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天下午丹妮到達鄭州,和同伴安置好旅館之後,立刻去老彭旅社找他。「我該說誰找呢?」胖職員好奇地看著她問道。「我是她侄女。」「他告訴我們,他連個親人都沒有。」「他不想驚動我們,所以才不讓他家人知道。他病得很重?」「他十天前從北方來,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我會派人送你上去。」一名傳者帶丹妮上樓,穿過一道黑暗的走廊。在最後一間房,侍者停下來敲門。沒有人回答,侍者把門打開,才五點鐘,房間卻很暗。丹妮躡腳走進去。百葉窗拉下來,只有幾道光射在牆上。她看到老彭的大頭和亂蓬蓬的灰髮擱在小枕頭上,他雙目緊閉。她無聲無息走到床邊,靜靜地看著他。他睡得很熟。
  丹妮心裡一陣抽痛。她靜悄悄、無聲無息地貼近床邊,凝視這個在她眼中無懼無嗔,為她做過許多事情,如今卻為她而獨居在這裡的男人。
  她打量房間。這是一間很小的長方形斗室,只有一床一幾,桌上放一個蓋子缺了口的舊茶壺和兩個小茶杯,擺在茶跡斑斑的托盤裡。一張舊木椅堆著老彭那一件她所熟悉的舊藍袍和那個她看他上街帶過許多回的手提袋,以及一小堆乾淨的衣裳。由北平一路陪他們出來的那口熟悉的皮箱靜立在新式搪瓷洗臉槽附近。床鋪放在屋子中央,簡直沒有空間可走到屋子那頭去開關窗子,牆上的光圈映出他臉上優美的輪廓,隨著呼吸一起一伏。他沒有看過他臥病在床的樣子,如今他靜靜安睡,她看出他瘦削的面孔是多麼高貴,起伏的胸腔裡含有一顆偉大的心。
  她確信博雅說要來以後,他完全變了,變成一個傷心人。如果博雅不來呢?這個人會成為她的丈夫。她確信他愛自己,他睡夢中呼吸很平靜,醒來會有什麼想法呢?她彎下身子,看到他大前額閃亮的線條,汗淋淋的。她想摸摸他的額頭看看有沒有發燒,但是不敢去摸。她能為他做什麼?她喉嚨一緊,連忙拿出一條手帕。輕輕擦鼻涕。輕微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眼睛立刻睜開來。
  「彭大叔,是丹妮。我來啦。」突然她喉嚨哽咽,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聲音就顫抖了。
  老彭又驚又喜地凝視她。
  「丹妮,你什麼時候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寬闊,她聽起來好熟悉。
  「剛到。你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是什麼病?」
  他用力坐起來:「沒什麼。你為什麼要來?」
  丹妮含淚笑笑:「喔,彭大叔,看到你真好。」
  老彭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怔了一秒鐘:「丹妮,我還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來?」
  「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不過你沒收到我的信嗎?我說我很好嘛。」
  「收到了。不過信是本城發的,你說過你要去徐州。所以我猜一定有緣故。我好替你擔心,非來不可。沒有人照顧你嗎?」
  「不,我不需要人照顧,不過在新鄉著了涼。上星期我還起來過。後來又病倒了,不知怎麼沒力氣爬起來。」
  「你吃什麼藥?」
  「我用不著吃藥,我齋戒,只服甘瓠茶。一兩天就會好的。」
  「喔,你何必一個人跑到這個地方?」她話中帶有哀怨、責備的口吻。
  他咳了幾下,叫她開燈。這時她看到他身上穿著白布衫,面孔瘦了一點。但是其他方面和以前沒有兩樣。他甚至故作愉快,掩飾病情,盡量多走動。他現在對她的裝束感到不解。
  「你不高興看到我?」丹妮走回椅子邊坐下說。
  「丹妮,你在我眼中還是一樣,就是這副打扮也沒有差別。」老彭說。他滿面笑容。
  「你何必到這兒來呢?」兩個人同時問道,他語含抗議,她則滿面愁容。
  這個巧合使彼此都覺得很有意思,他們對望了一會兒,表情快活而自信,告訴彼此他們很高興重逢。
  「彭大叔,我不得不來。你走後出了很多事。我們的房子在轟炸中被落石打倒,蘋蘋死了。」
  他問起細節,她一一告訴他,然後繼續說下去:「發生了不少事情。博雅五月會來,他已離開昆明,你一定得回去,你走後那個地方就不一樣了。」
  明亮的電燈掛在床頭天花板上,直接射入他的眼睛裡。她發現他舉起一隻手臂來擋光。
  「是不是電燈刺眼?」
  「沒關係。」丹妮拿出一條手帕,綁在燈罩四周。
  「喏,不是好多了嗎?我待會兒再弄得好一點。」
  「告訴我,博雅什麼時候來?他信裡說些什麼?」
  「喔,普通的事情。沒什麼內容。」
  「你沒告訴他——我意思是說——?」
  丹妮避開他的眼光。「沒有。他信裡全是談他的工作,雲南這座山高六千尺,貴州那座山高七千尺。沒什麼好看的。一整頁談滇緬公路——全寫那些,你知道我的意思——沒什麼女孩子愛讀的熱情、切身的內容。」
  丹妮坐在那兒,告訴他許多事情,說陳三歸來,他母親去世,漢口慶祝勝利,以及她如何隨段小姐等人前來,她不確定自己出發時他還在這兒,或許要到徐州才找到他。「她們什麼時候動身去徐州?」「明天。我想我們會帶幾個孤兒回去,但是我不跟他們走,我其實是來看你的。」
  不知怎麼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竟臉紅了,眼睛也迎上他的目光。彼此的眼神和他答應做她孩子的父親時一模一樣。她猝然把眼光轉向別處,默默不語,有點窘。她看看他那堆衣服,盡量找話說。
  「你為什麼把乾淨的衣裳放在那兒?」
  「比較好拿。除了皮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放。」
  丹妮起身,開始在小房間裡踱來踱去,但是步伐鬆散,又坐回椅子中。老彭問她現在是不是還不想吃飯,又叫她自己點飯菜吃,但是他本人堅持要齋戒養身。侍者進來,她叫他拿一張綠紙和幾根針來弄燈罩。她一面等飯菜一面上前拉開百葉窗,現在天已黑了。老彭看她默默站在窗前,陷入沉思中,身影和暮色相輝映。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他的命運和她緊連在一起,她會永遠在他左右。
  飯菜送來,丹妮沒有發現,也許是不注意吧,還靜立在窗前,雙手插在褲袋裡,彷彿正要解開一道教學難題似的。又過了三分鐘,老彭說:「你的飯菜要涼了。」
  她終於回過頭來,滿臉肅穆。她沒有勸他吃一點,拿起碗筷自顧沉默而機械化地吃著,偶爾看看他。心裡顯然有一番掙扎。吃完走到洗臉槽邊,洗好碗不說話,由他枕頭底下抽出一條手帕紙,替他洗好擦淨。
  弄完後,她拿起傭人送來的綠色包裝紙和別針。她得跪在床上,才能在燈罩四周別上線紙。她一直很焦急,怕燈光照到他的眼睛。
  「如何?」完成後她問道。
  這時候他才看到她的笑容。
  然後她拿出粉盒來撲粉,就在床尾向南而立,那兒燈光沒有被綠紙遮住。老彭由床頭陰暗的角落側視她。她眉毛下垂,臉上表情很莊重。
  「你為什麼要來?」她聽到他說。她看不到他的臉,但他似乎語含責備,甚至有點生氣。
  她向他這邊瞥一眼,咬咬嘴唇,沒有說話。
  現在傭人送來一壺熱茶。她仍然沒有說話,化完妝,走向床邊的茶几。她傾側茶壺,破壺蓋掉到茶壺裡。但是她繼續倒好兩杯茶,遞一杯給他說:
  「別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他說著,正式謝謝她。
  屋裡的氣氛頓時充滿緊張。
  然後她動手找出落在壺裡的蓋子。茶很燙手,她只好繞過床邊,倒半壺茶。弄了五分鐘,她終於用髮夾挑出壺蓋。
  「你有沒有線?」她說著,幾乎被自己的聲音嚇一跳。
  「在皮箱裡。」
  她找出一條長粗線,拿起茶壺坐在圓椅子上。她在幽暗的綠光中把線穿過蓋孔,牢牢繫在銅鉤的兩端,終於打破沉默。
  「他姑姑已經安排婚禮,等他一來就舉行。我明白她還費心安排了離婚的事宜。」
  老彭半晌不說話,然後說:「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我會盡量去觀禮。」
  她還低頭玩著手裡的線,用低沉、莊重而熱情的口吻說話:「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離開漢口?」
  老彭雙眼沒離開那個綠紙罩,回答說:「因為我要看看前線。」
  她打好結,現在正用牙齒咬掉線尾。她轉過眼睛正視他說:
  「這不是真話,我知道這不是真話。」
  「那是為什麼?」
  「這句話和我來看你的理由一樣不真實。請你對我說實話。是我們聽到博雅來內地的消息,你故意離開洪山,避不跟我見面。」
  他雙眼凝視她的面孔,現在離他這麼近,她的眼睛含情脈脈。
  「請別這樣,丹妮。」他說。
  但是她用哀怨,幾近痛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我們別再裝了。你躲開我,因為你要自我犧牲,讓博雅娶我,你在折磨你自己。那天晚上我看你一個人喝得爛醉……從那夜開始我一刻都沒有平靜過。彭大叔,告訴我你愛我。」
  「為什麼你要我這樣說呢?」
  「因為我現在知道自己愛的是你。你曾答應做我的丈夫,我曾答應做你的妻子。後來我們收到博雅的音訊,你就逃開躲起來。你錯了,你現在正折磨我哩。」
  老彭愣住了。但是她沒有注意。「我真傻。我以為我愛博雅。」
  「你當然愛他,你就要嫁給他了。」
  「丹妮,」老彭聲音顫抖地說,「我承認為你痛苦過。但是你又能教我如何呢?你為我難過,因為你看到我吃苦,但是,我曾想忘掉你,卻辦不到……不過一個月後你就是博雅的妻子了。忘掉此刻的傻話,你不瞭解自己,你會為現在說的話而後悔。」
  「喔,彭,」丹妮說,「我不是說傻話。我知道自己愛的是你。」
  「不行,博雅是我的朋友。你們倆都年輕,他愛你,他完全瞭解你。」
  「但是我並不完全瞭解他。我完全瞭解你,喔,彭,吃飯前我站在那兒看窗外,一切全明白了。博雅愛的是我的肉體。我知道他對我的期望。但是我不能再做他的姘婦了。我可以看見自己嫁給他的情形,雖然結了婚,我仍然只是他的情婦,供他享樂,屈從他的意願。不,我對自己說,他愛的是梅玲,也將永遠是梅玲。在你眼中我是丹妮。是你創造了丹妮——我的名字和我的靈魂。你看不出我變了嗎?你不知道我該愛的是你?」
  說完這些話,她把頭伏在床上哭起來。
  「你使我很為難。我臥病在床,你千萬別乘機哄我。」老彭語氣堅決,但卻伸手去摸她散在棉被上的頭髮。
  她抬頭慢慢說,表情顯得又高貴又疏遠。「你不知道我站在窗前幹什麼。你曾和我談過頓悟及覺醒,我描述給你聽。我望著暮色中的屋頂,但是心思卻飄得很遠很遠。我想起蘋蘋和陳三他娘的死。突然一切都在我眼前融化,變得空虛起來。蘋蘋、陳三他娘、博雅、我自己和凱男的形象都不再是個人,我們似乎融入——一個生死圈中。禪宗的頓悟不就是如此嗎?說也奇怪,我的精神提升起來,充滿幸福——發自內在。從現在起,我能忍受一切變故了。」
  老彭沉默了半晌。他們的手慢慢相接,老彭抓著她的小手好一會兒。丹妮彎身吻他的大手,滴了他一手的眼淚。
  「喔,彭,我愛你,救救我吧,別讓我嫁博雅,別生我的氣。」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眉毛深鎖,似乎覺得自己進退兩難很可笑。「丹妮,我沒有生氣。不過你得瞭解我比你更為難,博雅是我的朋友,我不許你這樣。你一定要嫁給他,我不准你考慮你對我的這份情感。」
  她熱淚盈眶:「但是我愛你。喔,彭,我愛你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你說愛不是罪惡。」
  「但是這不一樣,別傻了。你一直真心愛博雅,他的電報由衡陽拍來時,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現在你體內又有他的孩子。這是不行的。」他的聲音很嚴肅。
  「可以,喔,我求你,你明白我體內有他的孩子,你還好心說要娶我。現在你仍然可以這麼做。」
  「不過那是說他萬一變心的時候,現在他要來娶你了。」
  「他也許會變心,」她驚歎道,「為什麼我就不該變?他懷疑我,你從來不懷疑我。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決定來找你,你的信和他的信同一天到達,我發現自己先拆你的信——這是一瞬間隨意的選擇——但是我一發現,我知道自己對你比對他愛得更真。讀完他和你的信,我知道原因了。他的腦袋、他的思想離我千里遠。他的信特別缺少溫暖,全是談他自己的活動。當然他是在說我們的國家,但是我需要一些切身的東西。你不談自己,卻談我,談玉梅,談秋蝴,談蘋蘋,甚至談月娥。你說我冷落了月娥——一個和任何人相同的靈魂。你知道我聽你的話,和月娥交朋友,覺得很快樂,只因為是你要我做的。博雅怎麼能瞭解這些呢?你談到我們洪山的難民屋,使我覺得它很溫暖、很可愛,給我一種親切和參與的感覺。木蘭說她已經一步步安排婚禮。我嚇慌了。所以我不得不來看你。」
  「丹妮,」他微露倦容說,「仔細聽我說。我知道你愛博雅,等你見了他,你也會知道。那時你就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了。你的煩惱是怕恢復從前的身份——怕再當崔梅玲。但是你現在是丹妮,也可以永遠做丹妮。我若幫過你什麼忙。那就是教你這樣做。你曾訓練自己的腦子忘掉博雅。等你嫁了他,你也可以訓練自己忘掉——你對我的愛。你現在夠堅強了——不但能維持自我,甚至也能領導博雅,帶他前進。」
  丹妮沒有聽見他的話,她又俯身哭泣,把頭趴在床上。
  「太遲了。」老彭堅定地說。
  「不遲。你不能把我趕離開你身邊。我們回去,我會坦白告訴他我愛你,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你容許我愛你,我會承擔一切譴責。」
  「不行——」老彭堅持說。
  丹妮看出自己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又俯身痛哭。
  「別哭,丹妮。」他說,但是他聲音顫抖,用手輕拍她的頭部。
  她抬頭看見他的面孔濕淋淋的。就抬起一雙哀怨的眼睛看著他說:「我知道我們彼此相愛。我們別拒絕這份愛情。」
  她跪地的身子站了起來,坐在床上,面孔貼近他。突然側身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別生我的氣。」她退開說。
  丹妮和老彭的問題沒有什麼結果。丹妮硬要表明愛意,把一切說開,老彭則不肯放棄原則。
  她表面上聽他的話,一心等見過博雅再說,她相信自己可以說服他。她已經甩掉「大叔」二字,只叫他「彭」。不過分開表明彼此秘密的情感卻使一切自在多了,他們繼續以忠實老友的姿態相處。
  丹妮留下來,告訴段小姐她過幾天等彭先生復原能旅行的時候再去徐州找她們。三天後,兩個人搭上火車,四月二十五日抵達徐州。所有旅舍的房間都被值勤的軍官和公務員住滿了。段小姐她們住在徐州女師,經過特別的安排,彭先生也分配到一個房間,學校學生早就搬走了,丹妮則和蔣夫人的戰區服務隊住在一起。
  磚質校舍不算大,卻有一個可愛的花園,種滿果樹和盛開的花朵。有幾個女孩子到台兒莊附近的災區去過,由炸毀的村莊帶回十五六個孤兒,還帶回一肚子她們在路上看到、聽到的故事。
  不過最精彩的卻是廣西女兵親口說的故事,她們有一部分住在女師。這五百位女兵上個月曾通過漢口,也參加了台兒莊之役。她們穿著正規軍的灰色軍服,敵人很難看出她們是女兵。但是肉搏戰一開始,她們的叫聲馬上被人聽出來。肉搏的肌力比不上男人,半數女兵被一個日本騎兵旅消滅。從此女子兵團就解散了,不許參加戰鬥,但是剩下來的人留在前線,制服保留,從事其他的戰地工作,抬傷兵,在鄉村做戰地宣傳。
  丹妮急欲知道博雅到漢口的消息,就拍了一份電報給木蘭,把他們在徐州的地址告訴她。兩天後,丹妮意外地收到博雅本人的電報,他聽木蘭的話,已經由重慶飛到漢口。
  「你看他急忙趕回來和你結婚。」老彭告訴丹妮。
  第二天又有一封電報拍給老彭和丹妮,叫他們在徐州等他,他一兩天就動身來看他們。兩個人都明白,博雅是戰略分析家,不會不來看戰場,何況他們倆又在這兒。
  博雅到漢口,立刻去看木蘭,住在她家。他聽到不少丹妮在難民屋工作的情形,阿通和阿眉告訴他慶祝台兒莊大捷那夜丹妮等人的打扮,他大笑不已。阿非已和凱男商討離婚等事宜,他也聽說了。木蘭偷偷告訴他,丹妮懷了身孕。
  「如果是男孩子,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性曾孫。我弟弟阿非只有女兒。我們可以使婚姻合法,但要這麼年輕的女孩守寡實在很難,一切須得由她來抉擇。不過就算她寧願保持自由之身,我也會好好供養那個孩子。」
  老彭想了良久,然後說:「如果她同意,最好讓小孩姓姚。我們可以安排一項簡單儀式,叫她當著親友面前和博雅的靈位成親。不過我們當然不能替她做主,叫她守寡。等她好一點再說吧,跟她暗示一下,看她的反應如何。」
  「如果她同意,就要趕快辦。我們得把葬禮甚至訃聞耽擱一下,因為通知上得印上寡婦和親族的名字。」
  第二天丹妮的神智清醒多了,不過人還躺在床上,軟弱無力。木蘭對她說:
  「丹妮,我必須和你談談。博雅死了,我們必須替你和孩子著想。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使婚姻完全地合法。若是男孩,他就是姚家唯一的男孫,姚家會以你為榮,我也很榮幸與你結成親戚,若如此,我們就得在訃聞上印你的名字,不過你若寧願維持自由身,我們還是很樂意供養博雅的孩子。想一想再通知我,好好想清楚,等你決定了,就選擇戴孝髮結的顏色,我就明白了。」
  丹妮躺在床上,神情迷亂一言不發。姚家花園的大門為她開放,木蘭也站在那兒迎接她。過了一會兒她說,「讓我和彭先生談談。」
  丹妮慢慢伸出手,把老彭的大手緊緊握住,兩人靜默了一分鐘。她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全都凝聚在那短短的一刻裡。那一刻她覺得她需得兩個人所有的力量才能做個重大的決定,而這個決心又確定了很多事——她對博雅的舊情和對眼前男子至愛的矛盾。她對死者的義務,她與生者未來的計劃,以及她對尚未誕生者所負的責任。
  老彭先開口:「丹妮,你真苦命。你知道我唯一的興趣就是幫助你,為你盡最大的力量。我們完全誤解了博雅。他的愛是真誠無私的至愛,他為愛犧牲而死……」
  聽到這句話,丹妮淚流滿面。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丹妮,現在你很難思考,我仍然願意娶你。但是現在我們應該為他的小孩著想,他並沒有配不上你。你若願意做他的寡婦,婚事可以在訃聞發出前生效,這個經驗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但若你真的明瞭佛道,你應該會有力量忍受今後的一切。」
  「但是你呢?」丹妮軟弱地說。
  「我會撐下去。想想你在鄭州旅館裡的領悟,要勇敢,丹妮!不久你就會有了孩子,他會充實你的人生。一心替別人工作,你就會找到高於個人悲傷的大幸福。」
  「我還能參加你的工作嗎?」
  「為什麼不行呢?經過這一回,你我必須努力去找尋更高的幸福。」
  次日上午木蘭看到丹妮發上的藍結換成了白色,知道丹妮已下了決心。他們匆匆準備,婚禮要在第三天舉行。
  為了使場面隆重,老彭特地請董先生來主持。董先生當時正在漢口訪問,老彭知道他也是佛教紅十字會的董事。時間急迫,「召靈」儀式必須在葬禮前舉行。選定吉辰是傍晚六點。廳上掛了兩個白燈籠,上面用藍色寫著「姚」字,靈牌聖龕前點了兩根白燭。聖龕上是博雅的放大相片,四周繞著白綢的絲帶。
  在司儀的引導下,董先生面向東南而立,隨後祈禱,在靈牌上點一個朱紅印。點完之後,司儀宣佈第二道儀式,叫人將靈牌放入聖龕。然後司儀請新娘出來,丹妮走出東廂,由玉梅扶持,身披白孝服,眼神黯然,面孔蒼白悲淒,有如一株映雪的梨花,慢慢走到聖龕前。依照木蘭所提的古禮,她對博雅的靈位鞠躬兩次,木蘭收養的一名孤兒替代神靈,替已故的新郎回鞠了兩個躬。簡單的儀式就告完成。
  董先生在結婚證書上蓋印之前,先含著莊重的微笑對新娘說:「我解過不少秘密,只有你成功地避過了我。我以為你一直在北平呢,如今我在這兒找到你了。恭喜。」
  玉梅堅持要出席婚禮,就應邀擔任證婚人之一,另外還有老彭、木蘭和蓀亞。她在證書上自己的姓名上頭劃個圈,一顆顆熱淚奪眶而出。丹妮痛哭失聲。
  六月時節,丹妮返抵洪山,繼續從事難民屋的老工作,一身白衣,為夫服孝。姚家決定給凱男五萬塊,現在丹妮有足夠的資金開展工作了。
  時間一月一月地過去了。丹妮逐漸恢復了元氣。分娩時刻將臨,她下山住在木蘭家。九月一日,敵軍正向漢口進逼之際,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同時甜甜已光榮地取代了蘋蘋在丹妮心中的地位,他哥哥也設法來洪山與大家團聚。洪山的難民屋一片安詳。老彭和丹妮在共同的奉獻中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幸福。
  博雅的墳墓和山近在咫尺,墓誌銘是丹妮選的,老彭也表贊同。那是佛教名言,而且是全世界通行的聖經詩句:
  為友捨命,人間大愛莫過於斯。

《風聲鶴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