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說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個小小的機會當中牽連在一起。雖然老彭比較老些,但她對這位獨居的好人沒什麼好害怕的,他簡直就是文天祥所謂「正氣」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義事告訴了梅玲,且以最摯誠的感情談到他。老彭四十五歲,她二十五歲,足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了。他充滿了慈愛、敬重和溫暖的氣息,也不知什麼原因他總使梅玲覺得善良、高貴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覺得自己渺小、卑賤,就像是一個「罪惡的女子」,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問。
  梅玲一直還不知道老彭是個禪宗佛教徒,後來才知道,也許他不算是個嚴格的佛門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雞。禪宗是佛教中的一門教派,可說是印度教和中國道教哲學的特殊產物,類似像基督教的貴格教派,不太重視形體、組織和僧侶制度,但那些都比較重視內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紀天祖死後,為了不讓它成為一種組織,所以沒有指定繼承人,連「使徒傳統」的法衣和化緣缽子也不傳下去,他們強調內在精神的沉思和修養,比貴格派更進一步,不單是輕視教儀,連經典也不放在眼裡,他們不採取冗長的辯論和形而上學的解釋,卻愛用四行押韻的「偈語」,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啟發真理,卻不清楚加以證明,在沉思後的所謂「頓悟」中,一個人的覺醒會隨著他對生命法則的剎那見解而產生,因此他們卻願過著勤奮、節儉、仁民愛物卻藉藉無名的生活。
  在不熟悉的環境下,梅玲無法安眠,她聽見老彭在扶手椅上打鼾,椅子的鋼絲也在吱吱作響。梅玲總以為他醒了,後來又發出沉重的打鼾聲,她終於矇矓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彭起得很早,昨晚他穿著鞋襪一起睡,天亮了就睡不著了。他發現女客還在臥室熟睡當中,躡手躡腳地走動,不敢吵醒她,叫傭人輕輕地端來熱水,靜悄悄地洗漱了一番,然後點根煙,靜坐默想著。到了七點三十分梅玲還未醒來,他等不耐煩了,就自己先吃下熱稀飯,他看到很多日本兵在東四牌樓附近和哈德門街走動,他買了幾根油條,心想梅玲可能喜歡當早飯吃。
  他一進房,聽到梅玲房裡有動靜,就重重咳了幾聲。
  「你已起來啦?」她說道。「什麼時間了?」
  「九點左右了。」老彭道。
  「那我得起來了。」
  「這兒還有熱水。」老彭叫道,「這裡很冷。你要出來洗嗎?」
  梅玲把黑棉袍穿好出來。
  「那邊有熱水,這邊是暖爐,你睡得好嗎?」老彭指著一邊說。
  「很好。你呢?」
  「我睡得很好,我已經起床三個鐘頭了。」
  梅玲開始漱洗。
  「今天好像有點不對。」老彭說。「哈德門街有不少日本軍,一定有事要發生了。」
  她梳好了頭髮,傭人也從外面進來,對老彭說:「外面有人找你。」
  「什麼樣的人?」
  「身穿一件藍衣的人,他說一定要和你說話。」
  於是老彭出去,認出那個人是他在裘奶奶家見過的一個傭人。那個人站在門口不肯進屋,只在院子裡和他說了幾句:今天早上有兩個同志被捕,裘奶奶躲起來了。她勸他到別處去躲藏,必要時甚至由某一個大門出城去,衛兵認識她,只要說出暗號。但他靠近城門時要小心,如日本人出現時就危險了。
  「快點,時間不多了,街上兵很多。」那人說完就離開了,老彭心事重重地進屋去了。
  「是不是博雅派來的?」梅玲問道,手上還拿著梳子。
  「不是。」老彭回答。「你最好快點,我買了幾根油條。」
  梅玲坐下來吃,老彭在臥房收拾,打了一個藍包袱,然後說:「有壞消息。這裡危險,日本人來搜索游擊隊和他們的朋友了。他們隨時會來,這邊不能久留,我要出城去了,你馬上回博雅家吧。」
  「我不能回去。」
  「那裡比這兒安全。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回南方去嗎?」
  「是的,但他要四五天才去呀!我不能久在那兒,」梅玲說,「日本人會再去的。」
  老彭不瞭解。
  「但是你留在那兒將近一個月了呀!」
  「現在不同了,你要上那兒去呢?」
  老彭透過大眼鏡望著她。「我要向南走。」
  「喔,彭大叔,讓我和你一起走,我們在上海同他碰面。你是不是要去上海?」
  「我不肯定。」老彭打量著說。「崔小姐,這樣又危險又辛苦。我的行程是先混出城,走陸路,一路上可沒軟床喲,你沒嘗過那種滋味。我們要走好幾天,你能走嗎?到了保定府才能搭火車。」
  「我可以走。」
  「你不能等博雅為你準備妥當嗎?你先住旅舍。」
  「不,他們會搜旅舍的。」
  老彭不知為何梅玲怕回博雅家,其中一定有原因,他看出她憂心忡忡的臉色,意志也很堅定。如果帶她走,就要把她送到上海才行,但是他又不是一個習慣為自己打算的人,為了好友博雅,他不能躲避這件事,幾天以後,他才知道梅玲出奔的道理。
  「你不去向博雅告別?」
  「不,不去。」
  「那我們捎個信給他。」
  「我太激動,無法寫出來。」
  「那我們派人去一趟,現在把皮箱收好,別管那條毯子了,你身上有錢?」
  「我有五百元現金。」
  「夠了,我們到路上再買需要品。」
  幾分鐘處理完後,老彭給了傭人一百元,告訴他要走了,不知何時回來,如有人找主人,就說主人不在城裡。然後又說:「把這條毯子送到親王園,告訴姚先生我們先走了,到上海和他會面,不要說太多話,大家問起就說主人不在城裡,好了,現在替我叫兩輛黃包車來吧。」
  梅玲放心不下,對傭人再三交代說:「一定要和姚先生說我們在上海碰面。」老彭又說:「告訴他我會照顧崔小姐,請他放心。」
  兩人走出屋子,梅玲帶著小皮箱,老彭拿著包袱。
  「向北方走去。」老彭對著黃包車伕說。為了躲避哨兵,他叫他們沿著南小街順著巷子走,最後到了北城,又改道,向南穿過西城。天氣十分好,所以很多人在順沿門大道上聊天曬太陽取暖。除了偶有幾位士兵出現,一切還好。過了雁沿門,老彭又叫了兩部車,叫車伕向西轉,離西便門五十碼之遠的地方,老彭下車張望。
  北平的城門有內外兩層,每一道門外都有半圓形的牆,古代的守兵可以此對抗侵略者。如果敵人通過第一道城門,就會深入五十尺深的夾袋中,抗戰初期,就有很多日本兵在夾層中被困剿滅了。老彭走到一個衛兵前,對方攔住:「你要去哪裡?」
  「我要趕路到城外的一個村莊。」「趕路」是游擊隊的秘密口令。
  「你最好別去,」衛兵說,「外門有三四個日本兵。傍晚你可以回來看看。」
  「晚上還要趕路嗎?」
  「是的。」
  老彭道謝後就回過身。車伕是一個僅十六歲的少年,正在等他,露出好奇的微笑。
  「不能過去是不是?」他問道。
  「我決定今天不過去了。」老彭說。「我忘了買些東西了。」他又對梅玲說。
  一堆堆窮人坐在茶店門口談天,有的互相追打找樂子。這是一群古怪、幽默的人民,隨時觀賞或是評論城外一些發生的事情。老彭看了看四周,知道周圍都是朋友,大家都會知道這是游擊隊的通道。有兩個一男一女的年輕人,樣子很像學生,正由附近的茶店裡注意著他們。
  男學生走到了他的面前問他:「你是趕路呢?還是坐車到鄉下?」他的頭髮又粗又濃,臉上顯出飢餓的樣子。
  老彭凝視著他:「我是趕路。」
  年輕人帶著笑說:「剛才有些人轉回去了,你們還是等今晚再走,如要急著走,離這半里的城牆上有個地方,你可翻牆過去,不過對小姐來說就困難了。」
  老彭謝過他後,又回到黃包車上了。
  這裡到處都是中國人聚集,一個日本兵都沒有。這兒的小黃包車伕和北平車伕一樣,喜歡一面跑一面嘮叨。
  「每天有更多人參加他們。」他說。「這兒一定有幾千人在西山,你願意去嗎?」他問同行的老車伕說。
  「我太老了,」梅玲的老車伕回答說,「我過去曾參加義和團戰爭,但我現在已老了。」
  「有一天我會殺死幾個日本兵來讓我心中痛快一番,在鄉村他們沒法對我們怎樣。」
  他們現在進了一個商業街,雖然現在吃午餐仍早了點,老彭卻在一個飯店門口停下,把黃包車打發走了。他們進去租了間小房間。
  「我們如何消磨這一天,也許可找一家小旅舍休息一些時間。白天日本兵不會搜查旅館的,今晚咱們可以穿過城門,我們有口令。可是今晚無法到山上,得暫找一個村莊住下來,你還願和我一起走嗎?」
  「我必須出城,而且愈快愈好。」
  「這是一趟很苦的旅程。你必須買一些暖和的衣服,再加一件簡單的棉袍於絲袍內。」
  「博雅會擔心我們。我們能否打個電話給他?」
  「不,最好不要,我可寄一封信給他,今晚等他收到時,我們也走了。」
  他們吃完了一餐清淡的午餐,梅玲無法吃下,脖子上的腺體又隱隱作痛。吃完了飯兩人出去買了幾件遠行的衣服。老彭終於決定應該買兩條毯子,梅玲還買了一件雨衣,和一件厚毛衣,又聽老彭的話,買了兩雙軟底的中國鞋子。
  他們在一家前門外的小客棧訂了一個房間,老彭叫梅玲休息,因為他們無法在午夜之前找到睡覺的地方,他的態度顯得很慈愛、親切,和博雅一樣關心她。
  天氣不冷,老彭命令僕人把爐子點上。梅玲躺在床上休息。他把窗子關上,讓火爐的火燒得正好。她看到他彎著腰拿起煤夾添火,非常感動。「彭先生,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慈祥的人。」
  「我要你好好休息。」說完把門關上,就走出去了。
  等到他回來,梅玲剛從睡夢中醒來。他一進門,她就醒了。
  「我替你又買了兩樣。」
  老彭把包裹打開,梅玲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雙羊毛做的襪子,她發出了笑聲。「這是你們男人的襪子,這叫我怎麼能穿?」
  「這是保暖的。」
  「這又是什麼?」
  他拿著一雙棉腿鞘,男女在冷時可穿在褲子外面,足部勒緊,頂頭繫好,只有臀部剪掉了。
  「這是給你自己,還是給我呢?」
  「當然是你啊?我已經有了,有了這兩樣,你就不會再冷了。」
  「噢!彭大叔,你很會設想。穿上這些東西,我看起來一定像一個農婦了。」
  「你現在最好穿上。」
  梅玲很想穿上,但她還躺在床上,「把棉袍給我。」梅玲說。老彭遞給她後,她拉上床簾,在床上開始穿衣服。她穿上了襪子,再穿腿鞘。發現沒有褲子可以系腿鞘的繩子,因為她身穿西褲呀。
  「哇,很好也很暖和。」
  「女人為什麼只穿絲襪,把小腿露在外面著涼呢?」老彭說。
  「我現在必須寫一張條子給博雅了」,她說,「我應該如何寫才能使他安心呢?」
  「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我無法提供你意見。」
  她在桌邊坐了數分鐘,寫完字條:
  博雅兄:
  發生意外,我只有不告而別實在無可奈何,請別誤會。旅程上需要爬山涉水,但是那些只會增加我到上海見你的信心。我在你家打擾了一個月,代我謝謝你羅娜舅媽等人,彭君是一個質樸的君子,把我當親人對待。我想他是柳下惠。情長紙短。請保重身體,直到我們再見。
  妹蓮兒上
  梅玲拿給老彭看。當他看她的文字比一般大學生寫得還好,很驚訝的樣子。體裁屬文言文,和現在這條不一樣。看到他被稱為「彭君」,又比喻為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他笑了。
  「我不值得你這樣說。」老彭說。
  「這是博雅對你的評價。」梅玲答說。
  新買這些東西,他們需要一個籃子來放才行。等一切辦好,他們就去吃晚飯了,再回到旅館。老彭在七點左右到城門去觀看一番,聽說日本兵已經走了。
  「我覺得很奇怪,下身從沒被包得這麼厚重。」她現在的絲袍上被罩了件灰色棉袍,看起來很像一個單純的貧家女。
  黃包車在泥沼的街道上發出吱嘎的響聲。八點左右,他們到了城門邊,內門的衛兵已撤走了,他們在黑夜中穿過一道六、七十尺的通道,走過被封的半圓形空間,他們看見五六個衛兵在外門值勤。
  其中一個衛兵上來問話:「這麼晚了你們去哪?」
  「我們要趕路到城外的鄉下去。」
  衛兵手執手電筒照照老彭,又照了照行李和梅玲。
  「你們今天早上來過嗎?」
  老彭不知如何回答,又說:「你可搜查行李,我們是趕路。」
  衛兵又照了一會兒他們的面孔,而後說:「你得等一分鐘!」他走開了,足足過了五分鐘才慢慢由內門出來,手上拿著一個柳條籃子,重重地放在踏腳板上。
  「一些白米和蔬菜,是為你的朋友準備的,」這衛兵說,「沒關係了,前面沒有軍人。」
  老彭謝過以後,黃包車就通過城門。很快地他發現四周果然沒有軍人,他用手試摸著籃子裡的東西,他碰到一些捲心菜葉。想抬起來,卻發現籃子有七八十磅重。他使勁地抬到座位上,黃包車斜向一邊。他又將手指伸進籃內,摸到一包子彈。這籃子一定是游擊隊今早沒有成功出城而留下來的,或是有人傳話說他要來。
  「籃子裡是什麼?」梅玲由另一輛車上問。
  「白米。」老彭說,「這衛兵認識我。」他不敢說,怕車伕聽到。
  道路又黑又不平坦,車桿上的燈影又映出車伕凌亂的腳步。雖然緩步慢行,黃包車還是晃來晃去,沒有風,但晚秋的空氣卻冷得刺骨。梅玲呼吸到鄉下新鮮空氣,像鮮麻一樣又乾淨又衛生,夾雜著植物的芳香和遠方木柴的燒焦味,偶爾又摻雜著濕泥和家畜糞便的異味,在黑暗中更加顯著。在暗淡的星光下梅玲也可看到高高的柳樹、農舍和西山稜線的黑影,她往後躺,抬眼看見空中閃爍的星星,這是她在城裡很少能看到的。今夜特別怪,又很刺激,也很美,她不瞭解為什麼山邊稜線這樣遠。她發現到了鄉野的魅力。
  「真好!」她感歎地說。
  「什麼真好?」老彭在她身後問。
  「鄉村、土地、山丘、星星,和晚上的新鮮空氣……」
  「我還以為你不喜愛哩。」他只是說了一句。
  「為什麼?」梅玲有點傷心地說。
  「你們這些住在都市的有錢貴婦。」
  「我不是貴婦。」
  「可是博雅告訴我你結婚了。」
  「我雖然結過婚,但我離開了他。」
  「你們離婚了?」
  「不,沒有,他也沒休掉我,我跑了……以後我再跟你說。」
  梅玲還得轉過頭來說,說話很不方便。車伕都在注意聽,老彭可以聽見他們呼吸的聲音。照顧梅玲的責任突然落在他身上,他覺得很困擾,但也只好擔當了,他和梅玲漸漸熟了,梅玲也深深讓他百思不解。
  他知道博雅為何迷戀她。他成熟的眼光可以看出來,她外表雖天真,但在她內心深處卻不盡然。他看過很多男男女女,也聽過不少的羅曼史,他認為青年男女似乎充滿了慾望和熱情。愛情總帶著可憐的意味——情感越偉大,故事越悲慘。因此他對戀愛中的男女特別和氣。當他看到梅玲衣冠不整的樣子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自然地避開了她,不是因為他對女性沒有興趣,而是他身為男人的自然反應。他的腦子把女性的魅力和五官的慾望歸為一類,他所能看到的是抽像女性,而不是眼前可愛的少女。少女是渴望與情感的化身,女人的眼睛和聲音是外在的表現,當他看到梅玲的眼睛和悅耳的聲音,不知不覺中感到憐憫,可憐這一雙眼睛和嗓音控制了她必須遭到的劫運。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會兒,然後聽到前面有急促的的腳步和熱鬧的聲音。老彭用手電筒照了照看了看究竟。一群士兵似乎向他們走來,然而燈光太暗,看不清楚。
  腳步聲更近了,他們是敵還是友呢?這裡是日軍的佔領區呀。
  「也許是我們的人要進城突擊了。」梅玲說。
  「讓我們抱最好的希望、最壞的準備吧。」老彭說,「別怕,輕鬆點。」但他也在擔心車上的一籃炸藥。
  士兵現在已離他們十碼之遠了。有兩個人掏出左輪槍。「誰在那邊?」一個大叫著。
  「我們是過路的人。」老彭答道。那人說的是中國話,他鬆了一口氣。
  出乎意料之外,他現在看到一個身穿黑袍,帶著鋼盔,眼睛和鬍鬚一看便知是外國人的人。
  老彭下了車說:「我們是中國人。」
  「你們去哪裡?」
  「到山裡去。」
  「口令。」
  「趕路。」
  聽到這話,士兵收回了左輪槍。
  「同志。」他們幾乎大叫起來,他們有六個士兵,除了那個外國人,只有兩人有武器,穿軍服。
  「這外國人是誰?」老彭說道。
  「他是意大利神父,我們要送他回城。」
  那位神父看起來很疲勞,他也會說中文,只有外國人擁有的重音。「我是中國人的朋友,我們都是好兄弟,我們也是上帝的子民。」
  他的嘴很小,看起來很健談。他提到「上帝的子民」又帶著外國口音,士兵們都笑了,連車伕也一起大笑了,清脆的笑聲在夜間的鄉村裡顯得十分清楚。
  「他不是壞人,我們捉到他是在一個廟裡面,」首領說,「他似乎受過不少教育。我們要和外國人交朋友,所以送他到城門去。」
  「離前面的村莊還有多遠?」
  「只有一里。」
  老彭把首領帶到車邊,叫他提起竹籃,那個人立刻明白。
  「我們要到村長家過夜,」老彭說,「我不能自己提去,你們回來時能否順便帶走?」
  「可以,我們也要停在那裡。」
  士兵繼續向前面城區走去,他們穿過一個石頭橋,進了村莊,四處都安靜了。他們到了大土院,認出了門楣上的字,就開始敲。
  一個老人來開門,他姓李,他是這村莊最年長的人,他正等著歡迎老彭,土炕也燒熱了。
  車子走了,老彭和梅玲被帶進屋裡。房裡空空的。
  「敵人把能帶的都帶走了,」老人解釋說,「不能拿的也被燒燬破壞了。」一盞油燈放在桌上,那張桌子好像是用殘骸做的。房間一邊是寬寬的土炕,冬天由外面燃燒,上面放著粗粗的舊褥和舊被子。
  「你們今晚睡在這邊,雖不舒適,但很暖和的。」
  老人大概六十歲左右,黝黑的雙手及面孔,下巴留著稀疏的鬍子。他從大土罐裡倒出茶來,拿給客人。
  「他是你女兒?」老人問。
  老彭說,她是他的侄女,然後問:「這裡安全嗎?」
  「喔,現在十分安全,日本兵已經向南方走了,在一個月前,他們曾經過這裡,我們現在有人保護。這不仍是中國人的地方嗎?我們的村民已經回來了,我還有兩個兒子在山裡。」
  牆上掛著一管獵槍,老彭指著說:「你打獵嗎?」
  老人笑著說:「年輕時打過,不過九月七日我用那支槍殺過一個日本人。」
  時候不早了,他們打算休息。梅玲睡在大炕的一側,老彭睡中央,老人睡另一側。黑夜中兩個男人談得很投機。
  梅玲躺著想一些事,和過去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一些事情,她合衣躺著,只脫下鞋子,她現在覺得很暖和,就在夜裡起來把腿鞘和襪子都脫掉了。她在城外一個村子裡,而博雅卻在舒服的家中。很難想起博雅,因為四周太新奇了,她感覺好遠好遠。但是她知道離北平牆僅幾里路的地方——氣氛全不一樣了。今晚在路上看到的一些事都具有振奮人心的感覺,車伕、軍人、外國神父,以及黑夜中他們所發出的清脆笑聲,都和城市裡熟悉的低語笑聲、躲藏,以及恐懼一切不一樣。她又想起了天空中一大片閃爍的星星和西山綿延的稜線。每件事在這兒都是偉大的、強壯的、自由自在的,就像在黑夜中他們所發出的笑聲。
  她蜷縮在毛毯內,把臀部四周小心地蓋好,免得碰到硬的土炕。老彭正問老人如何生活,老人回答說,這邊的人都吃蔬菜過活,肉類很貴,家禽、肥豬也被殺完了,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再養小雞、小豬等……
  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當士兵們從外頭回來也回到院子來睡時,她睡得很熟,以至於連他們的聲音都沒聽見。

《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