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靈性問題

    辜鴻銘幫我解開纜繩,推我進入懷疑的大海。也許沒有辜鴻銘,我也會回到中國的思想主流;因為沒有一個富研究精神的中國人,能滿足於長期的對中國本身一知半解的認識。去認識自己國家的歷史遺產的聲音是一種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渴求。在中國語言裡面有某些東西,是雖然看不見卻能有力地改變人們的思想方式的。思想方式、概念、意象、每句話的音調,在英語與中國話之間非常不同。說英語時,人們用英國的方式來思想;而用中國話來說話時,就不免用中國的方式來思想。如果我在一個早上寫兩篇題目相同、見解相同的文章,一篇是用英文寫,一篇用中文寫,這兩篇文章自會顯現有別,因為思想的潮流隨著不同的意象、引述、及聯想,會自動地導入不同的途徑。人並不是因為思考而說話,而是因為說話,因為安排字句而思考,思想只是解釋話語而已。當我們說另一種不同的語言的時候,概念的本身就披上了不同的衣服及膚色,因為那些字眼會有不同的音色及不同的聯想。因此,我開始用中國式的思考來研究中文,而因此使我本能地瞭解及接受某些真理及意象,在中文和英文兩種如此不同的語文中間思考真是有點奇怪。我的英文嘲笑中文單音字是光滑、發光的圓石;而我的中文承認英文思想具有較大的明定性及準確性,但仍笑它是可疑而抽像的雜碎。
    我必須說,中國人對抽像的觀念不感興趣。中國的語言就好像女人的閒聊,每一樁事情不是爬,就是走,不是嫁出去,就是娶回來。中國人的抽像觀念,遵循中國人務實的思想常規,常是兩種真實性的混合,因此大小代表"面積"(那顆鑽石大小如何?),長短代表"長度",而輕重代表"重量"。更令人不可解的,代表"物"的常用字是"東西"(你的冰箱裡有沒有可吃的東西?)。嚴格的哲學概念,"正"、"義"、"忠"、"利",都是深奧的單音字,且常流於相似。以是與非為例,它把真與假,對與錯兩種相對的觀念併合起來,區域的界線是消滅了。還有心與頭腦分離成為二而一的東西,當一個中國人承認他們用他們的心來思想(我在我的肚子裡想,有時我在我的心裡想)的時候,那個"心"字是同時指心腸及頭腦,因此中國人在他們的思想中是感性的。《聖經》"腸"(owels)字和它最為相近1克倫威爾在一六五○年寫信給蘇格蘭教會會員大會說:"我以基督的腸(愛心)懇求你們考慮你們是否可能有錯。"因此,中國人的思想中的抽像概念相當少,或者根本沒有,他們從來沒有離開生活的範圍,沒有沉溺在抽像推論太久的危險。人,像是一條鯨魚,必須升上海面來呼吸自由的空氣,偶然瞥望一下雲彩及天空。這種思想的一個結果是在中國哲學中沒有理論的術語,沒有專門傳達思想的暗號,沒有"群眾"知識與科學知識之間的分別。用一種普通人所能懂的語文來寫關於哲學的文章,絕不會是一件丟面子的事。中國的學者並不以知識"大眾化"為恥。據說柏拉圖寫了兩本哲學書,一本是專家的,一本是通俗的,幸而後來那本專家本遺失,所以近代讀者可以享受柏拉圖對話錄的明朗。如果西方的哲學家,能用柏拉圖簡明的筆調來寫英文,則哲學在普通人的思想中仍可獲得一席之地。(我猜如果他們寫得清楚一點,會洩露出他們實在沒有什麼事情要說。)
    1Owels,在《聖經》中,有時作"腸"解,有時作"愛心"解。——譯注。
    有時我會問自己,中國曾產生過像康德這樣的思想嗎?答案顯然沒有,而且中國不可能有。一個中國的康德,當他談到"物"本身的那一霎那會譏笑自己:他的理性——他可能有一種有力的理性,直接的,直覺的——會告訴他是可笑的。一切知識,在康德看來,是從知識得來:是好的。一切理解是被一種先天的心的規律所決定:是好的。一個盲人可能藉他的手指的觸覺,感覺到梨皮和香蕉皮的組織是不同而得到關於梨及香蕉的知識。不錯,但中國哲學家會覺得在梨皮及香蕉皮中必然有不同的性質是與觸覺上的不同相一致的。這種知識不是"真"的嗎?為什麼你要知道香蕉的本身和梨子的本身呢?假定有一種和人不同的存在,結構不同,且被賦以不同的精神力量,例如,火星人,會用一種不同的官感,不同的方法,去感覺香蕉皮與梨皮之間的不同。這種不同不仍是與香蕉本身及梨本身的不同符合一致嗎?然而我們談到以香蕉及梨子的本身來代替對梨子皮的堅韌和香蕉皮的軟滑的直接感覺與經驗的瞭解,有什麼好處?梨皮的堅韌及香蕉皮的軟滑,就足以告訴人它自己是什麼,這是直接的、正確的、且最有用的。耳朵對於不同的聲波,眼睛對於不同的光波的直接瞭解,也是一樣。這是"知識"的自然的方式,這般微妙地發展,使一隻鹿用他的嗅覺、聽覺或視覺能老遠就知道有一隻老虎走來。這些感覺必需正確,且必須和真實環境相符合,所以必須是"真"的,否則那隻鹿便不能夠生存。我們要記得,例如,外面世界變遷的畫面,一輛在二百碼以外的汽車對著一個人的方向駛來或駛去,記錄在面積不過半寸的視網膜的影像之內,因此這輛汽車的影像的本身大約只能有千分之一英吋大小,而這萬分之一英吋的細微的活動,直接記錄下來且常常不會有差錯,為什麼康德卻要談到那輛車的本身呢?西方的哲學家會立刻回答,"中國佬,你不瞭解康德所說的是什麼。"中國人則反唇相譏,"我當然不懂。""現在我可以吃我的香蕉嗎?"這樣,東方與西方一定各自聳聳肩膀走開。
    我也曾問我自己,中國曾否產生過像亞里士多德這樣的思想呢?答案顯然是沒有。中國也不可能產生。中國不講究分析的能力、觀念的及系統化邏輯的檢測;對思想的途徑及知識範圍的差異也沒有客觀的興趣。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令人注意的地方是他們推理的方式是現代的,而中國的推理方式完全不同。中古學究型的推理及認識論的尋求畢竟以亞里士多德開始。一個中國人樂於傾聽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政治學及詩學,……而對於他的植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及生物學知識,雖然觀念粗一點,但為他的淵博所驚及感動。平心靜氣地考察到,在物理學及生物學中,他對生命的一切片段、好奇的、客觀的解剖(因為亞里士多德是一位醫生)是驚人的。中國人有限的視野逼使他把一切的雞以科學分類為不是"硬的",就是"軟的"。至於它和別的鳥類,例如雉,珠雞的可能關係,當作是沒用的而丟開。孔子有一個學生子夏,他有一種收集事實報導的嗜好,且對《詩經》所提及的鳥類、蟲類有興趣,孔子對他說:"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
    中國人事實上耽溺於對全體的直覺的瞭解,耶魯大學教授諾斯拉普稱之為"無差別的美學的連續"。諾斯拉普教授的意思是,中國人喜歡在第一個印象中估量事物,而以這樣來保留對它們全體的較好的感覺。他們永遠懷疑對不可分割的東西的分割,他們寧願信賴直接的觀感。孚來第爾用愛默生的語氣對思想所說的話,道出中國哲學家的真相:"他的見解就在這裡,事前未作準備的,無可爭辯的,像航海家從雲霧罩著的深海中露出來的信號。……他的風俗、作品、及思想,都是一個絕對的印象主義者。他永不會用一種明確的、邏輯的、或精心結撰的方式提出他的意見,而是用自然且常是偶然發出的命令的方式。像內容的次序、緒論、轉調這種東西,對他並不存在。他開始想申述某個觀點時,我們以為他是在有系統地編織它,從各方面來說明它,且為它鞏固防線以抵抗一切可能的攻擊。誰知突然有外來的一張圖畫,或一個明喻,一句警句或一段摘要感觸他,充塞在他思想的環節中間,主題從此以後便旋轉在一個新的軸心上。"
    偉大的旅行便這樣開始,最初我毫無感覺。我的心像任何大學畢業生一樣裝備了近代思想的武器,必然會掠過那些思想的大陸,且發見它們奇怪、乏味、空虛(孔子的話初聽常似有點空虛)。我四十歲生日時為自己寫了一副對聯:"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我必須用更精確的邏輯思想的框架,闡釋中國人的良心及直覺的知識,且把西方思想的建議放在中國直覺的評判下測驗。
    因此我必須停下來,用分章描述在我終於接受基督教做為對人靈性問題的滿意答覆之前,我的沿途所見。我轉回基督教,有些人曾表示驚訝,且覺得難以相信我會放棄對現世及現實主義的接受,而去換取較為可疑、且較為形而上的基督教"信仰"。我以為我應詳述中國方式的美和缺陷,指出在那裡他們已達到最高峰,並指出在那裡他們答覆不完滿的地方,從而將我的演進和轉變作清楚的說明。我也應該說清楚天堂與地獄和這件事沒有什麼關係,我仍然如我曾在別的地方所說,認為如果上帝有一半像我的母親這樣愛我,他將不會送我去地獄——不是五分鐘,不是五天,而是永遠的淪落在地獄裡——這是一種甚至世俗法庭也永不會覺得心安的判決。我不會相信這樣的事情。我之回到基督教,不如說是由於我的道德的一種直覺知識,由中國人最為擅長的"從深處發出的訊號"的感應。我也必須說明經過的程序不是方便而容易的,我不易輕易地改變一直崇信的道理。我曾在甜美、幽靜的思想草原上漫遊,看見過美麗的山頭;我曾住在孔子人道主義的堂室,曾爬登道山的高峰且看見它的崇偉;我曾瞥見過佛教的迷霧懸掛在可怕的空虛之上;而也只有在經過這些之後,我才降落在基督教信仰的瑞士少女峰,到達雲上有陽光的世界。
    我將只討論儒家,道家這兩支最重要且最有影響力的思想主流,及東方第三大靈性勢力的佛教。在古代的中國哲學中,除了儒家及道家之外,還有詭辯家、法家、論理學家、墨家(墨翟的門徒)及楊朱派(為我而活),此外還有一些小流派。我甚至不想談到墨家,因為這一派在主前三世紀及二世紀已經絕跡,並沒有在中國人的思想上留下永久的影響。但墨翟及他的門徒,因為問答方法及論理學的發展而為人所注意。他的學說實際上是一個可注意的以"上帝的父性"及人與人是兄弟關係的教義為基礎的苦行及捨己為人的宗教。據說墨家是"清苦派"的,這是說他們為幫助別人,勞苦到只剩一把骨頭。墨翟同時堅決地主張一神,他稱自己為天,在中國,天是上帝的通稱。
    在後面論及儒家、道家及佛教的三章中,我認為要關心的是人的靈性問題,及這些可敬思想系統關於宇宙及人生哲學的見解。我最關心生命的理想及人類的品性。耶穌的教訓是在一個獨特的範疇裡,獨特而且具有奇怪的美,闡述一些在其他宗教找不到的、人所公認的教訓。但首先我想在這裡說明白,我們不能只為方便地作一種黑暗與光明的對比,說基督教是"真"的,因此儒家是"假"的。我們不能因此而用簡單的句子摒棄佛教為"拜偶像的邪教"。不能因此而說耶穌談及愛,謙虛的教訓是對的,而老子談及愛的力量的教訓是錯的。或許也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我必須在作比較之前,先進入這三個思想系統及這些生活的理想。
    其次,我們必須指出這些思想系統在一切觀念上都很少互相排擠。甚至斯多噶學派及伊壁鳩魯學派表面上是互相排擠,但如果你細心觀察,它們其實是相近的。而對於中國各家的教訓,由中國人自己看來,尤其是如此;它不是中國的懷疑論,而是中國人對於無論在哪裡找到的真及美都能接受的本領。偉大的中國人,像白居易(八世紀)及蘇東坡(十一世紀),過的是儒家的生活,卻寫了滲透著道家見解的佛教詩。特別儒家的情形是如此,我們說一個基督徒不能同時是儒生,因為儒家是"君子"與"好教養"、"有禮貌"的人的宗教,而這樣便等於說一個好基督徒不相信人要做一個君子和有禮貌的人。道家過份加強基督教主張的愛及溫柔的教訓,使許多人不敢接受。如果說佛教拯救的方式和基督教的方式不同,它的基本出發點——對於罪的承認及深深地關切人類受苦的事實,卻是和基督教很接近的。
    這種文化融合的最好實例,可在蘇東坡給他的侍妾朝雲的詩中找到。蘇東坡——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及偉大的儒家學者,在六十歲的時候,過的是被流放的生活。他的妻已死,而他的少妾在一○九四年自願隨他到戍所惠州。朝雲當時已成為佛教徒,而蘇寫詩讚美她在對神(佛)的服事上,像一個維摩天女。在這些詩中有一首,蘇東坡談及她把從前的歌衫舞扇拋在一旁,而專心致志於佛經及丹爐(道教)。當不死之藥找到的時候,她將和他說再見而到仙山去,不再像巫峽的神女和他結成生死姻緣(儒家)。這首詩之所以比其他的詩突出,就是因為這種情感的奇妙的混合。佛教維摩天女的意像在詩中重現。按照佛教的傳說,天女從天上散花,花瓣落在聖者的衣服及身上將會滑落,但卻附著在那些仍有世間情慾的人身上。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采。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閒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次年夏天朝雲死了,她在呼吸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念了一句佛偈,而按照她的意思,葬在一座佛寺的附近。那首蘇東坡題在她墓旁白梅樹上的詞,是我所讀過的最纖美的東西。
    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鳳。素面常嫌粉污,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這是真的人生,及痛苦、死亡、孤獨的問題:用偉大的人類心靈來表現靈性與肉體的關係。在這裡,人的心靈遇到了人生的問題,遇到它的悲淒和美。而耶穌用簡單明瞭的方法解決了這些人生問題。1
    1以上三節分別選自《從異教徒到基督教徒》的第一章、第二章,以及第三章的第一節。第三章第一節篇名為編者所擬。該書為林語堂探討東西方思想異同的集大成之著作;他以宗教入手,打著皈依基督教的招牌,充滿了對東方思想的讚美,實踐了他對西方人講中國文化的諾言。該書據林語堂稱,"記載了自身在信仰上的探險、疑難及迷惘"(《緒言》),可視林語堂個人的精神自傳,心靈自傳。只是議論太過專門,不易閱讀,故節取兩章一節,以便讀者窺豹。

《林語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