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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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樹木茂盛的槐樹街,一片靜謐,槐花味兒若隱若現淡而沉悶,腳下豐滿如蛹蟲似的樹穗子「噗噗」直響;偶爾一串「吊死鬼」在垂到頭上或脖子上,涼颼颼地。低矮建築上血淋淋的「拆」字歷歷在目。接著走,是密集小店。果蔬攤修車攤燒烤攤炒板栗子攤……都擺到街上去了,小生意人就在街邊用煤氣灶做飯。人聲鼎沸生意隆,烏煙瘴氣酒肉香。
    光著膀子的民工進進出出,形跡可疑的閒散人員東遊西蕩。密集的髮廊裡流洩出粉紅而曖昧,老中青三代女人統統露出誘餌式的女性部位,一律做倚門賣笑狀。性工作者和性消費者們在紅光和黯淡的樹影裡就一次肉體出租討價還價,一輛警車就在停在他們幾米遠。一群人雜亂地通過半開鐵門,呵斥聲不時傳來,一些穿著乾淨的人通過了,一些民工模樣的人領受了羞辱後,或滿臉忿恨或垂頭喪氣退了回來。我拉著大氣不敢出的小羽走,保安掃了我們一眼,沒理睬。
    和二房東孫智強在「快客」超市門口會合,折進一窄巷,這巷有百米長,沒路燈。兩旁堆滿了花盆、破自行車三輪車爛傢俱蜂窩煤灶具……兩輛自行車無法從容並行。煤煙、腐爛食物臭水溝人禽尿膻空調廚房廢氣交織在一起,熏得你眼冒金花嗅覺失聰。那天下過雨,污水淤積,暗光下片片亮光。老磚牆外的白灰牆被雨浸泡後,班駁如水墨丹青。忽然,樓上傳來一老女人歇斯底里的咒罵,瘋瘋癲癲語焉不詳。江西老表孫智強說:「別怕,天天罵,多少年了。」
    一腳深一腳淺,好不容易到單元門口,樓梯內小功率燈微弱如螢火蟲。依然六層老樓,房子在頂樓,四十平米吧。結構奇怪,說它二居卻沒客廳,只有一過道;說它一居吧,又有兩臥室,孫智強說這叫二房零廳。大間有十五平,傢俱老舊粗笨,有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三菱空調和十四吋彩電,雙人床墊,帶陽台;小房十二平,既無空調也無陽台。有電話沒冰箱。淺綠和白色方格地板膠很老但擦洗得發亮。牆壁上的老牆紙都發黃起皮了。衛生間帶馬桶淋浴。廚房沒抽油煙機,但有五平米,在老房裡算奢侈了。孫智強說他幾乎不用廚房,被吃壞了胃的我們正好大展拳腳。他說我有女朋友,住大間,月租九百元,包水電氣,話費上網費分攤。
    廣告創意師孫智強頗有藝術家氣質,拿這裡當工作室三年了,無奈在深圳的女友無法忍受北京氣候和飲食,怎麼也不肯留下,孫智強只好北漂變南漂。
    樓下骯髒混亂的平房區給人印象很糟,但相對於周邊,這房子月租一千六並不貴。躲進小樓,門一關,自成一統,而且居於頂層,視野開闊。對於我這個宅男,那是珍貴的一個窗口。另外,小區出則四通八達,入則鬧中取靜,生活工作兩相宜。難怪孫智強「嘩」一下拉開窗簾:「看——!CBD!京廣橋,京廣大廈,嘉裡中心,『大褲衩』(註:大褲衩,一權威媒體大廈,因狀如褲衩而得名。)也選址這兒啦。」
    京廣橋上車水馬龍,中央商務區森林般勃立的高樓和輝煌燈火近在眼前。孫智強激動地指著窗外:「比爾·蓋茨到北京都住嘉裡中心,你在床上都可以看見京廣裡面的人。」
    我坐床上一看果然如此,感歎:「鬱悶啊,都是兩條腿的直立行走動物,咋就差距就這麼大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人比人氣死人,不過也是個激勵。」孫智強說。
    我基本滿意了,小羽卻很不情願,她說樓下整個一難民營。孫智強提醒我們,這地方租出去從來不會超過當天,不信看樓下「難民營」,啥沒有還一間六七百呢。他強調,「哥們,賣菜的都知道這是CBD核心呢。」
    租房子的電話響個不停,有的已經快到小區了。小羽和我下樓去「難民營」看了看,骯髒、陰暗、臭味和粗鄙的鄰居把小羽嚇得瑟瑟發抖,立即同意了我的意見,惟一條件是換個新床墊,要不她就不當我老婆了。
    2
    有了自己的「家」,小羽甭提多高興了。週末,我們興高采烈大採購。「宜家家居」斯堪的納維亞風格,明快簡約,充滿小資品味,價格近乎敲詐,小羽不顧勸阻,自己掏錢買了幾樣擺設,花去近千元。
    還買了飲水機和簡單茶具,再去京順路舊五金城花三百塊買來七成新的洗衣機和不錯的電腦桌。大掃除後佈置房間。衣服從皮箱移到衣櫃,書刊裝進書櫃。安裝洗衣機飲水機電腦桌和電腦,接通網線和電話分機。寫字檯擺上一些檯燈掛歷花瓶等飾物。小羽將她買來的十多隻布藝小動物擺在床上,掛在窗簾上,訂在牆上。幾隻絨線猴子在窗簾上倒掛金鉤,嬉笑著和你對視。一個冬瓜大的紅氣球懸在天花板,拖著亮晶晶的金色絲線。女人街暖棚苗圃買來的茉莉花往窗台上一擺,五顏六色的塑料花往別緻的花瓶裡一插。我這個職業流浪漢的「家」因為一個女孩的介入,頓時有了一些人間的氣息。
    大件是床墊。房東床墊很疲沓,還有異味,小羽強烈要求換新的,要不就不做我老婆了。我也覺得這個馬虎不得,做夢和做愛效果都大打折扣。雙人床墊是去成壽寺傢俱城買的,「天壇」牌,一尺厚,做工精細而紮實,一千二百塊,除了那部數碼相機,這是我最大一筆資產了。鋪上新買的雙人被和小羽從家裡「偷」來的床單,躺在上面從容而愜意。小羽把幾盒「杜蕾絲」安全套放到床頭櫃裡,蓋上幾本雜誌。我還在安裝電腦,小羽就在衛生間裡深情召喚:「老公,搓背!」
    關起門來,就是自己的領地。工作、做愛再也不用擔心被打擾。淺唱低吟引吭高歌馳騁縱橫共赴愛浴都率性而為。牆壁不太隔音,正好和室友「夫婦」展開擂台賽和拉力賽什麼的,變調的咳嗽、唱歌或大笑就是我們的啦啦隊或裁判,默契極了。那一陣,對和諧社會的精髓,我有了深刻的領悟。
    買來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大米肉類蔬菜等,從楊星辰那裡弄來一瓶泡菜母液,調製了一小壇四川泡菜。
    小羽為了顯示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老婆」,開始下廚。坦率說她沒誇大其詞,僅會的三個菜都做得登峰造極:紅燒可樂雞翅、雞蛋炒西紅柿、涼拌黃瓜。接下來幾天,菜譜變成了紅燒可樂雞腿(胸)、雞蛋炒西紅柿(片、塊、醬)、涼拌黃瓜(片、塊、絲、渣)。直吃得我胃裡冒泡心裡發堵,連她自己也堅持不住了,特地買來幾本圖文並茂的菜譜,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小羽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要求我接過「愛情的鍋鏟」,我也樂得解放她一下,不想略施烹技,便輕易俘獲她的胃。小羽在高度評價一番後,趁機宣判:「根據閣下的一貫表現,我代表全黨全軍和全國各族人民——判處老公無期徒刑,剝奪做愛權利一周,立即到廚房裡執行。——不得上訴!」
    3
    一個下午,小羽一進門就低著頭,還用白圍巾蒙頭捂臉。我覺得蹊蹺,就問咋了,她躲躲閃閃。我一把擒住她,扯掉毛巾,發現她頭髮已經燙了,由瀑布直髮燙成了非洲女子似的小卷髮弄成的無數細小辮子。蔥白一樣筆直而修長的手指被修葺一新,長長的指甲被塗染成粉紅色,上面裝飾著熠熠生輝的七彩小星。真正嚇了我一跳的是她的眼皮,異常紅腫,還切開了一對口子,美妙的丹鳳眼蕩然無存。
    「這是誰呀?」我大怒。她囁囁嚅嚅:「人家是小羽。」
    我把她揪到牆邊的鏡子前,喝問:「這還像個人嗎?」
    小羽顫巍巍看了一眼,就跟卡通人物蠟筆小新似的唧唧歪歪:「嘻嘻,系有點嚇人唷,不過老公別擔心喲,明兒就消腫啦,一個脫胎換骨超凡脫俗煥然一新楚楚動人美輪美奐無與倫比——的大美人兒,就從天而降野!」
    「都成妖精啦,還大美女呢!」我哭笑不得,把她往屋外推,「走吧,不想見你了,這兒不是盤絲洞也不是藏妖窟!」
    小羽扭扭捏捏,奮力抵抗,嘿嘿笑著抓住門抱怨:「老公咋能這樣呢,老公咋能這樣呢,人家不敢回家才拿你這兒當難民營嘛。」
    我大發雷霆:「最討厭整容的女人了,自欺欺人幹嘛啊!爹媽給你啥樣上帝給你啥樣你就該啥樣。」
    「女孩子就該是一道亮麗的風景——至少不能煞風景嘛。」小羽嘻嘻一笑,「沒條件,創造條件也得上!偏要是美女!」
    「那你也不能弄虛作假誤導消費者啊!」我強忍著笑,開始審問,「說,誰讓你去割雙眼皮了?」
    「小白鼠。」
    「誰是小白鼠?」
    「中學同學。」
    「為啥叫小白薯?還炒板栗呢。」我哭笑不得。
    「她姓白,屬鼠的。」
    「為啥要聽她的?」
    「她以前是單眼皮美女,現在成雙眼皮美女,回頭率也隨著翻番啦。」
    「誰稀罕你的翻番?你要誰的回頭率?」我不依不饒。小羽疾速擠擠眼睛,放電一般:「老公對我的回頭率高了,自然減少對其他美女的回頭率。」
    「你是耗子找貓做美容——愛美不要命啦!這種破手術感染率多高你知道嗎?你傻啊?」我干吼起來。
    「我找的是最專業的貓。」小羽呵呵笑著拿出一張美容機構的發票,服務項目是「無痛割雙眼皮,價格四百八十元,保險公司質量承保。」小羽趁機說,「報賬吧,老公,四百八十塊就換一個美女——不,一個更美的美女,多划算啊。」
    「好不好不看廣告看療效,過兩天看看再說。」我憋著笑。她吞吞吐吐:「人家沒錢啦。」
    「不剛發了工資嗎?」我一驚。小羽甩甩頭伸伸手:「發了一千八百——還差十塊呢,還了七百,吃飯,零花,還燙髮和指甲呢。」
    我給了她三百塊,還把她「收容」了。雖然標榜無痛手術,麻藥失效後小羽還是哼哼直叫,我小心翼翼地為她洗臉、洗澡,睡覺時特別警惕別碰了她的眼部,採取背靠背或從後背摟著的睡姿。半夜,小羽疼醒了,拉開燈在小圓鏡裡看著自己,哼哧哼哧地叫著。我趁機現場教育:「還臭美吧?」
    小羽哭哭啼啼:「人家都這樣啦,還拿人家開心。這就叫啥心啥肺來著?」
    「我能怎樣啊,我又沒麻藥,要是有給你打一針。」我無奈地說。小羽一下抱緊我:「傻老公,你就不能用你的針頭——給我來一針嗎?」
    我一臉壞笑地進入她的身體。小羽掙扎著,呻吟著,從床頭摸出手錶,對著看。我納悶地問幹嘛呀,小羽痛不欲生而又異常亢奮地喊著:「這叫看著表,數著秒,痛快一秒是一秒。」
    我立馬如衝破藩籬的猛獸……
    次日,疼痛、紅腫消退了很多,再等了一天,杳無痕跡。手術非常成功,不細看根本看不出是偽雙眼皮。果然一個煥然一新的女孩呈現在眼前,雙曲線眼皮的小羽少了一些原有的日韓韻致,卻多了幾分楚楚動人惹人憐愛。女為悅己者容嘛,我的榆木腦袋茅塞頓開,樂呵呵為她報銷了各種費用八百多塊,還免不了帶著喬裝打扮的小羽探朋訪友招搖過市。以中國統計局統計方式獲取的數據顯示,改頭換面的小羽回頭率的確提高了二十五到六十五個百分點。數據有爭議,我開玩笑說,有五個百分點來自小偷。小羽笑:「那也是衝著我,小偷也愛美女。」
    我說還有五個百分點屬於無意識或智障人士。小羽說:「那也是本能!白癡還愛美呢。」
    我又說還有五個百分點出於審丑心理。小羽白我一眼:「那是沖旁邊那老頭去的!——誰讓你粘著人家?」
    既然她的回頭率見長給我增光添彩,我就在她注視良久的一家時裝店和手機店含淚大買單,把她再次武裝一番,並一度考慮給她鑲上大金牙。
    小羽也日益重視起我的「素質教育」來,經常補課。她在家野孩子一個,在公司卻是禮儀培訓師,所以不惜動用專業(含專政)手段糾正我的粗鄙:說相笑相站相坐相吃相睡相走相一個不落;穿戴上也很留意,每次發工資都給我配置幾件,出門前必按她的意思捯飭一番。我對這形象工程頗為抵制,屢敗屢戰。
    4
    晚飯後常到陽台休息了望一陣。滿眼高樓勃立,豪氣沖天。鉑金色的玻璃幕牆、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和廣告牌美輪美奐熠熠生輝。果然是北京最璀璨奪目的幾排大金牙,二十四小時一刻也捨不得合攏嘴。樓下的那片平房區相形見絀無比寒磣,我們寄居的這幢樓,則像一個與天堂和地獄處於等距離的半導體,伸開你的雙臂,兩者皆觸手可及。
    在這個舒服的墊子上醒來常常不想起床。拉開窗簾一角,天空蔚藍無垠,北京最高建築京廣中心近在眼前。我看見通體淺藍色幕牆裡面,螞蟻大小的人影在裡面晃動。這座大廈,遠看像巨型三開門電冰箱;躺著看更加高聳,稜角更加分明,邊緣更加銳利,活像一把刺向天庭腹部的寒光寶劍。如果說它是北京的勃立xxxx,我就藏在它的根部密林裡。
    忽然,幾個弱小的黑影從樓頂順著幕牆徐徐下降,如蜘蛛吐絲走走停停。黑影帶著七星瓢蟲似的橘黃色安全帽,半腰捆著細若髮絲的繩索。每個蜘蛛人旁邊懸掛一鐵桶,就這麼懸著徒手清洗玻璃牆。忽然一陣高空氣流,蜘蛛人和鐵皮桶搖搖晃晃,戰戰兢兢的蜘蛛人猶如在刀鋒上舞蹈。幕牆裡高貴體面的金男銀女和他們隔著玻璃對視,猶如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對峙。他們處於一樣的物理高度卻又天壤之別:樓裡的人站在用金錢壘起來的堅實支撐物上,搖晃著猩紅色的高腳酒杯,猶如雲端天神俯瞰著腳下被征服的世界;蜘蛛人呢,為了一點可憐巴巴的柴米油鹽,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半空中徒手工作。這世界上什麼樣的活都有人去幹,啥角色都有人去擔當。這活兒我可幹不了,和這些靠舔舐刀刃親吻死亡討生活的蜘蛛人相比,我這個碼字工還不算太倒霉。
    這個破落的工人小區形成一個城中村,由十幾條密集狹窄的胡同構成,即使二十年前的蒙城,這樣的地段也屬貧民窟。凹凸不平的地面污水淤積,年久失修的下水道和附近的公廁冒臭水,一不留神就插入一腳深的臭水塘。在雨夜路過,你得一手撐傘一手挽褲管;如果你恰好穿了短褲,就幸運地多出一隻手去摀住鼻子,否則,連你的胳肢窩也不得閒著——你得用它來夾著手電筒。沒路燈,全靠店舖和住戶家窗戶的微弱光線照明。過了午夜就靠電筒或月光(這玩意北京很少露臉)。藉著微弱反光,小心翼翼地擦著路沿往裡走,既不要陷入泥潭又要提防路邊雜物對你的恐怖襲擊。在被污水臭水隔斷的地段,連續踏在水中磚頭上,搖搖晃晃戰戰兢兢如雜技演員。
    此外,你還得忍受視覺和聽覺的折磨。胡同裡永遠亂哄哄的,有個智障人士常常突然從背巷裡跑出來衝你呵呵一笑,嚇你個魂飛魄散。而那瘋女人則以每天從早到晚的驚人耐力反覆辱罵她死去的男人,從不間斷。如果你稍加留意,可以從她斷斷續續最骯髒最歇斯底里的罵聲中得知她死去的男人是個婚內強xx犯或性虐待狂,甚至洞悉這個時代的某些秘密。
    好不容易到了你的單元,你得擊一下掌、剁一下腳或者咳一聲嗽,以啟動聲控路燈。當量一定要掌握好,輕了啟動不了,重了會把屋頂鬆垮垮的石灰牆皮給震下來,沒準碰巧掉在你或別人的頭上。有一次一女人被砸了頭,一陣尖叫,住戶們還以為發生了打劫強xx。剛住進來時還有路燈,電費住戶分攤,後來有人偷電,為電費鬧得不可開交,電力公司的人索性把路燈掐斷了,連這聲控路燈也沒了。好在樓臨街,昏暗的街燈可以依稀照射回「家」之路。就這樣,回「家」一次就如同一次探險,直到你打開房門才猶如死裡逃生,倍覺蝸居溫暖。
    這個城中之城混亂如迷宮,骯髒如垃圾場,卻儼然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人氣非常旺盛。一到下班時間,狹窄的胡同熙熙攘攘如蛆蟲湧動。形形色色的廉價商品鋪子,衣食住行應有盡有,不乏五十塊錢一雙「耐克」鞋、七十塊錢一套「花花公子」西服或八十元一個的「LV」包(註:LV,法國名牌紳包路易·威登,極昂貴。)。質量保證,君不見一家兩元雜貨店牌子鄭重承諾:「本店無假貨」,有惡作劇者在「店」和「無」之間硬生生插入兩字「今日」。
    蔬菜瓜果肉攤雜亂無章。一個手擀麵攤就在垃圾堆旁,那對夫婦都腳陷其中。幾個點殺活魚活禽攤血腥狼藉,緊挨著臭氣熏天的公廁。垃圾堆旁六塊管飽的露天餐館擠滿了穿著斑駁泥漿工服的民工。二十元地下旅館人滿為患。長途電話攤兩毛錢一分鐘。還有幾個舊書攤,封面不是裸胸就是光腚,可租可買,三元一本一元一借。不遠處抱著孩子游弋的女人又來搶書攤的生意,確認你不是來抓她們的後,怯生生和你談生意,變戲法一樣從嬰兒屁股下或肚兜裡拿出你想要的東西,盜版軟件五六塊一張,毛片賤賣到十元三到四盤,如假包換。幾個簡陋而曖昧的髮廊裡,游弋著三十元出租雙手、四十元出租上半身五十元出租下半身、其他部位面議的粗鄙女人。
    穿著暴露抹著劣質化妝品的農婦公然在胡同里拉客。有的站在肉攤菜攤旁邊,一邊和肉販菜販聊天一邊搜尋獵物,一遇商機就死纏爛打。哪怕是穿制服的(非警服)、牽小孩的男人也不放過。這些性工作者的身價已經和幾斤動物屍體相差無幾,第一次聽見的男人都會懷疑自己耳朵,但出於討價還價的本能他們依然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講價錢,直到女人怒罵肉販菜販幫著圓場為止。談好後,他們會在眾目睽睽下面紅耳刺尾隨女人進入迷宮般的深處,又若無其事地走出來。我見過最快的是一老頭,我開始挑選蔬菜時他進去,到我付錢時,嘿,他老人家出來了!幾個菜販都笑老爺子您這效率也忒高了吧?老頭鼓著腮幫子大言不慚:「騾子幹得長,短命。」
    剛開始我也被視作商機而洽談。說實話除非把我送去蹲幾年大牢、當幾年大兵或和尚什麼的,連看她們一眼的興趣也沒有。當得知我就住附近而且毫無意向後,就放我一馬。
    鑒於此地介於中央商務區和使館區之間,也屬敏感地帶,居委會索性在小區出口裝上鐵門將這個城中村和外界隔開,保安二十四小時把守。
    這裡是城管和小商販、警察和性工作者玩貓捉老鼠的戰場,我曾目睹若干次。有幾次我正在敲鍵盤時,被急促敲門聲打斷。我先喝問再從貓眼裡看,證實是樓下賣菜的,他們肩挑背扛大籮小筐,要求躲一陣,條件是送一捆菜。我對他們的求助是來者不拒,讓他們在門後過道裡躲一陣,然後心安理得地收一小把菜。
    菜販不但販菜,還把「那眼鏡是好人」的名聲販賣出去,很快招來了面如菜色身上散發著餿味的性工作者。遇到掃蕩時,她們也來敲門,條件是免費消費一次。看著可憐巴巴,就讓她們在門後躲一陣,對她們的提議敬謝不敏。有時我不太忙時,會和她們聊聊家常,關心一下她們家鄉人民的生活。小羽知道這事後和我急了起來。終於將菜販和性工作者們拒於門外,其實在頂層樓道裡他們依然很安全。
    城管和攤販的游擊戰有時也演化成陣地戰,鬧得雞飛狗跳,打得頭破血流。我參加過幾次混戰,趁亂給一個比警察還牛、比地痞還混蛋的傢伙扔了幾個雞蛋,精確地在其後腦勺、臉部和襠部開了花。那廝以前也是一外地民工,剛換了一身衣服,轉身就去欺負以前的夥伴,比誰都凶悍。有幾次我正買菜,他突然過來,扛起菜筐就往車上扔,那陣勢如同梁山「好漢」從天而降。
    5
    黑車很多,火三輪轎車麵包人貨兩用……還有新車。這裡的黑車圖回頭客,和機場火車站那些做一錘子買賣的黑車好多了。便宜,客氣,幫你搬行李,有時候在餐館遇到還敬你一杯。長期的冒險作業讓他們的車技更勝一籌,其實更安全。我更傾向於坐黑車。說實話,我根本看不出白車黑車有TMD啥不同,都是幾個轱轆上一鐵皮疙瘩,把貨物活人死人動物什麼的拉過來拉過去。黑和白是相對的,你烏鴉TMD憑啥說我李逵黑?管他白車黑車,把我安全送到目的地就是好車。當年我曾敦促老是抱怨份錢太高的弟弟開黑車,可惜他對拿了執照的流氓過於畏懼,幾年下來,錢沒掙著卻賺了個胃病脊椎病外加一腰椎間盤突出,後悔莫及。
    很快我有了固定司機。五十來歲的老洪開一輛七成新「捷達」,粗壯豪爽,同是下崗職工,讓我仰視的有幾點:生於偉大首都,中學時在天安門見過紅太陽,度過荒下過鄉入過黨扛過槍打過樁嫖過娼。
    晚飯後,常和小羽去散步,東起六里屯西至朝陽門,南起國貿北到三里屯都是活動半徑。方圓幾公里內,住豪華公寓的、住普通樓房的和住平房地下室的,儼然形成三個世界。十分鐘的步行,你可以從中國最浮華最牛逼的商務區來到最觸目驚心的貧民窟,猶如從大金牙的光暈滑進牙齦潰瘍。只不過,那些骯髒的潰瘍沒流出華麗的金牙和美唇,而是滲入口腔深處。
    根據力學原理,漩渦、地震或龍捲風一類災難,最危險的是中心;但對於一個瘋狂旋轉的磨盤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盤軸中央。住在這個工人小區,你很難相信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卻會時刻想起狄更斯的《雙城記》。對於一個裂變時代的記錄和窺視者,這裡不失為難得的窗口,我喜歡上了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一住就是五年,直到我離開中國。
    這一段時間,小羽常以加班、出差或在同學家為由往我這兒跑。她年底跳槽找工作,白天除了去應聘,基本和我廝混在一起,我們開始了蜜月般的同居生活。在這個新「家」嶄新的床墊上,我們夜以繼日捨生忘死地做愛。有時候,甚至連續幾天不下床,餓了就打電話叫樓下餐館送上門來;一旦獲得新的能量,愛慾的引擎便一觸即發一發即不可收拾。原來我們都是狂熱的性生活愛好者,連小羽也不止一次問我們咋流氓到如此程度,我像主流專家一樣煞有介事:「不論中西,為啥男歡女愛叫Makelove呢?因為——愛——是做出來的。」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這一段時間,小羽還帶我去她的大學中學小學幼兒園和出生地醫院看了一圈,展示她的成長歷程。聽她的口氣,開春後她的家人要見見我,「替她把把脈」。
    這是我北漂後最為溫馨的一段時光。一個多月後,孫智強離京,我和房東重簽合同。房東經商多年,幹得不錯,沒指望這套房子賺錢。我以環境差、設施舊樓層高治安差等理由提出降價二百元,他爽快地答應了,上千元的供暖費都沒提。
    上網發佈公告招租,這地方果然炙手可熱,不到三分鐘就電話來,當天來看房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都是國貿朝陽門一帶的白領,不乏海歸。我和小羽像面試官一樣一一篩選,綜合評估後,以七百元的價格將小間租給一對男女,有幾個女的出到九百元,被小羽謝絕了。小羽說:「我可不想你犯作風錯誤——就像我爸那樣。」
    「你爸爸咋啦?」我暗驚。她懶洋洋地擺手:「不說了。」
    新室友王磊來自東北,北京某名校碩士,知名外企員工。掙錢多廢話少。女的朱虹雲,京郊某鎮人,在一家商場當導購,掙錢少廢話多。剛住進來兩天,王磊就在我面前一驚一乍:「老哥,咱們這是住進雞窩裡啦!」
    「不必驚慌。」我像國足教練指導弟子那樣,「勾不還口,引不還手,守住禁區,其他地方嘛——,靈活發揮!」
    朱虹雲差點跳起來:「你們想怎麼靈活發揮?」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