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旅行的享受

    論遊覽
    旅行在從前是行樂之一,但現在已變成一種實業。旅行在現代確已比在一百年前便利了不少。政府和所設的旅行機關,已盡力下了一番工夫以提倡旅行;結果是現代的人大概都比前幾代的人多旅行了一些。不過旅行到了現代,似乎已是一種沒落的藝術。我們如要瞭解何以謂之旅行,我們必須先能辨別其實不能算是旅行的各種虛假旅行。
    第一種虛假旅行,即旅行以求心胸的必進。這種心胸的必進,現在似乎已行之過度;我很疑惑一個人的心胸,是不是能夠這般容易地改進。無論如何,俱樂都和演講會對此的成績都未見得良好。但我們既然這樣專心於改進我們的心胸,則我們至少須在閒暇的日子,讓我們的心胸放一天假,休息一下子。這種對旅行的不正確的概念,產生了現代的導遊者的組織。這是我所認為無事忙者令人最難忍受的討厭東西。當我們走過一個廣場或銅像時,他們硬叫我們去聽他講述生於一七七二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等。我曾看見過女修道士帶著一群學校兒童去參觀一所公墓,當她們立在一塊墓碑前面時,一個修道士就拿出一本書來,講給兒童聽,死者的生死月日,結婚的年月,他的太太的姓名,和其他許多不知所云的事實。我敢斷定這種廢話,必已使兒童完全喪失了這次旅行的興趣。成年人在導遊的指引之下,也交成了這樣的兒童,而有許多比較好學不倦的人,竟還會拿著鉛筆和日記簿速記下來。中國人在有許多名勝地方旅行時,也受到同樣的麻煩。不過中國的導遊不是職業人員,而只是些水果小販、驢夫,和農家的童子,性情略比職業導遊活潑,但所講的話則不像職業導遊那麼準確。某一天,我到蘇州去瀏覽虎丘山,回來時,腦筋中竟充滿了互相矛盾的史實和年代,因為據引導我的販橘童子告訴我,高懸在劍池四十尺之上的那座石橋,就是古美人西施的晨妝處(實則西施的梳妝台遠在十里之外)。其實這童子只不過想向我兜賣一些橘於,但因此居然使我知道民間傳說怎樣會漸漸地遠高事實,而變為荒誕不經。
    第二種虛假的旅行,即為了談話資料而旅行,以便事後可以誇說。我曾在杭州名泉和名茶的產地虎跑,看見過旅行者將自己持杯飲茶時的姿勢攝入照片。拿一張在虎跑品茶的照片給朋友看,當然是一件很風雅的事情,所怕的就是他將重視照片,而忘卻了茶味。這種事情很易使人的心胸受到束縛,尤其是自帶照相機的人,如我們在巴黎或倫敦的遊覽事中所見者。他們的時間和注意力已完全消耗於拍攝照片之中,以致反而無暇去細看各種景物了。這種照片固然可供他們在空閒的時候慢慢地閱看,但如此的照片,世界各處哪裡買不到,又何必巴巴地費了許多事特地自己跑去拍攝呢。這類歷史的名勝,漸漸成為誇說資料,而不是遊覽資料。一個人所到的地方越多,他所記憶者也越豐富,因而可以誇說的也越多。這種尋求學問的驅策,使人在旅行時不能不於一日中,求能看到最可能的多數的名勝地。他手裡拿著一張遊覽地點程序表,到過一處,即用鉛筆劃去一個名字。我疑心這類旅行家在假期中,也是講究效能的。
    這種愚拙的旅行,當然產生了第三種的虛偽旅行家:即定了遊覽程序的旅行家。他們在事先早已能算定將在奧京或羅京耽擱多少時候。他們都在起程之前,先預定下遊覽的程序,臨時如上課一般的切實遵時而行。他們正好似在家時一般,在旅行時也是受月份牌和時鐘的指揮的。
    我主張真正的旅行動機,應完全和這些相反。第一,旅行的真正動機應為旅行以求忘其身之所在,或較為詩意的說法,旅行以求忘卻一切。凡是一個人,不論階級比他高者對他的感想怎樣,但在自己的家中,總是惟我獨尊的。同時他須受種種俗尚、規則、習慣和責任的束縛。一個銀行家總不能做到叫別人當他是一個尋常人看待,而忘卻自己是一個銀行家。因此在我看來,旅行的真正理由實是在於變換所處的社會,使他人拿他當一個尋常人看待。介紹信於一個人做商業旅行時,是一件有用之物,但商業旅行是在本質上不能置於旅行之列的。一個人倘在旅行時帶著介紹信,他便難於期望恢復他的自由人類的本來面目,也難於期望顯出他於人造的地位之外的人類天然地位。我們應知道一個人到了一處陌生地方時,除了受朋友的招待,和介紹到同等階級的社會去周旋的舒適外,還有比這更好的,由一個童子領著到深山叢林裡去自由遊覽的享受。他有機會去享受在餐館裡做手勢點一道薰雞,或向一個東京警察做手勢問道的樂趣。得過這種旅行經驗的人,至少在回到家裡後,可以不必如平時地一味依賴他的車伕和貼身侍者了。
    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於無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絕不知道他往哪裡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遭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屠隆曾在他所著的《冥廖子游》中很透徹地闡明這一點。——這遊記我譯引在下文裡邊。他在某處陌生的地方並無一個朋友,但恰如某女尼所說:「無所特善視者,盡善視普世人也。」沒有特別的朋友,就是人盡可友,他普愛世人,所以就處身於其中,領略他們的可愛處,和他們的習俗。這種好處是坐著遊覽汽車看古跡的旅行家所無從領略的。因為他們只有在旅館裡邊,和從本國同來的遊伴談天的機會。最可笑的是有許多美國旅行家,他們到巴黎之後,必認定到同游者都去吃的餐館中去吃飯,好似藉此可以一見同船來的人,並可以吃到和在家時所吃一樣的烘餅。英國人到了上海之後必住到英國人所開設的旅館裡邊去,在早餐時照常吃著火腿煎蛋,和塗著橘皮醬的麵包,閒時在小飲室裡坐坐,遇到有人邀他坐一次人力車時,必很羞縮地拒絕。他們當然是極講究衛生的,但又何必到上海去呢?如此的旅行家,絕沒有和當地的人士在精神上融合的機會。因此也就喪失了一種旅行中最大的益處。
    流浪精神使人能在旅行中和大自然更加接近。所以這一類旅行家每喜歡到闃無人跡的山中去,以便可以幽然享受和大自然融合之樂。所以這些旅行家在預備出行時,絕不會到百貨公司去費許多時刻選購一套紅色或藍色的游泳衣,買唇膏尚可容許,因為旅行家大概都是崇奉唇騷者,喜歡色色自然,而一個女人如若沒有了好唇膏,便會不自然的。但這是終究為了他們乃是到人所共赴的避暑地方或海濱去的緣故,而在這種地方是完全得不到和大自然發生更深的關係的益處的。往往有人到了一處名泉欣然自語說:「這可真是幽然獨處了。」但是在旅館吃過晚飯在起居室內拿起一張報紙隨便看看時,即看見上面載著某甲夫人曾在星期一到過這地方。次日早晨他去「獨」步時,又遇到隔夜方到的某乙全家。星期四的晚上,他又很快樂地知道某丙夫婦也將要到這幽靜的山谷中來度夏。接著就是某甲夫人請某乙全家喫茶點,某乙請某丙夫婦打牌。你並能聽見某丙夫人喊著說:「奇啊,這不是好像依舊在紐約嗎?」
    我以為除此以外,另有一種旅行,不為看什麼事物,也不為看什麼人的旅行,而所看的不過是松鼠、麝鼠、土撥鼠、雲和樹。我有一位美國女友曾告訴我,有一次,她怎樣被幾個中國朋友邀到附近杭州的某山去看「虛無一物」。據說,那一天早晨霧氣很濃。當她們上山時,霧氣越加濃厚,甚至可以聽得見露珠滴在草上的聲音。這時除了濃霧之外,不見一物。她很失望。「但你必須上去,因為頂上有奇景可見呢。」她的中國朋友勸她說。於是她再跟著向上走去。不久,只看見遠處一塊被雲所包圍的怪石,別人都視作好景。「那裡是什麼?」她問。「這就是倒植蓮花。」她的朋友回答。她很為懊惱,就想回身。「但是頂上還有更奇的景致哩。」她的朋友又勸說。這時她的衣服已半潮,但她已放棄反抗,所以依舊跟著別人上去。最後,她們已達山頂,四圍只見一片雲霧,和天邊隱約可見的山峰。「但這裡實在沒有什麼可看啊。」她責問說。「對了,我們特為上來看虛無一物的。」她的中國朋友回答她說。
    觀看景物和觀看虛無,有極大的區別。有許多特去觀看景物的,其實並沒有看到什麼景物,但有許多去觀看虛無的倒反而能看到許多事物。我每聽到一位作家到外國去「搜集新著作的資料」時,總在暗暗地好笑,難道他的本鄉本國中,其人情和風俗上已沒有了可供他採集的資料嗎?難道他的論文資料竟已窮盡嗎?紡織區難道是太缺乏浪漫性嗎?格恩賽島太沉寂,不足以為一部傑出小說的背景嗎?所以我們須回到「旅行在於看得見物事的能力之哲學問題」,這就可使到遠處去旅行和下午在田間閒步之間,失去它們的區別。
    依金聖歎之說,兩者是相同的。旅行者所必須的行具就是如他在著名的劇曲《西廂記》的評語中所說:「胸中的一副別才。眉下的一副別眼。」其要點在於此人是否有易覺的心,和能見之眼。倘若他沒有這兩種能力,即使跑到山裡去,也是白費時間和金錢。在另一方面,倘若他有這兩種能力,則不必到山裡去,即坐在家裡遠望,或步行田間去觀察一片行雲、一隻狗、一道竹籬或一棵樹,也能同樣享受到旅行的快樂的。我現在譯引一段金氏所論真正旅行藝術的說辭如下:
    吾讀世間遊記,而知世真無善遊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於天下之—切海山方獄,洞天福地,固不辭千里萬里,而必一至以盡探其奇也。然其胸中之—副別才,眉下之一雙別眼,則方且不必直至海山方獄,洞天福地,而後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畢其事矣;明之日,又將至一福地,又將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於以從事。從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則不免曰:「連日之遊快哉!始畢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離前之洞天,而未到後之福地,中間不多,雖所隔止於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於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於一里半里,此先生則於一里半里之中間,其胸中之所謂一副別才,眉下之—雙別眼,即何嘗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
    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忽然結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駭目驚心之事,不必人道也。然我每每諦視天地之間隨分一鳥、一盆、—花、一草,乃至鳥之—毛、魚之一鱗、花之—瓣、草之—葉,則初未有不費彼造化者之大本領、大聰明、大氣力而後結撰而得成名者也。諺云:「獅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全力。」彼造化者則直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隨分之一鳥、一魚、一盆、—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葉,殆無不用盡全力。由是言之,然則世間之所謂駭目驚心之事,固不必定至於洞天福地而後有此,亦為信然也。
    抑即所謂洞天福地也者,亦嘗計其云:如之何結撰也哉?莊生有言:「指馬之百體非馬,而馬系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比於大澤,百材皆度;現乎大山,水石同壇。夫人誠知百材萬木,雜然同壇之為大澤大山,而其於游也,斯庶幾矣。其層巒絕,則積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於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於細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直以為器,當其無,有囂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然則一一洞天福中間,所有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於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於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蓋當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澗之地也。然而當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眉下一雙別眼之所排蕩也。
    夫吾胸中有其別才,眉下有其別眼,而皆必於當其無處,而後翱翔,而後排蕩,然則我真胡為必至於洞天福地?正如頃所云,離於前,未到於後之中間,三十二里,即少止於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其無之處耶?一略約小橋、一槎枒獨樹、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蕩焉。此其於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別才,眉下之真有別眼也。必曰,先有別才而後翱翔,先有別眼而後排蕩,則是善游之人,必至曠世而不得一遇也。如聖歎意者,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別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別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透、極皺、極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誠親見其秀處、皺處、透處、瘦處乃在於此,斯雖欲不於是焉翱翔,不於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游,此其不游之處,蓋以多多矣。且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終於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見之洞天福也,皆適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載以來,獨有宣聖是第一善遊人。其次則數王羲之。」或有征其說者,斲山云:「宣聖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二言。王羲之吾見若干帖,所有字畫,皆非獻之所能窺也。」聖歎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語聖歎云:「王羲之若閒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數其須。門生執巾侍立其側,常至終日都無一語。」聖歎問此故事出於何書?斲山云:「吾知之。」蓋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傾倒其風流也。
    冥寥子游
    甲═出遊之由
    冥寥子為吏,困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談,行不典之禮。何謂「匿情之談」?主賓長揖,寒暄而外,不敢多設一語。平生無斯須之舊,一見握手,動稱肺腑,掉臂去之,轉盼胡越。面頌盛德,則夷也;不旋踵而背語,蹠也。燕坐之間,實辨有口,乃托簡重;身有穢行,謬為清言。懼衷言漏實,壯語觸忌,則一切置之,而別為浮游不根之談,甚而假優伶之謳歌以亂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罵,總屬不真。俗已如此,雖欲力矯之不能。何謂「不典之禮」?賓客酬應,無論尊貴,雖其平交,終日磐折俛首:何仇於天,而日與之遠,何親於地,而日與之近。貴人才一啟口,諾聲如雷,一舉手而我頭已搶地矣。彼此相詣,絕不欲見,而下馬投刺,徒終日僕僕。夫往來通情,非舉行故事也。先王制體,固如是乎?褒衣束帶,縛如檻,虱膚,癢甚而不可捫。跬步閒行,輒恐踰官守,馬上以目注鼻,視不越尺寸,視越尺寸,人即從旁偵之。溺下至不可忍,而無故莫敢駐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議在後。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豈惟繩墨之失哉!雖有豪傑快士,通脫自喜,不涉此途則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籠絡。冥寥子將縱心廣意而游於漭養之鄉矣。
    或曰:「吾聞之,道士處靜不枯,處動不喧,居塵出塵,無縛無解;俄而柳生其肘,鳥巢其頂,此亦冥靜寥之極也。供下之役,拾地上之殘,此亦卑瑣穢賤之極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厭仕路之跼蹐,而樂奇游之清曠,無乃心為境彼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觸實若虛,蹈虛若實。靡入不適,靡境不冥,則其固然。余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虛空粉碎。投之囂喧穢賤,若濁水青蓮,淤而不染,故可無擇乎所之。余則安能。若柳之從風,風寧則寧,風搖則搖;若沙之在水,水清則清,水濁則濁。余嘗終日清靜,以晷刻失之,終歲清靜,以一日失之。欲聽其所之,而在境不亂,不可得也。使天子可以修道,而巢許何以箕穎?使國王可以修道,則釋迦何以雪山?使列侯可以修道,則子房何以謝病?使庶官可以修道,則通明何以掛冠?余將廣心縱意而於漭養之鄉矣。」
    或曰:「願聞子游。」
    冥寥子曰:「夫游者,所以開耳目,舒神氣,窮九州,覽八荒,采真訪道,庶幾至人。啖雲芝,逢石髓,御風騎氣,冷然而飄渺,不知其所之,然後歸而掩關面壁,了大事矣。余非得道者,宅神以內養德以澹,游氣以虛,敢不力諸,然而未也。宅神以內,忽而馳於外;養德以澹,忽而移於濃;游氣以虛,然而著於意。其中不寧,則稍假外鎮之;其心無以自得,則或取境娛之。故余之遊跡奇矣。」
    乙═旅行之法
    「挾一煙霞之友與俱,各一瓢一衲,百錢自隨。不取盈,而取令百錢常滿,以備非常。兩人乞食,無問城郭村落,朱門百屋,仙觀僧廬。戒所乞,以飯不以酒,以蔬不以肉。其乞辭以孫不以哀。畀則去之,其不畀者亦去之,要以苟免饑而已。有疑物色者,晦而自免去;有見凌者,屈體忍之。有不得已,無所從乞,即以所攜百錢用其一二,遇便即補足焉,非甚不得已不用也。
    「行不擇所之,居不擇所止。其行甚緩,日或十里,或二十里,或三十、四十、五十里而止。不取多,多恐其罷也。行或遇山川之間,青泉白石,水禽山鳥,可愛玩,即不及往,選沙汀磐石之上,或坐而眺焉。邂逅樵人漁父,村氓野老,不通姓氏,不作寒暄,而約略談田野之趣。移晷乃去,別而不關情也。
    「大寒大暑,必投棲焉而不行,懼寒暑之氣侵人也。行必讓路,津必讓渡。江湖風濤,則止不渡,或半渡而風濤作,則凝神定氣,委命達生曰:『苟渡而溺,天也,即悲寧免乎?』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遭惡少年於道,或誤觸之,少年行其無禮,則孫辭謝之。謝之而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有疾病,則投所止而調焉,其同行者稍為求藥,而己則處之泰如。內視反聽,無怖死。如是則重病必輕,輕病立愈。如其大運行盡,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蹤跡所至,邏者疑焉,而以細人見禽,或以情脫,或以知免。如其不免,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行而托宿石庵茅舍,無論也,托宿而不及,即寺門巖阿,窮簷之外,大樹之下,可以偃息。或山鬼伺之,虎狼窺之,奈何?山鬼無能為苦,虎狼無術以制之,不有命在天乎?以『四大』委之,而神氣了不為動。卒填其喙,數也,則游止矣;幸而獲免,游如初。」
    丙═高山之頂
    「其游以五嶽四瀆,洞天福地為主,而以散在九州之名山大川佐之,亦止及九州所轄,人跡所到而已。其在赤縣神州之外,若須彌崑崙,及海上之十州三島,身無羽翼,恐不能及也。所遇亦止江湖之士,山澤之耀而已。若扶桑青童,暘谷神王,桐柏、小有、王母、雲林諸真,身無仙骨,恐不能觀也。
    「其登五嶽也,竦立罡風之上,遊覽四海之外,萬峰如螺,萬水如帶,萬木如薺。星河摩於巾領,白雲出於懷袖,鸇鷂舉手可拾,日月掠雙鬢而過之。即嘯語亦不敢縱,非惟驚山靈,殆恐咫尺通乎帝座矣。上界睛灝,萬里無纖翳,下方雷雨晦冥而不知,惟聞霹靂聲細於兒啼。斯時也,目光眩瞀,魂氣躍躍出壙垠,即欲乘長風而去,何之乎?或西日欲匿,東月初吐,煙霞晃射,紫翠倏弈,峰巒遠近,乍濃乍淡。又或五夜聞鐘聲,大殿門不關,虎嘯有風颯颯去,披衣起視,則免魄斜墮,殘雪在半嶺,煙光溟濛,前山不甚了了。於斯時,清冷逼人,心意欲絕。又或岳帝端居,群靈來朝,幢節參差,鈴管蕭蕭,殿角雲,幕皮霞綃,恍惚可睹,似近而遙。快哉靈人之音,何彼冷風之斷之也?
    「五嶽而外,名山復不少矣,若四明、天台、金華、括蒼、金庭、天姥、武夷、匡廬、峨嵋、終南、中條、五台、太和、羅浮、會稽、茅山、九華、林屋諸洞天福地,稱仙靈之窟宅,神仙之奧區者,莫可殫數。芒履竹杖,縱不能遍歷,隨其力之所能到而邀焉。飲神糞之水,仙鼠之問名,啖胡麻之飯,餐柏上之露。或絕壁危峰,陡插天表,人不能到,則以索自垣而登。或石樑中斷,玉扉忽開,奮而闌入,無恐,酣呀紊之洞,深黑而不見底,僅通一線,仰逗天光,以火自爇而入焉,無恐,以尋高流羽士,肉芝瑤草,及仙人之遺蛻處。
    「游於大川,若洞庭、雲夢、瞿塘、巫峽、具區、彭蠡、揚子、錢塘,空闊浩淼,魚龍神怪之所出沒。微風不動,空如鏡也;神龍不怒,抱珠臥也。水光接天,明月下照,龍女江妃,試輕綃,躡文履,張羽蓋,吹洞簫而去,凌波徑渡,良久而滅,胡其冷爽也。惡風擊之,洪濤隱起,鴟夷賈怒,天吳助之。大地若磨焉,寓縣若簸焉,恍乎張龍公挾九子,擘青天而飛去,胡其險壯也,又秀媚靚妝,莫如虎林之西湖。楊柳隔岸,桃花臨水,則麗華貴賓之開曉鏡也。芰葉吐華,芙渠濯濯,朝光澄鮮,芳香襲人,則宜主合德之出浴也。天清日朗,風物明媚,朱閣朝臨,蘭橈夕泛,則楊家妃子之笑也。煙雨如黛,群山黯淡,奇絕變幻,亦大可喜,則吳王、西子之顰也。」
    丁═回到塵世
    冥寥子散步西泠六橋,已而深入天竺靈鷲,禮古先生罷而出,訪丁野鶴於煙霞石房之間。入潮音落迦,則冥寥子之家山也,觀音大士道場在焉。採蓮花而觀大海,豈不勝哉!
    意興既遠,汗漫而行,萬里足下,耳目偶愜其性,或旬日居之。
    終朝趺坐,以煉三寶。道德五千言,其竅與妙乎?玉清金笥,其忘與覓乎?扶桑玉書,其不問鄰乎?陰符二篇,其機在目乎?太上指其觀心,古佛操其定慧。因禪定以求參同,則兀如非枯也。
    仙靈之宮,真如之寺,金身妙相,焜耀如月。燭既明矣,香既清矣,羽人衲子,分蒲團而坐,啜茗進果,翻經閱藏。小倦則相與調息入定,久之而起,則月在籐蘿,蕭籟闃然,沙彌以頭觸地,童子據藥爐而眠,於斯時,雖有塵心,何由而入也?
    若在曠野,矮牆茆屋,酸風吹扉,淡日照林,牛羊歸乎長阪,饑鳥噪於平田,老翁敝衣亂髮,而曝短桑之下,老婦以瓦盆貯水而進麥飯。當其情境淒絕,亦蕭瑟有致哉。若道人之遊,以此為厭薄,則不如無游也。
    若入通都大邑,人煙輻輳,車馬填委,冥寥子行歌而觀之:若集百貨,若屠沽者,若倚門而謳者,若列肆而卜者,若聚訟者,若戲魚龍角牴者,若樗蒲蹴踰者,冥寥子無不寓目焉。興到,入酒肆,沽濁醪,焚枯魚生菜,兩人對飲;微醒,長吟采芝之曲,徘徊四顧,意豁如也。驚詫市人,何物道者,披藍縷蕭然,而風韻乃爾乎?眾共疑之。蓋仙人云,須臾徑去不見。
    高門大笫,王公貴人,置酒為高會,金釵盈座,玉盤進醴,堂上樂作,歌聲遏雲,老隸守門,拄杖在手。道人驀入乞食焉。雙眸炯碧,意度軒軒,而高唱曰:「請君且勿喧,聽道人歌花上露。」
    花上露,
    何盈盈,
    不畏冷風至,
    但畏朝陽生。
    江水既東注,
    天河復西傾;
    銅台化丘隴,
    田父紛來耕。
    三公不如一日醉,
    萬金難買千秋名。
    請君為歡調凰笙!
    花上露,
    醴於酒,
    清曉光如珠,
    如珠惜不久。
    高墳郁纍纍,
    白楊起風吼;
    狐狸走在前,
    獼猴啼其後。
    流香渠上紅粉殘,
    祈年官裡蒼苔厚。
    請君為歡早回首!
    歌罷,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為?吾輩飲方酣,而渠乃來敗人意。」亟以胡餅遣之。道人則受胡餅趨出。一客謂其從者曰:「急追還道者。」前一客曰:「飲方歡,恨渠來溷人。以胡餅逐之善矣,何故追還?」後一客曰:「僕察道者有異,欲令還而熟視之。」前一客曰:「乞兒也!何異之?彼渠意所需,一殘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詞,小不類乞者。」
    座上若有一紅綃歌姬離席曰:「以兒所見,此道者,天上謫神仙也。兒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謬為乞兒狀,而舉止實微露其雅。歌辭深秀乃金台宮中語,固非人間下裡之音,況吐乞兒口哉!神仙好晦跡而遊人間,乞追之勿失。」
    最後一客曰:「何關渠事,亦飲酒耳,試令追還道者,固無奇矣。」
    紅綃者不服,曰:「兒固與諸公無緣。」
    又若有一青綃者復離席曰:「諸公等以此為賭墅可乎?試令返道者:果有異,則言有異者勝;返之而無奇,則言無奇者勝。」諸公大哄曰:「善。」令從者追之,則化為烏有先生矣。從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測也。」紅綃者愀然曰:「是甫出門而即烏有耶,惜哉失一異人!」
    冥寥子曳杖逍遙而出郭門。連經十數大城,皆不入。至一處,見峰巒背郭,樓閣玲瓏,琳宮梵宇,參差掩映,下臨清池。時方春日韶秀,鳥唱嘉樹,百卉敷榮,城中士女,新衽妝服。雕車繡鞍,競出行春。或蔭茂樹而飛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樓,或棹青雀,或並轡而尋芳,或連袂而踏歌。冥寥子樂之,為之踟躕良久。
    俄而有一書生,膚清神爽,翩翩而來。長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僕有少酒在前溪小閣櫻桃之下,朋儕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從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處,若見六七書生,皆少年俊雅。先一書生笑謂諸君曰:「吾輩在此行春,無雜客,適見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與道者共之。諸君以為何如?」鹹應曰:「善。」
    於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暢洽,談議橫生,臧否人物,揚乞風雅。有稱懷春之詩者,有詠禾黍之篇者,有談廊廟之籌策者,有及山林之遠韻者,辨博紛綸,各極其至,道人在座,飲啖而已。先書生雖在劇談中,顧獨數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獨無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聽之欣賞而不能盡解,又何能出一辭?」
    少選,諸君盡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時多妖麗,蘼蕪芍葯,往往目成。而道人獨行入山徑,良久而出。諸君曰:「道者獨行入山何為?」曰:「貧道適以雙柑鬥酒,往聽黃鸝聲耳。」一書生曰:「道者安得作許語,差不俗。庸知非黃冠中之都水、賀監耶?」道人深自謙抑。
    諸君復還就坐,一人曰:「今日之遊,不可無作。」一人應曰:「良是。」
    有一人則先成一詩曰:
    疏煙醉楊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盡,
    前溪是酒家。
    廚冷分山翠,
    樓空入水煙;
    青陽君不醉,
    風雨送殘年。
    道人曰:「諸公詩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賞我輩之詩,必善此技,某等願聞。」道人起立謙讓再三,諸君固請不輟,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綠霞紅處;
    仙犬忽驚人,
    吠入桃花去。
    諸君大驚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語,我輩固知非常人也。」於是競問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問者不已,道人曰:「諸公何用知道人名,雲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見呼以『雲水野人』可矣。」諸君既心異道人,於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貧道浪游至此,四海為家,諸公謬愛,即追隨入城,無所不可。」
    遂相攜入城,以次更宿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飲,或歌舞之場,道人無不往者。城中傳聞有一「雲水野人」,好事者爭相致之,道人悉赴。人與之飲酒,即飲酒;與之談詩文,即談詩文;挈之出遊,即出遊;詢以姓名,則笑而不答。其談詩文,剖析今古,規合體裁,頗核;或稱先王,間及世務,兼善詼諧。人愈益喜之。
    而尤習於養生家言。偶觀歌舞,近靡曼,或調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類有標韻者。至主人滅燭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窺。夜嘗少臥,借主人一蒲團,結跏趺其上,倦則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異焉。
    居月餘,一日忽告去。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錢布帛諸物相贈,作詩送行。臨別,諸公皆來會,惆悵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門,第僅足百錢,悉出諸公所贈諸物,散給貧者而去。諸公聞之益歎息,莫測所以。
    戊═出遊的哲學
    冥寥子行出一山路,深窅峭隘,喬木千章,籐蘿交蔭,仰視不見天日。人煙杳然,樵牧盡絕。但聞四旁鳥啼猿嘯,陰風肅肅而恐人。冥寥子與其友行許久。忽見一老翁,龐眉秀頰,目有綠筋,發垂兩肩,抱膝而坐大石之上,冥寥子前揖之。老翁為起,注目良久,不交一言。冥寥子長跽進曰:「此深山無人處,安得有跫然者,翁殆得道異人也。弟子生平好道,中歲無聞,石火膏油,心切悲歎,願垂慈旨以開迷。」老翁佯為弗聞。固請之,乃稍教以虛靜無為之旨。無何別去,目送久之而滅。山深境絕處,安得無若而翁者耶。
    又或隨其所到,有故人在焉——疇昔以詩文交者,以道德交者,以經濟交者,以心相知者,以氣相期者,思一見之,則不復匿姓名,逕造其家。故人見肅,見冥寥子衣冠稍異,怪問之。答曰:「余業謝人間事,通明季真吾師也。」曰:「婚嫁畢乎?」「未也。以俟其畢,如何之清何?子平去則不返,余猶將指家山,聊以適我性爾。」於是款之清齋,追往道故,數十年之前,俛仰一笑,俱屬夢境。友人乃低回慨歎,且羨冥寥子其無累之人耶。
    「夫貴勢高張,榮華滲漉,人之所易溺也。白首班行,龍鍾盤跚,猶戀其物而不肯捨。一旦去之,攢眉向人。業問車馬而遲行,出國門而回首。既返田舍,不屑屑焉藝種稷理麻豆,而日夜問長安之耗,而遺書當路故人焉。胸中數往數來,直至屬纊乃已。有大拜命下之日,即其屬纊之辰,有目瞑數時,而朝使使後至者,大可笑也。子何修而早自脫屣若此?」
    冥寥子曰:「余閒中觀焉,殆有所傷而悟也。余觀於天:日月星漢,何冗而早夜西馳?今日之日,一去即失;雖有明日,非今日矣。今年之年,一去即失;雖有明年,非今年矣。天日自長,吾日自短,三萬六千朝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天年自多,吾年自少,百歲而外,吾不得而有也。又況其所謂『百』者,所謂『三萬六千』者,人生常不得滿。而其間風雨憂愁,塵勞奔走之日常多;良時嘉會,風月美好,胸懷寬閒,精神和暢,琴歌酒德,樂而婆娑者,知能幾何?
    「日月之行,疾於彈丸。當其轱轆而欲墮西巖,雖有拔山扛鼎之力,不能挽之而東;雖有蘇張之口,不能說之而東;雖有樗裡晏嬰之知,不能轉之而東;雖有觸虹蹈海之精誠,不能感之而東。古今談此事以為長恨。
    「余觀於地: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江湖湯湯,日夜東下而不止。方平先生曰:『余自接待以來,已三見滄海為桑田矣。』
    「余觀於萬物:生老病死,為陰陽所摩,如膏之在鼎,火下熬之,不斯須而乾盡;如燭在風中,搖搖然淚枯燼落,頃刻而滅;如斷梗之在大海,前浪推之,後浪疊之,泛泛去之而莫知所棲泊。又況七情見戕,聲色見伐,憂喜太極,思憂過勞,命無百年之固,而氣作千秋之期,身在膏火之中,而心營天地之外,及其血氣告衰,神明不守,安得不速壞乎?
    「王侯將相,甲第如雲,擊鍾而食,動以千指。平旦開門,賓客擁入;日昃張宴,粉黛成行。道人過之,呵聲雷鳴,而不敢窺;後數十年又過之,則蔓草瓦礫,被以霜露,風淒日冷,不見片瓦,兒童放牛牧豕之場,乃疇昔燕樂鼓舞處也。方其鼎盛豪華,諧謔歡笑時,寧知遂有今日。大榮衰歇,何其一瞬也!豈止金谷銅台,披香太液,經百千年而後淪沒哉?暇日出郭登丘隴,鬱鬱纍纍,燕韓耶?晉魏耶?王侯耶?廝養耶?英雄耶?駿子耶?黃壤茫茫,是烏可知。吾想其生時耽榮好利,競氣爭名,規其所難圖,而獵其所無益;憂勞經營,疇不其然,一朝長寢,萬慮俱畢。
    「余嘗宿於官舍,送往迎來,不知其更幾主宰也。余嘗閱乎朝籍,去故登新,不知其更幾名也。余嘗出關門,臨津渡,陟高岡,眺原野,舟車駱驛,山川莽蒼,不知其送人幾許也。歎息沉吟,或繼以涕泗,則吾念灰矣。」
    友人曰:「晏子有言:『古而無死,則爽鳩氏之樂也。』齊景公流涕悲傷,識者譏其不達。今吾子見光景之駛疾,知代謝之無常,而感慨系之,至於沉痛,得毋屈達人之識乎?」
    冥寥子曰:「不然。代謝故傷,傷乃悟也。齊景公恨榮華之難久,而欲據而有之,以極生人之樂,我則感富貴之無常,而欲推而遠之,以了性命之期,趨不同也。」
    曰:「於今者遂已得道乎?」
    冥寥子曰:「余好道,非得道者也。」
    曰:「子好道,而游者何?」
    冥寥子曰:「失游豈道哉!余厭仕路跼蹐,人事煩囂,而聊以自放者也。欲了大事,須俟閉關。」
    曰:「於一瓢一衲,行歌乞食,有以自娛乎?」
    冥寥子曰:「余聞之師,蓋有少趣在澹。烹羊宰牛,水陸畢陳,其始亦甚甘也。及其厭飽膨膨脝,滋覺甚若,不如青蘇白飯,氣清體平,習而安之,殊有餘味。妖姬孌童,盡態極妍,撾鼓吹笙,滿堂鼎沸,其始亦甚樂也。及其興盡意敗,轉生悲涼,不如焚香攤書,兀兀晏坐,氣韻蕭疏,久而益遠。某雖嘗濫進賢冠,家無負郭,橐無阿堵,止有圖書數卷,載之以西,波臣懼為某累,舉而捐之水濱。此身之外,既無長物,境寂而累遣,體逸而心閒,其趨詎不長哉。一枘一瓢,任其所之,居不擇處,與不擇物,來不問主,去不留名,在冷不嫌,入囂不溷。故我之遊,亦學道也。」
    其人乃欣然而喜曰:「聆子之言,如服清涼散,不自知其煩熱之去體也。」
    頃之,一少年來,戟手而罵冥寥子曰:「道人乞食,得食則去,饒舌何為?是妖人也。吾且聞之官。」攘臂欲毆冥寥子,冥寥子笑而不答。或勸之,乃解。
    於是冥寥子行歌而去,夜宿逆旅,威有婦人,冶容艷態,而窺於門,須臾漸迫,微辭見調。冥寥子私念:此非妖也耶?端坐不應。婦人曰:「吾仙人也,愍子勤心好道,故來度子。且與子宿緣,幸無見疑。吾將與子共游於蓬萊度索之間矣。」冥寥子又念:昔閭成子學道荊山,試而不遇,卒為邪鬼所惑,失其左目,遂不得道而絕。真誥以為猶是成子用志不專,頗有邪心故也。夫鬼狐惑人傷身殞命,固也不可近:即聖賢見試不遇,亦非所以專精而凝神也。端坐如初。婦人瞥然不見。為鬼狐,為魔試,皆不可知矣。
    冥寥子游三年,足跡幾遍天下。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接,物態非常,情境靡一,無非煉心之助。雖浪跡亦不為無補哉。
    於是歸而茸一茆四明山中,終身不出。

《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