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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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尼爾的親朋好友輪番來京旅遊,如果丹尼爾上班,就委託我陪他們。除了常規景點,還帶他們去潘家園和琉璃廠的古玩市場淘古董,到雅秀和秀水街買服裝和箱包,到798藝術村看中國先鋒藝術,去遠郊的司馬台長城和更遠郊的周口店北京猿人遺址等地方。美國人酷愛泡酒吧,我帶他們去三里屯和後海。每次他們都不讓我買單,連AA制都不行,說佔用了我的時間。我盡量租用老洪的車,讓他賺得眉開眼笑。
    丹尼爾老爸西蒙先生不愧職業電視主持人,儀表堂堂,風度翩翩,談吐風趣,一見面就拿我開玩笑:「聽說你以牛仔自居?」
    「是啊。牛仔是一種精神,我沒放過牛,我是精神上的牛仔。」我說。
    「好一個精神牛仔,不過好像還缺點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西蒙就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頂牛仔帽給我戴上,「給你的禮物。」
    其餘人都鼓掌,西蒙太太急不可待地挽起我的胳膊,丹尼爾立即操起相機抓拍。西蒙太太一頭金髮,風韻猶存,年輕時是個大美女。她一再感謝我對丹尼爾的幫助,我開玩笑:「我無非是幫他喝了些酒,還幫他從美女叢中脫險。」
    「不是美女,是人妖。」丹尼爾趕緊糾正,使眼色。大家心照不宣地笑。
    西蒙還給我帶來幾本《國家地理》《時代週刊》和最新暢銷英語小說。最後拿出他的幾本書,委託我在中國尋求出版並翻譯。我和西蒙先生很談得來,說起英美文學他如數家珍。他最喜歡的是守拙的福克納(註:福克納(WilliamCuthbertFaulkner,1897~1962),美國最重要作家之一,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說我最喜歡堅硬的海明威。提起亨利·米勒和王爾德(註:亨利·米勒(HenryMiller,1891~1980),二十世紀美國乃至世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最具爭議的文學大師。王爾德(OscarWilde,1854~1900),英國著名文學家,作品、生活極顛覆性。),他直搖頭:「那些玩意就像烹製過度的菜餚,只能在食不果腹的時候打打牙祭。」
    西蒙夫婦回國前,我以主人的身份回請他們。為了體現國色,先去了一家以「文革」為噱頭的「大食堂」。一進去紅彤彤的,牆上貼滿了偉大領袖語錄。木桌木凳粗笨不堪。熏得發黑的原木房梁和門框上掛著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的物品:背包毛巾解放鞋毛選茶缸斗笠煤油燈,干玉米干辣椒……中間有個戲台,不是鬥爭會就是樣板戲。服務員一律革命小將打扮,報菜名上菜時都搖頭晃腦神經質似的背誦一段:「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忙時吃干閒時吃稀平時半干半稀間以蕃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雜糧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緊……」把人笑個前俯後仰。西蒙一家都看傻了,他們進餐前都手拉手默念感恩上帝。
    堂子很大,坐滿了歲月被激情燃燒成灰的中老年人,不乏開著豪車來吃窩窩頭的新貴。菜譜從野菜玉米糊到土豆燒牛肉,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見慣了以人民名義裝逼以共產主義撈錢的大戲,我調侃:「這就是人間天堂。」
    西蒙呵呵一笑,指指每道菜旁一點也不含糊的價格,暗示共產主義遙不可及。西蒙夫婦年輕時思想左傾,七十年代末常參加反政府遊行,還特地去莫斯科晉謁列寧墓。看了《古拉格群島》(註:《古拉格群島》,一部揭露蘇聯政治和勞改營內幕的作品,作者是蘇聯著名異議作家、197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1918~2008)。)後置若罔聞,直到發生「人民聖殿教」慘案(註:人民聖殿教(ThePeoplesTemple),一個邪教,1953年由吉姆·瓊斯(JimJones)在美國印第安納創立。瓊斯自稱列寧轉世。初為普通宗教團體,1960年代開始走火入魔。1978年11月18日,瓊斯威逼914名信眾在南美洲圭亞那瓊斯鎮「共產主義實驗場」集體自殺,震驚世界。)才幡然醒悟。
    看了一場樣板戲,到老外雲集的朝陽劇場看雜技。票太貴,六張票花了我一千二,他們甚為過意不去,回請我去老捨茶館看雜耍聽小曲吃甜點喝蓋碗茶。從老捨茶館出來,丹尼爾對我耳語:「我帶其他人去歌廳,你帶我老爸去東歐女郎酒吧,兩小時後我們朝陽門Melody(麥樂迪)見。」
    我大吃一驚,譴責他兒子當著老媽的面給老子拉皮條,你小子也忒膽大了!丹尼爾得意一笑,解釋:「誤會了,我老爸肯定不好那口,只是讓他好奇一下,他既是作家又是記者,對新奇的事情,總是很感興趣。」
    「你不擔心他懷疑你和那些性工作者過從甚密?」
    「別擔心,Likefather,likeson.Viseversa.(有其父,必有其子。反之亦然。)」丹尼爾笑起來,隨手攔下出租車,西蒙先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塞了進去,我只好坐進去,在西蒙太太一臉狐疑中離開了。我對的哥說:「去俄羅斯大雞窩。」
    「好吶。」的哥會意一笑。
    下車後我帶著西蒙徑直走進那家酒吧,西蒙先生有些納悶:「你住酒吧啊?」
    「不,時間還早,這兒有意思,先來上一杯再說。」我說。西蒙饒有興致地跟我走進酒吧,一進去就被弄愣了,數十個東歐流鶯般飄過來,火辣辣盯著我們,用日益流利的漢語說:「我挨(愛)你。」
    西蒙明白了,納悶地看著我笑。我對他耳語:「你寶貝兒子的好主意。」
    西蒙會心地笑起來。買了兩瓶啤酒坐下來,兩三個流鶯就在我們對面搔首弄姿。西蒙給她們各買了一瓶啤酒,和她們聊了起來。這些女子英語很爛,除了報出藝名、國籍、年齡、每次/夜價格,只能借助風騷的形體語言。西蒙懂幾句俄語,艱難聊幾句,改用德語和她們聊,她們又不懂。這樣的聊天毫無興趣,只好碰杯又碰杯。外國流鶯職業素質不錯,發現我們這裡創不了匯,禮貌告辭。離開時西蒙笑問:「丹尼爾也常來這兒嗎?」
    「偶一為之,淺嘗輒止。您放心,從來沒成交過。免費的他都忙不來呢。」我說。
    我問西蒙有何感想,他說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記者,懷著好奇去「社會主義老大哥」蘇聯,駐莫斯科一段時間。那時俄羅斯就有妓女了。西蒙問我:「要價低到什麼程度,你猜猜?」
    我隨口而出:「一百盧布或五十美元。」
    「你錯了,那時盧布比美元貴,但俄羅斯人更喜歡美元,因為可以在免稅商店買到外國貨。那些女孩只要價五到十美元。」
    「不可思議。」
    「更不可思議的是,有時候一杯紅酒什麼的,就任你擺佈。」
    「美國也這樣嗎?」我問。西蒙解釋道:「大城市有零星的暗娼,這樣公開的,只有內華達州拉斯維加斯等幾個地方,那裡是合法經營,嚴格管理。」
    見到丹尼爾時,他假模假式地問他老爸:「牛仔那邊怎麼樣?」
    「還行。」西蒙笑言,問道,「你常去那兒嗎?」
    「偶爾吧。」丹尼爾和他老爸對視一笑。西蒙太太說:「有機會我也去看看牛仔的家。」
    西蒙立即搖頭:「太亂,女士不宜。」
    西蒙一家採購了大量物品,回國時,我讓老洪和另一輛車和將他們送到機場。我們約定,來年再游中國,去南方看看。
    翻譯了西蒙作品大綱和幾個章節,很快和天寶簽了合同。此後我儼然一部翻譯機器,沒日沒夜運轉起來。
    2
    在上海待了一年,小羽決定在她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永久性回北京,還沒給我解釋原因,我就急不可待了:「啥都別說啦,回來就是勝利。」
    早早買了站台票去蹲守。小羽乘坐的D字號徐徐進站,我興奮得想和火車頭迎頭相撞。我伸長了脖子朝車窗裡瞅,看到小羽大包小包出現在車門口。她風塵僕僕滿臉倦意,照例朝我扮鬼臉,照例伸手五指張開收攏幾次。我像拔苗助長一樣將她原地抱起放下幾次,又原地三百六十度摔兩個圈,她呵呵笑個不停。
    打車趕回槐樹街,看著破舊而凌亂的「家」,小羽眼淚都出來了。幫我收拾屋子時,我從背後粘住她。她掙脫我:「臭流氓,咱們沖個澡,一身臭汗。」
    「好吧,你先沖,我收拾屋子。」我放開她。我打開空調,那台和小羽年齡差不多大的「東芝」空調就像柴油發電機一樣吱吱嘎嘎,根據摸索出的經驗,像練鐵砂掌一樣猛擊一掌,老實了。
    這是一次久違了的肌膚之親,就像久旱了的大地突逢一場大雨,甘甜、猛烈而又短促。
    我拿出重印、加印和新出的幾本書,小羽翻了翻,直誇我能幹。這次,她沒問收入,也沒查詢股票賬戶。大掃除時,小羽指著發黃發黑的破舊牆紙說:「咱短期內也買不起房了,該把這兒簡單裝修一下了。至少把這牆壁給弄乾淨了,世界地圖啊這是?公廁裡的牆壁也比這乾淨。多噁心啊!」
    「從小噁心到大,久居茅廁不覺臭,這算啥啊。」我無所謂的樣子。小羽「啪」一下將墩布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床上:「老大,你就不能稍——微善待自個一點嗎?樓下亂糟糟的,屋裡還不能弄乾淨點?整天守著這環境,你還有心情有靈感嗎?再說了,現在不是有外國朋友了嗎,你就讓別人在這兒住啊?給中國丟臉啊?」
    「好吧,姑奶奶,我明兒就找人。」我嘗試以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四周看看,覺得她說的有理。我又討好的說,「等我把屋子弄乾淨了,你就住下來吧。」
    「看來只能這樣了,誰讓我遇到個窮光蛋呢?」小羽忽然摟著我,淚如雨下,「就在這兒了此殘生吧。」
    「你瘋啦?」我瞪著她,「我都不甘心呢。」
    「誰讓我倒霉,遇到你這個罪大惡極而又死不改悔的大壞蛋呢?」小羽歎口氣,我涎著臉:「我認罪伏法,改造的第一步就是將房子粉刷一新,迎接老婆榮歸故里。」
    小羽反覆叮囑簡單把牆壁刷刷就行了,兩千塊打住了。正好那台空調又哼哧哼哧起來,我站起來照例猛擊一下:「空調換嗎?這玩意動不動在做愛時發作,弄不好引起間歇性抽筋陽痿什麼的,Killjoy(掃興)!」
    「夏天就完了,再說吧。」她說。我點頭,無語,緊摟著小羽,心裡刀山火海。
    聊了一會各自的情況,小羽說餓了,準備動手做飯,我阻攔了:「又是生日又是榮歸故里,今兒怎麼也該慶祝慶祝啊!咱去『Friday』吧,都念叨好幾年了。我去看過了,省點兒兩人也就三百多。」
    小羽說:「算啦,忒貴了。還是吃炒片拉條吧。」
    「你就別寒磣我啦。」我拉上她就走。
    這是小羽和我吃過的最溫馨的一餐,只是她像以前一樣糾正我的坐姿和吃相,讓我有些難堪,丹尼爾也指教過我,就是擰不過來。據說培養一個貴族需要三代人,同理,流氓無產階級的劣根性也需要三代人才能扭轉。
    我在樓下城中村找來倆粉刷工,裡裡外外看了,列舉了一系列困難,報了兩個方案:包料三千塊,不包料一千五,建議由他們包料。我對他們包料很不放心,按他們的要求自己去採購,又省了六百多。我白天守著,有時也搭一把手。揭掉外層舊牆紙很容易,一拉嗤拉拉一大塊,挺好玩的。內牆紙粘得很緊,得用鐵鏟刮,刮不掉就用水浸濕了再刮。整整一天才刮完,粉刷用了兩天。
    3
    睡覺成了問題,新室友黎翔去公司加了三天班,我則向李皓求救,準備去他「家」睡兩三晚沙發。他要我火速趕到一家五星級飯店,不但包我睡,還包吃包玩,要我帶上游泳褲,令我大喜過望。
    原來李皓接待一個聯合國專家團,剛外地考察回來。兩天來混跡於五顏六色的外國專家之中,就像周旋於一支八國聯軍小分隊。偶爾客串一把翻譯,大多數時間吃喝玩樂。晚飯後先去打檯球和室內高爾夫,再去游泳,蒸桑拿,最後躺在涼爽舒適的席夢思上看外國頻道電視。那種感覺真TMD好。
    李皓難以置信小羽願意跟我在那兒結婚,我還不服氣:「是她讓我刷的。」
    「多好的北京女孩啊!你傻小子真有福氣啊。」李皓感歎。
    「我覺得很懸。」
    「趕緊把事情給辦了,傻瓜都知道夜長夢多。現在沒房子,誰TMD跟你結婚啊?」
    「除了鄉村醫生,美好心靈。」
    「You'retoonaiive!Sometimessimple!(你太幼稚了,有時候傻冒!)你以為結了婚就可以逃脫了?早晚的事兒。」
    「是啊,車子是愛情的風火輪,房子是婚姻的庇護所。」我由衷地讚歎。
    李皓得意地說:「我馬上就有屬於自己的窩了。」
    我稱讚道:「不愧是聯合國的人啊。」
    「跟聯合國一點鳥關係也沒有。這項目再半年就Gameover(遊戲結束)了,咱真成聯合國難民了。」
    我一驚:「那你咋辦?」
    「車道山前必有路,到時候再說了。」他說。
    「依你這嚇人的資歷,還不成了翻譯界的香餑餑啊?」我寬慰他。
    「那倒是。早就有翻譯公司找上門了,要我做總監。」
    李皓說他在家人那裡借了五萬塊,在老丈人家借了五萬,還在楊星辰那裡借了十萬,加上自己的八萬積蓄。現在房價噌噌長,這筆巨款在重慶買房也只夠首付了。我很吃驚:「你在重慶買房?你在北京十多年了,也算半個北京人啦。」
    「得了吧,誰拿你當北京人了?楊總曲少校都不敢說他是北京人。」李皓說,「就算咱不在乎這個身份,咱也買不起;就算咱買得起,老婆孩子也過不來,重慶好歹有個單位接收我老婆,解決戶口。」
    「行啊,那你就是直轄市的人啦!」
    他歎氣:「那也是房奴啊!現在我是債台高築啊!」
    說笑間,連日奔波的李皓很快入睡,不時傳出的洪亮呼嚕聲、鏗鏘的磨牙聲和驚恐的夢囈,讓人毛孔聳立。
    4
    屋子粉刷一新,花一天做完清潔,再請小羽過來檢查。看著乾淨亮堂的屋子,小羽哭了,她重新佈置一番,下廚做了一頓飯。獨立生活一段時間,小羽廚藝大有長進,還弄出兩道不錯的上海菜來。我們出去散了一會步,早早洗澡上床。我熱烈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新房啦!」
    「是呀。」小羽熱烈地回應著。
    和以前的消極矜持判若兩人,小羽異常狂熱,老公長老公短地挑釁個不停。一夜未眠,我們就像永不熄滅的烈焰一樣舔舐著對方慾望勃發的身體,直到蒸發為雲霧和塵埃。自始至終沒採取任何防護措施,我拿出「杜蕾斯」時,小羽無所謂的樣子:「沒事兒,愛誰誰吧,老夫老妻了。」
    我滿以為,在北京中央商務區僻靜的槐樹街這幢六層老樓一個角落,戈海洋甄小羽的幸福生活正式拉開了第一個夜幕,沒想到小羽次日就不辭而別了。我納悶了一天,傍晚收到她的郵件,說這一段工作太忙,下月聯繫。手機始終關機,這太不正常了,我找到她媽媽和姥姥,都說她現在住集體宿舍,具體地址不詳。
    我不甘心,在上下班時間去她三個家的樓下僻靜處蹲守,各守了幾天。我遠遠看見小羽所有家人,連寵物都看見了,惟獨不見她。淫雨霏霏中,我被淋得透濕,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我不得不求助於白娟,和她見了一面。白娟說她也不明白小羽咋回事,她們聯繫也少多了。我破題:「主要是我犯了『不成功罪』。」
    「作家就是善於造詞。」她笑起來。我說這不是我造的,這條罪狀是她宣佈的。白娟停頓一會,給我分析道:「可能剛鬧彆扭時有這個元素——我不是說你犯了那啥罪啊。表面上看她是對你期望太高了,實際上是替你擔心,畢竟過日子很現實。小羽家人後來態度有些變化,你老往股市扔錢,她多次對我說過,她壓力特別大。不過,我覺得她真正變化大,是去上海後。」
    「那十里洋場,誰能把持住啊!」我氣咻咻地說,又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小羽被上海哪個小開(註:小開,上海方言,花花公子,小混混。)盯上啦?」
    「小羽那乖巧模樣,嘴巴又甜,在哪兒不會被盯上啊?不盯上才不正常呢。」白娟笑起來,接著分析,「不過你多慮了,小羽不是貪財之人,就北京小姐脾氣,不會理財——更不會賺錢。我看啊,她表面上跟你掐,實際上跟自己掐呢,她就是那種又柔又倔的性子。」
    「我該咋辦?丘吉爾說的人世間最麻煩的兩件事,我都攤上了,兩眼一抹黑啊。」我憂心忡忡。
    白娟說:「我有機會勸勸她,不過你也別著急,該你的還是你的。她想獨處一段時間就讓她一邊涼快去,我以前和男友鬧彆扭了也冷戰了一兩年呢。」
    「然後呢?」
    「分了,不過那不怪我。」白娟淡淡地說,「有時候,人生如戲。」
    「也許分開一段時間對雙方都是好事。」我喃喃自語。
    「順其自然吧,至少還曾經擁有過。」白娟最後說。
    電子郵件成了我和小羽聯繫的惟一通道。我在焦慮、惱火和無奈中度過了一個月,終於等來了她的信:老公,
    這是最後一次叫你老公了。對不起我騙你了,其實短期內我並不想結婚,也不想再和你像以前那樣同居下去了。現在才知道同居是一種透支,我累壞了,撐不住了。
    騙你是為了讓你粉刷房子,是為了讓你善待自己一點兒。我知道,如果不答應和你結婚,你是不會花這筆錢的。這點錢花得值。你那麼善待我,對自己卻那麼摳門。看你在那麼有名的大學和沙龍裡辦講座還穿著那件十年前的手織破毛衣,我都哭了好幾次。真希望我是個富婆,你就可以安心碼字了。
    經過這幾年,特別是在上海的經歷,我深深覺得我還不成熟——我指心理上:),我辜負了太多人的希望——包括你的,我真不是個東西。我已經慎重考慮,分手吧。你不要等我,你老大不小了,我相信你能找一個適合你的(滅絕師太絕不能找)。我們在一起是雙輸局面,結不結婚對我已經不重要了。
    那次買電腦和掃瞄儀欠你的錢我現在還不起:),我太失敗了,但我肯定會還你的。
    我這個包袱和淘氣包不存在了,你一定輕鬆多了。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喜歡哪種生活方式,是你的權利。這個世界太浮躁,難得一份寧靜,這一點我是很佩服你的。
    最後透露一點,你知道為啥我要等一個月再聯繫嗎?你知道最後那一夜我為啥不讓採取防護措施嗎?我是有意的,如果這回懷孕了,我就立馬嫁給你。可惜呀,這是天意!
    好好跟你家人解釋,責任都往我身上推。趕緊找女友,他們很快會把我忘了。
    多保重吧!請不要多慮,也不要回復了。
    小羽
    讀了幾遍,愣了很久才緩過神來。怎麼可能不回復?但無論我咋說,小羽也不鬆口了,偶爾回復一封郵件,也是「我還好」,「不要擔心我」,「多保重」寥寥數語,始終不回答我的問題,也不見我。
    我大病一場,行將就木。我如同被摘去肋骨的軟體動物躺在床上,看著空洞的天花板呆若木雞。音箱裡反覆迴盪著Bono(波諾)的兩首歌曲:「IfGodWillSendHisAngels.(假如上帝派來天使)」和「IfYouWearThatVelvetDress.(假如你穿上那件羽絨服)」,幽怨悱惻欲斷腸,彷彿末日來臨。
    一次去樓下吃飯,恍恍惚惚的我一頭撞到餐館門口烤串上方抽油煙機菱角,血流如注,嚇得顧客大呼小叫,小店老闆磨磨蹭蹭給我幾百塊錢,失去知覺前打車去朝陽醫院急救室,縫了四針,包成一個傷兵。醫生警告我,一周後拆線,一月後複查是否有後遺症。
    丹尼爾來探訪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嚇壞了他。醫生給我檢查時,我還沒有開口,丹尼爾用稍微利落一點的中國話老調重彈:「他——女朋友要個方(房)子,他不行,她走了,晚(完)了。」
    醫生笑了:「接著找啊。」
    我打點滴的時候,丹尼爾憂鬱地說:「也許你真該找個美國女人了。」
    我一度設想,如果我告訴小羽我的傷情,小羽肯定會來看我,就像那個聖誕之夜,從樓上飛翔而下,投入差點凍成冰棍的我的懷抱,以她的體溫讓我僵而復生,我也就牢牢抓住她了。很快,我否決了這近乎要挾的想法,太卑鄙了。
    5
    又是大半年過去了,小羽依然沒現身。她真的就像一片羽毛飛走了,輕飄飄的,無聲無息,無蹤無影。我終於失去了小羽,我終於失去了相處四年的親密愛人!
    我時常頭重腳輕失魂落魄地遊蕩在大街小巷。麥田般的高樓、濃密的霧靄、飄忽的燈光、流淌的車流和螻蟻般看不清臉的人群挾裹了我,加劇了我的渺小感和空洞感。高樓大廈泛著令人暈眩的五色光芒,我依稀聽到暗藏此間的地下河般的嗚咽和低沉而鏗鏘的磨盤碾壓聲。在這個乾燥的城市裡,我佈滿血絲的眼裡時常噙著沒有知覺的濁淚,我悲涼如雪原的心底忽而湧起莫名戾氣,但機械冰冷的城市不相信愛情,也不相信眼淚。我戴著棒球帽,盡量拉低帽簷,避免和人面面相覷,以掩飾我的非人。我找不到我的來路,看不清我的去處,握不住我的現在,連自己的「肋骨」也抓不住了。
    我住在自己首都的腹心,卻處於它的邊緣;我長著一張堪稱標本的中國人臉孔,仍被視為另類;我想像蘆葦或草根一樣紮下來,卻找不到一寸附著物;我左衝右突想把腦袋和屁股藏起來,可在這個密集如無縫鋼管的水泥叢裡,沒一隙缺口;我算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算球了,卻沒有方寸泥土屬於我。逃亡吧,逃亡之路在哪裡?天堂之路遙不可及,地獄之門密佈荊棘。在眼前這個疾速旋轉巨大的磨盤裡,我拿出吃奶撒尿扯嗝放屁射xx精的勁兒來,也注定逃不出被磨成粉齏拋出圓盤的宿運;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雙城」裡,我注定隔離於楚河漢界涇渭分明,進退失據。偶爾,我會癲漢一樣自言自語:上帝給了我健全的體魄,你丫卻拿它做行屍走肉。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著淚水,因為你這倒霉蛋對這片大地無所歸依。
    一次晚飯後散步,行至京廣橋下,身邊的人群忽然大呼小叫,迅速向前面聚集,我木然望過去。一大群人正伸著長頸鹿般的腦袋仰望高大的塔式廣告牌,或錯愕或亢奮或憐憫或麻木不仁。我也做引頸待戮狀向上看。高聳的廣告牌上隱約站著一個活物,細看屬兩腳直立行走動物——靈長類。
    廣告牌正在替換新廣告,旁邊有個升降機,看來這活物還具備類人猿善於攀援的功能。這活物在廣告牌之間的鋼架上,雙臂伏在上沿,露出腦袋和上半身。此刻,廣告牌上的高強度射燈反射在活物身上,這活物就成了舞台劇中的主人公。這倒霉蛋四十來歲,髒兮兮的棉大衣,鬍子拉碴,極度痛苦、激憤和憔悴。料峭冷風中,他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他亂蓬蓬的頭髮直立起來。
    「呵呵,又一出民工跳塔秀!」一個衣冠楚楚白海豚似的胖子拿出數碼相機,對著廣告牌饒有興趣地錄起像來,就像遊客看見一幅絕美景致。
    「還現場直播呢!」旁邊一跟屁精歡呼。
    有人嚷:「這人是自殺吧?自殺的!」
    「傻逼有種就跳啊!嚇誰呀你?」白海豚不耐煩了。
    「積點口德行嗎?拜託了。」一女孩譴責,兩人對視一笑,閉嘴了。
    「趕緊報警啊。」
    女孩說已經報了,馬上就到。她是個記者。
    人們議論紛紛,圍觀的越來越多,輔路擁堵起來。這時,廣告牌上那人戰戰兢兢從身後移過一長條形旅行包,包裡塞著什麼,硬挺挺地懸掛、依靠在廣告牌上。寒風中,那個硬挺挺的包有些搖晃,擋住了豪華房地產廣告——幾個漂亮的美術體大字「碩果僅存」中,「碩果」被牢牢擋住,「僅存」歷歷在目。
    男人慢慢將旅行包提起來,將裡面硬挺挺的東西往外掏,漸次露出紅黃色衣褲,頗像一套女童裝。硬物就在運動服裡面,輪廓隱約像幼小人體!頭部裹著一塊紅布,雙腿朝內蜷曲,膝部依稀可見白色霜狀物。一根繩子從人體腰部綁著伸出來,被那人緊緊拽著。忽然,他一隻手伸向懷中,身體一晃,抖落出一幅豎條橫幅,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兇手殘害女童逍遙法外八年整,青天何在?」
    果然是一具乾屍!人群如一陣雜風吹過的蘆葦四處潰散。那個白胖子叫起來:「啊,木乃伊!」
    小白領們嚇得哇哇大叫面如土色,一個優雅的小女孩當眾嘔吐起來。男人時而站立,時而走動,時而將頭深埋在硬梆梆的童裝裡。半晌,他抬臉號啕大哭,臉扭曲變形了,活像挨了世界重量級拳王的一組組合拳。他不停地嘶哭,寒風呼嘯中,時而高亢時而嗚咽時而銳利時而渾濁時而喃喃自語,活像深度入戲的演員無法自拔。射燈把他扭曲的身影投射到身後摩登大廈華麗而冰冷的玻璃幕牆上,活脫脫一幕駭人的鬼魅剪影。
    忽然一股猛烈的寒風將我們籠罩,那倒霉蛋的聲音也被吞噬殆盡。
    男子努力平衡身體,從懷中抽出紙向下拋灑,人們蜂擁爭搶。A4打印紙,他的冤情和遺書。這倒霉蛋華北某地人,懸掛在廣告牌上的女童正是他女兒。八年前當地舊城改造,老宅被強拆,家人奮力抵抗,被打得頭破血流,年僅五歲的女兒被推土機活活碾死!出了人命,法律終於粉墨登場了。疑犯初判時罪名是故意傷害罪,死緩。正獲得一絲慰藉時,上級法院兩度撤銷原判,罪犯被改判為三年徒刑,罪名居然變為交通肇事罪!男子四處上訪,一無所獲。老婆精神失常,將小女一手拉扯大的爺爺活活氣死。男子拒絕火化女兒遺體,將其存放在自家中冰櫃內八年!帶著孩子來北京,是這個走投無路的倒霉蛋的絕命一博。
    地下通道中、立交橋下、大樓背後、火車南站的上訪村,滿臉悲憤呼天搶地衣衫襤褸的訪民見過不少,但以此決絕姿態抗爭的,頭一遭遇到。
    群情激憤中,警察和消防陸續趕到,拉起警戒線,雲梯車停靠過去,消防員緊急鋪設充氣墊。一警察和消防員鑽進雲梯吊艙,快速升到與男子平行,靠過去。那人要跳,警察忙拿起對講機和他對話,承諾幫他討回公道。那人時而大哭時而大笑時而捶胸頓足,在鐵架上好幾個趔趄。地上的消防員和圍觀者抬著巨大沉重的氣墊左奔右突,幾個老外累得滿頭大汗,白海豚也假模假式地搭了一把手。不久,警察消防員男子都累趴下了,地上的人脖子都要酸掉了。冷不防消防員跳蛙般飛身躍過,一把攔腰抱住那男子,死死頂在廣告牌上,再用吊艙裡扔過來的安全帶將兩人從腰間牢牢拴在一起,形成一根繩子上一隻蚱蜢一隻螳螂的生猛景觀。
    那人徒勞地掙扎著。雲梯緩緩落地,有礙觀瞻的倒霉蛋迅疾被塞進警車帶走。另一消防員再乘雲梯登上廣告牌,躡手躡腳解開女童遺體上的鐵絲,膽戰心驚地將乾屍載下。人群「嘩」一下散開。木乃伊被匆忙裹起來,帶走了。
    就像一場宴席完畢,人們長吁短歎嘰嘰喳喳螻蟻般散去。巍峨廣告牌上「碩果僅存」四個金燦燦的大字,再次睥睨眾生,煥發出寒透脊背的光芒。
    這是我有生以來目睹的最為震撼的行為藝術,胡蒙的獻身、圖書大廈外的裸奔、沙龍裡廢話詩人的無病呻吟、藝術村裡豐乳肥臀的擺弄、波希米亞人的放浪形骸和小布爾喬亞的裝腔作勢統統淪為淺薄可笑的惡俗。
    這世界上總有飛黃騰達飛揚跋扈的王八蛋,也總有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倒霉蛋。剛發生的那場東南亞大海嘯,幾十萬人一眨眼就沒啦!即使和眼前的一幕相比,我那點破事也不值一提。不過失了一次業兩次戀虧了幾筆錢。就算天蹦地陷一片混沌,就算千金散盡尊嚴殆盡,呼吸還得繼續下去,活著本身就是意義——儘管有時候等同於無意義。上帝給了你自由意志,但他清楚你的來處和歸宿,你就不要瞎折騰,一切都TMD枉然。人生不滿百,折騰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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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歷了太多差點瘋掉,每一次,骨子裡不可救藥的悲喜劇基因都把我拉了回來。我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你願意放低標準,你還是可以活得像一隻快樂的豬明白的猴子難得糊塗的蠢驢什麼的。
    宏大的人生意義具體的生活目標在我面前忽然空洞起來,買房成家傳宗接代暫住證戶口工作職務提拔保險退休……都TMD統統滾蛋吧,光榮體面成就得意都TMD愛誰誰吧!無夢而活,無慾則剛。以前任何量化到年到月到天甚至到鐘頭的賺錢指標統統失去了動力。小羽說得對,我就不能稍微善待自個一點嗎?狼行千里吃肉,狗到天邊吃屎,共產主義一天沒實現,都TMD得為自個兒操心。
    我想到了生老病死。小病治病,大病死扛,老子連活著都不怕,還TMD怕死嗎?從容打發也許更為卑微的後半生,等哪天老得只剩下德藝雙馨吹燈拔蠟了,我就給自個兒寫一篇與眾不同的悼詞,然後找個安安靜靜舒舒服服的小島,像觀賞晚霞一樣消受自己的末日,追憶似水年華,斟一壺老酒,哼一首老曲,灑一行老淚,擠一滴精液,化一縷青煙,漂太虛幻境攬日月星辰……也算天人合一功德圓滿啦。這念頭讓我既輕鬆又苦澀。
    我恢復了標準的流浪漢生活。扔掉了鬧鐘,睡覺自然醒。推掉一切約稿和文化聚會,連康妮介紹的一個有利可圖的辮子太監戲劇本也推掉了。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了就單獨或和丹尼爾出去玩。頓頓吃餐館,股市房市書市菜市瞅也懶得瞅一眼;家事國事天下事,關我鳥事?
    裸睡的光榮傳統依然保持,睡覺不自覺地恢復為流浪漢的標準睡姿:側臥,下肢蜷縮成一團,連同膝部緊貼胸前,雙手雙肘護住頭部,活像一個無所歸依的胎中嬰兒。
    此後一段時間,極度空虛,偶有夢遺發生,我順其自然,有過幾次不宜啟齒不宜提倡的性行為,時髦說法「一夜情」啥的。混跡於網絡聊天室,穿著「翻譯官」「鍵盤民工」「戴三個表」「帥得驚動黨中央」「何爾蒙」「姓高名潮」等馬甲和女子們周旋。
    網上很混亂,但像我這樣的職業流浪漢,早練就禿鷲一樣的眼神。長期的碼字生涯,也擅長從遣詞造句中考察對方的層次,誰TMD也別跟我玩貓膩,三言兩語就能弄清你啥來路,所以我的火眼金睛能輕易剔除形形色色的性工作者和騙子,頗有斬獲。但很快厭倦了這種肉慾遊戲,用「最後一槍」這個馬甲幽會一個尉級女軍官和某地級市駐京辦女主任後,從聊天室裡蒸發了。
    和康妮有過幾次即興放縱,風風火火見面,客客氣氣告辭。根據她的說法,我「那方面」還湊合,但做老公略輸文采,做情人稍遜風騷,做朋友只識彎弓射大雕。
    偶爾見雪兒。得知小羽離我而去,一陣長吁短歎。她離了婚。在北京一家房地產公司幹得風生水起,喬遷之喜那天,我去幫她搬家。新房子在亞運村,精裝修,和楊星辰的房子相比差不了多少。參觀完新房子,我嘖嘖讚歎:「才來北京幾天啊,你這也太快了吧?」
    「這叫近水樓台先得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來也一樣。」
    「得了吧,我沒那功能,這是美女干的活。」
    「你啥意思啊?」雪兒直視我,譴責的意思。我訕訕一笑,趕緊佈置房間。
    忙完她請我吃飯,當晚,我沒有回家。早上一覺醒來,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雪兒歎息:「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老公了。」
    「那還不容易啊?你就等著擇優錄取吧,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你啦。」
    「就你吧。」她捏著我的鼻子,「你如果願意,這裡就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我現在是下定決心不結婚了。」
    「哦,心理又出問題了。」
    「生理沒問題就行啦。」我苦笑著爬上她的身子。
    曾經有一次吃軟飯的機會放在我的面前,可我沒有珍惜。一個大我三歲的女開發商飛來北京見我,有意和我達成真實婚姻、事實婚姻甚至合同婚姻。我猶豫了七七四十九天,謝絕了。

《我在北京有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