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編《當代漢英詞典》

    1原題為《當代漢英詞典緣起》。
    編一部中文詞典,以仿牛津簡明字典,是我數十載的夙願。民國三十三年,書成,共六十餘冊,由家兄憾廬及海戈先生編成。抗戰初發,毀於兵火,僅餘帶走美國之十三冊。三十年來常懷此志,民國五十五年,退隱台北,七載辛勤,始償素願,受舉大旨如下。
    國語必有詳確紀載國語的詞書,這個觀念與字書完全不同。中國字書,一概以字為本位,不以語文中之詞為本位。所以到現在,還沒有由現代語言學觀點編成的一本中國語文詞典的專書。西方的英文、法文"字典",都是以那些的國語為本體,凡國語中的詞的用法及文法詞類,及其變化,都紀載詳盡。我國的詞書,如《辭源》、《辭海》,雖然以詞為單位,內容卻偏於百科全書性質,未能就詞論詞,研究其在句中之文法地位及變化,也不能於單音組及數音組綴合所成之詞,加以整理及分析。中國語言中平常的詞,如:"如果"、"倘使""一下子"就不屑列入。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獨具只眼,能辨明詞意之孳乳,遂能於六書之"轉注"加以新解釋,以"長成"之"長"與"家長"之"長","命令"之"令"與"縣令"之"令"(段氏"假借"之例)認為轉注。因為他通達音聲之理,所以能注重語言中之音聲,通其語音之轉變,而超出說文研究字形的範圍。
    中國向來無國語,因國語尚未統一。經五十年來國語統一會諸公(如吳稚暉、黎錦熙等)的高瞻遠矚,不斷的討論,始定北平話為國語。一九三二年《國音常用字彙》,一九四七年《中華新韻》頒布出版,而後讀音始有統一的標準。又跟著一九一八年頒布的注音字母各處推行,始有今日普遍承認之國語與讀音。又自從文學革命以來,以白活為文學工具,教育部乃成立中國大辭典編纂處,經三十年之搜集材料始由汪怡主編《國語辭典》,在抗戰期間由一九三七年出版第一冊,至一九四五年出版第四冊,而後我們可以說中國國語有一部詳盡準確的詞書。對於已往的白話文學(詩、詞、曲及明清小說)及現代北平國音所有的材料都已有系統的紀錄。這是開山的工作,前人篳路藍縷之功,我們後學乃受其賜。所以我才敢夢想做一本更合時代的漢英詞典。
    一、範圍——本書的範圍,凡當代國語中通用的辭語,報紙、雜誌及書籍可以見到的,一概列入。現在國語基本文法是白話的,但文言中傳下來不少豐富的辭彙,已經混成一片。所謂文言與白話的區分並無嚴格的畛域。今日報章所見,文言與白話的成分各不同,但是白話既成了國人的文學工具、必定要吸收古代詩文中豐富的、鍛煉過的、多含蓄的意象。如"集思廣益"、"欲速則不達"、"飛黃騰達"、"通宵達旦"及"不即不離",已經為教育界文人所通用的成語,絕非用白話所能達意。如今"而立之年"已成陳跡,士子亦不屑引用,認為炫弄而已,但是"不即不離",以白話翻譯,已經失其傳神之用。文言中許多常用的辭語,如"心許其人"、"其貌不揚",還是通用的文雅詞語。因為有了這些三千年鍛煉下來的辭音,所以今日的語文,傳神達意之妙,可以媲美英文、法文。凡這些辭語,都應該成為國語的一部分,在這詞典都應該收入。
    二、國的語文,必須應時而變。如"超音速""原子能"是以前沒有的。我們細讀一九七○年十一月十二日的《中央日報》經濟部長的話,就明白西洋所有的詞語,我們都有了。他說:"今日的中國要積極發展高級化及現代化的基本關鍵工業","改善投資環境","探勘大陸礁層的石油資源",而"由輕油裂解的設備,年產乙烯二十萬噸以上"。這種思想比前精確多了,與古文"雞有五德",思想文字,全不同了。現代語文、英文、法文所能表出,我們也能表出。
    三、定辭——定辭是本書的基要工作,目的為定單音組及多音組的辭語(WORDS)及其文法詞類。國語有多少辭語,到現在無人曉得。這個悲慘的局面,是作者發憤負起這重大責任的原因。
    以前的字書,忽略"詞"的形成及其詞類。文言是多單音組的,現代的國語決不是。因為在文字上,我們已有部首的分別,如"胡、湖、糊、蝴",不受同音字的困擾。在口語上,一定須解決這個困擾,所以胡成鬍子、糊成漿糊、蝴成蝴蝶、虎成老虎、月稱月亮、日稱太陽。因為意思明瞭,是語言第一條通則,多音組的辭語自然而然演化出來。
    今日的國語,八成是多音組的,文言之單音必定加上一音。例如通常的助動詞及介詞:
    能——能夠但——但是可——可以雖——雖然必——必須且——而且將——將要或——或者需——需要如——如果應——應該倘——倘使我們文化思想的字就是多音辭。如問題、答案、會議、議論、相信、懷疑、服從、決定、研討、夢想、推敲、推測、推動、推舉、贊成、反對等,不一而足。所以,辭不定,就意象不明,學者捉摸不定。"重"字有沉重一義,而不能不舉出嚴重(時局、病勢),隆重(典禮)、穩重、厚重(人品)。相反的"輕"一字,孳乳成為輕浮(人品——形容詞)、輕鬆(一下——動詞),輕易(不可告人——狀詞)。輕慢(鄙薄)是他動詞,輕薄是形容詞,或作他動詞用,(給他輕薄一頓)。
    沒有這些多音組的辭,我們只能說粗鄙光滑滑的字了。
    四、情景——由以上所述,我們可知國語中,辭語有情景的限制,用處各有不同,或他地可能用,此地不能用。凡語言都始於"情景",最平常如打電話叫對方不要掛起來,便是一種情景,英文為waitaminute,法文為nequittezpa,德文為einAugenblick,情景同而文字不同。這種情景的限制,必一一標出。
    本書中(AC)即指經書、史記、漢書、六朝古文的古義,現在並不通行。在這部詞典古義從簡,不過聊備一格而已,且不必舉例。
    (MC)即指中古白話,是已往白話文學,唐詩、宋詞、元曲及明清小說,所有過去的白話,現在並不通用,出處可查國語詞典。
    (LL)指文言與白話相對。由古文中提煉出來之辭語,雖然或出詩、書、易,但已渾成國語之一部。但文言辭語不宜亂用,否則行文時,多古僻字句。
    (DIAL)指方言辭語及用法。
    此外很多辭語,用處用地都有情景的限制。如
    (Court)限於禮貌稱呼時用之。
    (SI)即指俚語。此外,還有譏諷(satir),戲謔(facet),輕鄙(derog),謾罵(abuse),鄙俚(vulgar),文雅(litr)等用法,合時用之,則得宜。
    (Coll)指口語,在口語上用之,行文則難登大雅之堂。五、傳神——白居易說得好:"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上自聖賢,下至愚癔,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與元稹書》)。他獨得千古之秘,深知語言發乎情景,而寄托音聲,始由音聲生出意義。語言不但達意,且可傳神。傳神必有其地其時,故又曰:"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文章詩歌,都有感人作用,必得其地,必得其事,必得其情,必得其景,然後感人也深。故本書於辭語之用處,三致意焉。

《林語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