。他們大多是在國內專攻政治學。他曾經用三百字寫過《知識分子小傳》,由於他完全是在說真話,所以得到廣泛的讚賞。這一種知識分子學成後回國,熱心於新的理想,於是開始著手寫一些學術性、政治性的文章,批評這項或那項政府措施,以誇示自己的所學。他在一大堆中的某一所大學裡擔任政治學教授。只要是他批評政府夠尖酸刻薄——總是有很多事夠他批評——他就會被看成是有資格從政的名士,也就是說,有資格處理一般人所不知所措的複雜社會問題、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因為沒有接受過教育的人員看不出其中的關聯性的。換句話說,他是適合於統治階級,簽份文件就能命令別人做事,而自己不用動手。他會辭掉教授的職位而「入閣」。一旦他「進去」,他的觀點又不同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是三十歲至三十五歲的人了,結了婚,有兩個孩子,在南京也擁有一棟房子。他激賞官僚制度中極複雜的特性。他發現人置身於政府中是「真的做不了什麼事」,外人不明白決策中牽涉的人情及個人因素,所以要批評政府是很簡單的,其實外人一味地空談自己不瞭解的事情,實在是沒什麼用處。不過他的收入豐碩,家裡僱用了好幾位下女。如果他仍然充滿野心,不自足,很活躍,那麼他就繼續穿西裝,如果已經「登峰造極」,那麼他就改穿舒適的長袍,手裡搖著一根枴杖。他不再公開寫文章,而轉做私下討論和委員會說明,而這些說明都是在闡述一件事為什麼「行不通」和「不能假」。幾年後他會死去。但是他自以為瞭解的那些極複雜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問題別人仍然不瞭解,還是流於無解。這就是一個「知識分子」的典型生命。
    李飛一向抱著超然的態度,冷眼旁觀這個病態、迷惑、或悲或喜的人生萬花筒。但是遏雲的不幸遭遇如當頭棒喝,讓他不尋常地激動起來。就正因為他認識遏雲,所以無法僅僅是對這件事發生興趣。他生氣,一氣就不能寫東西。他生氣這種事還會不斷地發生。而新聞報界卻還沒有人哼一聲。他太清楚楊主席和警察局長了,他知道他們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來。他記起了明朝末年李香君被俘的故事,基本的狀況並沒有改。現代仍有許多和明末亂世差不多的「宦官孝子」。
    他凝視著手上拿著的一根小螺絲釘,回憶起他和柔安的談話。
    他把螺絲釘扔進筆筒內。那只象徵著西方文明的小螺絲釘雖然被丟入筆筒中,卻彷彿還困擾著他。
    然後他坐下來,寫一篇以《記西北光復》為題的文章。
    「歡迎名角名伶回到西安。」一開頭他就這麼說。「東北受挫,西北也深受影響,這表示中國是統一的。讓我們看看過去兩周來的事變。」
    他列出事變的時間。
    「三月十八日。有位東北要人來訪。
    「三月二十七日。女伶崔遏雲應邀至主席家,從此失蹤。
    「三月二十八日。當局為這位要人開了一個盛大的舞會,當晚笛笙樓節目暫停。
    「三月二十九日。市警逐戶搜索,目標可能是崔遏雲,因為她的失蹤一直令人莫名其妙。
    「三月三十日。搜索繼續。女伶姚富雲(牡丹)取消合約而離城,春明樓被迫暫停演出。
    「三月三十一日。女伶傅春桂告病,又一家戲院關門。
    「四月一日。事端叢生。傳說一犯人和崔遏雲失蹤案有關,已被捕槍決。要人參觀教育機構,發表演說。東大街出現小暴動,一群士兵阻攔東北將軍,要求發餉。
    「四月二日。東北將軍游終南山。
    「四月三日。要人離開西安。
    「四月七日。女伶姚富雲恢復演出,春明樓再度開放。
    「四月八日。女伶傅春桂感冒康復。天味樓重開,崔遏雲仍未出現,不過西安人又恢復往日的生氣。」
    就現況來說,這是一篇無傷大雅的諷刺,能滿足讀者,卻沒有公開批評當局。主編也是西安人,看文章裡每一件事都已是家喻戶曉的,也就高高興興地發出來了。
    這篇短文引起相當的注意。可資助談的話題,人人悅讀。因此沒聽過姚富雲和傅春佳唱戲的,也紛紛去戲院觀賞。
    李飛週末沒看到柔安,因為她著了涼,躺在床上。下個星期六就可以見到她。藍如水和遏雲已經遠走高飛了。
    似乎暌違好久好久,他打電話過去,知道她感冒全好了。
    「柔安,好久不見,文博想找時間請你吃飯,謝謝你對他們的協助。」
    「不用了。」
    「你不喜歡文博?」
    「不是的。他會給你惹麻煩。」
    「他一直很感激你,你為他們冒了一次大險。」
    「任何女孩都會這麼做的,如果……」
    「如果什麼?」
    「沒什麼。我真不希望你惹上麻煩,不過藍先生真是好人。」
    「如水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柔安,求你和我見個面,可以嗎?」
    柔安沒料到李飛的朋友已經把她當做女英雄。不過她很高興李飛再約她。
    「好啊!」
    他們到了范家,文博熱烈招呼柔安。他很少這麼心存感激。
    「杜小姐,」他說,「我一直沒機會謝你。那天多虧了你,否則她真會被警察抓去。」
    「你可以把她藏在大皮箱裡嘛!」柔安開玩笑說。
    「是啊!可是不能藏好多天。別小看你自己。我真欠了你一大筆人情債哩。你抽煙嗎?」
    柔安接過煙。李飛一面點火一面說:「我不知道你會。」
    「偶爾抽抽。」柔安說。
    「我喜歡抽煙的女孩兒。」
    「為什麼?」
    「她肺裡也會有一大堆壞空氣,彼此更合得來。」
    柔安以前沒有在別人面前抽過。抽煙使她覺得很輕鬆,更舒服。她立刻說:「我在家裡抽。」
    「你叔叔贊成?」
    「不。男人抽煙,卻不贊成女人抽。豈不是很不公平?」
    文博很激賞她這種平靜的語氣。「你覺得男人對女人不公道?」
    「我認為如此。」
    「這是女人的錯,」李飛說,「只因為男人不贊成,她們就不敢做。」
    「這很自然嘛。你又不是女人。」
    李飛大笑:「男人是不喜歡看女人吐煙圈。你和女人說話,她對你的臉吐煙圈,你就覺得她和你平等。男人最怕這一點。」
    「原來這才是關鍵。」
    「嗯。抽煙的男人頭頂有一圈光輪。身體自然舒展。如果女人一直吐煙圈,她就贏得了男士的尊重。如果她把煙吞下去,男人就可以小看她了。」
    柔安對著他的臉吐出一道長長的煙霧。李飛邊咳邊笑:「你瞧,你現在獲得我百分之百敬意。」
    「你現在才發現哪!」範文博望著少女意趣盎然地說。
    柔安高興地望著層層煙霧。「煙真是一種懶散的東西,」她說,「你看它捲得多美,飄得多美。我常常坐在床上抽煙,看它飄浮,溶化,就和思緒一樣。」
    李飛聽得入神。「你一定想得很多,也常常做夢。」
    「我一個人在家的時間太多了,常常無所事事,累了,就躺在床上,找本小說,望著煙霧發呆。它優哉游哉,就像思想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一會兒就消失得無蹤無影,像小說裡說的一樣,一切都不見了。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事兒嗎?」
    「杜小姐,」範文博說,「我們該慶祝慶祝,陪我們吃飯如何?你也喝酒嗎?」
    「一點點。」她柔聲地說。
    飯店裡,範文博舉杯敬柔安說:「我欠你的情。如果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別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也是李飛的朋友。」
    李飛又遞一根煙給柔安,替她點上。
    「盡情吐煙圈吧!」他說。
    「如果有什麼想法,別讓它消逝,」範文博說,「我們可以善加利用。」
    柔安緩緩地吐了一口煙。李飛也調皮地吐了一口,兩股煙混在一起,冉冉升空。
    「我的思緒碰上了你的,這是心靈的會合。」
    她伸手揮開煙霧。「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你真是反覆無常。」他說。
    「不,我們只是傻氣罷了。」她回答說,「我可以把一切思想用一元一盎司的代價賣出去。告訴我,如水是不是愛上遏雲?」
    「誰知道?」文博說,「如水是一個怪人,他太重情感。我想是遏雲跌入困境後,他才迷上她的。」
    吃過飯,李飛取了份晚報來看。他那篇西北光復的文章就在上面。
    「看什麼?」柔安發現他專心看報,就問他。
    「我寫了一篇文章。」他遞給她,她讀著讀著,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
    「你喜歡嗎?」
    「不!為什麼你要寫呢?」
    「我沒說什麼呀。我只寫了些我認為有趣的事實。」
    她一臉愁容:「也許不安全。你嘲笑滿洲將軍,主席會不高興的。」
    範文博接過報紙讀,柔安直瞪著他,不耐煩地問:「你認為怎樣?」
    「編輯敢登,大概是覺得沒問題吧。」
    柔安對李飛說:「如果你事先徵求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你發表。誰知道當局會怎麼做呢?」
    李飛大失所望,他原以為她會喜歡的。她一言不發,晚宴不歡而散。
    李飛替她叫了一輛黃包車,逕自回家。

《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