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凱男坐在她的梳妝台前,卷她的頭髮,下午兩點半。對她的頭髮她有點生氣。問題出在她有一張長臉型、寬輪廓、明晰、黑眉和大眼睛。她留短髮,整個向後梳。梅玲的長髮曲捲披肩,配上圓圓的小臉非常合適。凱男盡力使她的頭髮向後梳攏,但是似乎僅僅強調了她的臉型。如果博雅肯勸她和教她在耳後弄上幾小撮卷髮,一定非常合適。但是博雅不在意,而她又不像羅娜和梅玲懂得女性打扮的要訣,不知如何做才好。她站在落地鏡前面,顯得比以往更高了些。
  博雅回來,仍在想著梅玲,不知道要如何瞭解她。對於太太他有種犯罪般的異樣感覺,以往他從八大胡同的風化場合回來,從來沒有歉疚,這股感覺對於他來說很陌生。他也沒做什麼,只不過帶梅玲去看祖祠,和她略微調情一番,但是在他心目中已經和她做愛了,而似乎他實際上如同已經和她做愛了。他對梅玲的著迷,自己也覺意外。
  「你回來了。」凱男表現出驚喜的樣子。
  「嗯,梅玲要去看紅玉的畫像,她十分感動呢。」
  凱男丟下髮梳,走向椅子,拾起一份雜誌卻不打算翻閱。「你真以為她對我們的家庭真的那麼有興趣?她既不同宗也非親戚。」
  「我怎麼知道呢?我想羅娜舅媽告訴過她紅玉的羅曼史,她想親自看看。」
  「她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她是羅娜的客人。我只知道她的姓氏和名字。」
  「她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我不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也許她和我們一塊去。」
  凱男抬起頭看看博雅。「你真以為她那麼無依無靠嗎?沒有家的女子通常會自己照顧自己。」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家?」
  「她有沒有家不干我的事。」凱男壓住了火氣說,「不過一個人好客是有限度的,我們要去南方,等我們走了後,她能和羅娜住在這座花園裡,愛住多久就多久。但是我不願和那個女人一道出門。」
  博雅發火了:「你不願意?喔,我願意。」
  博雅是個冷酷的丈夫,凱男不輕易對他人屈服,但是博雅瞧不起她,她似乎沒有力量反抗。她希望他動手打人,她好指責他,但是他始終保持冷靜自若的態度,那才更加氣人呢。
  凱男站起身,很生氣地走出房間。博雅回來,因為他感到歉疚,又相信不久就可自由了。但是凱男的話激怒了他,他說話就顯現出唐突、優越的態度來。
  凱男的心情就像一位幽怨的少婦,在結婚三四年後,才發覺她的婚姻失敗了。她嫁給博雅,當時在國立北京大學女子群中是一項大的勝利。博雅和她都在北大讀書,博雅課業並不傑出。過去兩年他曾在西部的清華大學讀書,後來改變主意,改讀北大完成了學業。北大的學生較窮,而且通常年紀較大些,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是鄉下學校的老師或校長了,並已結婚生子。博雅身為「親王園」主之孫,既年輕又瀟灑,相貌堂堂,在學生當中非常突出,被女同學們看做白馬王子。凱男是籃球隊員,她美好的身材吸引了博雅。最後一學期,簡短的戀愛後兩人就結婚了。博雅選上她有幾點理由:第一,因為這段時間的理想,是找一個高大、健康的女性,他自己也很高;第二,凱男課業並不很好,人卻很活潑,很愉快,參加不少活動;第三,她名叫「凱男」,包含有「向男性挑戰」的意味,也吸引了博雅。他需一位能和他肩並肩工作的妻子,這是他年輕時代理想主義的一部分,凱男在適當的時期到來,正合乎他的理想。最後,最主要的理由是,凱男憑著現實的本能,博雅追她,她也追博雅。追逐時期她無拘無束,毫不忌諱什麼,博雅還以為這是真正現代化的象徵。所以他向她求婚,她就拒絕了別人而接受了他。這是很輕鬆的決定,她的女友們都說她「挖到了金礦」。當時,博雅的祖父姚老太爺還健在,當博雅請求他時,他說:「我同意。她是一個強壯、健康的女孩。大屁股表示多孩子——強壯、健康的孩子。我們的民族必須健壯,你看西方國家,他們的女人多健康,多自由!」
  儘管姚老太爺曾這麼預測過,他們卻沒有生孩子。幾個月後,丈夫和妻子雙方都發現對方個性強,通常都是女人屈服的多。在他的珊瑚姑姑死後,博雅抽上了日本鴉片,變得非常疲憊。凱男對他妥善照顧,有一段時期博雅再度對她溫柔。幾乎是不知不覺中,當他好了以後又冷淡下來,凱男不懂何以他還不滿意。她盡量注意穿著,但博雅似乎愈來愈疏遠了。他朋友很多,常和他們出去,他喝酒時曾愛上一名名伶艾雲,凱男視之為富家子弟的自然現象。通常他回來時,聞起來有酒味。他是紙牌、麻將、划拳的高手,有許多風流韻事而不只告訴太太的那些而已。他陪老學者們逛風化區,回到家,不太愛說話,只管讀藝術、詩以及他祖父書齋的珍本,一直讀到凌晨。在他空閒時,他就研究顧炎武一百二十卷《天下郡國利病書》。這是受了北京地學測量會會長的影響,自他畢業後曾和此機構接觸過兩年。會長是留英的地學家,也是傑出的學者,以研究現代戰爭的武器為嗜好。在他的影響下,博雅變成自己所謂的「戰略家」,他曾研究歷史上的戰役,但是家境富裕,從來不需要在雜誌上發表著作。他多才多藝,同時他也彈鋼琴,還記了不少的曲子。
  凱男過著社交女主人的生活,以宴會來補償失歡於丈夫的失落感,並繼續享用她嫁入姚家所得的財富。在這期間,博雅變得粗魯蠻橫,常常對她說粗話:「你和你那批討厭的珠寶,以及你那些勢利的朋友!你的女性主義和女權呢?還叫凱男呢!」但是凱男已經到達不在乎他辱罵的境界,在她的豪富女友間仍談笑風生。顧慮到她的身份,她為要留指甲而放棄了運動,她對漂白軟化皮膚非常有興趣,也做得很成功。只有在最近,自從北平淪陷後,她才開始感到寂寞和無聊。這裡不再舉行宴會,她大部分的朋友也已離開城市。他們的汽車被馮舅公所謂的「當局」接管了,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要博雅帶她去上海的原因。
  但是博雅很清楚,何以他對太太不滿意。他有一度發現,他的神仙般祖父料錯了,凱男不但沒有生下孩子,而壯女人值得娶的理論也完全粉碎了。他發現,一個在校園操場上吸引他的女運動員,並非就是理想的妻子和伴侶。她甚至不會烹飪和管家,因為她的大學教育並沒提供這些。博雅對他個人的外表和研究很拘泥,凱男卻很邋遢,把東西亂丟,她顯示出對他心愛的古董和藝術珍品一點感情都沒有。當他開始去結交八大胡同裡文靜、溫柔、優雅的女性,他就開始改變了對女性的理想。他對凱男的一身肌肉感到厭煩。現在他相信運動對女性不好,因為那將會使她們失去女人味,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是。運動使女人肌肉硬化,發音變粗,而且他感覺似乎還鈍化了神經末梢,使她腦袋變笨了。身心似乎是渾然一體的,在粗劣的身體內不可能存有細緻的心靈。這個信念是基於他和八大胡同的風塵女子接觸的結果,那兒建立的招待和追求首要信條就是要文雅與香氣。他對太太起了反感,也開始討厭所有高大的女人,而喜歡嬌小玲瓏的尤物。
  八大胡同往往使丈夫和妻子間的爭吵變為不必要的,但是也使他們不必和好。博雅並不詛咒自己,也不原諒自己去那兒。他接受的只是一個事實,他和太太合不來。他優雅的本性和情意使他需要理想的女人,需要的是身心合一,這是他本能上的要求。他不像一般好丈夫,願意接受次等貨,只因為已經娶了一個女人,就得好好待她。但是他外邊的風流事必然損及了夫妻間的愛泉,自從他虛擲了他和女人間的愛情——保存精力才能滋生快樂的婚姻。
  他對女性的理想一旦改變,他太太的性格也產生變化了。凱男接受了新的安排,不願意去冒離婚的險,博雅也看出她性格的改變,可見她的大學教育全是謊言。結婚頭一年她還假裝跟著他,討論書本和政治。現在她什麼書都不讀,除了書報和電影雜誌。她自己也承認不害臊,為自己的社交地位、珠寶飾物,以及有機會對賓客炫耀大宅院而自滿。當博雅想起她女權化的名字,就不覺大笑,厭惡也就化為輕視了。由於他是個情緒平衡的人,不愛動粗,他通常把一種冷淡和譏諷態度,在言談中表露出來,更令人生氣。
  他坐不住,是發現另一項逃避的方法。北大的影響深植在他身上,而與他心智的發展大有關聯。他曾在最好的教授門下修過中國文字。北大仍有許多全國聞名的學者,還有一座最好的圖書館。但是它那不可言喻的自由氣氛與學術自由更使他心智成長,造成獨有自我的傾向。有的學生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公立招待所,過的是富裕、多變、自由的生活。學校有許多組織,部分是文藝性的,部分則是政治性的,還有學生和教授們發表作品的刊物。這些雜誌上的討論題目有些時候會帶到課堂。在戰爭前幾年,北平生活在日本人不斷侵略的陰影中,有人成立了「察哈爾—河北政治會」的半自治組織,避免日本和中央政府之間的直接衝突,國事很自然地佔據了學生們的主要心思。博雅喜歡晚上到煤山東邊的馬勝圍場去聽激烈的政治討論,那兒有保守派,也有激進派,有人主張立即宣戰,也有人贊同拖時間的政策,有人懷疑蔣介石是否在備戰,也有人相信蔣氏才是帶領中國度過艱險的唯一領袖。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仍有很大歧見,而國民黨者之間,又有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之分,後者則被左派人士稱為「法西斯黨」。戰前就在左派和右派學生的熱烈討論下,「焦土政策」被大家仔細權衡輕重,而博雅自己的戰略也初步形成了。
  博雅並沒加入任何黨派,但是他卻極其崇拜蔣介石,隨著戰事發展,更逐漸變為偶像般崇拜。他的分析力使他能看到多年以後的事情,而省略一般人在意的小節。他搜集所有有關蔣介石的資料,觀察研究並分析他。他由內戰時期開始研究蔣氏的成就,看他擊潰、壓服、打擊實力雄厚的軍閥,最後全國統一復興,一直研究到這場抵禦外侮的戰爭。他開始看出舊文化和古典傳統對蔣氏的影響。博雅具有分析的史家心智,像許多史學家一樣,對主宰整個發展階段的英雄人物深深著迷。所以他閱讀所有蔣氏的著作,而愈研究現階段當代史,心中愈佩服蔣氏。他從不加入國民黨,討厭行動或者說由於他家境的關係根本不需要行動,但是他把心靈當作是一面鏡子,照出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和動作。他的心靈也很藝術化,用自己的註釋來增添觀察的色彩。他對蔣氏的印象(他從未見過),一天天美化和加強,簡直就像一位大雕刻家指縫指向泥土雕像,愈來愈壯,愈來愈美了。
  但是在愛情和政治之間,博雅有許多事做,完全和他的太太背道而馳。他不休的心靈在美女聲色和純理智的政治興趣中來回搖擺,兩者似乎有相互補償作用。他喜歡井然有序,也見過家庭幸福的婚姻,例如他的阿非叔和寶芳,還有他木蘭姑姑和莫愁,這些印象始終留在腦海裡。他的迷戀梅玲似乎對他也不比尋常,他不知道一個人和他自己的太太戀愛是什麼樣子。
  今天下午和梅玲見面使他更快樂些。他知道自己當真地要拋棄自己妻子的想法,實在很自私,但是他的憤世主義使他相信,自私是人類所有行動的原動力。
  那天晚上,他如約去看梅玲,看到她和馮健十分親善地在一起,覺得很好玩。他的自尊心不使自己感到吃醋,因為她曾經告訴過他對馮健的看法,而她一邊說話還一邊偷眼看他呢。和大家坐在牌桌上時,梅玲不隨便賣弄風情。博雅碰觸梅玲的腳,但是她沒有反應。然而她低著頭看牌,慢慢合閉眼皮,靜觀四周的動靜。當大家笑時,她也笑,彷彿要遮掩隱藏的念頭。有時候一片死寂,但是對博雅而言,每個動靜似乎都表示他們之間相互地秘密瞭解。
  春明堂之行和梅玲的談話,已經迷住了博雅。他決定和她示愛。第二天下午,博雅再一次去找梅玲,並邀她外出散步,也邀羅娜和他們同行,因為不求她似乎不太好,她同意了。他們穿過了西邊的月形拱門,來到通往桃園的假山邊。秋風漸涼,桃樹已落下葉子。梅玲說她覺得冷,她必須回去添件毛衣。
  「我去替你拿,」羅娜笑著說,「你們在這裡等我。」她快樂地看著博雅和梅玲說。
  梅玲和博雅留在那兒。當博雅注視她時,她連忙轉頭,彷彿很不好意思。她穿著低跟的中國絲拖鞋,靜靜地站著,博雅激動地走來走去,石道上只聽到他那雙外國皮鞋的響聲。不久,一個女僕拿件毛衣給梅玲,她說少奶奶有一些針線活兒要做,請他們自己去。
  「怎樣嘛?」梅玲十分窘迫地說,「我們要不要去?」
  「告訴少奶奶我們很快回來。」博雅對女僕說。他轉向梅玲,幫她穿上毛衣。這是件深棕色的大針毛衣,僅及腰部。梅玲把下擺扣上,在和風中甩甩卷髮。他的注視使她不自在,緊張加深了眼睛的斜視,但是並不覺得礙眼,反倒替她的面孔增添了一份異樣的迷人,正如稍微的南方口音更加深了她聲音的魅力。這件棕色毛衣,如此簡單的顏色,強調了她的纖腰,也襯出她美好的身段。
  「好啦?」博雅說,他沒有更好的話說,轉身扶著她穿過花園。他曾希望有這種機會和她單獨談話,他也相信羅娜是有意離開他們。
  「博雅,」梅玲說,「真奇怪,由於這場戰爭我在這遇見你……我的唯一遺憾是我們相見太晚了。」這是對新朋友的客套話。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也許不該這麼說,因此也就包含特別的意義。
  「是啊,可惜我們沒有早一點相識。也許這也不太晚。」她的眼光和他的相迎。
  他們走緩下來。梅玲有些不好意思,開始沿路摘著花葉。
  「你為什麼這樣摧殘花葉呢?這會使人夭壽的。」
  「我正喜歡這樣,這真的會縮短人的壽命嗎?」梅玲嬉笑地問。
  「不,這只是一種說法,你愛摘多少就多少,我不在乎。」
  幾步外有一株盛開的大木蘭花,梅玲好玩的衝動,跑上去折下三四枝小枝,一枝接一枝,當她聽到樹枝劈啪響聲,不覺大笑。博雅也跟著笑。
  「這!」她把木蘭花交給他,「這會縮短我幾年的壽命?」
  「別這麼說——我只是開個玩笑。」他引用一句詩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梅玲立刻明瞭這是一句影射青春和愛情的詩句,她撅撅嘴。「這些花我要怎麼辦?」她說。
  「我會替你拿著。」
  「我想我真做錯了,」梅玲懊悔地說,她的臉色也變了。「我不該這樣……沒有人曾教過我別這樣……女人做的事情沒有一樣是對的。」她悲傷地說。
  她嬉笑的心情迅速轉為認真。
  「你怎麼說這種話呢?」博雅困惑地說。
  「你不認為這是事實?女孩子家所做的每件事都不對。」
  「為什麼呢?」
  「比方說,我和你在這裡約會,我想是錯的,人們通常指責女方。」
  「我不相信這點。」博雅熱心地否認。
  「你從來沒當過女孩子。」
  傷心的表情消逝,她又恢復活潑的態度。他們繼續穿過庭院,進入池塘前邊的「微香齋」,然後順著封閉的通道,來到有覆蓋的小徑。博雅指出,渠道由這裡向南彎曲,他們其實是站在跨水的有頂橋面上。梅玲在木板上踹腳,因吱吱發響而大笑,她又俯身看水,伸出舌頭來。她那天真的興致和頑皮的笑容使博雅覺得很有趣。她的眼睛更加明亮了,笑容更純真了,聲音也更清脆了。博雅曾看過她快樂,也曾看過她臉罩哀思,但是卻從來沒見過她如此高興、如此快活過。
  他們走出了有頂的橋面,梅玲輕步跑上土墩的台階。博雅跟在後面,看她慢慢喘氣,並用愉快充滿挑戰的眼神回頭望他。跟上去,他抓住她的手說:「我抓到你了。」
  「但是我並沒跑,你不是在追我吧?」
  「我是……」
  不等他說完,她就抽回雙手,跑下土墩的北側。石階又窄又彎,左轉右彎的,她一下子就不見了。博雅腳步放慢,走到一個通往洞穴的岔路口。他止步聆聽後,又沿台階直走下去。剛走到底處,梅玲突然在他身後暗道的盡頭爆出一陣大笑。博雅一轉身,她又不見了。洞穴中走道只有十一二尺長,博雅折回台階上,在另一端準備迎她。他剛走近,突然看見她大叫一聲衝出來,跑上台階,她踉蹌了一下,掉下一隻拖鞋,但她仍往前跑,博雅拾起她的絲鞋,握著戰利品,似勝利者般向她走去。
  她用一隻腳站著,一半靠著岩石。
  「看我沒收了什麼?」博雅說。
  「請你,」梅玲要求,「還我拖鞋!」
  「但要依我條件。」
  「什麼條件?」
  「把腳伸出來給我,我幫你穿上。」
  「喏!」梅玲伸出她的玉足說。修長、豐盈,曲線真美,博雅跪下握住她的腳。他正在為她穿鞋,附近有腳步經過聲。「噓!」梅玲蹲下身,「以免有人看見我們。」她耳語說。她帶著戲謔的笑容,身子往下滑,背部抵著石塊。他們採取這種奇怪的姿態,靜靜地待在那兒,直到腳步聲越過土墩。梅玲的小臉上有一種孩子氣的恐懼和十分好玩的表情。當這腳步聲完全消失,博雅說:「坐在地上吧,蠻乾淨的。你今天為什麼這樣高興?」
  午後的太陽完全照映在她臉龐上,她把頭靠在身後的岩石上。「在我一生當中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她說。
  「我很高興。」
  「愛情、歡笑、生活,在一個人一生中並不能常有真正快樂。」
  剛才博雅完全被梅玲的笑聲所迷惑。現在她的臉上瞬間又顯現出懶洋洋的神色,掩飾了輕浮的表情。
  「梅玲,你會不會對我好?我從來沒遇過像你這樣的女孩,你有一些我不瞭解的氣質。何以你說女孩子家所做的每件事都不對呢?」
  「不是嗎?」
  「我不知道,你憑什麼這樣說呢?」
  「憑我的經驗。」梅玲緩緩地回答。
  「什麼經驗?」
  她眨起密密的睫毛,用挑戰般的眼神望著博雅的眼睛,然後她緩慢垂下雙眼,靜默不語,午後的陽光映在她脆弱的小臉上,使她看起來又清新又嬌柔。
  「梅玲,談談你自己吧,我想多瞭解你。」
  「談我自己?」
  「你是什麼人?你的雙親呢?」
  「喔,我是梅玲,我姓崔。」
  「我知道,我是指你的身世。」
  「沒什麼好說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
  「別這樣神秘兮兮。你爸媽是誰?」
  「我沒有爸媽。」
  「你怎麼認識羅娜的?她是你的同學?」
  「不,我從未上過學校,除了一段很短的時間。」
  「你不告訴我,羅娜也不告訴我。我曾告訴過你我家的一切,或者全告訴你了,而你卻不告訴我有關你的。」
  「我的身世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
  「是的,它是……十分重要。梅玲,我們能做好朋友,真真正正的朋友嗎?」
  梅玲轉頭向矮花樹,手指一片片拔著干葉子。博雅還在等她答話,她向後甩一下頭髮,似乎專心在整理髮絲,這個舉止使她胸部的曲線更顯出了。這迷人的姿態使博雅更想知道這個女人的秘密。四周靜悄悄,只有小鳥偶然輕唱幾聲,她臉上泛出紅潮,帶著困惑和發窘的神色。她迅速抬眼看他說:「嗯,什麼?」展露出一個打算被愛的女人的微笑,「你想知道我哪些呢?」
  「我必須瞭解你更多些。你有父母,你總該不會像仙女般,由天上掉下來吧?你是嗎?」梅玲折下一根干樹枝,她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抖,臉上表情有些猶豫,彷彿她要傾訴一項秘密。「喔,我的父親是一個軍閥……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崔是我母親的姓。」
  「你在說神話故事?」
  「隨你怎麼想。我父親拋棄了我的母親,我們在貧窮中生活。我十七歲時母親就死了……」她突然停住。
  「喔,再說下去嘛。」
  「就在差不多那時候,我父親遭人暗殺。」
  「被暗殺!誰幹的?」
  「我不能告訴,你會知道太多了。很多人恨他,他曾殺過太多人。」
  「你似乎對你父親沒有感情。」
  「一點都沒有,何以我該有呢?……這些夠了吧?」
  「不夠,告訴我更多些。」
  「然後剩下我孤單一人,某人愛上了我……噢,我經歷的事情太傳奇了,你不會相信我的。」
  「我相信一點,像你這般年輕美麗的女孩孤單活在世上,一定會有很多奇遇。」
  「博雅兄,你覺得我吃過各種苦嗎?」
  「我不覺得,看你不像。你今年幾歲?」
  「二十五歲。」梅玲頓一下,緊望著他,然後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結過婚呢?」
  博雅停了半晌才說:「那將使你更為迷人,有人要娶你,我毫不驚奇。」
  「他供給我把我送進學校,他也常來看我,直到我被開除,你感興趣嗎?」
  「繼續說,然後怎麼樣?」
  「然後那就是地獄!他的父親介入我們之間,我嫁給他並未經他父親的認可。起初我們是快樂的,只有幾個月時光……他是一家輪船公司買辦的兒子,他的父親發現我是誰。他恨我父親,因為我父親曾使他入獄,他花了十萬塊才保住性命。他想報復,算在我身上,但是我又能做什麼呢?一個孤單在世的少女又能怎麼辦呢?這老頭永不憐憫。我是個傻瓜,如此而已。」
  「是他暗殺你父親的?」
  「不是,另有其人。我父親樹敵太多。」
  「兇手有沒有受審?」
  「沒有,輿論支持他,你不會相信我父親竟為日本人工作,你會嗎?」
  「但你沒告訴我你父親是誰。」
  「是的,我想我是瘋了……反正對我也無關緊要,這是很複雜的。我從不關心我的父親,我母親恨他,但是我公公卻推到我身上,叫我『漢奸種』。我要不要為我父親辯護呢?他起先氣他兒子,因為他恨我,然後他又改變心意,叫他兒子把我帶回他家,否則要脫離父子關係。我去了,一連幾個星期被關在我丈夫家,我確定他的目的是逼我自殺。我不能見到我丈夫,自己哭著入夢……直到他的母親可憐我,向老頭子說:『即使她的父親不對,不管怎樣現在人也死了,何必責怪在他女兒身上呢?如果你不喜歡蓮兒,適當的法子是送走她,叫我們的兒子再娶一個……』」
  「蓮兒?」
  「喔,那是我的名字,後來我改名了。那老太太好心腸。是的,她是個佛教徒,她對丈夫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最好少作孽——神明有眼的。」
  「後來呢?」
  「喔,他的父親鼓勵他再娶,他也做了。我算什麼呢?非牛非馬,非妻非妾……這位新婦嫉妒心很強。那時候我對丈夫已失敬意,我不在乎了。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因此有一天,我婆婆在傍晚走進我的房門,送給我一個紙包說:『蓮兒,自從你來到我們家,我從未有過一刻的平安。但是男人的心狠毒,他們不會聽我的話,把這個帶著,裡面有六百元,自己想辦法,離開本市,到別的地方去,我來對付他們父子倆,叫他們別再打擾你……』」
  梅玲的話語在此打住。然後她一面擦拭眼睛一面慢慢地說:「在這世界上善心的人士很多,如果不是那位老太太,我也許已經死了。」一個寧靜的表情掠過她年輕的面孔,一切受折磨的痕跡都消失了。
  博雅望著她,顯得很意外。「看到你,絕對想不到你有這些遭遇。後來你怎麼辦呢?」
  「我告訴你夠多了,別再多問我了。」
  博雅靠近些,握住她的手,她也捏了捏他的,使他神經興奮起來。
  「別告訴任何人。」梅玲說。
  博雅又靠緊些,兩人的手緊握在一起,梅玲非常靜默。博雅接著撫弄她的髮絲,她仍未說話,她的眼睛望著地面,胸部微微起伏。他用雙手捧起她的臉龐,捧到面前,發現她眼中充滿熾烈的感情。
  「梅玲,這就是我們的愛情。」他說。
  他吻了她,她也回報以激情的熱吻。他感到被她溫暖的雙臂環抱著。
  「我始終在尋求愛情,」他說,「就是這種愛。不管離婚或已婚並不重要,我稱它為一個姻緣,一種兩個人連結在一起,肉體和靈魂——你知道我的意思……兩者似乎已融合一體,你分不出哪個是哪個了,就是這樣。」
  梅玲一動也不動。
  「你不說話?」
  「我只是高興……我什麼也不想說。」
  「我也高興。」
  他們這樣躺了兩三分鐘,博雅說:「蓮兒……蓮兒,我喜歡這名字。」
  「別這樣叫我。」
  「為什麼呢?」
  「這是我童年的名字……或者你能這樣叫我,但是只能我們在一塊兒,沒別人時,這使我想起了我媽。」
  「好的,蓮兒。」他們一起大笑。
  「我該叫你什麼呢?」梅玲問。
  「就叫我博雅,我的俊丫頭。」
  「怎麼這樣叫我呢?」
  「我不知道,北京的說法。」「丫頭」意思是婢女,博雅稱她「美麗的婢女」。
  「噢!」梅玲天真地點點頭,這是她某方面單純的表現,「為什麼相同的字可以用來罵人,也可以表示親密?」
  「這就像是:如果你愛一個人,你能叫她任何名字,讓她聽來仍很甜蜜。」
  「為什麼我們說俊丫頭,而不說美丫頭呢?」
  「美就是美,俊卻意味著『美麗和聰明』,我不知道丫頭為什麼會比太太漂亮機靈,但事實如此。」
  對「太太」一詞,梅玲變了臉色,她沉默下來。
  「你在想什麼?」博雅問她。
  梅玲悲傷地開口了:「社會永遠站在妻子這一方,一個聰明的女人永遠有錯。但一個女人對她的聰明又能做什麼呢?社會決不責怪一個一再有外遇的男人,他們稱之找樂子。但是女孩子戀愛呢?婚姻對女人較男人重要,因為受婚事影響一生,她甚至不能尋樂。假如她婚姻不幸——她又能怎麼辦呢?她要裝聾作啞,忍受下去嗎?如果她有韻事,社會又會怎麼說?假設有人發現我們在這——誰知道是你追我,還是我追你?但是人們責備的是我,不是你,同時我又錯了。」
  當她說出這段十分意外的見解時,博雅的眼睛緊緊地望著她,但決非不悅。
  「為什麼你說又錯了?你過去曾做錯過嗎?」
  「那與你無關,」梅玲回答說,「就連那次婚姻,大家都說是我勾引這年輕的兒子,不是他勾引我。他的家人怪我嫁入父親的仇家——那是『無恥』——或者如他父親所說的,是『漢奸種』。老頭子常說,他家前世欠了我家的債。你信不信一個人的罪報應在兒子身上?」
  「我不知道。我想,因為我們血液中含有先人的,我們都為先人的作為而受難。」
  博雅抓起梅玲的手,在午後的陽光下欣賞她的手臂上精細的血管,以及若隱若現的汗毛。
  「我真心愛你,梅玲。」博雅說。
  「蓮兒。」梅玲快樂地糾正。「你以前曾愛過其他女人嗎?」
  「不曾,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漂亮的面孔很多,但不久就看厭了。你知道,我有個觀念,漂亮的女人天生較笨,聰明的女人外貌又令人討厭,太聰明,太骨感,太不舒服了。這些都使男人無法休息。」
  梅玲快活地聽他的女人論。「我是心智愚笨還是外貌討厭?哪一種?」她呵呵笑著說。
  「梅玲——蓮兒——我是在談其他的女人。」博雅笑了。
  「我不要恭維,請坦白地告訴我,非常坦白地。你喜歡我哪一點?我希望這是永遠的,永遠不變,我要盡一切討好你。告訴我,我是哪一類——愚笨或討厭?」
  「我無法分析你。你看來如此年輕、清新,但是你卻有這麼多遭遇,你當然不討厭。」
  「謝謝你。」
  「你也不可能愚笨。」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聰明的女孩為什麼討人厭嗎?」
  「為什麼?」梅玲說。
  「聰明的女孩太多話了,她的鋒芒畢露,使男人不舒服。」
  「一個女孩要討男人歡心一定很難。」梅玲似乎嚇壞了。
  「但是這兒有位完美的女人,她的智慧同時外露和內斂,那就是你,你既興奮又安靜。」
  「噢,博雅!」梅玲喃喃說,「我不能讓你失望,我真怕。你很難侍候嗎?我要竭力討你歡心。如果你要我,我願當你的情婦。」
  博雅望著她悅人的顏容說:「你認為一個女人可以既做妻子又做情婦嗎?」
  「怎麼?」
  「妻就是妻,她持有一張超越你的結婚證書,她是受到保護的,她不在乎,她是某某太太。像凱男,她是社交界的姚太太,那是她所感興趣的。情婦可說沒這種利益,因此她會盡力討男人歡心,你能想像一個太太像情婦般,愛人和被愛嗎?你聽說過一句成語『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嗎?」
  梅玲笑著說:「我要記住,我是不是在偷你?」
  「你知道我不愛凱男,她比你更明白。」
  「我是否真把你偷來了?如果是,我很高興。你打算怎麼辦?」
  「你知道她一直想去上海。」
  「你能帶我去?她會不會反對?」
  「她不是已經反對你留在這兒了嗎?這不是問題。」
  「那是什麼呢?」
  「她要回娘家,這樣最好。她很不幸和不快樂,我對她冷淡和殘酷。」
  梅玲專心聽,想像著自己和他一起生活。「你肯不肯帶我去?只要有了你,是偷,是妾,是妻,對我都一樣。」
  博雅愁容滿面,他沒有答話。
  「博雅,我自由自在,孤單一身,我願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只要愛你就好了。」
  「你願意?你知道,現在是戰時。」
  「我跟你到天涯海角。」
  「真的?」博雅緊盯著她看,彷彿想瞭解這女孩子,她的身世對他而言仍有半數未揭。「告訴我你的一切。」
  「為什麼需要我告訴你一切呢?」
  「因為我愛你。」
  「我告訴你的已比任何人多了。」
  梅玲臉上也出現陰霾。
  「噢,喔。我想這些夠了,我愛的就是你這個人。」
  梅玲說:「你告訴女傭人,我們馬上回去,現在太陽快下山了。」
  博雅扶她起來。「來吧。」他說。
  他扶她穿過果園,回到她的庭院,手臂環著她的纖腰。還沒到月形拱門,兩人慢慢逛,他有股奇怪的感覺,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他知道他今天是存心來向她求愛的,輕鬆和勝利感,使他滿面通紅。
  「今晚你來不來我們的庭院?」梅玲此刻非常平靜地問。
  「我要來,只來看你而已。但是假如我們希望一塊去南方,一定要做得自然些。」
  「這真像做小偷。噢,我喜歡偷你的感覺,沒有人知道。」她靠近他耳語。
  「你打不打算讓羅娜知道?」博雅問。
  「不!」梅玲堅定地說。
  「你並不傻。」博雅說。
  「我將不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必須完全保密,我們自己的秘密,直到我們到了上海。」
  博雅感覺當時當地就想偷梅玲了,然而卻被他的女人論所保護住了。「偷不著」會更刺激些,他喜歡這樣,他期盼一段心醉的時光。

《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