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昨晚上的宴席是沒有結局的,我這個中間人基本蒙在鼓裡頭,只知道老蕭什麼朋友的親戚給逮進去了,也就沒掛在心上向老蕭刨根問底。我試探著問:老蕭要撈的人到底是誰啊?剛哥哈哈大笑著,賣起關子來,說了句:去問他姘頭吧。然後扯著嗓子叫人斟茶,收住舌頭了。老蕭的姘頭,傳說中有好幾位,我所知道的比較貼切的就是修配廠女老闆,而傳說中最為精彩的篇章應該是師範學院的某個校花,說當初在夜總會端盤子讓老蕭眼裡湧起憐憫洪水,再窮也不能窮教育不是?別打工掙學費了,我蕭叔叔給你扶貧吧,於是抱到床上給徹底扶平了。文人騷客,自古如此,好似墨水是從下面醞釀成的,鋪張起來,豪情萬丈。老蕭別是在女人身上鋪張得太多,擦不乾淨了吧?隔壁一間房甚為熱鬧,那是別處來的四方賓客,屬於沒資格拿「剪刀」,在前面給剪刀人喝彩捧場來的。至於說領導們身在何處,就不用多語了,肯定在貴賓室聽鍾總匯報工作啦。剪綵貌似是卡嚓一聲響,讓紅布成片落進禮賓小姐的盤子裡就完事了,刀前的程序還是煩瑣的,反正有領導參與的事兒,都不能小了去的,你隨身都得準備好筆記本,時刻做好做筆記的準備,什麼產量啊,質量啊,安全啊,職工思想啊,等等,都得讓你揭開紅布頭,先向領導們亮亮相。
    政協主席的司機是第三個入場,見到剛哥像是矮處半截去,其實他比剛哥高處一頭,又是點煙,又是奉承。主席的前身是組織部長,屬於拳頭人物啊,一拳砸下去能叫你永不翻身,誰敢得罪啊。可事情往往會朝反向發展,也叫物極必反吧,先前別人不敢得罪你,也極有可能你所得罪的人太多太多:該討論討論了,該公示也公示了,可最終讓你組織部門給卡住了腳,絆腳的理由你完全可信手拈來,那玩意成綱成條的,無須你動腦子算計,一紙總結陳詞就等於隔山打虎,讓一位前途無量的同志哥跌倒在仕途上,再也立不起身子來。老子為什麼趴下,還不是你出拳砸的?這坑算你的頭上了,你就是挖掘咱祖墳的人,沒了仕途不等於自撅祖墳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你就是盜墓人!握拳砸坑,那舒展起來就是如來佛手了,只要你有猴子靈性,你照樣可以撂一個跟頭,然後蹲在上面尿一把,這樣的佛祖才是心寬四海,不會翻手遮雲,而是托你一把,讓你駕朵祥雲飛黃騰達,只要你別忘記他手指上殘留下你的氣味,那氣味雖腥臭,卻提醒你明白曾經的跳板位置,說俗一點,你就是一條狗兒,撒尿留氣味好找回路。等部長成了主席後,才知道自己得罪過的人有多少。作為形式上的參政部門,也只好在議案中消磨時光,同樣是議案,同樣的問題,人大可以找政府答覆,你政協就是找了,人家完全理直氣壯地回答:已匯報人大了。部長的司機也是一路開過去的,也曾趾高氣揚的,從不低頭找路的主兒,剛哥就是他過去的影子,他在剛哥面前低首,也是在追尋那早已失落的舊影吧。
    四套班子,四駕車伕,就剩下小姜了。有剛哥在場,我老余就是配角了,即便車主「小楊頭」只是個秘書,貨真價實的是他剛哥,招待人員時不時進來問他有何吩咐。剛哥說,領導們剪綵還早著,咱等會就聚齊了,整個檯子來耍兩把。人家就為難上了,企業辦公室能獻上好喝好喝好吹的,你要跟人家要磚頭碼牆,沒那材料不是?剛哥不理這個,這小子大白天將車開進下面的機關單位都敢碼長城,甭說你企業了,你廟再大,得有人給你披大紅袈裟吧,否則廟堂再光亮,那也無法顯露,我把你們封死了。他剛哥代表著壹號方向呀,誰敢不從?
    買去啊?死腦筋怎麼開成這麼大廠房了,真是奇了怪?主席司機終於拾回了過去的影子嵌在了身上,狐假虎威著,吆喝起來。人家趕緊小跑著張羅去了,也正是這時候,我們的姜同志駕臨了,氣勢跟剛哥一個模子打造的,一進門就叫人送「王老吉」,說這幾天喝酒喝得嗓子冒火了。剛哥嘲笑一聲:你們人大領導習慣叫旁人等了,都開會開出的毛病,好在這裡沒安排檯面,要不你姜主任成東風了,就差你老人家給我槓一手。
    都說伺候司機比起向領導匯報工作難度大多了,這話看似誇張,其實不然。匯報是書面性的,也是數字性的,在不失原則的情況下,你可以攙雜水分,領導別不窮究你的酒精濃度,只要能揮發出香氣,領導都會給你面子,就算不口頭表態,但點首之時也就肯定你的匯報了。所以,伺候領導有著按部就班的程序,用來取悅領導的道具就好比是會場上的部署,早各就各位,照本宣讀就是了。而跟「書記」們打交道,是沒有規則的,這個冷不丁朝你要「磚頭」,那位忽然記起「王老吉」的好處來,東一鎯頭西一棒的,叫你措手不及,應接不暇啊。「書記」之所以為「書記」,其實不在方向盤本身,而是成了領導附屬品,跟坐騎一樣,既然是附屬物了,那跟主物就有一種相互依存的關係,好比一棟房子,你在旁砌了堆積雜物的小間,主屋的空間大小以及衛生狀況完全取決於雜物間的承載能力,再明白不過了:司機的惡氣都反照出領導身上隱藏的陋習。這就是為什麼有時侯人們反而覺得領導平易近人,司機專橫跋扈的原因,其實都是一個鼻孔出氣。領導可以放任自己的司機,是因為他們始終是附屬品,脫離不了母體;但用在秘書身上,就難說了,秘書至少是活動房,剝離後也能冒充主屋,營造自己的地盤,當家作主的。
    企業的辦事效率永遠高於機關,不一會兒,嶄新的自動麻台就擺上了,剛哥滿意地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膀說:有備無患嘛,過去我很少過你們這裡的,來了就指出你們後勤工作的不足,吸取教訓吧。小伙子也真把他當領導了,連連點頭說:指教的是,以後一定改進。
    招待人員退出去時,小心帶上了門,四個「書記」割據一方,開始了長城事業。這期間「小楊頭」來過一次,畢竟身份在那裡,面對兩個元老一個女領導,他有自知之明,代表壹號只是形式,無須帶耳垂聽匯報的。而同樣身為秘書,小歐就坦然了,甭管跟到什麼地方,只要在領導身邊,那就合理化了。剛哥問他咋沒跟領導們在一起,是不是手癢癢了,你可不能跟我們這等粗人參合,影響不好。沒等「小楊頭」回話,就有人找過來了,說等會儀式要開始了,請他過去。「小楊頭」被剛哥嗆了一句,尷尬地離開了。外頭再熱鬧也干擾不了我們的專心致志,只是老頭子的破嗓門衝過麥克穿透力特別強,碰巧小姜糊了,好似那磚牆被外面的高分貝震倒的。剛哥罵了句:詐糊吧?也太快了點。大眼朝小姜的牌面掃視了幾下,也只好掏錢。還真應了剛開局時的話:今天誰的老闆發言,誰就贏錢。剛哥只能怪壹號放棄發言機會了。趁剛哥上洗手間的空擋,我到窗前朝下望了望,老頭子和吳同學並肩站在正中央,手持剪刀,還說起了悄悄話,這樣的景象也真是百年一遇,吳同學顯得很愉快,臉上一直掛著笑,老頭子倒是能撐得住,始終是一副老學長的樣子。手起刀落,掌聲如雷,也就完事了。我也該拍手走人了,因為吳同學要直接上氮肥廠私訪的,耽擱不得。剛哥說跟個女領導就是麻煩,飯也不吃一口就走人,老余你虧大了,不過虧的是胃,腎不虧。
    下樓後,早有人等在車旁,手裡拎著華麗包裝的禮品,來這樣的大戶禮品一般比較豐厚,最差也能憑券進商城選家電去。在交代完禮品別類歸屬後,我把東西塞進了車肚子。吳同學跟他們握手道別時,我也湊過去跟老頭子打聲招呼,他們中午肯定要吃大餐的。正想離開時,老頭子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這個禮拜天吳市長沒事,你跟我回A縣轉轉去。我問道:小姜呢?老頭子將煙頭踩在腳下,罵道:讓那小子跑A縣,老子真擔心一去不返,他快成醉鬼了。
    小歐先上的車,坐在前面渾身不自在著,肥臀動個不停,眼睛老朝後瞟。這神情過去我見過不少,也是司機室裡笑話新秘書的一大焦點,說他們別看裝出一副文縐縐的樣子,貪心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成的,場上賣乖,場下也不比咱司機高尚到哪去,滴水漏石就是從那眼神開始的,生怕咱司機給獨吞了,啥心眼啊,都是筆尖戳成的,虛偽到家了!當一個秘書的瞳孔裡抽離出這種貪婪之色時,那就老道了,學會了車主那一套,給自己週身上下塗滿顏料,自我保護了,你就是用金條晃悠,他也有定力,保管眼皮不眨動一下。背後嘛,眼睛能當透視鏡,把女人剝個精光。
    我沖小歐一笑說:瞅啥啊,少不了你大秘書一份的。小歐被我一說,怪不好意思著,有些顧慮地問:吳市長知道嗎?
    簡直是屁話,別忘了每個大領導都是從小蜜開始的,你小歐就是他們過去的縮影,這種小屁事也能逃過他們敏銳的嗅覺?把領導們當殘疾人啊,至少當成鼻炎患者了。
    我說,你放心好了,這樣的禮品來者有份,跟上次性質不同,無功不俸祿嘛,剪綵要使力的。
    二次氮肥廠之行,胖妞小歐進步了不少,至少臨近中午時,沒問市長上哪開鍋吃飯。吳同學也真會體察民情,整得跟電視劇一樣,在百姓家搭伙了,就差交糧票了。走前死活要給人家飯錢,下崗工人就是不答應,說您市長瞧得起我,不嫌棄咱粗茶淡飯,這樣的好官很多年沒見了,您克要為咱下崗職工做主啊,這要是拆了,咱連睡覺的地方都沒著落了,可別把咱往橋墩下趕啊。
    吳同學的情緒比上次還要差,她在一貧如洗的職工家四處瞧了瞧,然後把我拉到門外,小聲問:凱雲的禮品呢?我立馬懵了,發現這女同志也太另類了點,你再同情工人階級,可人家還保留革命傳統啊,吃飯不收錢,你不至於要把剪刀下的禮品送人吧?這也太不合適了,典型的腐敗現象啊,人家可剛誇你是個好官呀,千萬別自毀形象。
    我算是把吳同學看透了,她還真就讓我拿禮品去,說合適的話就拆開包裝,給這家留下,不能白吃人家一頓飯。
    奶奶個胸啊,知識分子咋就這麼酸哪!把自己裝成木瓜腦子,那些東西怎麼可能合適啊?!
    小歐也在旁聽得真真的,眼神又不自覺地瞟向車子,神情有些恍惚,可能被市長的言語打亂了方向。
    我也只好領命,只當是記錄裡少了這把「剪刀」。其實女領導讓司機翻弄這些玩意兒是破戒的,按照過去的經驗,征對不同性別及嗜好,禮品還是有區別的,包括我跟老頭子之間,雖說在煙酒上達成共性,可他老人家不是喜歡瓦罐字畫嗎?那時候人家一般會特別交代說:這份小心點,別弄破了。意思是:這是領導的那份。現在讓我直接掏她們女人的東西,對我來說還真有點犯罪感,伸進胸窩似的,有些驚心動魄啊。我掀開車肚子,也不好直接拿出車外,彎著腰先打開屬於我的那份精裝版外殼,自然是少不了煙酒的,這玩意肯定是不能沖飯錢的,明擺著是腐敗毒瘤嘛,怎麼能污染百姓家呢?除了兩條煙、兩瓶酒,還粘著一個紅包;其他兩份我伸了伸手,還是控制住了,原封未動。不就是飯錢嗎?我隨便從紅包裡掏出兩張「老人頭」也就結了,可問題是人家不收錢。那就花錢買物唄,這回我先斬後奏了,坐上車一遛煙出了生活區,在附近一家小超市買了些營養保健品,這年頭保健品早跌價進了普通百姓家,管它有無功效,包裝華麗就成。
    我的做法事後得到了吳同學的首肯,讚許下又跟我酸上了,非要給我錢。我就納悶了,她明知道奶牛是吃草後有了奶水,幹嗎非得把我當成人工哺乳啊?估計她吳同學產奶那會兒也是酸性的。
    最滿意的莫過於小歐,好似我這個流氓沒剝奪她的貞操,給她封存得天衣無縫,從今往後她徹底崇拜上我了,稱呼也發生了顯著變化,嬌滴滴叫一聲:老余頭。
    這個「頭」字聽起來入耳喲……
    當晚小姜打來電話,說你余哥走了可真是遺憾,老頭子表現很反常,在酒桌上破馬張飛似的,不光把楊區長整趴下了,連書記秘書也沒放過,兩個姓楊的成了酒桌上的「替罪羊」,老頭子成了烤羊肉串的,吆喝不停,直到上了車才翻江倒海地一路噴灑酒精,草,那味道能熏倒人大辦公樓……
    聽後,我倒覺得正常,一個平日依賴會議打發時間的老官人,基本是散步在夕陽紅下的枴杖老人了,也只能憑借酒精散發昔日萬丈豪情了,也無須保持清醒的腦殼來篩選落實講話精髓的,屁再響再臭,沒人衝你捏鼻孔了,說明臀部後面少了貼身者,大家都進步到了你前頭。
    不過,靠上面一張口來洩發胃中無法磨化的穢物,也是一種自娛自樂的出口,多少由自己把握分寸,只要胃不出血,那就是安全出口。
    有關老頭子仕途起點老巢A縣,前文零碎穿插說過幾次,這回是老頭子退居線後首次回巢,有必要詳盡敘說一番。一般作為仕途上的根據地,存在兩極分化的局面:要麼窮得叮噹響,連褲襠都裂開了春光大洩,你就有機會充當忙碌不停的小媳婦了,穿針引線,任勞任怨地縫補那些窟窿兒,只要你補上了窟窿,甭管針線活粗細與否,當家的會記得你的好,至少破衣服都彌合上了,所謂不破不立,很適合這樣的領域,一旦立起了,就有了政績,衣食住行有了,那可是安居樂業的根本,由不得當家的不把你扶正,衝破三房五妾重圍;要麼富得溜油,你順手一撈就能炸出金餅來,所謂「借雞下蛋」就是這個理兒,不費啥子工夫,手到蛋來,很快就能孵化出雞崽來,這樣的「養雞專業戶」政績一籮筐,踩著蛋花兒步步高陞了。前者都來自基層,毫無裙帶關係,憑借一身苦力,腳踏實地,有著廣泛群眾基礎,上下都能落個好評,好比是泥腿子趕集,賣出了一小籃子雞蛋,稱來幾兩瘦肉,貨真價實,等價交換;而後者,純粹是借一方沃土來鍍金的,末了,屁股一掘,震響四方,其實金屁也透出臭氣。
    A縣地廣人多,屬於本省出了名的貧困縣,就好像違反計生產下的黑戶,家再大,也容納不下太多的褲襠,也只好春光洩發,暴露出耷拉著腦袋的慫樣,不具備強xx功能的。所以,老頭子時常把自己在A縣的經歷比作是小裁縫拿剪刀,到處裁剪縫補,不惜使出愚公的蠻力來,搬石造田,將水渠引向半山腰,打造成第二懸河——黃河。也正是這項工程造就了老頭子的一大嗜好:收藏。愚公移山的意外收穫是挖掘出一個天然大洞穴,裡面殘留不少罈罈罐罐的,還有一些遠古化石,震動了考古界,北京來的學者專家接二連三來考證,掀開了華夏文明的新篇章,「愚公」是第一功臣,從此也學會手持放大鏡考究壇罐了。這一招夠狠夠絕的,一箭雙鵰,歸屬於物質精神兩手抓的文明典範,引發了當時省委書記的高度重視,要求宣傳部門大力宣揚這種新時代的愚公精神,於是小裁縫搖身一晃蕩成了「愚公」化身,見電視焦點,上黨報頭條,記者蜂擁而至,採集汗水澆灌成的花朵兒。後來有人評價說:老頭子的仕途是石頭和水鋪墊流淌成的,細水長流了。老頭子倒是有自知之明,對那條懸河的總結詞是:勞民傷財,巴掌大的水田能收割幾粒稻穀啊?可不管效果怎樣,只要被省委書記寬厚的大手強有力地握過之後,小裁縫的手就不再是拿剪刀的,那玩意兒份量太輕,攤上「愚公「兩字的,那都是典型,化為道風仙骨,直接駕上祥雲進了市裡,當上了水利一把手,開始了推土機的重力活兒。自此一發不可收拾了,全市每一塊貧瘠的土地,缺水的地方就有他的影子,深得民心,背後叫他「龍王爺」了
    那時候,我給「龍王爺」開車基本是當船來把舵的,風風火火,乘風破浪,時常要備用一個輪胎才能趕上他老人家的步伐。部隊出來的幹部有一點是地方幹部無法比及的,有氣魄,有膽識,也敢叫板,衝撞最多的數主管財庫的副shi長,我「龍wang爺」在前頭打前鋒,逢山開路,見水搭橋,你「財shen爺」就得做好後勤保障,跟打仗差不多,別讓老子搶山頭前,彈盡糧絕了。「龍wang爺」的豐功偉績還是在他成為「財神爺」時造就的,最終高票當選shi長。shi長之路有旱道,也有水道,所謂「要治富先修路」的硬道理也適用水道,都是心繫老百姓的飯碗工程,在老百姓眼裡看到的不是公里數字,是實物,讓我出門不絆腳你就是好官兒,至於說那條條道道裡到底攙雜著多少腐蝕之物,又暗藏著多少交易,那不是我平民所能干涉了的,那是官管官的事兒了,我頂多在發現裂縫時咒罵一聲:dou腐渣!官道上的人背後議論水道上來的shi長時,也都感喟幾句:那溝溝渠渠裡漂出多少鈔票啊!
    A縣「懸河」最終在懸掛中崩潰了,泥石流吞噬了石頭圍成的「良田」,已身為市長的「愚公」在視察現場蒼淚縱橫,隨氾濫的洪水一道沖刷起往日的輝煌,他覺得愧對那片熱血澆灌的土地,像個失守城池的將軍,再也無顏面對城民了。從此,老頭子對這片根據地,都是悄悄地來,又輕輕地去,不帶走一片瓦礫。
    這回返鄉老頭子能踩出響聲嗎?估計音響不小,因為蕭大秘來電提前預約了,要隨老頭子一道上A縣,同車伴行。大凡有他蕭大秘身影的地方,動靜都不小,儘管眼下處於休養生息,可到了A縣,那也是市領導的身份,更何況儲書記是一個戰壕裡老戰友了。
    我深感到這次A縣之行,老頭子有補上生日蛋糕的用意,否則何故甩開小姜呢?那樣的聚集場合裡,小姜確實屬於不安全因素,而不在方向盤上。
    這個禮拜六我沒出去玩牌,在家等著小姜上門送車鑰匙。小姜聽說我陪老頭子上A縣也沒多想,反正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傍剛哥還嫌時間不夠用哪。直到中午他才上門來,眼睛還沒睜開似的,一看就是熬了大半夜的,哈欠不斷。老婆正在廚房張羅午飯,小姜鼻子嗅了嗅,說從昨晚到現在米粒未進,胃難受得很,中午蹭口飯吃吧。老婆一聽讓兒子出去買幾瓶啤酒去,小姜忙擺手說:不喝不喝啦,再喝肚子就成酒糟了。然後低聲問我:家裡有白酒嗎?也難怪老頭子罵他是酒鬼,啤的不帶勁,整白的。我笑道:你嫂子是嚴格限定我喝白酒的,家裡的白酒都讓丈母娘搜刮給他老伴了。小姜好似不信,問你家老爺子也被媳婦管著嗎?這話讓我父親在旁聽到了,不等我回話,老爺子就嗆上一句:我那糟糠米酒合你胃口嗎?怕要起火的。小姜上門也沒幾回,可老爺子就是看不慣他那張嘴臉,說現在這些當官的都把身邊人放縱成沒人樣了,我當年在人民公社開過拖拉機,也載過下鄉幹部,咋就沒你們威風啊?真他娘的腐敗透頂,連司機都跟老百姓擺譜。在我們家,只要見到有人提東西上門,老爺子事後都要給我們夫婦上課敲警鐘,官場上鮮活的腐敗例子太多,夠他媳婦受聽的;針對我這個司機兒子嘛,總是老生常談,他老友「半邊嘴」是惟一的先例,也不知翻騰過多少次了,磨得我耳朵起繭。我和媳婦一般都一笑而過,自當是耳邊風吹過,覺得老爺子那輩人太過認真,近似迂腐,但也不想打擊他滿身反腐正氣,只說送禮不犯法,搪塞了事。可老爺子還是認真上了,這麼些年從不抽我的香煙,至於酒嘛,只要親家母一上門,他主動從酒櫃子裡掏出來讓她帶走,說放在裡面扎眼。自己可好,抽著劣制煙,喝起土造酒,有滋有味的,從無怨言。老婆私下開玩笑說:太為你爸遺憾了,這素質當年咋就沒當上生產隊長呢?
    老爺子的話讓小姜很難堪,搓搓手說:老叔,不喝不喝,隨便問問,嘿嘿。兒子本來就不想出去,湊近小姜,捏著鼻孔說,你這煙酒混合物散發的氣味塞過化學武器了,將來只能娶個鼻炎媳婦了,否則要戴上防毒面罩跟你過日子。小姜哈哈大笑說:可別小看叔叔,你爸爸跟我差不多,你媽媽患鼻炎嗎?正兒八經的大學生,我啊,以你爸為榜樣,以後一定也娶個大學生,不帶鼻炎的。說到體味,老婆自然很敏感,因為本身就有狐臭啊,端著菜盤子進了餐廳,一把將兒子從小姜身邊拽開,叫兒子洗手準備吃飯。飯菜上齊了,老婆還問了句:小姜,真就不喝啦?老爺子此時給自己斟上了一杯米酒,沾上一口,嘴巴吧嗒出聲響,小姜的喉結動了動,訕笑道:那來一杯米酒吧。飯桌旁頓時笑成一片,老爺子給小姜倒上一杯說:平常多喝幾口這酒,憶苦思甜哪,知足吧,別忘了自己姓啥?
    小薑是那種有酒便是娘的主,鄉野之風吹成的,有了第一杯下肚,那就該成雙接隊地魚貫而入了,老爺子也樂個有人陪著憶苦思甜,一老一少就這麼禮尚往來,當然少不了老爺子摻著酒精來說教眼前的後生,小薑是瞇著眼睛在旁恩恩呀呀應付。也就在這當口,門鈴響了,老婆開門一看,我也覺得意外,來者竟是小歐,她這是第一次登門,事先也沒說一聲。小歐叫了一聲嫂子,說自己順路過來,有點唐突,不知道你們正吃飯。沒等老婆請她進屋,小姜先賓奪主了,抹著嘴巴起身說:還沒吃飯吧,來來,坐下一道吃。兒子端了把椅子過來,小歐也沒客氣,說在街上轉了半天,真是餓了,我就不客氣啦。這就挨著小姜坐下了。老婆客套了一番,給小歐盛上飯,有了這兩位來客,我發現今天的午餐別有風味著,烘托出一種少有的氣氛來。本來小姜的舌頭就有點打滑了,有了胖妞當作料,米酒也杯催發洋化了。說你歐秘書雖不認識我,我可跟你照面不少回了,眼下可是吳常委的紅人哪,將來前途無量啊,往後多加照應,你以茶帶酒,我先乾為敬。作為四大班子小車司機,說官場上的有人不知道你,那肯定是裝蒜,問題是小歐就裝上了,歪頭問:不好意思,真沒見過你,老余頭,是你鄉下來的親戚嗎?老爺子也是喝高了,開懷大笑應答:姑娘,你真有眼力,他在家沒錢娶媳婦,上城來了,哈哈!兒子也痞上了,朝小姜調笑道:大表叔,想媳婦想瘋了,要我爸給他介紹個保姆帶回家。小姜一口酒噴出去,差點落到小歐的身上,居然嬉皮賴臉地混上了,擦了把鼻涕道:表哥表嫂,小弟的終身大事早就托付給你們了,你們有現成的,咋不介紹給小弟啊?老婆畢竟是官場上的,明白玩笑要有分寸,何況這小歐是吳市長的紅人,可開罪不得,趕忙圓場說:都別說笑了,小歐,他是人大老領導的司機,少聽他瞎掰,咱家可攀不上這門親戚。老婆也真能賣傻,旗幟鮮明地跟小姜「書記」劃清界限。小歐白了小姜一眼,沒搭理他,飯碗一擱,說想借車用用,吳市長說這兩天不用車,我剛好來同學了,老余頭你方不方便?小姜插言:沒問題,他老余頭借我奧迪了,好嘛,我該朝剛哥借車……沒等他說完,我朝他嘴裡塞上煙卷,直接給點上火,怕他說漏嘴,道出老頭子的去向。這小歐本是位獵奇心特強的女人,聽後一定也會像我老婆那樣,猜測老頭子上A縣的動機,疑問集中在司機身上:為什麼換上老車伕?我給老婆的答案是:老頭子想敘舊。老婆搖頭擺出女官僚的習氣:沒那麼簡單的,不符合常理。官場常理是什麼,就是棄舊推新,跟男女之情相仿,說誇張點,近似濫交亂倫,只要滿足慾望,不足手段,狼狽為奸。舊的東西都是腳下的鋪墊石,身子抽空了,當即一腳踢除,也包括形影不離的司機。老子的背影總投射在你眼光下,掙脫後,你要當好瞎子角色,別再指望溜躂到老子身上了。
    小歐吃完飯,手拿車鑰匙滿意而去。小姜衝著那肥碩的背影舔起了嘴唇:真不錯啊……
    奶奶個胸啊,胖妞再肥,在你小姜面前也是天鵝肉啊,真乃賴蛤蟆也!
    小姜並沒有躲避我嘲諷的眼光,而是勇敢地迎上來,碰撞出耀眼的光芒來,好似在說:瞧著吧,你余哥就是我的榜樣,你能勾搭上女記者,我就不信拿不下女秘書,誰叫咱兄弟充當「書記」啊?
    A縣位於本市最北端,山路較多,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開車先去接老蕭。老蕭的房產聽說有好幾套,政府大院的舊房子給他弟弟住了,他弟弟原先在鄉鎮工作,後來被哥哥調進了市區。剛開始安插在某區要害部門城管大隊,是出了名的衝鋒隊員,很快就被提拔為副大隊長了。衝鋒在前往往就遭遇暴力流血事件,有一回碰上了一位剛刑滿擺地攤的刺頭,硬對硬就磕上頭了。刑滿份子本來就面臨生存危機,覺得到了外頭,身體是自由了,可總吃不飽飯,精神自然很壓抑,你戴大蓋帽的,搖晃一身肥膘來沒收我那可憐的飯碗,老子只能搏命了。一場流血搏殺下來,兩敗俱傷,刑滿分子掛著傷回到了鐵窗老巢繼續深造,而蕭大隊撈了個半身不遂的悲壯下場。好在屬於工傷,有政府給養起來,但終究是哥哥心頭上的難以根除的傷痕,後悔當初把弟弟引進了城,若在鄉下混個一鄉之長,吃香喝辣,無災無病的,憑啥非得讓城裡擠兌啊?即便是蕭大秘在官場最得意的時候,也時常為家事而鎖緊眉頭,弟媳婦忍耐不了寂寞,扔下癱瘓的丈夫紅杏出牆頭了,而且敢把外漢領進家裡來享受。這叫哥哥恨之入骨,依然就是給自己扣上頂綠帽子,其實他做哥哥的應該能平衡心態才是,哥哥不是給別人扣綠帽子高手嗎?別人借用他弟弟的頭顱返還一小頂,不失公平吧?偷情不為罪,做哥哥的再能耐也無法把弟媳婦給法辦了。還是弟弟大度,功能都廢了,權當是娘娘伺候太監,只要娘子不離婚,太監也知足了。有人背後評價這位昔日的先鋒戰士說:再牛比,褲襠頂不起來,就成軟八蛋了。哥哥最終想出一個辦法來,讓弟弟搬出外面的商品房,住進政府大院裡,跟外面比較,這裡頭保安工作很到位,來客都得出示身份登記,就好比在戶院外壘起了高牆鐵網,提防紅杏探頭。這招還真顯靈,弟媳婦收斂了許多,不過提出一個硬條件:將房子產權改到她名下。哥哥無所謂,破財息事,不就是一套舊房子嗎?可嫂夫人不願意了,憑啥讓我來買單啊,再者說了,讓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守活寡也太不人道了,你弟弟都忍得,你在旁吹鬍子瞪眼的假正經,別忘了你自己的德性,等那麼一天,老娘真就給你戴一頂試試……
    做賊心虛,兄長跟弟媳都一個鳥樣兒,兩個賊的交易最終還是達成了,經過公證手續的,當然在嫂夫人面前妥協的結果也是經過公證的:新買一套房子屬嫂夫人個人財產。
    前面的糾葛大都是傳言,但有一點是事實,兩份公證書確實留存在公證處,有一回我跟那位處長喝酒時,對方無意中提到這事,說你們這位蕭大秘書長到底有幾套房子啊,我那裡就有兩套備案了,一新一舊。
    現在蕭大秘的豪宅位於近郊,是「王聖水」一手打造的黃金地段,住著不少機關幹部,複式構架雖比不上別墅,也算是樓上樓了,非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打完電話,我點上煙卷在樓下等著。老蕭這人也有文人的臭毛病——磨跡,甭管做什麼,都得面面俱到,從頭到腳要梳理一番。過去隨老頭子出去,我也是先接他,從時間上看,他至少得消磨一刻鐘,是老頭子的三倍,也難怪老頭子說他是針線活男人哪。今天頗為意外,兩分鐘沒到就進了車,頭髮顯得格外凌亂,臉上的鬍鬚好像有兩天沒修理了,領帶也歪繫在粗短的脖子上,平常筆直的西裝皺巴巴的,就連嘴巴上的煙卷也少了玉把子煙蒂支撐……總體感覺嚴謹而刻板的大秘書長,剛脫身鐵窗,不修邊幅了。
    開快點,別讓老頭子等久了。車上的蕭大秘有些心神不寧著,老催我加快車速。
    奶奶個胸,忘了限速啦?這可是你大秘書長一向貫徹的路線方針:你們給領導開車,一定要限速,安全第一!
    其實這回輪到老頭子磨蹭了,坐在院子裡喝茶哼著京曲,手在膝蓋上打著節拍,悠然自得。
    見我們進了院子,頭也沒抬一下,老蕭連叫兩聲,他才動了動身子,說了句:怎麼還沒改口啊,叫主任吧。老蕭訕笑一聲,坐在了旁邊,侷促著說:您生日那天實在脫不開身子……老頭子用手勢制止了老蕭的下文,瞥了他一眼說:不請你上門,你怕是邁不開腳進這門檻了。老蕭被這句話嗆得立起身來,欠腰連說:怎麼會,怎麼會……
    老夫人出來給我們斟上茶,別有用意地說:是涼茶,能消火,小蕭你嘴唇都起泡了,多喝點,來一回不容易啊。
    老蕭低頭無語,呷了口茶,好似在咀嚼這尷尬的場面,茶自然是好茶,涼在心裡罷了。
    官家門第由車水馬龍蛻為門庭冷落,其實也是正常現象,屬於潛規則的外相表現。在玩耍遊戲規則時,只要有利可圖,也都有膽量把自己變成一隻螞蚱,拴在一根草繩上,作繭自縛抑或是榮辱與共,只要草繩沒惹火上身,那就烤不到每隻螞蚱了。拴得再牢靠,草質本身還是有脆弱一面的,即便沒有火勢,也極有可能被風雨摧斷,腐蝕後的草繩無法做到自保,也只好任由螞蚱蹦達出身了,當然比起焚燒、燒烤,這樣的結局也算完美,繩子保存了草料,螞蚱毫皮未傷。但繩子終究是用來捆綁的,功能決定它必須惦念起舊物來,沒了附屬物,總感到失落,有時候恨不得打上一個扣環,套上自個來濫竽充數。
    老頭子此時就是那根枯繩,懸掛在冷落的門前,遐想著萬馬奔騰的日子,他是那韁繩的操縱者,一個老道的牧馬人,在自己一方肥草地上,圈養著一群馴馬……
    老頭子盯視著老屬下,可能覺得形象反差太大了,就招呼老蕭進屋將自己修理一下,鬍子拉茬的,像是遭受蝗災似的,別在A縣丟人現眼。然後又叫老伴找一件西裝給小蕭換上,太拖沓了。等老蕭從屋子出來時,週身光亮了許多,鬍子也剃乾淨了,可精神頭總提不起,腦袋還是耷拉著。
    老頭子說了句:一個賭徒翻不了天的,振作點。然後就出發了。
    從老頭子的話語裡,我能猜出這次A縣之行可能跟老蕭有關,而且也涉及到公安局抓賭行動。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一次抓賭何足掛齒,一個賭徒更是微不足道,奈何讓他蕭大秘書長耿耿於懷,釋懷不下呢?其間必有玄機。
    一路上無話可談,除了車聲,車內保持緘默,沒了過去蕭大秘的甜言蜜語,等於少了潤滑油,奧迪開起來也顯得笨重;讓我大跌眼鏡的是:老頭子和蕭大秘顛倒了位置,主子主動退縮到後座上。這更叫蕭大秘便秘一般難受,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接過我一隻香煙,點上後才稍作安息。老頭子在後面腆著肚子,瞇縫著眼睛,半睡半醒著,一副老態龍鍾的熊樣兒,就差流汗砬子了。奧迪離報廢時間還早著,而車上的主僕二人好似都衰老了許多,惟有我這個司機依舊睜開著大眼,盯著前方的路,來不得絲毫大意。
    半途路過一個鎮子時,老頭子忽然叫我停下,這鎮子就是上回我送吳同學到信用社的地方,位於去A縣省道上,那鎮長也正是當年搶奪老首長槍桿子的「毛委員」。老頭子下車走了兩步,身後的蕭大秘即刻進入了角色,搶前一步問:要不要上鎮政府休息一下?老頭子捶了捶後腰,又點上一根煙,也回到了過去的威嚴中,既不搖頭,也不點首。秘書就是要善於總結領導的一舉一動,將領導的表情刻畫在腦海裡,見風使舵,方能一帆風順。會上會下都一樣,咳嗽不是痰,瞇眼不為困,撓頭不是癢,諸如此類的動作都是規範,都代表著一定的思想意識,你都得領會在眼,昇華在心。至今我只觀察到吳同學的一個習慣動作,那就是喜歡用口輕吹額前的髮絲,意義何在我考察不出,還是留待胖妞去慢慢揣摩吧。
    反正老蕭翻開了電話薄,老頭子又回到車上,遞了根煙給我說了句:休息會再走。
    車就停靠在離鎮政府不遠的路邊,沒過幾分鐘,有幾個人一路小跑著到了車邊,其中那位毛委員急步上前,開了車門,老頭子這才重回到車下,跟黨鎮幹部們熱情地握起了手。為首的一看就是鎮書記,不光體魄寬碩,從握手次序上他是第一位,因為毛委員開車門後就閃在了他後面。胖書記身材不高,只到老頭子肩下,仰頭獻媚道:老領導來了也不通知一聲,瞧我們慌亂的,失敬了啊。老頭子對他沒大興趣,轉頭朝向毛委員,笑著問:上次見面是兩年前的事了,你咋還在這裡呢?進步得不快嘛!可別小瞧這句話,看似是嘲弄你這傢伙原地不動,其實是有潛台詞的,假如老頭子沒退居二線,假如此時是官方考察,跟班的縣級領導一定銘記在心的,第二天任命書就有可能下達。進步不快,那是你地方官員不勝任伯樂角色,嚴重失職,多好的幹部啊,因為你們有眼無珠,給閒置在這裡浪費了,應該提拔到他該去的地方發光發熱。可惜啊,這回老頭子的話沒用的,不是說沒那權力,而是一個市人大主任不可能為一個小小的鎮級幹部,把手伸向政府機關發號施令,畢竟你在位的是監督機關嘛,權力是大,可大都是象徵性的任命程序。也該著毛委員的官運到頭了,碰巧眼下蕭大秘大權旁落了,否則這個馬屁拍起來一點不費力,堂堂的市府大秘書長提拔個小鎮長進縣委班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也只能當作是老頭子過去習慣式的口頭禪了,提拔下層幹部的口頭禪,專門講給下層幹部的上級領導聽的,起到四兩撥千金的奇特功效。
    在鎮招待所喝了一會茶,將車肚子塞滿後就上路了。臨走時,也不知道老頭子是不是開玩笑,讓毛委員隨他一道上A縣打獵去。毛委員面露難色,胖書記忙匯報說:省農業廳明天要過來檢查試點工作,我們今天都沒休息,都忙著準備工作,請老領導不要怪罪。老頭子大手一揮說:工作是正事兒,忙你們的數字去吧,我就這麼一說,不別當真。
    出了鎮子,老頭子罵起來:農業廳算球啊,老子這主任當得他娘的窩囊,真以為老子有閒心玩扳機啊?小蕭,千萬別想著下屆謀個啥人大副主任的位子坐,靠邊調研員也比進人大強,廉頗老焉,尚能飯否?老子老啦,服輸哪。
    中午到的A縣,直接開進了縣府大樓,這裡的五大班子牌照掛在一個門上。老蕭此時才撥開電話,告訴儲書記說老領導到了。老蕭對儲書記的稱呼還是過去的老儲,死黨到了一塊就少了官場公共場合下的套路,至少老蕭沒事先電話通知說快到了,好讓下面人門前恭候,給領導長臉。死黨屬私交,有著等級劃分,卻無等級程序,碰頭能稱兄道弟,相互罵娘。
    我將車停靠在招待所門前,令我意外的是,旁邊停靠著好幾輛來自市裡的小車,其中那輛警號凌志RX350格外顯眼,雖然不是全新,但在本市機關領導中那是首缺一指的,超越了壹號車。有關政府領導車輛使用限定的文件,作為老司機,我見得實在太多,上到中央部委,下到市縣,都有規範文件,有的竟然規定副廳以下幹部不配專車,實在叫人啞然。大的不說,就拿鄉鎮來看,我所到過的基層,就算是窮鄉僻壤,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幾乎都配用專車,更別說實權機關的副職們人手一車了。「車輪腐敗」之所以越開越猛,是因為大都在級別、檔次上加以剛性規定,但彈性有餘,實難掌握。我碰到過一個區級法院院長開進口寶馬的,違反剛性吧,可院長振振有辭:車是扣押車,放在車庫時間久了,容易廢掉,開出來活活動腿腳。鏗鏘有力吧,我是為車主著想,保質保量,萬一報廢了,那可是我法院的責任。這種柔性開脫在重權部門更是猖獗,沒準這輛凌志也是扣押品,掛上警號來維護功能。再說說我們司機最根本的剛性規定:禁止公車私用。這玩意兒簡直就是洞房之夜試探小媳婦是否見紅,太難拿捏了,由不得你來操刀出血。一來領導時常在干時順帶私活兒,公私不明,自然無法識別用途何在了公私;二則我們司機跟領導廢一般關係,彼此心照不宣,睜一眼閉一眼,而也有「與他人之便,行己方便」的考慮,我們也少不了拉私活不是?
    就本市來說,像老頭子這類角色至少也得坐上奧迪A6,基本符合俗成標準。見車如見人,這是我們司機的獨特眼光,既然公安局汪局長都來了,那老頭子沒理由讓小姜給自己開道了,小姜就是只潑猴,再蹦達也逃脫不出老頭子的視線,他很清楚自己的車伕在外頭勾搭上了警字號,關鍵時候,就得剔除。至於說,這位脫隊的舊黨為何在A縣與老領隊的碰頭,也就一目瞭然了:為了一個不知名的賭徒,為了知名的蕭秘書長。看來問題比想像中要嚴重得多,否則,老頭子不會親自出馬,更不會跟過去的「變節者」相聚一堂的。
    招待所規模不大,佈局很典雅,門前迎出舊黨羽們,除了汪局長,還有楊區長和鍾總,另外一個是市委組織部的翟副部長,他也是A縣出去的,只是進了市裡後,跟老頭子保持了距離,不算脫隊者。儲書記作為東道主,自然是領頭迎駕。老頭子握著手,自嘲一句:還是老友到一起樂和,汪局長能來,也真給我糟老頭子天大的面子了。汪局有些不自然,臉上的笑容僵硬著,可握手之間還是誇張地抖動起來:老領導這是在罵我哪,擔當不起啊。樓層不高,沒有電梯,大家邊上樓梯邊說笑著,老頭子跟汪局並肩走著,接過汪局遞過來的香煙。只有老蕭一聲不吭地落在後頭,這場老友會很難得,他老蕭是引發人,卻躲藏在背後,蛻離秘書長本色了。
    等上到六樓時,儲書記把大家引進自己的房間,跟吳同學一樣,家不在本地的官員,一般都住在政府招待所裡,這裡既是辦公場所,也是歇息地,跟其他客房相比,這裡是特定的「總統」套間。裡面的擺設基本吳同學的「咖啡屋」差不多,外間是大客廳,花瓶紫竹什麼的立在牆角,沙發茶几都是上等材料。緊挨客廳的就是辦公室,牆邊也樹著書架,上面都是書,牆面上少不了幾張地圖,從世界到中國,由大及小,最後是A縣藍圖,桌面上自然少不了一大堆圈閱的文件夾,還有兩面小旗幟,右首是條小走廊,通向臥室。辦公室跟外間客廳差不多大,很寬敞,桌前方擺放著沙發,圍成圈形,這一般是局部通氣會的場所,議定好方案後才拿到外面的正式會場公佈的。等大家進了辦公室坐定,我才覺察出這裡面就我一人是「小」字輩的,沒見到其他司機在場。不帶司機的聚會都是機密的,也難怪選擇偏遠的A縣,汪局是不想讓外人知道自己跟舊主私自謀面,包括自己的隨身司機,老頭子也有所避諱,以防別人說他退到二線還搞利益集團,換成舊車伕來得保險。我是個明白人哪,得主動退出啦。剛回到客廳,早有人在那裡靜侯,此人曾見過幾次,戴著眼鏡,很書生氣,是儲書記的秘書。他說一路辛苦了,帶我上客房休息。至於裡面那些頭兒們碰到一塊,圍繞啥主題曲哼唱,我是無權旁聽的。
    到了客房,跟秘書閒扯了幾句後,秘書也很想知道老頭子來此目的,便側面試探著我,問很少見到汪局私下找儲書記的,市裡班子有變動了?玄外之音:是不是儲書記要進市委班子?我笑著說:可能老領導想提前退休,想在A縣找個養雞場地吧?我們都笑了,秘書問要不要找人來玩會麻將。我一看時間已不早,也該吃午飯了,就沒那雅興了。說自己躺一會兒,吃飯時叫我一聲。秘書這才退出去,嘴裡還嘟囔一句:前任書記可是市委常委啊。
    剛在床上迷糊著,手機就響了,是小強的電話,那邊很吵鬧。小強說余哥在哪呀,晚上出來坐坐。我說沒空,你又身在何處,咋這麼鬧騰?小強歎聲說:在商場陪老闆女兒購物,一早上出來,到現在自己還空著肚子,這女人買東西咋不知疲倦呢?我手裡的袋子都快拎不下了。我嘿嘿一笑,說指不定哪天她就嫁給你了,到那時候你才覺得女人每進一回商場,你都得大出血,你越痛,她越瘋狂,跟上床顛倒了男女位置。小強也被逗樂了,說除非王老闆送他一輛凱迪拉克做嫁妝,否則,這樣的女人是吞不下的,能噎死人。接著他讓我等等,好像是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壓低聲音問:吳市長是不是又去氮肥廠了?草,沒有不透風的牆,吳同學自以為神秘造訪,還是沒逃過「王聖水」的法眼。我故作驚嚇,問:不會吧,去那地方少不了你們王老闆啊?小強嗓門更低了:余哥,老闆這幾日心情很糟,酒一喝多就罵什麼姓吳的娘們,我聽著像是指吳市長。聽到這,我口氣認真了,說你小強管好自己方向盤就行了,別沒事找事,這話是我老余聽到了,換了旁人你飯碗就砸了。小強惶恐地說:那是,那是,我懂得……掛了,又叫老子過去拿袋子了,余哥,回頭再聊啊。
    這天中午的舊黨相聚時間很短,一個鐘頭不到就散會了,在招待所吃飯時,汪局接了個重要電話,就匆匆提前離去。剩下的幾位才推心置腹談開了,先是敘舊,也都想起老頭子的好處來,老頭子指點幾位說:老子也不指望你們將來能混進省裡,只要平平安安就好,老翟你這人還是改不了處事太小心的臭毛病,在你的位置上不敢於說話,趁早換個地方,上統戰部比較合適,別想著組織部長的位子了,那位置是好好先生玩不轉的;再說說你蕭秘書長吧,也是個老同志了,腦子咋就沒筆桿子靈活呢?你當初跟一個小修車廠老闆湊哪門子熱乎哪?就因為他婆娘風騷嗎?好嗎?財色雙豐收了?不見得吧,我看是色字當頭,結果可好,讓人家揭疤了,混到今天你應該知道,細風小雨的兒更容易讓人翻船的,因為你船板早腐爛了,窟窿不大,可給人重力踩上一腳就塌了,話又說回來,就算你把全市機關小車使喚到那裡,能給你多大好處,給人家揪住小辮子了吧?
    老頭子今天在酒桌上的話特多,有種過嘴癮的架勢,也難怪,成日耗在人大悶得太久,這回碰到黨政部門的同志,自然要操練一番久違的官話兒,深刻剖析起來,恨鐵不成鋼啊。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這個局外人也領會了老頭子的講話精神。老蕭差點在「修車廠」被報廢支解,那個不知名的賭徒就是老姘頭的前夫。能叫公安充當「醉翁之意」的幕後人一定來頭不小,他老蕭也就是跟自己的主管副市長有些個人糾葛,這次怎麼會驚動汪局,要把一個小小的賭博案辦成鐵案,甚至於準備移送檢察院呢?這幕後的操盤手到底是誰?也只有在座的頭兒們知道了,但對方順籐摸瓜的思路還是清晰的:賭徒——秘書長——?這「?」號很笨重,如同腳鐐,叫人不寒而慄。老頭子親自出馬,就是要掙脫那腳鐐,將「?」號扼殺在搖籃裡,停止暈眼的擺幅。
    瞧老蕭此時的表情,有所放鬆了,不停地給老頭子敬酒,依然是事先吞下了定心丸,不再忐忑不安了。
    飯後,老蕭隨翟部長先回市裡了,老頭子在儲書記、鍾總陪同下,扛著那桿德國制獵槍上山打鳥玩。手氣還不錯,槍響鳥落,老頭子吹著冒煙的槍口,大笑幾聲:跟老子玩農村包圍城市的鬼把戲,鬼兒子也太嫩了點,摳過扳機嗎?哈哈——
    笑聲迴盪在山谷間,驚飛出一群烏黑的野鳥,場面有些陰森,跟在後面的書記和老總表情顯得複雜,既想附和而笑,又望著槍管發楚,心裡一定在盤算著:老傢伙的槍把子到底能舉多久……
    晚上回到市裡,鍾總做東,請老頭子上一家很不起眼的野味店吃飯。這類野味店從表面上看,跟一般小飯館差不多,擠兌在小街巷子裡頭,但面門很雅致,雖趕不上大酒樓的燈紅酒綠,卻有別樣的風味在裡面。貌似生意很冷落,沒什麼吃客光顧,但只要進了裡面,才發現收銀台前牆壁上的招貼宣傳菜譜及價格叫人咋舌。地上爬的四腳,天上飛的兩翅,包括有本事學人類模樣,直立行走一會兒的猴爺猴孫們,基本都屬於法律保護範疇。這也是為什麼這類門店不起眼的原因,不需要張揚做廣告拉吃客,因為顧客都是固定的,非流動群體。官場兩家才是這裡的常客。此類野味店,在本市有那麼幾家,過去跟老頭子開車,也時常光顧,感覺進了這裡頭,就好像回到了原始部落,逮啥吃啥,就差吃人了。最讓我驚心動魄的還是吃猴。那是老頭子當「財神爺」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廣東佬帶著一幫南方客商來考察項目,請老頭子吃飯,進的就是一家野味店,是個四川人開的。當時剛坐定沒一會兒,那川人牽了隻猴子過來,讓廣東佬先驗貨。事先大家並不知道當晚的食物跟那只髒猴有關,老頭子還揮手嚷著快把猴子趕走。猴子在動物園見過不少種類,那晚上的猴子長相比較奇特,眼睛是紅色的,體毛為棕色,一瘸一拐地蹦達在地上,發出慘叫。細瞧之下才發現,那條右腿鮮血淋淋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夾過,前爪被截斷了,紅眼睛裡流露出恐慌之色,使勁掙著脖子上的鎖鏈。廣東佬在猴子身上摸了摸,然後用手一的猴子的腦門,向上提了提,這才拍手道:不錯,腦子夠沉,就這只了。見我們很是不解的樣子,對方才解釋說猴子用來煲湯的。老頭子一聽,眼睛瞪得溜圓,沉聲問道:這潑猴的腦子能當湯喝?你別是讓我們生吞猴腦吧?我可聽說過那玩意兒,場面太慘烈了。我老婆是干記者出身的,見多識廣,同學分佈全國各地,有一會家裡收到一盤帶子,晚上夜深人靜,等孩子上床睡覺後,她把我從床上弄醒。說你平常不是愛看恐怖片嗎?今晚上讓你見識啥才叫恐怖。說著將白天收到的帶子放進DVD裡,一瞧就是記者暗訪的鏡頭,左拐右拐,進了一個黑暗的角落,再往裡邊去,燈光明朗了,看上去是餐廳,裡面很是吵鬧。我一看實在沒勁,說你們這行的就愛侵犯人家隱私,合上眼睛繼續睡覺。老婆沒動,好像看得很投入。緊接著吵鬧聲忽然禁止了,傳來一聲慘不忍聞的啼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老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汗津津的。我再次舉目觀瞧:但見暗淡的鏡頭下,桌邊人站得遠遠的,屏息相望,鏡頭聚焦在餐桌上,有隻猴頭被鐵製夾子固定在小洞裡,那洞穴位置餐中央,有人手拿著著圓規一樣的兩邊刀具,正在猴頭頂門上固定准心,猛然一轉圈,猴顱骨當即被活活切下頂蓋來,用刀一挑開,腦髓盡現,血管鮮紅,眾人發出一聲驚呼。再看那被捆住四肢的猴子,拚命地蹬開著,發出痛苦的嘶叫,當中有女人掩面而退。隨後推過一個小餐車,上面有個油鍋,油氣沸騰著,有人戴著很厚的手套,用勺子盛上沸油,直向猴腦灌入,猴子發出一聲嘶裂般慘叫,便氣絕而亡。最後叫人渾身起疙瘩的鏡頭是:在猴子全身抽搐中,那群吃客拿起勺子吃開了……
    我老余看過太多的恐怖片,覺得大鋸活人的場面也不過如此,但那個晚上,我是摟著老婆睡覺的。
    廣東佬說,不會的,我們是文明吃飯,只煲湯。然後跟老頭子說起猴腦湯的做法,還講起猴腦湯的來歷。說當年吳三桂變節歸清,在引領清兵入粵後,為顯示其威武之師,將一些活猴關在籠中,以棒擊腦,吸食漿液。也真是塗炭生靈啊,古人尚且如此,現代人發揚光大了。吃在廣東,看來是有著歷史淵源的。按照廣東佬的說法,煲猴湯也有步驟的:先把活猴用棒擊昏,然後用刀割喉放血,再放進沸水中浸泡褪毛,之後才割下猴頭,撬開顱骨取腦,最後才燉,直到骨肉分離,猴頭湯即成。
    反正那回喝完猴腦湯後,老頭子一直眷戀不忘,至於說此後他有無猴癮大發,痛喝幾回,我就不知道了。我嘛,猴肉倒是吃過不少,湯入誰口,也就不得而知。
    今晚,儲書記隨同從A縣過來作陪,反正家在市裡,都挺方便的。跟老頭子一樣,他也把握不住方向盤,所以,秘書跟著一道來的。老頭子當年在A縣老搭檔鮑副縣長聞訊也來了,鮑縣長現在是A縣政協主席,家早搬進了市裡,禮拜天就從A縣回來。老頭子一見面就笑道:鮑主席,你可又發福不少嘍。鮑主席連連搖頭:不動腦子了,只長肚子,血壓高啦。幾個老槍桿子碰到一起也照樣擦出火花來,嬉笑不停。我在偏座上埋頭吃菜,將他們花費在酒令的時間發配到筷子上,填滿嘴巴。在官方私宴上,但凡見到埋頭苦幹的傢伙那一定是司機,能說會道,將口水摻進酒杯的,就一定非秘書莫屬了。今晚是純粹私宴,所以,有儲書記秘書在場,不帶做筆記的,領導們完全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嘴巴。說著說著,焦點回到了壹號人物身上,官場上酒令規則,先閒扯,再議政,最後回歸到女人身上。扯完閒話,老頭子點將起壹號來,先拿鮑主席說事。跟鮑主席碰了一杯,一抹嘴巴說:自從退到人大,就跟「酒鬼」久違了,一日沒喝,如隔三秋啊!老鮑,你也有體味吧。老鮑望了一眼儲書記,欲言又止,像是有所避諱。老頭子一拍他肩膀說:別看他老儲臉色啦,今天在這裡暢所欲言,言無不盡。我先給你說了,你的意思是,本想跟我一樣,弄個主任位置,可現在都讓人家書記兼任了,哈哈,我這主任位子,市裡那位還不稀罕吶,我哪,算是撿了個便宜啦。儲書記訕笑道:老領導說笑啦,其實人大主要工作還是常委副主任在抓,我只是個空名而已,就個人來講,多戴一頂帽子,壓力就大一份,就拿上次人大代表被警察打傷一事來說吧,一邊是公安,一邊是人大,我這個當家的偏向哪邊啊,最終還不是兩邊不討好。老鮑這才說:我可沒想過主任位子,都是快滾蛋的人了,蘿蔔白菜挑個啥啊?都是一碗清湯水。老頭子將頭偏向一直保持沉默的鍾總:老鐘,你可是全國人大代表,多聽聽基層同志的意見,都成蘿蔔白菜了,來年一定要提個議案,建議給我們這些老人院加點油水,伙食太差,沒這樣減肥的吧。鍾總是商業腦子,算盤敲起來,也嘩嘩作響,說老領導上人大沒多長日子,就一針見血指出了弊端,不滿老領導說,過去人大機關沒少上我那裡搞贊助啊,每年兩會都是我出血的時候,政府會議預算跟不上大會開支啊,再說說年終吧,政府財路通廣,老領導在政府時,機關幹部獎金發放問題是用不著您費心的,可退到人大,問題就來了,又要找企業的,您放心,在我這裡,無須您開口,到時候一定加倍奉上。老頭子一聽,對著儲書記笑道:聽到沒,這就是人大主任,老叫花子啊,市裡的那位本是為公子少爺的命,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叫他體驗叫花子街頭乞討的光景,早他娘的做縮頭烏龜了。就拿氮肥廠來說吧,不是整天叫啥群眾利益為重,以人為本嗎?才消停幾日啊,這又欽差大臣下訪了,這下可好,都他娘的當龜xx了,我看啊,古塔上不跳下去幾位,他當書記是不會出頭的,倒霉的數吳市長,領導小組啥時候不是書記掛頭名?你嫌名堂太多,消受不起,那也該市長出面吧,看見沒,都把頭勒在褲襠裡了!常委班子就要進行第三次討論,這回我看公子哥是要明確態度了,態度一明確那就是表決通過啦,她吳市長意見再大也要執行是不?末了還是老百姓遭殃啊!老頭子有點失控,臉漲得通紅,熱血沸騰,吐沫星亂飛。說到常委班子,儲書記加問一句:宣傳部長人選有著落沒?看來,盯上這職位的人不在少數,包括一直想重整旗鼓的儲書記,為當上常委,也不惜來個曲線救國,用書記頭銜嫖取部長之位。老頭子的話讓儲書記的腦袋上砸下冰雹,當局者並不混沌,老頭子至少很清醒:喉舌人選自然是那位說了算,你們啊,都別費勁啦,要說耍筆桿子,我倒覺得小蕭更合適,可惜喲,生不逢時,這次差點被人腦後砸磚頭了。
    話題越來越敏感了,儲書記好像嗓子燒得乾燥,連聲「恩呀」著,聲響也不大,可那秘書反應特別強烈,給大家斟上茶水,然後用手輕拉了我一把,意思很明確:咱先撤吧。因為過去經常旁聽他們私黨論壇,私黨們也基本沒把我當成樹起耳朵的與會者,兩者漠視對方的存在。對於他們的高談闊論,我是充耳不聞,我在他們眼裡,也就熟視無睹了。秘書的政治敏銳性往往就是從領導的「恩呀」聲中捕捉成的,所以,他都主動撤離了,我這個司機沒有理由留下的。出了野味店,秘書看了看表,說才八點多,老闆們不喝到十一點是不會散席的,現在正在高xdx潮期,咱倆找個地方放鬆一下吧。眼前這文縐縐的「眼鏡蜜」,提前伸出了針頭,刺向燈紅酒綠的夜市,採集夜來香魂。沒等我回話,他就撥開了手機,斯文掃地,開口就罵:草,不知道我陪老闆正吃飯啊,懂不懂規矩呀?隨後他說了我們所在的位置,讓對方快點過來接:我只有兩個鐘頭的空閒,別耽擱了老闆的正事。
    奶奶個胸啊,老闆的正事就是吃野味,喝補酒。
    我笑著問:有女朋友了吧?他也樂了,反問道:有孩子了吧?
    一個司機,一個秘書,在夜色裡發出一陣淫笑。
    第二天,我接到了老張的電話,說人先放了,但沒有撤案,老蕭暫時可睡安穩覺了。還說碰到這樣的事,他也很為難,別看是主管刑偵的副局長,有時候是抓是放,也做不了主的,這事要是讓老頭子知道了,一定會怪罪的。我試探著問:老蕭到底得罪誰了,拿這破事挖牆根,真不地道。老張狡黠地笑了笑:天知道啊,反正我只聽上面的意思辦,從不問為什麼,干咱這行的,多問幾個為什麼,早晚自己也出事,泥菩薩過河喲。一臉農民相的老張,自從扣上大蓋帽後,頭髮是少多了,最終進化成了泥鰍,專往混水裡扎猛子,泥潭越深,他反而越安全。在老頭子那根爛草繩上,他還夠不上蚱蜢角色,可終究用爪子勾攀上了老汪,所以,現在活得很滋潤,鞦韆一般蕩漾。
    老蕭的事就算暫告段落,波瀾不大,卻也顛得他嗆水,好在老頭子充當了一回木匠,及時在他腐爛的船板上釘上幾錘,才沒在陰溝上翻船。至於後事如何,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我忽然想到一個日子,一個記憶新的日子,一個真正從陰溝裡爬出來的日子。那是個雨天,秋雨帶著寒意。我很少跟老頭子請假的,包括奧迪,而且是上高牆內接人,實在有點晦氣。所以,張開口來,覺得有衝撞領導的意思,心裡很是不安著。老頭子一聽,大手一揮說:去吧,也是個替罪羊啊。
    老頭子的命是戰場上炮火烘烤過的,他始終是位堅定的無神論者,更不相信坐騎靠近高牆邊會帶來什麼不測。就是這位不信鬼神的領導,卻時常讓下面的官員當神一樣供奉著。就說說他老家山溝子裡那間土牆屋吧,在他上任市長的第一天,就被當地鄉政府當文物一樣保護起來了,包括他家祖墳,也讓周圍的墳群退避三尺。當市長的那年春節,久在城市的老頭子忽然想到垂眠大地的祖墳來,想回去掃墓上墳,祭奠先人。年三十那天一大早,我就馱著他一家子上路了,直接開往A縣那座很不起眼的山坡。等到了墳場,已是午後。那天上墳人很多,到處是篝火蔓延,人們在焚燒墳塋上的黃草,只盼來春吐出綠青。
    爆竹聲聲,劃破陰沉的蒼穹,山口灌出的北風呼嘯開來,好似在跟坡上墳場的鞭炮聲比起了嗓門,混雜的聲響震動在空曠的山谷間,攙雜著斷斷續續的泣聲。
    上墳人中除了女子的泣聲,大都是靜默,包括四周的孩子,收起調皮好動的本性,蹲在大人身旁,很小心地往冥火中丟下草紙。
    大人一邊燒紙,口裡一邊默念著什麼,許下新一年的願望,喚醒長眠大地的先人,恩賜給後人福址,歲歲平安,年年有餘。
    見景生情,老頭子像個守墓人,在山下開始給自己的子女講起老家舊俗來。說這一年到頭,死靜的墳場也只有在這大年三十的午後,才死灰復燃,活著的人給這片亡地帶來點人氣。然後指點著坡上又說:沒人知道這坡上的墳場是什麼時候出現第一座墳頭的,在山坡的最高點,斜臥著一塊半入土的殘碑,在我小時候每年三十都要上去玩耍,青石面已成黑色,上面的字跡早模糊不清。過去在生產隊時,坡上的不少墓碑被村裡人挖出來,抬到山下的村子裡,墊在池塘邊上,充當女人槌衣板,最後挖完了,只剩下最高點的墓碑了,有村民挖時,游出兩條金黃色的大蛇來,嚇跑了挖碑人。當時全村人都被嚇住了,有老人指點說,恐怕衝撞老祖宗了,會遭報應的。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女人也不敢到池塘的石板上洗衣服了。生產隊長跟我出身一樣,年輕時也當過兵,覺得村民太迷信,親自上陣揮鍬挖碑,結果腳板刺痛了一下,當場口吐白沫身亡。從此,再沒人敢動那墓碑,那墓碑始終保持著原樣,斜立在坡頂,而那一年碰巧趕上大旱,餓死了不少人,墳場上又多出不少新墳來。村民都說是報應!農村人善良啊,沒怨天怨地,只怨不該碰那塊碑,說那肯定是老祖宗的墓地。有一年夏天,接連下了半個多月大雨,那立了多年的墓碑終於倒下了,那一年是澇災,村裡人不少出去乞討為生。再後來,墳場又不平靜了,開始有人荒地了,原本沒人在意的墳地突然間變得珍貴起來,為了一塊剛開墾出來的荒地不讓別人的墳地佔據,村民間時常發生爭吵,田地承包到戶了,可荒山還是集體共有。村裡有條不成文的規定,誰懇出的荒地歸誰所有,就好像分田到戶前的自留地,人們的思維還停留在大集體階段,那自留地才是他們的命根子。把荒地當成自留地,自然是寸土不讓,生者與死人爭搶地盤,往往已不是簡單的鄰里糾紛。坡下爭鬥不斷,很是熱鬧,但坡上依舊寂寥一片,包括那臥倒在制高點的墓碑,再墾荒造田,也沒人敢朝那塊動一粒沙子。所以啊,人跟人鬥,能捨出性命去,可一旦面對鬼神了,就沒那膽量了,你們想想,一樣是條命,為什麼不敢沖犯鬼神啊?
    老頭子借題發揮的感慨,我們都沒聽懂。他媳婦抱著自己的兒子,跟老子說道:上墳就上墳,說啥鬼神啊?別嚇著孩子了。
    老頭子顯然是沉醉在過去的回憶中,繼續開講:制高點的平靜最終還是打破了,就在這年春天,制高點上長出一棵小青松來,彷彿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嫩綠嫩綠的,松葉發出少有的香氣。村民才真正明白過來,那可是塊風水寶地啊。於是有人開始遷墳了,老墳頭換上新土帽,逐漸靠攏在墓碑四周,就這樣,坡上坡下都熱鬧了起來……
    老頭子一路上痛述墳場歷史,等到了坡上,老頭子傻眼了,好像自家的祖墳了無蹤跡,升天了。
    這時候,低頭上墳的村民才認出他來,左右跟他招呼著,老頭子笑容可掬掏出軟中華給男人們遞煙。男人們接過煙來一瞅,立刻夾到耳根上,沒捨得抽。
    不遠處一個老者喚起他的小名:花蛋,找不到了吧?你這兔崽子忘本哪,真是造孽!
    老頭子趕緊小步跑過去,給老者敬煙。老者吹了口煙,這才用手指著不遠處幾座墳塋說:那邊躺著哩,你現在是貴人了,祖上也沾光,咱貧下中農的祖宗也要迴避哪!老頭子望了望,還是疑惑不解:不對啊,老爺子,以前咱幾家祖墳不是都在一起嗎?咋這麼空曠啊?
    老者一聽,山羊鬍子氣得抖動起來,當面罵上了:狗日的花蛋,你也真能裝蒜,你讓鄉政府的人出面給你挪地盤,是不是以後也想在這裡土入啊?
    老頭子這才聽明白過來,敢情是別人家的祖墳都遷移出去了,難怪他找不到祖宗的靈位了。我特意朝那邊看了幾眼,這市長當的,真夠忘本的,雜草叢生,連個墓碑都沒有,快淹沒墳頭了,真乃不孝子孫啊!祖宗這是藏起身子,敬畏他大老爺虎威呀?
    老頭子的臉當即被老北風掃成青色了,也無顏在那裡顯擺了。做了個手勢,帶著一家子灰溜溜向坡下逃遁。
    這樣的上墳也真是頭一回見識,來回折騰,沒湮沒火也沒響爆竹就走了。
    回到車上,老頭子才問起老伴:咱多長時間沒掃墓了?
    你調進市裡就沒來過啦,你也真是的,連墓碑也不樹一個,寒磣!老伴「呸」了老頭子一口唾沫,吐出車窗。
    老頭子嘴巴又強上了:想當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多久才回去上墳啊?咱不信那個!
    這事春節一過,老頭子親自下到鄉里,把那群小馬屁精罵得狗血噴頭。結果是老頭子出資,隆重將那幾家祖墳重新遷回原地,然後又找來人將鄉里圈養的「土屋聖地」給扒掉了。
    當然,也終於拿出孝心,在祖墳前樹了幾塊石碑。
    這一事件引發了老頭子一手策劃的「清剿祖墳」行動,在全市清查官員違規興建祖墳,可謂震動四方,連省電視台都跟蹤報道過,一時間,老百姓拍手稱快。
    官員們時常罵老百姓違愚民,其實他們自身更為愚昧。老百姓再窮,每年節氣裡都要祭奠自己的先人,哪怕是窮到只能在墳塋上添幾把新土,這是約定俗成的傳統,不代表任何功利色彩,頂多祈禱先人保佑後人健康平安;而官員們恰好相反,祖墳上冒煙了,咱就騰雲駕霧,陞官發財啦,於是乎,指點山水之靈,大興土木一番,造就王陵之勢,君不見,那每層厚重的磚瓦裡,凝結著多少老百姓的血汗錢啊!造勢並不僅僅是為了祭奠,也為了顯赫身價,更為了野心的擴張,像墳墓一樣伸開手臂,貪婪地吞噬一方水土。
    在這件事上,老頭子得罪過太多的權貴,他卻義無返顧:你們還是不是黨員?心裡還有握緊拳頭時的信仰嗎?多好的土地啊,讓死人霸佔著打不出谷子來,你們的良心真讓鬼吃掉了?
    老頭子是堅定的布爾什維克,所以,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小車開到電網高牆邊。
    沒錯,那天我是去接「半邊嘴」,一個快磨掉槽牙的老山羊。

《市長司機》