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我的書架

    1原題為《我的書室》,有刪節。
    且說M姚英寫了一篇說她處理書室中書籍的方法的美妙的文章,那方法,同我的竟那麼的巧合,要是我在這以前曾發表過隻字關於我處理的方法,或以前曾同她見過面的話,我真要說她偷竊了我的文思。因此我在她這篇文章後面寫了一篇很長的編者按語——我是希望編者們能在人家的文章後面寫點長的按語。——說明她的理論與我的完全不謀而合。事實上,我們所有的只是一種共同的理論而已,這大致如下:
    (轉譯她的文章)
    當然,公共圖書館或學校圖書館擇用一種編目的方法,把書籍按照規定一一標籤分類,當是很好的,不論是依照杜威分類法或王雲五分類法。但這辦法對於一個窮書生是辦不到的,他沒有一部全套的圖書館版本來陳列起來,他往往在上海或南京住著一幢幢的弄堂房子。這種弄堂房子通常有一間會客室,二間客堂,二間臥室,二間浴室,如果他(或她)可以有一間書房,那已算是幸運的了。此外,他(或她)所收藏的有限的書籍通常都是按著個性的,大概是偏多於他(或她)所喜歡的作者的書,而其他的作者的書則較少。那麼,他對於這些書又怎樣來處理呢?
    別人我不知道,但這是我的方法(我高興這種從第三人稱轉到第一人稱的說法,因為英文也不經心地忘掉了對於"我"及"我的"第二個詞的性的區別。)我的方法是一種自然的方法。譬如說,當正在書桌前坐著的時候,接到了寄來的一本書或刊物,我便把它放在書桌上。假如正在看的時候有客來了,於是我便把它拿到客廳裡去同我的朋友共讀。如果那朋友走了,我忘記把它拿回來,我便讓它去放在客廳裡。但有時讀得十分有味,我還不想睡覺,而只想舒散一回,那麼我便把它拿上樓來在床上看。如果這書能抓住我的興趣,我便讀下去,但如果沒興趣了,我便可以隨手把它當作枕頭,這便是我所謂的自然方法,這可以約略給它下個定義為"把書籍隨手置放的方法。"我甚至根本不能說的書有什麼"適當"
    的地方可放置。
    這種方式的邏輯結果,當然是到處都是書籍雜誌了。床上、沙發上、會客室裡、食架上、自來水龍頭邊等等,有著一種在杜威或王雲五的分類法中所不能獲得的豐富印象。
    這種方法有三個優點可以介紹。第一、有一種多樣錯綜的美。因為這樣一來書本都雜放在一起了,皮面精裝本、紙面本、中文的、英文的、大而厚的巨冊、輕巧的毛邊書,有的有中世紀英雄的圖案,有的有裸體的摩登女郎,全混合在一個智識的大拼盤中,包括了整個人類史的一個縮影。第二、有一種豐盛與多樣的趣味。我讓一本哲學書放在一部自然科學論文旁邊,讓一本幽默的小冊子同一本意義堂皇的提倡道德的書籍並肩齊立。它們只是組成了一個雜色隊伍,好像各自存著相反的意見,而在我的想像中作著一場荒唐無稽的爭論而叫我開開心而已。第三、這種方法有一種十分便利的好處,因為如果一個人把他的全部書籍都放置在書房裡,那麼他在客廳裡便分明無書可看了。用了這一種方法,我即使在廁所也可以增進智識了。
    我要聲明的,便是那是我個人的方法,我並不是要求別人的贊成或請他們照我這樣做。我之所以寫這篇文章就是因為當我的客人們看見了我的生活方式時,往往搖頭歎息。因為我沒有去問過他們,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是不以為然的歎息呢,還是贊成的歎息……但我也不管。
    上面的文章可以說是現在中國的小品文的一個好例子。這有中國古文的飄逸,又有現代文的親切隨便。下面便是我的編者按語的大要。我說:
    我收到這篇來稿時,那題目便吸引了我的注意,好像有人偷去了我的一件鉅寶,當我讀下去的時候,我大為驚詫地發現,我所喜歡的收藏與處置書籍的方法,已同時也被另一個獨立的工作者發現了。所以我對於這一點怎麼能不來說上幾句呢?我知道讀書是一件修養的事業,但自從讀書受了大學裡的入學登記人的支配之下後,這便退化成了一種便宜的,庸俗的,市儈的勾當了。收藏書籍本來也是一種修養的消遣,但現在,自從那些暴發戶夾進到這個愛書的雅事中之後,情形可不幸改變了。這些人總是有著這個作家的全集,那個文人的全本,用漂亮的摩洛哥皮面裝訂著,保存在精緻的玻璃櫥中。但我看看他們的書架上,卻一個拿去了書而留下的空位也沒有,這事實表示這些書除了他們的僕人來清理拂拭之外,從來沒有人碰過。書上沒有卷邊,沒有指印,沒有偶然落在上面的煙灰,沒有仔細用藍鉛筆打著的記號,在書裡也沒有楓葉夾著,就只是許多沒有裁開的書頁。
    所以看來即使收藏書籍也低落到一種俗態中去了。明××寫過一篇讀古玩的文章,說起收藏古玩的俗派,現在姚女士以這一點意思便進而說到藏書,我心下不禁怦然以喜。彷彿只有你覺得的意思,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別人會與你同感的。王雲五的分類法用在公共圖書館中是很好的,可是這種方法對於一個窮書生的書房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們必須要有一種不同的原則,這已有《浮生六記》的作者指了出來,那便是:"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見實,實中見虛。"這位作者的話,是說一個貧儒的家屋與庭園佈置的,但這個原則在書籍的處置上也很適用。這個原則用的得當,你可以把一個窮書生的書房變為一處真真未經探索過的大陸。我的理論是:
    書絕不應加以分類。把它們加以分類是一種科學,但不把它們分類則是一種藝術。你的一座五尺的書架本身就應該是一所小小的天地,把一本書集倚在一本科學刊物上,把一本偵探小說放在體育(Guyau)的書一起,便有這一種效果發生了。這樣一佈置,那五尺的書架便成為一座"豐富的"書架,可供你去玩味了。反之,如果書架上放了一部司馬遷的《史記》,那麼當你不想要看《史記》的時候,這書架對你便毫無意義了,這成了一座空無所有的書架,只是一副枯骨了。大家都知道女人的美是在於她們的神秘與乖巧,而像巴黎及維也納等古城市之引人入勝,也因為在你住了十年之後,你還不能確知一條曲巷會發現什麼。在書室,那情形也是如此。書室中也應當有一種神秘與乖巧,這種神秘乖巧,由於你決不能猜到幾個月或幾年前在那特殊的書架上有些什麼。
    所有的書都應有其個性,絕不應有一律的裝訂。所以我始終不高興買什麼《四部備要》或《四部叢刊》,所謂它們的個性,一半是由於它們的外貌,一半是由於那購買的環境。你也許在夏季旅行時隨手在安徽的一個小鎮上買來了那一本,也許這本書另有人出過比你更高的價錢。如果那些書買了來按照自然的方式放在書架上,你偶而看到一本王國維的《元劇史》,小小的一薄本。你像打獵一樣的開始尋了,從上到下,從東到西,當你有所得時,你便是真正的得到了,不僅是拿著而已。你的眉頭已經有了幾滴汗珠,你感到像一次好運氣的出獵中的獵人一樣。也許你一直尋到地洞裡。而正當你要看第三卷的時候,你發覺它又不見了。你站著,呆了一回,想著你不知把它借給誰了,沒奈何地歎息一聲,像一個小學生剛要抓到手的鳥兒卻又讓它飛了。這樣,一層神秘與可愛的輕紗將永遠籠罩著你的書室,你始終不會知道你會找到什麼。總之,你的書室便將有一種女人的乖巧與大城市的秘密了。幾年前我在清華遇見一位同事的教員,他有一個書室,這書室只有一箱書,但全是正式加了標籤和分了類的從一到一千,照著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分類法。當我向他借一本《經濟學史》時,他可以極為得意地馬上告訴我那本書是"580.73A"。他很自傲他的"美國式的效率"。他是一個真正美國留學生,但我說這句話,並沒有稱讚的意思。

《林語堂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