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和平

    前面我們講過了三種惡劣的德性,它們麻痺了中國人的組織力量。此等德性出於一般的人生觀,亦機敏,亦圓熟,尤卓越於能容忍的冷酷。不過這樣的人生觀,很明顯的並非沒有它的美德的價值,這種美德是老年人的美德,這老年人並不是懷著野心熱望以求稱霸於世界的人物,而僅僅是目睹了許多人生變故的一個人,他對於人生並無多大希望,不問此人生之辛甜苦辣,他總是樂於容愛,他抱定一種宗旨,在一個人的命運所賦予的範圍以內必須快快活活的過此一生。
    中華民族蓋老於世故,他們的生活,沒有奢望,不像基督徒自稱「為犧牲而生存」,也不像一般西方預言家之找求烏托邦。他們只想安享這個現世的生命,生命是充滿著痛苦與憂愁的,他們知之甚諗;他們和和順順工作著,寬宏大度忍耐著,俾得快快活活的生活。至於西方所珍重的美德:自尊心、大志、革新欲、公眾精神、進取意識,和英雄之勇氣,中國人是缺乏的。他們不歡喜攀爬博朗山或探險北極;卻至感興趣於這個尋常平凡的世界,蓋他們具有無限之忍耐力、不辭辛苦的勤勉與責任心、慎重的理性、愉快的精神、寬宏的氣度、和平的性情,此等無與倫比之本能,專以適合於艱難的環境中尋求幸福,我們稱之為知足——這是一種特殊的品性,其作用可使平庸的生活有愉快之感。
    觀之現代歐洲之景象,我們有時覺得她所感受於繁榮不足之煩惱,不如感受於圓熟智慧不足之甚。有時覺得歐洲總有一天會逢到急劇少壯性與知識繁榮發達過甚之弊,科學進步倘再過一世紀,世界愈趨愈接近,歐洲人將想到學取對於人生和人與人相互間比較容忍的態度,俾不致同歸於荊他們或許寧願減少一些煊赫氣焰而增加一分老成的氣度。我相信態度之變遷,不緣於燦爛之學理,而緣於自存之本能而實現。至此,歐美方面或許會減弱其固執之自信心,而增高其容忍。因為世界既然已緊密地連繫起來,就少不了相互的容忍,西方人營營不息的進取欲將為之稍減,而瞭解人生之企望將漸增。
    騎了青牛走出函谷關的老子之論行宏見擴傳益廣。
    從中國人之觀點觀之,和平非為怎樣高貴而應崇拜的德性,不過很為可取,僅因其為「習慣上共通的理性」,大家以為然,如是而已。假使這一個現世的生命是我們一切所有的生命,那末我們倘要想快快樂樂的過活,只要大家和平一些。從這一個見解,則歐美人的固執已見與不安定的精神,只可視為少壯的粗漢之象徵,如是而已。中國人浸淫於東方哲學觀念中,只能看透這種不成熟性在歐洲的最近之將來是終究會消滅的。因為萬分狡黠的道家哲學或許叫你詫異,卻處處浮現出「容忍」這個術語。「容忍」是中國文化的最大品性,也將成為現代世界文化的最大品性,當這現代文化生長成熟了以後。要磨練容忍這種工夫,你需要一些道家典型的陰鬱和輕世傲俗之氣概。
    真正輕世傲俗的人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人,因為他看透了人生的空虛,由於這個「空虛」的認識,產生了一種混同宇宙的悲憫。
    和平,亦即為一種人類的卓越的認識。倘使一個人能稍知輕世做俗,他的傾向戰爭的興趣必隨之而減低,這就是一切理性人類都是懦夫的原因。中國人是全世界最低能的戰士,因為他們是理性的民族。她的教育背景是道家的出世思想揉和以孔教的積極鼓勵,養成一種和諧的人生理想。他們不嗜戰爭,因為他們是人類中最有教養,最能自愛的民族。一個尋常中國兒童能知一般歐洲白髮政治家所未知之事,這事便是:戰爭的結果會使人喪其生命或殘斷其肢體,不問為一國家抑為個人。中國人雙方起了爭論,很容易促起此種自覺。此種斟酌的哲學誘道他們緩於爭論而速於妥協。此種圓熟、老練而俏皮的哲學,教導中國人以忍耐,臨困亂騷動之際則出之以消極的抵抗:更警誡以勿誇張一時之勝利。中國有一種流行的謙約箴,常說:「財錢不可用罄,福分不可享頸。獨斷過甚或利用個人之地位過甚,俗稱為「鋒芒太露」,鋒芒太露常被視為粗鄙之行為而為失敗之預兆。英國有句流行俗語,為一般所信守的,叫做「勿打跌倒之人」,蓋出於尊重「公公正正之競爭」的心理。
    而中國與此相近的諺語卻說:「勿欺人太甚」,乃純粹為修養關係,我們叫他為「涵養工夫」。是中國人之文化,更進一步。
    是以照中國人之眼光看來,凡爾賽和約不僅不公平,而且是粗野,缺乏涵養工夫。假令法國人在戰勝之日,浸染一些道家精神,也就不會硬訂凡爾賽和約,到今天,她的腦袋兒也可以稍稍安枕了。可是法蘭西還是少壯,德國當然也要同樣的幹,沒有一方面覺悟雙方都是愚拙的,而大家想永遠把對方鎮壓在鐵蹄之下。只因克雷孟梭(Clemenceau)沒有讀過道德經,希特勒亦然,致令兩方鬥爭不息,而老莊之徒,袖手作壁上觀,莞爾而笑。
    中國人的和平性情大部分亦為脾氣關係,兼有人類諒解的意義。中國小孩子在街道中毆鬥的事情,還較歐美孩子為少。忝為人民,我們成年人也終鮮爭鬥,少於我們應有之程度,雖然我們尚有不息的內戰。把美國人置於同此弊政之下,在過去二十年中,至少要發生過三十次革命,不是三次。愛爾蘭現在很平靖,因為愛爾蘭曾經艱苦奮鬥;我們目前還在繼續奮鬥,因為我們還沒有奮鬥很夠艱苦。
    中國的內戰實在也夠不上戰爭這個名詞的真意義。內戰從未有任何價值。國民徵兵之義務向非所知,兵士挺身於戰場者是那些窮苦饑寒的人民。
    沒有其他餬口的方法。這樣的兵士從不感興奮於作戰。而軍閥則對戰爭興高采烈。因為他們不致親臨戰場,歷次較大內戰總是大洋鈿操了勝算,儘管讓勝利的大帥在巨炮隆隆聲中威風凜凜的凱旋,內幕還不是托了大洋鈿的福不成。大帥凱旋時的隆隆炮聲乃是一種表示戰爭的聲浪,不失為歷來一貫的典型,因為中國私人間的爭吵或軍閥內戰,都是讓聲浪構成戰爭的原素。人們不大容易在中國目睹戰爭,只可耳聞戰爭,如是而已。著者曾耳聞過二次這樣的戰爭,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廈門,對於耳朵,那是滿足了。通常優勢的軍隊常威嚇退了劣勢軍隊,而在歐美可以延續長時期的戰爭,在中國只消一個月就可以結束了。失敗了的軍閥,根據中國傳統的公平待遇之理想。讓他拿十萬大洋鈿作一次考察實業的歐游,蓋戰勝者洞悉天道循環之三昧,下一次內戰或許尚有借重他的長才的地方,果然,下一次來一個轉局,十之八九你可以瞧見上次戰勝者和上次逃亡的軍閥共坐一車,如同盟兄盟弟。這是中國人涵養工夫的「妙」處,當此際,人民實實在在一無干係。他們痛恨戰爭,永遠的痛恨戰爭,好百姓從來不在中國戰爭,因為「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勵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