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梅玲和老彭離開北平的那天早上,博雅醒來時,想起梅玲在分手前一天晚上輕捏他的手,並悄聲說「明天見」的甜蜜。她還叫他打她耳光,他想起來就好笑,覺得很有趣,就躺在床上回憶他們去老彭家途中在暗巷時的愛情場面。突然地他想起,在分手時她曾要他送毛衣和外套去。匆匆起身,他走到羅娜的庭院去拿衣服。
  但是當他抵達大門,就遇到老彭的傭人,拿著梅玲前一晚帶去的毯子。
  「他們走了。」老傭人輕聲地說。
  「誰走了?」博雅困惑不解地問。
  「老爺和年輕小姐。用完早餐他們要我叫來兩輛黃包車,說他們要出城去,他告訴我將毯子帶來給你。」
  博雅雙手抓著老傭人,彷彿將要把他弄碎一樣。
  「這不關我的事。」傭人縮開說,「我怎麼知道出了什麼事?」
  「他們沒有留個話?」博雅氣沖沖說。
  「噢,有的。老爺說他們到上海和您碰頭。那位小姐也這麼說……」
  「你怎麼不早說呢?」博雅問道。
  「少爺,您發火,不讓我開口呀,」老傭人若無其事地說。他說話慢條斯理的,使博雅很不耐煩。「噢,對了,老爺說他要走了,不知道去多久,叫我別告訴任何人。」他停頓咳嗽一下,接著說下去,「今天早上老爺很早出門,買了幾根油條當早餐。小姐還在睡覺。少爺您若不見怪,我可要說現在的小姐可真能睡,太陽已經高高掛在西廂的屋頂上……」
  「快說!」
  「我不是正在說嗎?我說到哪了……小姐還在睡,後來她起床,我端熱水給她梳洗,所以我知道有什麼事不對勁。」老傭人說得更慢了。「我幫小姐擺上早餐,老爺已經用過了。這時候,有個人來找老爺,老爺到院子去見他……噢」——他提高音調——「如此而已。小姐還來不及吃早餐,老爺就要我叫輛車,他們就走了,就是這樣。」
  「那個人什麼樣子?」博雅問他。
  「他穿著一件普通的藍布衫,兩人低聲說話,他沒進屋就走了。」
  「但是老爺沒說他們要怎樣去上海,我們在哪裡會面?」
  「誰知道。」傭人說,「他給了我一百塊錢,說他不知道何日才能再來。」
  博雅失去了耐心,暗怪傭人太笨,抓起毯子就進屋去了。
  他愈想愈不解。私奔是不可能的,天底下他最相信老彭,而梅玲頭一天晚上還發誓愛他。那句「永遠永遠」還在耳邊響起。他恢復快樂,用手撫摸她觸過的毯子,走到羅娜的庭院。
  霎時他恢復了理智。老彭是游擊隊之友,他必定知道有人要搜查,所以逃走了。但是他們為何不來向他說一聲呢?而且為什麼梅玲要和他一道走呢?她為何不告而別,甚至不留一張紙條?
  他進屋找羅娜,平靜地說:「他們走了——梅玲和我的好友老彭。」
  「去哪裡?」羅娜問道。
  「出城去了,到上海去。我不知道應做何感想。」
  馮健和馮旦都在房內,對這消息十分激動。
  「你們在玩什麼名堂?」羅娜問道,「一定是你跟她說好的,你是騙不了我的。」
  「我和你一樣吃驚,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那個笨傭人問不出半點話來。」
  「她的皮箱還在這兒呢。」羅娜說。
  「不錯,昨天晚上她還叫我送外套和毛衣去,他們一定是倉促成行的。逃走——我想。」
  「我覺得像私奔。」馮旦冷冷地說,露出一口白牙。
  博雅沒答話,馮健卻說:「不可能。她怎麼會和一個老頭子私奔呢?」
  博雅突然站起身,叫羅娜把梅玲的箱子拿出來,他帶著皮箱,外套和毛衣出去,一句話也不說。他直走到前門車站。到了東四牌樓,被中國警察攔住搜身,街上的日本兵也比平時多。他坐在黃包車上,打開漂亮的皮箱,仔細檢查裡面的東西。有的衣服——質料都很好——他看見她穿過,十分欣賞,還有幾件貼身的內衣,但是既沒首飾也沒什麼特殊之物,他找到一張梅玲十二歲時俊美的照片,旁邊的女人想必是她的母親,照片後只寫了「慈母」兩個字。他的手指握住這曾屬於愛人的東西。
  到了車站,他在人群中徒然地找。一直到中午火車開了,他才黯然回家,一整天他都鬱悶不樂。梅玲失蹤,不跟他們去上海,凱男很高興,但是她見丈夫如此激動,她因此說了些氣話,兩人又開始吵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梅玲的信來了,博雅才放下心。
  現在他急著離開北平,照計劃陪太太去上海,但羅娜和馮氏兄弟也想一同南下,卻又下不了決心,因而耽擱下來。
  五天後的下午,中國警察來搜捕梅玲。他們把天津警察的委任狀和一份電報拿給博雅看。上面說:「據說天津某要人的逃妾崔梅玲拐帶丈夫的珠寶、現款潛逃。已證實她住在北平親王園的姚家。應立刻加以逮捕,拘留審問。」
  「你們一定弄錯了,」博雅對警察說,「一定是同名同姓。前些日子確實有一位崔小姐住在我家,不過她在四五天前走了,你們可進來搜查。」
  進行了一陣子的搜查,在一番哄騙與私下的安排下,警察答應往上報,說天津情報不正確,他們搜了半天,並沒有搜到什麼。
  但是博雅相信梅玲遭到了麻煩。他現在明白她反對將她的真名告訴日本軍官,以及她那天晚上堅持要走的原因了。她突然隨老彭逃走,理由很明顯,聽說她做過別人的姨太太,真是令他震驚。捲走珠寶現鈔是逃妾最熟悉的罪名。但是不管她做了什麼事,他仍然愛著她。
  警察一來,馮舅公嚇壞了,盡量想辦法安撫他們。他們走後,他大發脾氣,跑到羅娜的院子,用前所未有的態度對她說話,眼中充滿怒火。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會帶一個下流女子、一個逃妾到我家來呢?如果在這兒被捕,我們就犯了窩藏逃犯的罪名。現在是和警方糾纏的時候嗎?我已夠煩了。我想做忠實良民,你們卻把娼妓帶到我家。」
  「爸,你不能即下斷語。」羅娜用冷冰冰的語調說。「我的朋友不見得就是他們要找的梅玲。就算是她,未始不是別人誣告她的。我們能相信天津自衛隊的警察嗎?」她的聲音愈來愈大。「她是我的老朋友,我碰見她的時候,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我們這邊房間很多,我如果不能請自己朋友來做客,我可以回娘家去。」
  她走出客廳,進入臥室,趴在床上大哭起來。
  馮舅公很傷心。他轉身對兒子說:「你能怪我擔心嗎?要不是我對警方說了這麼多好話,我們也許還有麻煩哩。你進去叫你媳婦靜下來,我不是有心冒犯她。」
  意外事件過去了,沒有人再提梅玲的名字,博雅本想多問羅娜一些梅玲的事情,但是他內心是忠實於她的,又不甘願向別人打聽心上人的資料。他要到上海見梅玲,要她親口說出她的身世。
  這時消息傳來說,中國戰線快要潰敗了,誰也不知道上海會有什麼事發生。羅娜拿不定主意走。馮舅公希望子女留在家中。
  「上海很危險。」他對他們說。「昨天報上說,國際區內有六個中國人被炸死,還有三個外國人和許多中國人受傷。孩子,我希望你們留在這裡,至少這兒安全,我們不會被炸死。我不許你們去冒險,讓他們去試試是否安全。讓博雅夫婦先走,如果安全,你們以後再走。」
  博雅聽到這個決定,心裡很歡欣。但是一切等待卻漫無目的,船票又難買。因此,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夫婦才到上海。
  日本人的「第四大進逼」最後終於失敗。閘北附近兩個半月的戰鬥證明白費力氣,敵人的攻擊更加猛烈了。這不合乎一切軍事原則。根據一切戰爭法則,鋼鐵和血肉對陣,血肉應該會逃走。掌握空軍、超級坦克、超級槍炮,尤其是海軍大炮的攻擊,毫無疑問,應贏得勝利,防衛早該粉碎。但是這一仗打了十多個星期,中國戰線還堅守著。日本人開始抱怨中國人用「不公平」的自殺戰術。這是一位日本軍官氣沖沖宣佈的。「根據一切戰爭手冊,」他說,「中國人已經敗了,他們卻不知道。」
  基於兩個半月的經驗,日本人首次啟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出名的「無聲彈幕」老伎倆。這次對準中國戰線中心的大場,如果他們能攻出一個缺口,中國人在江灣和閘北的右翼就被切斷了。炮彈一寸寸摧毀中國的防線,日本人佔領了郊區的小村。大場的中國司令自知責任重大,必須不顧一切堅守住,大場被夷成瓦礫,所有壕溝和防禦工事都被夷成平地,士兵都堅守至死,一營營遭到敵人突破,這是整個抗戰中流血最多的戰役,雙方損失很大。
  老彭和梅玲——現在是丹妮了——就在這場戰火中到達此地。
  丹妮不願被人看見,他們就在遠離戰火的外國區艾道爾第七街上找到了一家為中國旅客和中下層店主而設的小旅館,他們只租到一間房間。
  第二天他們到柏林敦旅社找博雅的親戚留話。那間旅社位於包柏靈威爾路,是一流的旅邸,是一個中國人向外國店東買下來的。房客大多是中國人,也有少數外國客人,那邊還運用外國旅館的規則,服務生都穿白色,像喪服一樣。
  老彭和丹妮進去找博雅的叔叔阿非。老彭仍穿著舊棉袍和那雙沒有擦油的皮鞋,腳跟又寬又低,門僮差一點兒擋駕,但看見旁邊有一個美麗摩登的小姐,才讓他們進去。台邊的職員用電話告訴了房客的身份,他們就上了三樓。
  阿非不在,他太太寶芬在房裡,和木蘭姑姑的曾家嫂嫂暗香在一起。暗香的兩個女兒也在,正和寶芬的兩個女兒玩得起勁呢。
  老彭自我介紹:「我是姚博雅先生的朋友,我剛從北平來。」
  寶芬叫客人進屋。
  「阿非不在家,我是他太太。這是曾太太,我的表嫂,經亞的太太。我猜你聽過我們的名字。」
  「這是我侄女丹妮。」老彭說。
  然後寶芬介紹她十四歲和十二歲的女兒銀紅、銀珠,以及經亞的女兒:十五歲的宛若和八歲的宛珍。
  丹妮很興奮。她看過羅娜的家庭相簿,也聽說博雅有很多迷人的姑嬸。寶芬的美貌、衣著和儀態有些嚇住了她,但是暗香穿得很樸素,具有一種單純的氣質,顯得和藹可親。
  「我曾在北平做過羅娜的客人,」丹妮說,「聽她提到所有迷人的親友。」
  宛若是四個孩子中最活潑的一個,她連忙和妹妹宛珍衝進隔壁房間,激動地對父親曾經亞和哥哥宛平大叫:
  「北平家鄉有位朋友來,爸爸。」
  「還有一個小姐,」宛珍說,「她有一頭漂亮的卷髮,說話聲音很好聽。」
  經亞正在教兒子中文。宛平今年十八歲,是一個謹慎、聰明、好習慣的少年,他幫忙家裡管賬。孩子們拖著父親進屋,等大人介紹。丹妮喜歡這些孩子。他們都很漂亮,寶芬的女兒繼承了母親的容貌,但是宛若活潑頑皮,最吸引丹妮的注意。孩子們立刻帶來了快樂、舒適的家庭氣氛,那是她夢寐以求的。
  當老彭和大家談話時,丹妮開始和女孩們聊天。宛若起先很害羞,只回答她的問題。但是她一直崇拜美貌,於是自言自語說:「是寶芬舅媽漂亮呢?還是這位新來的小姐?誰是第一?」因為她心裡早就把寶芬列為第一,木蘭第二,尚未決定誰是第三,有時為了忠心而把母親列為第三,暗香卻說她不配。現在她的排名全亂了,她一直盯著丹妮,最後她鼓起勇氣,問起她們此行的經過,於是丹妮有機會描述河西務的戰爭和響尾蛇的故事。
  小孩充滿敬畏。「響尾蛇是什麼?」他們問道。
  「絲——絲——絲!它的尾巴先響幾下再攻擊呀!」丹妮揮了一下手臂說。
  這個聲音和手勢太精彩了,大家的談話都停下來,丹妮告訴孩子這段刺激的經過,其他的人也注意聽。午夜的毛毛雨……黑廟的聚會……響尾蛇臨行的歌聲……黎明傷者回來,以及外面婦女哀悼死者的哭聲,造成了一個強烈而無法磨滅的印象,只有年輕的心靈才能接受。
  「絲……絲……絲!再說一遍。」小宛珍說。
  「絲……絲……絲!」丹妮又用同樣的手勢再比一遍。
  大家都笑出聲,現在孩子和丹妮混熟了。
  小宛珍望著她頸上的紅胎記。
  「這是什麼?」她問道,「我能碰一下嗎?」
  暗香的孩子就是這樣,學會了不怕大人。
  「當然可以。」丹妮說道,彎身讓宛珍一次又一次好奇地摸著。
  「你摸摸看。」他對姊姊說。
  宛若也很想摸,又有點怕。
  「不要沒禮貌。」暗香說著。宛若沒有摸,但是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真後悔沒摸。
  老彭若是說出博雅和丹妮計劃在上海見面,或是說他倆彼此有意思,都不太好。他寧可說他和博雅打算一起南下,但是城中情勢突然緊張,他們就分散了,他說他急著離開上海,等見過博雅就走。於是他要經亞把他在張華山旅社的地址交給博雅,但別告訴別人。
  回到旅社,老彭和丹妮一心等博雅來。全國各地有錢的難民均湧向國際區和法租界,尤其是艾道爾第七街,就連張華山這種廉價的旅社也客滿了,包袱和皮箱,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就連走廊尾端也租給人當臥鋪。外面艾道爾第七街的人行道則充當窮難民生活和睡覺的場所。
  老彭在街上亂逛,到廉價飯店和路邊小攤吃三餐。難民的處境堪憐。日本兵已攻破大場,戰鬥期間一直守在家園的村民現在湧入外國區,不知道該上哪兒好。男男女女寧可冒著機槍掃射的危險,越過傑士菲橋和馬克漢路,而不願在侵略者的通道上等死。長長的艾道爾第七街人行道很寬,吸引了這群人。丹妮以前常陪母親去的「大世界娛樂中心」已變成大難民營,連水泥台階都充作睡覺的地方。找不到住處的人還在附近遊蕩,希望能分到難民廚房的施粥。
  丹妮盡量不出門,她由旅社窗口看那些悲慘的民眾,學著用老彭的眼光來觀察。他每次回來,總不忘記帶饅頭。丹妮看他回來,發現他總是將饅頭分給難民,他們會為饅頭打架,老彭只好奔逃脫身,氣喘地回到房裡。
  「總是強壯的人搶到,」他氣沖沖地說,「弱小的人沒有半點機會。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瘦巴巴的孩子——他們快餓死了。」
  「我能不能拿東西給他們吃?」丹妮問道。
  「你會被人踩死。玉梅,你比較壯,把這一塊錢拿去,到轉角的小店去買一塊錢饅頭——最便宜的。把籃子和毛巾帶去,小心蓋好帶回來。避開群眾,趕快由邊門溜進旅館。」
  玉梅帶回一籃饅頭,老彭就拿出毛巾,包了十二個,藏在他的長袍下。
  丹妮和玉梅在窗口張望,看見老彭沿街走去,避開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再轉向那個女人和三個病童呆坐的地方。他偷偷地把饅頭迅速倒在女人的膝蓋上,轉身就跑。
  一場戰鬥開始了。有些難民追趕老彭,有些人看到母子身上的十二個饅頭。那個女子被人推來擠去,卻以母獅的毅力抓緊饅頭,孩子們也尖叫奮戰著,最後丹妮看到那個女子保住了三四個饅頭,其他的被人搶走了。
  「喔,她有沒有拿到?」老彭氣喘吁吁進門說。
  「拿到了幾個。」丹妮說。
  第二天,丹妮下去叫那個女子到旅舍的邊門來,但是要和她隔一段距離。
  女人進屋,只穿一件不到膝蓋的破單衣。她認出老彭,拜倒在地。大家扶她起來,拿出一籃饅頭。
  「盡量吃。」老彭說。
  女人雙手顫抖,伸向饅頭堆。
  「不用急,」老彭說,「坐下吧。」
  他先將其他饅頭拿走,逼她坐下。然後倒一杯茶給她。
  「噢,我不敢當。」老婦人說,「我的孩子……」
  「先別管你的孩子,你先吃。」
  「她病了。」丹妮說。
  「病了?」老彭吼道,「她餓壞了,就是這麼回事。等她吃飽就沒事啦。你不明白飢餓的滋味吧!」他聲音突然又柔下來。「不錯,只是餓壞了。」
  「是的,只是餓壞了。」那個女人也呆呆地重複說。
  她吃飽了,大家送她出門,要她把孩子送上來,丹妮會在邊門等他們。
  他們每天這樣做,老彭也用同樣的方式接濟別人,難民都不知道別人吃過了,也不知救命恩人是誰。
  丹妮每天盼博雅來,僅三天就不耐煩了,催老彭再去看他的親戚。但是老彭說,博雅一來,知道了地址,一定會趕來看她的。
  這時候全上海都被孤軍營英勇抗敵的行為感動。雖然中國軍撤出了閘北,日本人佔領該區,第八十八師的五百多位弟兄在謝團長指揮下堅守蘇州河北岸的四行倉庫。英軍和美軍當局再三允諾讓他們到國際區避難,叫他們解除武裝渡河,這一群勇士卻堅守下去。日本人投手榴彈進屋,孤軍營就由窗口伏擊日本兵。那是一棟鋼筋混凝土的建築,又在鬧市區,難以使用大炮轟擊,日本人在附近屋頂上搭架,以便對它開火。
  群眾卻由河岸的國際區這邊觀察雙方開火的情況,丹妮也和玉梅一起去看,卻正好看到一位中國女孩在槍林彈雨中沿河游去,把一面中國國旗送給孤軍營。少女回來的時候,旁觀者呼聲響徹雲霄。國旗升上了倉庫的屋頂,在藍天中隨風飄搖。一絲陽光穿透雲層,在紅底藍徽上映出一道金光,象徵著中國人民輝煌的勇氣。丹妮不覺流出淚來。
  她被這面國旗感動,她為戴鋼盔的中國狙擊手和黑裙棕衣的女童軍感動,內心頗為同胞而驕傲,她慶幸自己逃出天津和北平。她比過去更愛中國了。
  博雅還沒到,老彭也不耐煩了,距他們上次去柏林敦旅社,已經過了七天。他們自感和經亞、阿非他們不太熟,不好意思打擾,但是老彭打電話去那家旅館。
  「不,博雅還沒回來。」
  第二天他們又去找阿非,建議他們拍一份電報,那是十月三十日。阿非答應拍電報,但是軍事電訊優先,一般電報則要好多天。
  丹妮每一個小時都在等回音。這幾天下大雨,街上一片慘狀,難民來回奔跑找棲身之處,也有人站在外頭淋雨,使他們心情更糟。第四天北平拍來一份電報,說博雅夫婦在七日成行,大約十二日或十三日到上海,船期根本不確定。
  上海戰況改變了。經過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中國軍隊已在二十七日放棄閘北。第二天早上敵人發現閘北一片火海,戰線已經轉移西郊。
  但是十一月五日,日本兵在杭州灣的乍埔登陸,眼看就要切斷鐵路以及中國軍在杭州的右翼。日本兵向淞江進發。中國人必須建立新戰線,於太湖四周延伸到八十五里。到南京的交通更困難了。
  老彭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他等到博雅來,或許內地的交通已全然斷絕,只能迂迴走南道,那對老彭的生活水準來說又嫌太貴了。戰局移向內地,他不想留在上海。
  戰爭確實會帶來奇妙的改變。由於打仗,丹妮才離開天津舒適的生活,與老彭、玉梅湊在一起,而幾周前他們還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呢。老彭越看丹妮,愈覺得她可成為博雅的好妻子。她具有賢妻良母的一切小優點,她干涉他個人習慣的態度更顯得她是一個傾向正常的女子。她愛整潔,連同玉梅把他們的小房間弄得清爽宜人,與外邊紊亂的環境成對比。她們以主婦的智慧,將小東西塞起來,將包裹收好,沙發永遠乾乾淨淨,他忘記蓋的熱水瓶,丹妮總是把它蓋好。他一直相信她具有溫暖和熱情的本性,可當博雅的好情人。她說要和博雅找一個地方同住下來,兩人遺世獨立,而語調中充滿熱情,可見她是一位理想主義者。不過若是熱水瓶始終開著,或開罐器放錯地方,那麼世間一切理想主義都沒有用處。
  他們只有一間兩張床的小房間。女人全賴床簾來遮掩自己,但是旅社為求通風都用現代鬆鬆的床簾,作用不大。只有晚上才互不相見,他們總是熄了燈才脫衣服,最窘的是玉梅。
  白天老彭常出去,在街上瞎逛,他對衣食卻不注重,他的原則是餓了才吃,因為肚子不按時餓,三餐就沒有規律。有時他很晚才回家,丹妮問他吃過沒,他說吃過了,半小時後肚子餓了,才想起來還沒吃晚餐呢。
  他只有早餐較定時,丹妮勸他每天早上要喝一杯牛奶,並親自看他喝下去。他老是嘲笑都市的奢侈,厭惡現代生活的誇張,但是他曾計劃要開乳酪場,又讀過不少資料,對牛奶頗有信心,所以他早餐時桌上少不了牛奶。
  「別忘了喝牛奶,」丹妮常說,「我們不知你一天吃什麼。」
  老彭大笑:「我一天吃什麼?別傻了。我們吃得太多啦。一般人和乞丐的孩子吃什麼?我們的生活都不對。你若做粗活,幹得真餓了才吃,你什麼都吃,食物也消化進身體……」
  但丹妮只關心他的福利,使他很感動,丹妮常常用天真而尊敬的方式,要他明白早飯後用熱毛巾擦臉,又叫他站直,出門前要先刷刷長袍。
  「你怎麼不戴我給你買的新帽子呢?」
  「我從來不戴帽子。」
  「但是也許會下雨,你會感冒的。」
  「別擔心。我沒有帽子還不是活了一輩子。」老彭不戴帽子就出去了。
  「他好固執。」丹妮說。
  不過事實上老彭已開始習慣他所謂女人的「暴政」。丹妮經常清理煙灰缸,對他是一種沉默的譴責。兩位女士也把替他整理床鋪後才吃早飯視為是她們的天職。她們負責洗衣服,每天早晨都向他要手帕。頭幾天老彭說他會洗,但丹妮說這是女人的工作。
  「我們年輕,你應該被服侍。」她補充說。
  老彭很高興有人尊敬他年長,於是由長袍口袋裡掏出髒手帕來。
  「只聞他的手帕,就知道頭一天吃什麼。」丹妮對玉梅笑著說。
  「昨天他吃油條和燒餅——有油條味,前天吃粽子有糯米粘在上面。」
  「他是一個好人。」玉梅說。
  「是啊,但卻很固執。我硬是沒法叫他去理髮。」
  「你倆是好人。」玉梅說,「我有福氣碰到你們,你應該嫁一個好丈夫。」
  「你馬上就會看到他了。」丹妮微笑著說。
  「他很俊——又很有錢?」玉梅說道。
  由於玉梅對她的婚事這麼關心,逗引了丹妮。玉梅是一位健壯的姑娘,膚色健康,當她談到婚姻時,兩頰要比以往更圓更紅了,她的眼睛也瞇起來了。丹妮為了不使她多想,再次保證她生的孩子是中國人,她就不再擔心了。丹妮花了兩三元買鞋襪送給她,一時慷慨又給她買了一件新衣服。玉梅生活在從未有過的奢華當中,她對丹妮的用品卻非常好奇——她的面霜、現代胭脂,還有一件她初次看到非常困惑的東西——奶罩。
  「這是幹什麼的?」她問道。
  丹妮解釋得很詳細:「中國婦女多年來都像你一樣,將身子纏緊,不讓胸部露出來。」
  「是啊!」玉梅說,「我娘說我們應該如此。」
  「但是現在流行把胸部挺出來,又高又尖。」看到玉梅注目的眼神,她遲疑了半晌,「男人似乎喜歡我們這樣,」她大膽地說下去,「所以我們就戴奶罩。」她有些詞窮地說。
  「這真羞死人了。」玉梅大聲尖叫。她滿臉通紅,似乎羞愧欲死。「小姐,你是一個正經人哪。」
  丹妮笑笑:「就連都市裡的淑女們現在也都穿呀。」
  丹妮正在洗奶罩,洗完交給玉梅拿到火爐上去烘。玉梅接過來,當做是最邪惡的東西,不安地看著。
  「我們不能讓他看見。」玉梅道。
  那天下午,大雨傾盆,老彭到傷兵療傷的小佛廟去幫忙。戰事此刻轉到上海西郊,佛門和尚都組織救護隊,自戰場上抬回傷兵。老彭下午回家,頭髮和衣服都濕透了。
  「衣服都濕透了,脫下來我替你烘乾。」丹妮道,「坐在火邊,以免得重感冒。」
  她拉來一張椅子,奶罩還掛在椅背上。玉梅連忙抓起來,匆匆塞在枕頭下。「該死!」她自言自語。
  老彭脫下長袍,丹妮摸了摸,發現雨水滲到夾棉裡。她拿一條毛巾,要他把頭髮擦乾,看他用洗臉毛巾擦腳,不覺嚇了一跳。
  「你要上床暖一暖。」她說。
  他乖乖上床,她替他塞好棉被。
  「等雨停了,我就要走了。」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你不等博雅嗎?」丹妮驚訝地說。老彭似乎猜透她的心思,他慢慢地說:「你留在這兒等他,我不想困在上海,我在走之前會去看他的親戚,並要他來時務必和你聯絡。你和玉梅留在這兒,不會出事的。我會在漢口和你們碰面。」
  丹妮知道老彭帶她來上海,已經離開了原有路線,不願再進一步麻煩他。
  雨還在下,街上的難民都失蹤了,只有少數人在徘徊,無處可去,街道上都是濕的。老彭下床,站在窗前俯視著下面的大道,陷入回憶中。雨水打在窗框上,偶爾街車電線的火花會在他臉上發出紫色光芒,偶爾也會聽到喇叭聲。
  「一個乾爽的床鋪。」他歎口氣對自己說,然後轉身回到床上。女士們等他靜下來,才解衣就寢。
  午夜裡,丹妮被臭蟲騷擾,她偷偷起床找手電筒。聲音吵醒了老彭,他本來就睡得不沉。
  「怎麼啦?」他問。
  「臭蟲。」她回答。
  「開燈吧。用手電筒找不到的。」
  「我怕燈火會打擾你。」
  「別介意,我也醒了。」
  她起身點了根煙,穿上夾袍滑下床,坐在沙發上。
  「我想跟你談。」她說。她的雙腳用一件毛衣遮蓋住。
  「你最好上床吧,不然你會受寒的。爐子已經熄了。」
  「我想到一個辦法啦!」她說,「我今晚可睡沙發。」
  她再度跳起身來,把被子和枕頭移到沙發上。玉梅在床上翻身說:「怎麼回事?」
  「我要睡沙發,你睡你的。」
  她躺在沙發上,蓋好棉被。身上仍穿著夾袍,沒扣,把枕頭靠起半躺著,可舒適地和老彭談話。
  「你真的要走,不等他了?」她問道。
  「是的。到漢口的鐵路已中斷了。多延誤一天,就愈不容易走了。」
  「你答應我要向博雅解釋的。」她說。
  「我很高興為你做,」他慢慢地說,「但是你能把告訴我的一切,也原本告訴他呀。你可以說得比我更清楚,我瞭解博雅,他會諒解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害怕的原因。我想你從未戀愛過。」
  「我不知道。博雅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但他不甘寂寞和虛度光陰。他需要你這樣的妻子與他共相廝守,他會快樂……你留在這兒,能夠時就去漢口。我能否問你一件事?」
  「什麼?」
  「我曾仔細察看你,你是博雅的好女人,如果你倆一塊走,你有沒想過你要做什麼?」
  「我從沒想過這一點。」
  「為別人做點事,而不是為你自己。博雅很富有,可幫助戰爭的受難者、窮苦之人及無家可歸之人——你會贊成博雅這樣做吧?」
  「當然。我想我的生活太自私了,不過我從未有機會呀。」
  老彭慈愛地抬頭說:「博雅婚姻不幸福,因此對自己和一切都不快樂。他告訴我他無法想像他太太會隨他去內地。你知道我一向不同情自私的富人。說到他太太,這一點就夠了。博雅的問題就是他的婚姻。」
  「你認為我可以幫助他?」丹妮問道。
  「我是這麼認為,他需要你這種人,你可使他快樂。別忘記他很有錢,我相信你會幫他把錢花在正道上的,來幫助他人——這是富人花錢唯一的正道。」
  「噢!我答應。」她大聲叫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那將是我理想的生活。」她的聲音充滿熱誠,老彭很高興。
  「來,手伸過來。」老彭說著。她由沙發上起身,伸出手去,老彭握住。
  「我答應。」她又說一遍,坐在他的床邊上。
  他握住她的小手:「你的腳會著涼的,把腳放在這兒。」他換一下睡姿,她就把腿伸到他的棉被下角。
  「你知道我是在幫一個女人搶別人的丈夫,」他說,「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老實說,是為了民眾。博雅是一個很不平凡的人,我看過太多,知道女人可造就男人,也可毀滅男人。女人不是塊寶,就是垃圾。你會使他幸福的,你會造就他的。」
  「你能確定嗎?彭大叔。」丹妮顫抖地說。
  「我能確定。」他回答說,「但是男女之間的愛情若非建立在愛人和助人的基礎上,就是自私的。丹妮,你已見過街上的難民,將他們乘上幾千萬倍,你就知道內地發生的情況了。這是有錢人最好的機會,有東西吃有地方住——這是無家可歸的人最大的願望。一個乾燥溫暖的床,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但是給他們這些——便是至高的幸福。」
  老彭說得很熱切,聲音平靜而誠懇,丹妮深深地感動了。
  「大叔,你教了我許多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我只想到自己,你真叫我慚愧。」
  「我沒看錯你。」他說。
  「我們去內地怎麼找你呢?」
  「我要和難民沿河上行。我只能給你充福錢莊的地址,他們會轉信的。現在上床吧,你不去想臭蟲,臭蟲就不會打擾你了。」
  「我現在不在乎臭蟲了。」她高興地說。
  丹妮轉身熄了燈,摸回沙發上。她聽到他在暗處拍被子。
  「彭大叔。」過了一會兒,她說。
  「現在別說話。」
  「我太高興了,你有沒有在廟裡禱告過?」
  「我從來不禱告。」
  「我希望你為我禱告。你讓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菩薩會保佑你的。現在睡吧。」

《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