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擬想

    質樸這個意思該先明白,因為它是引導我們走進中國之擬想的,與宗教的世界之前導。關於宗教,乃指一個極樂的天堂與一個慘酷的地獄,並實體而生活的鬼神,非為波士頓一神論者(BostonUnitarians)所謂「國天存於汝身」之說,亦非如亞諾德(MatthewArnold)所信之「不可擬人的,無定形的,存在於吾身,圍繞於吾身,主張正義之權力。」之說。
    所謂擬想的世界,並不限於目不識丁之輩有此信仰,聖哲如孔子,亦曾表現某種程度的質樸的擬想,發他論及鬼神,他這樣說:「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可見其說到鬼神,於心甚安,真幾天真可愛,故又說:「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至他的對待鬼神的態度則寧願彼此互不相涉。
    韓愈之為唐代一大文豪,亦為擁護孔教的一大健將,他繼承著孔子這種天真的態度。當他謫居現在的汕頭附近的時候,適有鱷魚為患,他遂寫了一篇聲調掙掙的「祭鱷魚文」,一說鱷魚競受了他這篇優美雄健的文章所感動(因為他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文章能手之一)照他自己的證述,鱷魚從此不復出現於此縣。韓愈之到底誠意的信仰此事與否,殊無益以考究。倘欲發問這個問題,即是誤解了實況,因為他的回答十之八九將為:「吾何以能知其真,然足下卻何以知其非真?」這實在是不可思議論的論調,既承認解決等此問題,非吾人智力所能勝任,倒不如漠視而過之。韓愈之為具有偉大膽識者,而且不是一個迷信人物,因為他是著名的「貶佛骨表」的著者,在這篇文章裡,他勸皇帝勿遣代表去迎佛骨。我想當他執筆寫祭鱷魚文時,一定在暗暗好笑。另有幾位膽識偉大的人物,具有較強的辨理力,像後來的司馬光,他力闢佛教地獄之說,提出一個質問:「為什麼中國未聞佛教學說以前從不夢及地獄之事,但是這樣的辯證方法便不是中國精神的典型。
    對於我印象最深之中國幻想的特型人物,是像「聊齋誌異」等中國文人從幻像抽繹出來的女鬼故事,尤其那些被遺棄而悒鬱以死和屈死的女子的幽靈。她們附著於婢女的身體而申述其怨望於生人;或有已死的情人,復來繾綣,且為之產子。這種故事,充溢著人類的情感,最為中國人所愛讀。因為中國的幽靈,奇妙地酷肖生人,而女性的幽靈更為可愛:她們也有多情善妒的,或至享受著一部分平常人類的生活。
    據此等筆記所描寫,倘有書生孤齋夜讀,遇此等幽靈鬼怪出現,倒不甚可怕。蓋當燈火黯淡欲滅,有生朦朧而入睡,忽聞綢衣悉索聲,亟睜眼視之,則一麗妹,年十六七,慧秀姣媚,光華照人,方睨之而書笑。她們往往為多情熱烈之少女,我蓋深信此等故事而為孤寂書生引以自慰之願望。她也能用種種狡黠手段羅致財帛以助情人之貧乏;也能體貼護侍他的疾病,其溫潤慈和遠過於現代之新式看護。更奇者,她有時還能替他蓄聚金錢,當他作客他方,她復能耐心地為他守候。所以她也能保持貞潔的節操。如此同居戀愛的時期,少者三五日、數星期,至可延長及一世之久,直等她替他生了小孩,孩子又長大成人,應試及第,及榮歸鄉里,則忽失故居所在,但見古墓荒塚,有一穴穿於地下,其中躺已死之母狐。因為此當年所謂麗妹,即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狐仙之一。有則她忽然隱逸,臨去卻還留一短箋,敘敘明她實為一狐狸,但欲享受人生幸福,因來纏綣。今見彼等已能發達,伊深為欣慰,但願彼等恕伊之孟浪,未復致其戀戀不捨之情云云。
    這是中國人擬想的典型,其幻像非若高翔九天之上,而將心上的幻影被以奧妙,予以人類之情感與憂鬱。它具有一種蠱惑性的美點,使人信以為真,不求完全合理,亦不可明確的解釋。中國人之幻想的美質一向未為人所注意,我將於此多譯一段故事,叫做倩娘「離魂記」(見「太常廣記」),系出於唐人手筆。著者固不能確斷此故事之準確性如何,但知此事跡約當紀元六九○年前後,適值武後當政時代。我國之小說,戲劇,和其他文人著作,往往多有類此典型的故事,其內容乃將神異的事跡寫成可信,因其逼肖人類之性質。
    天授三年,清河漲溢,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靜,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貌,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察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抑鬱,宙正深恚恨,托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決別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步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食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
    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
    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今向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顏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既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大驚曰:「倩娘疾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說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舟中,顏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
    家人異之,疾赴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常,秘之,唯親戚間有潛知之者。
    後四十年間,夫妻偕老,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大概宇宙的現象,至今還沒有充分解釋清楚,致頗有餘地以容納這樣的幻想之存在。擬想的正當用途,乃以「美」妝飾這個世界。比方像在道德的領域內,人類智力乃用以轉變這個世界使成為滿足人生的場所;而在藝術的領域內,是用擬想的天才在這個勞苦乏味的世界上撒布一層美的薄幕,使它生動而適合我們的審美的享受。在中國,生活的藝術,與繪畫、詩合而為一。
    十七世紀末期,大文學家李笠翁在他的戲曲「意中緣」裡有這麼兩句:已觀山上畫更看畫中山。
    擬想引用其潛思冥索,將貧愁化入美境,我們讀杜甫詩,此旨最能明顯。
    美可以存在於茅舍中,亦可以存在於蚱蜢,存在於蟬翼中;最稀希處,美亦可以存在於岩石中。世界上只有中國人會孤零零畫一幅峋嶙殘罅的怪破圖,懸諸壁上,欣賞終日而不厭,此等怪破非為威尼斯或浮羅倫斯的雕像,而是不加修飾的白描的藝術,存留著自然形態的粗魯的韻律。我們的審美享受即出自此等藝術中。的確,中國人的心是極端的精細的,幾可以從一顆小小的破卵探索其美質,因為他們總是興奮地從這個悲愁慘苦的世界上攝取最後一分的快樂。一幅孤零崢嶸的怪石,或一頭貓兒密視草蟲的繪畫真是最配中國人胃口的藝術,它們可以讓一般人閒情欣賞,優遊卒歲,雖戰爭爆發於戶外而不顧。從平凡生活中尋求美,是中國的擬想之價值,真和華滋華斯(WOrdsworth)一樣。華滋華斯為英國一切詩人中最富於中國精神者。明末學者蕭士瑋,在雨點中也感到了美,他在筆記中說:人倘在雨點中久立而不去,可以體味出一種美的感覺來。這樣的說法即為一脫通行之筆記體裁。但這不僅是文學的要旨,亦為人生的要旨。

《勵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